陷河濕地

“呱呱呱！”鴨子的叫聲從荷葉深處掠起。叫聲一歇，水波一圈追著一圈從翩翩的碧荷中脈脈地蕩出，把楊柳樹屈曲滄桑的倒影晃得嗬嗬地笑抖個不停。株株老態龍鐘的楊柳樹，從片片綠渚上顫巍巍地挺起身子，粗大的枝干七曲八拐地飄向水面，在空中撐起大片疏疏朗朗的葉影。

陽光像蘸滿金黃色彩的畫筆，悄悄地從楊柳樹的葉隙間溜下來，搶著給黑鐵疙瘩似的樹皮抹上一層暖色，又忙不迭地給樹身上的綠苔潑上星星點點的金珠，跟著又給樹洞里冒出來的厥草，和纏爬在枝干上的藤蔓的葉片染上亮亮的金綠，末了又精心地在樹身和粗干的側邊描上一道閃閃的金線?！绑?！”趁著風和葉兒咬著耳朵，陽光“嘩！”地把彩筆上的色料全潑向河面；金波搖蕩，碎銀彈跳，金珠滾轉，把水面渲染得金燦燦銀爍爍。濕潤潤的水氣攜著草木的清香從波光葉影中騰起，裊裊地飄蕩著。

“呱呱！”荷葉頻頻擺動。一群赤羽紅喙的鴨子嗖嗖嗖地從荷叢中閃出，歡快地散向水面。前頭的半挺起身子，張開雙翅啪啪啪地掮個不停。殿后的一頭扎進水里，忽地從正在交頭接耳的伙伴中間冒出。呱呱呱的叫聲炸成一片。攪起的波光把楊柳樹的枝干葉影折映得迷迷離離，鴨群迂迂回回地劃出一道水線，慢慢向河灣深處的蘆葦叢中蕩去……

青中泛黃的疊疊葦葉間雜著疏疏落落半沉半露于水面的楊柳樹，織成兩道籬墻，逶逶迤迤時斷時續地飄向色彩斑斕的濕地。不時有大片被當地人稱為“小白菜”的水生植物從遠處的水面飄來，漫出隙口癡癡地纏住幾簇蘆葦。它們仰著三五片嬌嫩的小圓葉，一朵挨著一朵，密匝匝鋪成一片綠毯。

“咯咯咯！”突然綠毯的邊緣啪啪濺起一片水花，鴦雞赤褐色的翅影一雙逐著一雙，似飛似跳，踏得葉兒搖蕩起伏，水花飛閃。還沒看清，翅影兒已隱進葉影深處不見蹤跡。只有小白菜依然仰著嬌小的笑臉，輕輕地晃著，笑得那么甜，那么醉。惹得葦叢也憋不住“簌簌簌”地笑起來。

笑聲越來越響：“嘻嘻！”“哈哈！”……撥開葦葉一看：嗬，五六個光著小屁股的伢子正在水里打水仗。笑聲、叫聲、嚷嚷聲、拍水聲攪成一片。嘻，那個爬在楊柳樹干上的小胖子邊往水里撒尿邊嚷嚷：“射水炮嘍，打個黃狗仔腦袋開花嘍！”

“呀呀——死肥豬，撒的豬尿比鹽還苦！”

“哈哈！還不抓肥豬下來喝尿？”

笑嚷聲中幾雙手紛紛向楊柳樹的枝干伸去。小胖子嘻嘻哈哈自顧左躲右閃。突然有人叫道：“哎哎！阿鳳劃著竹排過來了?！?/p>

只見蘆葦叢中悠悠地蕩出一葉竹排，劃排的是個腰扎花圍裙，胸前垂著條長辮子的小姑娘。

“嘻，讓肥光豬留在樹上接阿鳳好了?！辈恢勒l說了聲。

“別別，我喝，我喝！”小胖子話音剛落，“咚”一聲，一頭扎進水里。水花騰起一圈圈水波直向竹排迎去。

“哎——有沒見我家的鴨子？”阿鳳脆甜甜的叫聲飄來。

“鴨子？沒吶，我們這倒是有頭肥豬?！?/p>

“對對，嘻嘻，抬出來給阿鳳看看唄！”

“嘩！”綻開的水花中小肥子的上身剛被托出水面，只見他猛一翻身，按住身邊的兩個腦袋，頭上臉上嘩嘩淌著水：阿鳳，這兩只小狗……”話沒說完，三個腦袋“嘩”地全沉進水里。

“肥豬溜了！”

“媽呀，我的屁股——給豬咬了！”

……

嚷叫聲中竹排已到了眼前，阿鳳裝作什么都沒見到聽到，手中的槳一擺：“你們這群光鴨子只顧呱呱叫，我剛過來見水上漂著好幾疊衣服，不會是你們的吧？”

“糟了！糟了！還不快去看看?！?/p>

……

竹排在驚叫聲和啪啪的劃水聲中悄然劃過。突然背后傳來一陣叫喊聲：“哎呀，上阿鳳的當嘍！”

“咭咭咭……”阿鳳的笑聲像清純的葉笛悠悠地飄向水面，與伙伴們的笑聲、叫聲合奏成一曲天籟，醉藍了天，醉白了云。鬧不清是他們在分享著這天、這水、這樹、這葦的樂趣，還是這天、這水、這樹、這葦在分享著他們的快樂。哦，敞開心扉與天地共享彼此的樂趣，哪還會找不回純真與寧靜？

笑聲中一行白鷺斜斜地劃向楊柳樹林，忽地掠過樹梢，繚繚繞繞地蕩向水面。影兒印在水底綠幽幽的水草上，搧得草兒一晃一躥。巴掌大的白鱗“嗖”地從草隙中追出，咬住翅影兒“嘩”地躍出水面。許是見翅影兒已盤向水面上大片紫紅的水香菜，只好無奈地甩下串水珠兒又“咚”地潛回水里。

蕩起的水波朝著紫紅的光影兒悄悄涌去，直吻得水香菜腮兒紅，裙兒抖，汗兒冒。微微的銀珠兒在紅紅的葉沿爍爍地顫個不停?！芭九九?！”一群野鴨子突然從水香菜中騰起，在半空盤著，像撒開的一張網影，飄拂間悠然地落進遠處簇簇樹影中。樹隙中隱隱露出一片黑瓦白墻，與遠山、綠樹、碧水相襯，如詩如畫。咦，是黑瓦白墻撥亮了山水生命的靈性，成了這詩中的畫，還是遠山，綠樹，碧水呵護著黑瓦白墻的安寧和靜盈，成為這畫中的詩？怪不得在和順古鎮這片黑瓦白墻中，會有人詠出這樣的對子：“百戰歸來，贏得鬢邊白發；千金散盡，只遺湖上青山?！?/p>

責任編輯 劉 妍

李科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1948年生，廣東汕頭達濠人。喜寫小說、散文、劇本。著有散文小說集《雨飄飄》，游記散文集《海國風光第一山》，長篇小說《啊，山還是山》獲第七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長篇電視劇劇本《啊，山還是山》，該劇獲中國第十七屆電視金鷹獎優秀長篇電視劇獎，第三屆中國行業電視獎一等獎、第二十屆飛天獎提名獎、廣東省“五個一”工程獎。散文集《聆聽天籟》獲第二屆廣東省“九江龍”散文獎優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