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國家的解放限度與歷史命運

2016-05-31 07:10劉同舫陳曉斌
人文雜志 2016年1期

劉同舫 陳曉斌

內容提要 對現代國家的思考是青年馬克思政治哲學論述的重要方面,也是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發展史上的主題。馬克思通過剖析“猶太人問題”與現代國家解放限度的關系,深刻闡明了現代社會解決“猶太人問題”的成敗得失;通過系統分析市民社會的人權體系,辯證揭示了人權給予個體自由平等與損害現代國家完整性的雙重特性;通過從世俗和歷史眼光審視猶太人、從猶太教與基督教的關系闡述猶太精神,徹底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與國家中的“猶太精神”。馬克思以其特有的方式闡述了現代國家的解放限度與歷史命運,提出必須建構一種新的社會組織來終結和超越政治解放所建構的現代國家。

關鍵詞 現代國家 人權體系 猶太精神 解放限度

〔中圖分類號〕A1;B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1-0001-05

在馬克思的青年時代,關于現代國家的思考構成了其政治哲學論述的重要方面,而《論猶太人問題》一文就是這些思考直接而深刻的體現。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以特有的方式闡述了現代國家的解放限度與歷史命運,從細致剖析“猶太人問題”與現代國家解放限度的關系入手,詳細論證了市民社會人權體系的必然性與局限性,并由此展開對資本主義世界中“猶太精神”的批判,最終提出必須建構一種新的社會組織來終結現代國家。鑒于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思想主要體現于《論猶太人問題》文本中,本文的考察將以重述和疏解該文本為解讀方式,進一步厘清馬克思早期著述中的現代國家問題,以此裨益于當前理論界關于國家問題的思考與探索。

一、“猶太人問題”與現代國家的解放限度

在《論猶太人問題》一文中,馬克思認為,鮑威爾將宗教在政治上的廢除當作宗教的完全廢除,暴露了其對“猶太人問題”的片面理解。鮑威爾批判以宗教為前提的國家不是真正的、現實意義上的國家,這無疑是正確的,但他的批判視域局限于作為基督教國家的德國國家制度,尚未拓展到作為國家本身的英美法等現代國家。同時,對現代國家的批判需要另一種理論視域——人的解放的視域,只有在人的解放視域下對現代國家進行批判,才是把“猶太人問題”提升到普遍性問題?!蔼q太人問題”之所以是“當代的普遍問題”,就在于它凸顯出政治解放的局限性,表征了現代國家政治生活的內在矛盾和解放限度。在馬克思早期的文本中,“政治解放”是建構“政治國家”或“現代國家”的一個過程,而“現代國家”則是“國家本身”的一種資本主義形態。

無論是依據學術理論還是歷史現實,政治解放都沒有權利要求猶太人廢除猶太教、一般人廢除宗教,它只能在國家層面廢除宗教信仰,卻無法杜絕社會層面的宗教信仰。政治解放的限度正是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所揭示的國家與市民社會彼此分裂造成的結果?,F代國家是市民社會的異化,通過這種異化,人類社會分裂為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個體的人分裂為公民和私人。作為個體的人,一方面是現實的私人、市民,處于市民組織之中又在現代國家之外,個體的存在以差別和分離為基礎,其獨特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樣式,是個體的特權;另一方面是現實的國家公民,處于現代國家之中,其身份的獲得需要現實的私人拋掉自身的市民現實性,離開市民社會的組織,成為一個純粹的個體,這一個體性將是國家公民身份的唯一存在。作為公民的個體通過中介——國家得到了解放,他將人的全部無約束性和自由強加在國家之上,從而在政治上從宗教等限制中解放出來,但這是一種抽象、局部的有限解放。因為作為私人的個體在市民社會生活領域中,依然受到宗教、財產資格、出身等因素的約束,在政治解放充分的現代國家中,國家與市民社會、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公民和私人的界限明顯,人類將過上雙重生活:天國的生活和塵世的生活。天國的生活是人在政治共同體中作為社會存在物的生活;塵世的生活是人在市民社會中作為私人活動的生活,“政治國家對市民社會的關系,正像天國對塵世的關系一樣,也是唯靈論的?!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33頁。在天國與塵世的沖突關系之中,共同體成員(citoyen)和市民社會成員(bourgeois)的沖突展現在個體身上,就是普通公民、商人和土地占有者等之間的差別,但不是普通公民主導商人、土地占有者等個人,而是后者主導前者。這就如同看似天國(即現代國家)主導塵世(即市民社會),而實質上現代國家政治生活的建立需要重新承認、恢復和服從市民社會及其要素的統治。馬克思認為,現代國家政治生活總是以各種方式壓制市民社會及其要素,但現代國家政治生活只有同自身的生活所面臨的環境發生尖銳矛盾并不斷革命才能實現對市民社會的壓制。因此,現代國家政治生活的建立“必然要以宗教、私有財產和市民社會一切要素的恢復而告終?!雹谠谡谓夥磐瓿闪说牡胤?,人被分為公人和私人,宗教從公共領域被驅逐到私人領域中,但人對宗教的篤誠沒有消除。政治解放雖然在國家層面廢除了宗教、私有財產,使得種族、等級、職業、教育程度等因素不再具有政治上的區分,規定了作為公民的個體之間的平等,而宗教、私有財產、出身、等級、教育程度、職業和種族等因素依然發揮作用,并具有主導現代國家的作用?,F代國家雖然宣告了每一個成員都是人民主權國家的平等享有者,然而,在市民社會領域或私人的物質生活關系領域,國家并沒有真正消除教育程度、職業、種族等差異,而是以這種差異為根據使自身得以存在。馬克思認為,法國的資產階級革命只是使資產階級獲得政權,但國家的政治形式總是只為一部分富人服務,社會各階級的對立也使得政治自由和法律平等成為泡影,一切社會現象——自私自利的、壓迫和非正義的、壓迫與反抗、社會利益同個人利益的分裂——最深刻的根源,并沒有通過政治解放而被鏟除,因為這一根源存在于資本主義所有制中。

