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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木加勒大叔

2016-08-19 21:17阿寧·扎西東主
西藏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加勒岳父大叔

阿寧·扎西東主

引 子

從那木加勒寺走下去經過兩段坡路,映入眼簾的是一片仿佛栽在一個長方形陶盆中的密密麻麻的農舍,這里便是那木加勒村。在那木加勒村,人口最多的是那木加勒大叔家,牲畜最少的是那木加勒大叔家,糧食產量最低的也是那木加勒大叔家。但是,他卻是一個遠近聞名的人,不論在當地還是在外鄉,男女老少沒有人不知道他。因為,他是說唱《那加才洛》最好的藝人。一年四季,從十里八外牽著騾馬專程前來迎請他的人從不間斷,人們稱那木加勒大叔為“民間說唱藝術大師”。如果你想對他進行深入的了解,本人愿意講述有關他的一些故事。

我第一次聽那木加勒大叔說唱《那加才洛》,是在公元1982年的夏季。老師要求每位同學暑期回家后,在當地搜集一篇民間文學作品,根據村里老人們的推薦,我決定前往那木加勒村,去拜訪那木加勒大叔。

那木加勒村和我們村分屬兩個縣,但距離并不遠,中間就隔一座大山,騎馬來回只需一天時間。那天,萬里晴空,烈日炎炎,我和我的坐騎像打了敗仗的騎兵和他的戰馬,無精打采地低頭前行。穿越峽谷又走山道,中午時分,我來到了以隱修為主的寺院——那木加勒寺。這座寺院,我小時候隨父親來過一次,所以直奔和我們家在宗教上有著供施關系的次成師傅和他的弟子柔丹的僧舍而去。我去的時候次成師傅不在家,據說他半個月前到澤雄草原給信徒家里做常規法事去了。他的弟子柔丹雖然骨瘦如柴,但口齒伶俐,機智敏捷,他熱情周到地接待,讓我感覺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吃飽喝足之后,我爬上通往那木加勒村的山道繼續趕路,后晌時終于到了那木加勒村的上方。我從馬上下來,解下馬嚼子,一邊漫步走路讓馬兒吃草,一邊觀賞這里的美景。

那木加勒村后方的那座大山有三個突起的峰頂,人們稱它那木加勒山。整座山被茂密的松林覆蓋著,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郁郁蔥蔥的綠樹青草。山腳下的小路穿過一塊盆地與那木加勒村后面的公路連通,伸向目力不及的遠方。小路兩側種有青稞、油菜等作物,田埂兩旁和田中間留有一小塊一小塊的空地,看上去好像那是有意給將來顆粒太飽滿、秸稈支撐不住而倒下的農作物騰出來的。再往下是集中連片的農田,由于沒有引水渠道,近一半的耕地因澆不上水而被撂荒。走近那木加勒村就會發現,與剛才從上面俯瞰時的景象完全不同,其實這是一座大村莊,家家戶戶院墻普遍較低,每個莊廓內都豎立著高高的經幡,在微風中輕輕飄動。

那木加勒大叔家位于這座村的中央地帶,他們家的莊廓在全村屬于最高的,由于年代久遠,墻體顯得斑駁,墻頭上生滿厚厚的苔蘚,墻縫里長出了白刺和野草,乍看讓人聯想起一座歷經滄桑的古老城堡。我從右側繞到那木加勒大叔家門前時,正好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和比他年紀小而身體豐滿的女子在清洗羊肚子,五六個不同年齡的孩子在圍觀。我把馬拴在門邊一根長長的木樁上,問道:“那木加勒大叔在家嗎?”小伙子微笑著回答:“他就在家里,您請進!”說著給我推開了大門。那群孩子一窩蜂地跑進家里,爭先恐后地報告說:“阿爸,咱們家來客人了?!?/p>

這是一座二進四合院,房屋跟外墻一樣老舊,院子里臟亂不堪,好像很長時間沒住過人似的。那木加勒大叔是一個年齡約五十歲的人,身體強壯,臉色黝黑,唇厚、鼻高、耳肥。他的形象不禁讓人納悶: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如此貧窮的家庭里,怎么會有這種福相的人呢?他習慣性地把念珠纏在右手腕上,走進北房取出一條黑毛氈鋪在庭廊里,滿臉笑容地說:“你請坐?!?/p>

我連忙說:“您是長輩,應該您先坐!”