就此而言,“猶太人問題”并沒有隨著現代國家的建立、公私領域的區分、公民身份的獲取而得到實質性解決,只是采取了一種形式上的掩蓋方式予以調和而已?!蔼q太人問題”在古代社會或許只是一個宗教沖突問題,但在現代社會卻演變為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的世俗沖突問題。從國家層面而言,人們都變成了本質一致的原子式個體,享有平等和自由的權利,其身份和政治權利也都是相同的,“猶太人問題”在國家領域獲得了解決;從社會層面而言,人們完全被“異質化”,人與人之間的分歧和差異性從價值、道德、信仰等多重維度逐漸延伸到具體社會生活的相關方面?!蔼q太人問題”在社會領域不僅沒有獲得解決,反而變得愈加隱蔽和嚴重,德國猶太人的命運就是最好的印證。endprint

在青年馬克思時代,德國處于俾斯麥的統治之下,德國是落后的“基督教國家”,人們沒有獲得政治的解放。猶太人同其他德國人一樣,都是作為德意志帝國的臣民而存在。在這種制度下,私人領域或者具有政治性質,或者就是政治領域,私人的存在樣式是帝國臣民的存在樣式。即便猶太人與其他德國人存在宗教信仰和種族的差異性,也很大程度上被“帝國臣民”的共同身份所掩蓋。而在魏瑪民國時期,德國作為完成了政治解放的現代國家,國家與市民社會的裂痕凸顯,猶太人與其他德國人一樣獲得平等政治權利的同時,他們與其他德國人在文化、血統、意識形態、職業選擇等方面的差異性更加突出。魏瑪民國時期的德國猶太人受到的歧視、排斥反而甚于德意志帝國時期。政治解放的方案不僅沒有消解不同種族群體、文化群體或者信仰群體之間的沖突,在將族群、文化、宗教信仰等諸多因素作為私人事務轉移至市民社會之后,反而更加凸顯了其分歧性,加劇了猶太人與其他德國人之間的沖突。關于沖突的原因,我們可以解釋為,在現代理性的作用下,所有以往的文化、宗教、信仰等關系都將受到質疑和挑戰,而所有差異性的因素都將獲得自身的權利。正是由于差異性和各種特殊的政治權利、政治訴求,他們極容易受到其他主體的排斥,盡管這種排斥可能是理性與文明的結合,但他們之間的沖突關系也可能導致各種矛盾、爭斗,甚至戰爭。例如,德國猶太人在納粹時期遭到刻骨的仇恨與屠殺,與此種狀況不無關系。在列奧·施特勞斯看來,納粹帝國的原則就是“對猶太人的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完全是“反猶主義”的產物。[美]列奧·施特勞斯:《〈斯賓諾莎宗教批判〉英譯本導言》,汪慶華譯,《學術思想評論》第6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29頁。