“那好,咱們同時坐下吧!”他說。

我倆各自坐在黑毛氈的兩頭。這時,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婦人背著一桶水走進了內院,她見到我便禮節性地問候了一句,然后進了廚房。那個身體豐滿的女子端來一壺茶和一碗糌粑,我一會兒工夫就把那碗糌粑給消滅了。

那木加勒大叔隨和健談,很容易相處。他問我家里的情況和這次來找他的目的,我都一一向他回答。

黃昏來臨,暮色開始籠罩大地時,我倆搬進了他的臥室里。這間臥室也和其它房屋一樣非常老舊。我本來打算當晚就記錄那木加勒大叔說唱的《那加才洛》,可是那木加勒村里還沒有通電,借著油燈微弱的光,記錄起來也很不方便,再加上那天有人送來一只羊作為對他說唱的報酬,大叔饒有興趣地和我談天說地,似乎忘了《那加才洛》這件事,所以我也沒敢打攪他。

那木加勒大叔一邊說:“物質財富就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樣無常,今晚咱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一邊熱情地把肉塊放進我手里。我很贊同他的話,也毫不客氣地又吃肋條又吃腸子,吃罷又繼續喝茶聊天。我對眼前這位聲名遠揚的老藝人不再有生疏感了。而且,還了解了他坎坷曲折的人生道路中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

那木加勒大叔的全名叫那木加勒·才讓,是那木加勒村的頭人那木加勒·扎西的小兒子。他有兩個從小在一起感受父愛、共同享用母乳的同胞哥哥,兄弟三人漸漸長大后,大哥因與吝嗇的父親不和而離家出走當了強盜,后來再也沒有回來。在“文化大革命”那場風暴中,他們家的財產全部被沒收,十八歲的二哥和父親一同被扣上“四類分子”的帽子,兩人都餓死在監獄里。法名叫洛桑嘉措的那木加勒大叔本人,當時在那木加勒寺當和尚還不到三年,他的那位很會分析判斷形勢的師傅,讓他和另外一個家庭成分不好的小和尚悄悄逃離寺院,而自己承擔了一切責任。后來,師傅以“挖社會主義墻角”的罪名被帶到那木加勒村進行批斗,經受了精神和肉體的百般摧殘后含冤離開人世。當時,他們兩個小和尚就躲在離那木加勒村不遠的深山中,聽到噩耗后,很想偷偷跑回去祭拜師傅的遺體??墒?,想起師傅臨別時說過的那句話——“沒有恢復宗教信仰自由之前千萬不要回來!”他們兩人就互相抱著對方痛哭了一個上午。之后,兩人脫下袈裟,換了俗裝,來到熱貢的戎務地區,然后經過宗喀,朝著拉薩一路跋涉。當翻過了唐古拉山來到離那曲不遠的一個牧村時,他倆累得實在走不動了,就在一個牧戶家里借住了一段時間。

這是一個三口之家,只有夫妻兩人和一位妙齡少女。家里條件雖然較差,但是全家人都性格開朗,喜歡開玩笑,不論什么時候,帳篷內始終充滿著歡聲笑語,讓外人看著羨慕,并且很快就能融入到這個快樂溫馨的家庭中。說來也巧,這家男人的老家在安多地區拉卜楞一帶,他從小就成了孤兒,后來到拉薩朝圣,返回途中遇上一個單身女子,不久便和她建立了共同的家庭留在這個地方。得知兩位客人是從自己老家方向來的,他十分熱情地給予了照顧和款待。他說近期拉薩的情況不太好,很多寺院被毀、和尚被抓,形勢非?;靵y,還勸二人不要急著前往朝圣,不如暫時待在這個人煙稀少的草原上,度過幾天安靜的日子。他家的女兒央宗不時地向血氣方剛的洛桑嘉措拋媚眼,尤其是父母不在的時候就顯得更加多情,把他搞得神魂顛倒。終于有一天,洛桑嘉措對同伴透露了自己想留在此地,給這家當女婿的想法。同伴一聽非常生氣,有幾天時間不跟他說話,但是后來他也想通了,長嘆一聲說:“如果你真的愿意留下來,那就只好這樣了,反正我是不拜覺沃仁波切(指大昭寺內供奉的釋迦摩尼等身像)絕不返回老家?!?/p>

夫妻倆知道了這件事情后自然很高興,他們給洛桑嘉措的同伴準備了足夠的盤纏為他送行,臨別時還囑咐他路上需要注意的事。

洛桑嘉措就這樣還俗了。他覺得還俗之后還繼續叫法名不合適,便向岳父岳母和妻子提出改叫他原先的俗名——那木加勒。剛開始,一家人都叫不習慣,過了一段時間后也就很自然地以“那木加勒”稱呼他。