因此,馬克思指出:“如果你們猶太人本身還沒作為人得到解放便想在政治上得到解放,那么這種不徹底性和矛盾就不僅僅在于你們,而且在于政治解放的本質和范疇”。③④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32、40、42頁。只有對政治解放和現代國家的批判才是對“猶太人問題”的徹底批判?,F代國家作為市民社會的異化之物,對異化之物的批判就是對市民社會的探討,特別是對市民社會生活的本體論領域進行剖析。

二、市民社會人權體系的雙重性

當人在政治上從宗教中解放出來,宗教便不再是國家的精神,而是市民社會(利己主義領域)人們相互爭斗的精神,“它已經不再是共同性的本質,而是差別的本質”。③宗教從國家領域轉移到社會領域,表明政治解放已經完成,但這種完成并沒有消除人們的宗教篤誠。宗教在現代國家中成為人同共同體、自身、他人相分離的表現,這種分離是啟蒙運動政教分離原則的擴大化表現,是政治解放本身的要求。政治解放本身并不是人的解放,政治解放是人通過中介——國家獲得的解放,而人在市民社會領域并沒有獲得解放,國家從宗教中解放出來并不等同人從宗教中解放出來。猶太人可以在國家層面上獲得政治權利、政治自由等公民權利,卻無需在社會層面犧牲對猶太教的信仰、犧牲自身的族群身份等市民社會的人的權利,因為公民權利并不以廢除宗教為前提,當然也不以廢除猶太教為前提。

馬克思詳細考察了自法國大革命以來人權(droits del homme)的本質、體系及其與現代國家公民權(droits du citoyen)的關系。他指出:“與citoyen[公民]不同的這個homme[人]究竟是什么人呢?不是別人,就是市民社會的成員?!雹芫蛯嵸|而言,人權是市民社會個體自然權利的顯現,也是利己主義的人的權利和能夠同共同體分離開來的權利的顯現。這一權利其實就是霍布斯、斯賓諾莎和洛克等啟蒙哲人論述的自然狀態中人的權利,是將個人確認為利益主體而自私自利、漠視他人利益以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權利,霍布斯將其概括為對“暴死”的恐懼而企求自我保全的權利。而市民社會的人權體系則包括自由權、私有財產權、平等權和安全權利。對于自由權,它是指可以做任何不損害他人權利的事情的權利,但這是作為孤獨的原子式的個人權利,它建立在人與人的差異、分離之上,而不是建立在人與人的相互結合之上;對于私有財產權,它是指每個公民具有自由對待自己財產的權利,不受任何干預和影響,是權利自由的現實應用,只有擁有了私有財產權,自由的實現才有可能,沒有私有財產權,自由就缺乏基本的保障,因此個人自由和私有財產構成了市民社會的基礎;對于平等權,它是擁有自由權和私有財產權的獨立自在的平等權;對于安全權,它是現代國家以保護每個市民社會個體的財產和人身安全為目的的權利。馬克思曾經指出:“任何一種所謂的人權都沒有超出利己的人,沒有超出作為市民社會成員的人,即沒有超出封閉于自身、封閉于自己的私人利益和自己的私人任意行為、脫離共同體的個體”。⑤擁有權利的人之所以連接在一起,不是因為其作為公民同屬于某個國家,而是因為自然的必然性——即保護自己的私人財產和利己的人身的客觀需要,這也就是啟蒙哲人所謂的“社會契約”的訂立。但這可能出現如下現象:人們掃除一切障礙所建立的政治共同體,無非是一種為了保護市民社會人權的手段,擁有公民的身份無非是為了維護作為利己的人的利益,人所存在的社會空間被淪為人作為單獨存在物的空間,使得真正意義上的人不是作為公民的人,而是作為市民社會個體的人。作為市民社會成員的人,是現代國家通過人權予以承認的人,是現代國家真正的基礎和前提?,F代國家的職能與界限以及作為公民的個體的職能與界限都必須以市民社會成員的自然權利來加以界定。

馬克思關于現代國家與市民社會關系的思考繼承了近代政治哲人對政治社會與自然狀態的區分,但也有不同之處。近代政治哲人認為,自然狀態中的人是理論的假設,其邏輯上先在于政治社會;馬克思則認為,市民社會中的個體是一種現實的存在和歷史的存在,市民社會個體的涌現與政治國家的構建具有同一性,孤立的原子式個人都是現代政治的起點,利己的人都是現代國家的根據與目的。雖然政治革命將市民生活分解成了諸多部分,但卻沒有把它們作為批判的對象,而是將其作為自己持續存在的基礎,即將需要、勞動、私人利益、私人權利(如自由、平等、私有財產權和安全)等都作為自己持存的自然根基。在依據這樣的前提建構起來的現代國家中,感性的、原子式的、直接存在的私人被認為是本來意義上的人,而具有抽象性、間接性存在的公民則被視為“政治人”,這導致“現實的人只有以利己的個體形式出現才可予以承認,真正的人只有以抽象的citoyen[公民]形式出現才可予以承認”。③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50、49頁。因為在政治解放的處境中,具有偶然存在形式的人,是異化了的人,受到異化關系的制約,還不是現實的類存在物,只是取得了宗教信仰的自由和占有財產的自由,并沒有擺脫宗教及揚棄私有財產,只是取得了政治的自由,卻沒有實現真正的人類自由?,F代國家在遭遇“猶太人問題”之時,必然無法挽救猶太人在市民社會仍然被歧視、被排斥的命運,如列奧·施特勞斯所言,“自由主義解決之道的失敗意味著,猶太人不能通過把作為個體的自己同化于他們生活其中的國家而重樹尊嚴,也不能像別的自由國家的公民那樣成為其公民而重樹尊嚴:自由主義的解決之道帶來的至多不過是法律平等,而不是社會平等;作為理性的命令,它對非猶太人的情感來說沒有什么觸動”。[美]列奧·施特勞斯:《〈斯賓諾莎宗教批判〉英譯本導言》,汪慶華譯,《學術思想評論》第6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32頁?,F代國家只是“猶太人問題”真正解決的一個臺階,猶太人以及人類解放的真正實現,必須發生在作為物質的生活關系領域即市民社會之中。endprint

在人的解放成為現實之前,政治解放的限度決定了人類永遠處于“現實的個人”與“抽象的公民”內在分裂的狀態,這種內在分裂推動著人們為尋求解決的方案而努力。對市民社會的人權體系及其與現代公民權關系的探究,使得馬克思洞悉到人類生活的根基在于作為物質生活關系領域的市民社會,國家的建構立足于市民社會之上,公民權的獲得源于人權的需要。由此馬克思將“政治人”納入到“社會人”之中,將“政治力量”消解于“社會力量”之中。人的解放的完成形式,就是對私人與公民之分離狀態的克服。作為政治解放的成果,人權也因受制于政治解放本身的局限而體現為雙重性:人權打碎了封建等級制的枷鎖而給予個體以自由和平等;人權也使個體陷入自私自利而損害著現代國家的完整性。

三、“猶太精神”的消除與現代國家的終結

馬克思認為,政治解放所造就的現代國家根本無法使得猶太人獲得真正的解放,“猶太人的解放,就其終極意義來說,就是人類從猶太精神中解放出來”。③“猶太精神”既指猶太人信仰的宗教,也指唯利是圖、追逐金錢的思想和習氣,所以猶太人的解放具有雙重性:既要在市民社會中廢除猶太教,又要讓市民社會從猶太精神中解放出來。雙重解放具有雙重要求:既要批判性地在市民社會中研究猶太教,又要批判性地認識猶太精神與市民社會的關系。

在《論猶太人問題》一文中,馬克思以世俗和歷史的眼光看待猶太人,洞察到猶太人的“嗜利”本性與市民社會的精神具有一致性?!蔼q太教的世俗基礎是什么呢?實際需要,自私自利。猶太人的世俗禮拜是什么呢?經商牟利。他們的世俗的神是什么呢?金錢?!雹苓@種猶太精神被當作世俗結構的要素歷史地保存下來,而且因為金錢使得猶太精神成為強大的世界勢力,猶太精神變成了所有基督教國家人民的實際精神。從宗教上看,猶太精神對基督教世界的實際統治已經明確呈現,在一個基督教具有宗教統治地位的社會里,猶太教之所以還能持存下來,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猶太精神在基督教社會中保持了自己的地位。從政治上看,現代國家也充滿了猶太精神,一旦市民社會從自身產生出政治國家,那么實際需要、利己主義就成為市民社會的基本原則。猶太人在資本主義國家所占人口比例不大,而由于控制了大量的財富和巨大的金錢勢力,使得猶太人擁有的實際政治權力比名義上的政治權力大得多,政治名義上凌駕于金錢之上,實質上卻是金錢的奴隸。從對自然和人的觀點上看,自然界的存在被蔑視與貶低,一切生靈都成為“經商牟利”的對象,成為人的財產;至于理論、藝術和歷史等豐富和充實人精神的事物,甚至男女關系、婦女等都是可以買賣的對象。

馬克思進一步從猶太教與基督教的關系來闡述猶太精神與市民社會的關系。馬克思認為,“猶太精神隨著市民社會的完成而達到自己的頂點,但是市民社會只有在基督教世界才能完成”。②⑤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54、54、54~55頁。因為“基督教把一切民族的、自然的、倫理的、理論的關系變成對人來說是外在的東西,因此只有在基督教的統治下,市民社會才能完全從國家生活分離出來,扯斷人的一切類聯系,代之以利己主義和自私自利的需要,使人的世界分解為原子式的相互敵對的個人的世界?!雹诨浇虡嫵闪斯糯鐣颥F代社會轉變的中介。在古代社會,人的全部生活關系都是城邦設定的,民族的、自然的、倫理的關系作為城邦的內在關系,也就是人的內在關系,而不是“對人來說外在的東西”。故亞里士多德說:“人類在本性上,也正是一個政治動物?!盵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第7頁。所謂“政治動物”就是參與城邦公共生活的人,“政治”一詞的意義是由“城邦”演化而來,人類在本性上就是城邦動物,如果由于本性或偶然而不歸屬于任何城邦,則非神即獸。作為事實存在的個體人,在古代城邦生活中無法成為真正的個體,只是物理學意義上的抽象個體,不具有政治文化意義?!吧眢w雖是獨立存在,但心屬于共同體,所以身體的個體仍然不是價值上的個人。個人必須是一個獨立于他人而具有自足絕對價值的存在。如果共同體價值高于個體價值,就還沒有個人;如果個體價值優先于共同體價值,就有了個人”。趙汀陽:《壞世界研究》,中國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9頁。而基督教的出現瓦解了“只有物理學意義個體存在”的政治社會狀態。原始基督教充分彰顯了個人主義精神,尤其是“因信稱義”傳統更是使得每一個體與上帝之間的關系都是等距離的,可以通過信仰上帝來獨立完成個人靈魂的救贖,而不必訴諸其他集體性組織。在基督教看來,政治生活是墮落人性的需要,支配、統治、不平等關系都是因為人的墮落才出現的“塵世關系”;人在本性上都是上帝的子民,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擁有獨立于他人、獨立于共同體的自我意識,一切“民族的、自然的、倫理的、理論的關系”都是人類墮落之后才形成的關系?;浇涕_創了獨立自主的現代個體概念,在進入政治社會之前,人是僅因其自身就有獨立價值的個體,這無疑是現代市民社會的開端:從思想史看,基督教的理論預示了近代政治哲人設定的自私自利的原子式個體相互敵對的自然狀態;從歷史演變看,基督教的統治奠定了市民社會從國家生活中分離開來的現實前提。因此,市民社會的出現,意味著現實需要、利己主義的猶太宗教精神在基督教世界的實際統治。馬克思指出:“基督教起源于猶太教,又還原為猶太教?!浇淌仟q太教的思想升華,猶太教是基督教的鄙俗的功利應用,但這種應用只有在基督教作為完善的宗教從理論上完成了人從自身、從自然界的自我異化之后,才能成為普遍的?!雹菰诨浇探嫷淖晕耶惢澜缋?,無論是人還是自然界都成了對象化的事物,處于異己本質的支配之下,變成了屈從于利己主義的需要,任人宰割的對象?;浇淌澜绲氖忻裆鐣c猶太精神的內在關聯性,就像馬克思所言:“基督徒的天堂幸福的利己主義,通過自己完成了的實踐,必然要變成猶太人的肉體的利己主義,天國的需要必然要變成塵世的需要,主觀主義必然要變成自私自利”。⑥猶太人對自身宗教傳統的神秘自我主義般的忠誠與頑強,不能以猶太宗教的宗教性質加以說明,而只能以猶太宗教的人的基礎、實際需要和利己主義性質來加以闡釋。

猶太宗教的本質是實際需要、利己主義性質在觀念中的表現,它不僅體現了單個的猶太人的狹隘性,而且體現了具有社會關系的猶太人的狹隘性,是高度的經驗本質。作為前提的“高度的經驗本質”在現代資本主義市民社會中得到廣泛的實現,其“非現實性”無法在市民社會中得到猶太人的信服。政治解放建構起來的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相分離的現代國家不僅無法徹底拯救猶太人,反而使現代社會深深陷入猶太人的狹隘性?!蔼q太人問題”的解決在于實現一種能夠消除“高度的經驗本質”前提的社會組織,即一種能夠消除市民社會的猶太精神的社會組織,這一社會組織必須終結和超越政治解放所建構的“現代國家”。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中山大學哲學系

責任編輯:無 語endprint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