那木加勒很快就接受了一家人互相開玩笑的習慣。但是,至少在一年多時間里他對家里的生活感到很不適應。那是因為,家里平時沒有多少活要干。那么,不干活怎么生活呢?原來他的岳父是一位說唱《那加才洛》的著名藝人,盡管家里只有三十來只牲畜,可這個數字年年不增不減,可以一直保持下去。不用十天半月,就會有人騎著馬而且后面還牽著一匹馬前來邀請岳父。過不了五六天,那些人又騎著馬把岳父送回來,同時還馱著一袋袋酥油、奶酪、糌粑和幾只綿羊作為說唱《那加才洛》的報酬。那木加勒心想:不用沐雨櫛風、無需受苦受累就能得到好吃好穿的東西,這樣的生活不是極樂世界又是什么?以后自己也要把岳父的《那加才洛》背下來,靠天生的好嗓音,像岳父一樣當一個說唱藝人。

岳父像一個知道別人心思的圣人,有一天上午,等岳母和妻子出門放牧后,他微笑著問那木加勒:“你會唱安多地區的民歌嗎?”那木加勒點了點頭。于是,他就說:“今天家里只有咱倆,你給我唱一首家鄉的民歌或者拉伊(指安多和康區的情歌)好嗎?”那木加勒聽到岳父話里帶著“咱倆”、“拉伊”等詞語,就立刻回答:“這當然可以?!闭f罷就嘹開嗓子唱道:

踏上遠方衛藏古道

歷經艱險滿懷虔誠

一路向西只想佛祖

如果不是為了朝圣

何必跋涉前往拉薩

……

岳父聽后心情澎湃,他激動地流著淚水說:“唱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F在,《那加才洛》這個說唱藝術有傳承人了,我的心愿滿足了?!?/p>

岳父從佛龕的第一個抽屜里取出一本用黃色綢緞裹好的書籍,那書很薄,上面還有一層油垢。他把書放在那木加勒面前說:“我現在已經老了,雖說從各地來邀請的人還不少,但是再過幾年就很難像以前那樣到處去說唱了。因此,我要把這本從父輩那兒傳下來的書交給你,請你先把書中內容一字不差地背下來,然后我再教你說唱曲調旋律等?!边@句話對于那木加勒來說如同孔雀聽到雷聲一樣興奮,此刻他喜悅的心情無以言表。

那木加勒最難熬的無聊生活突然變得充實起來,日子過得不再漫長了。

就這樣,那木加勒從一位受持戒律的和尚淪為翻滾于紅塵中的俗子,又從一個整天無所事事的贅婿變成說唱《那加才洛》的藝人。起初,專程前來迎請他岳父的人和往常一樣只會牽著一匹馬來,慢慢地,他們干脆牽了兩匹馬迎請翁婿二人同臺進行說唱。每次返回家中時,趕來的綿羊和馱回的其它物品的數量比以前更多了。有時候,岳父因為感冒不便出門,那木加勒就獨自一人去給聽眾說唱。他的說唱藝術日臻完美,水平不斷提升,音質和對唱調的把握、語言的表達技巧方面甚至超過了自己的岳父,名聲不斷擴大。

幾年之后,那木加勒的岳父因高血壓導致腦溢血突然去世。不久,岳母因為失去老伴而過度悲傷,一直食欲不振,身體越來越虛弱,最終也永遠地離開了他們。家庭的生活重擔就這樣落在了那木加勒肩上。兩口子盡全力先后為二老辦完后事,繼續保持著原來的生活習慣和生產方式——妻子放牧,他自己到各個牧村說唱《那加才洛》,過著平淡而樸實的日子。讓兩口子感到欣慰的是,他們現在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古人說:人生時苦時樂,大地葉綠葉黃。那木加勒一家四口人衣食無憂的生活,也常常因自然災害的影響而動蕩變化。有時候,一家人窮得連鍋都揭不開,快要到討飯的地步。那是國家落實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不久后的一個冬季,那曲草原發生了百年不遇的雪災,大部分牧民的牲畜受到損失,生活遇到困難,這使那木加勒一家的經濟收入也急劇下降。那木加勒到各村說唱《那加才洛》時,牧民們往往只給他酥油、糌粑、奶酪等,而不見牲畜的影子。因此,那木加勒又想起當初自己的師傅留下的遺言——“沒有恢復宗教信仰自由之前千萬不要回來!”看到這幾年很多來自安多的信徒路經此地絡繹不絕地去拉薩朝拜,他和家人商量后,把家里大到帳篷小至碗筷,有價值的東西全部換成珊瑚、松石等珍貴首飾和鈔票,領著全家人一邊說唱《那加才洛》一邊朝著自己出生的故鄉進發。

那木加勒村的大部分村民原來都是那木加勒的父親那木加勒·扎西頭人的部屬,聽說那木加勒舉家返回故里,人們像去朝拜一位高僧大德一樣來到村下面的峽谷附近安營扎寨,燒茶、煮肉、做飯,迎接他們心目中的頭人的歸來;幾位老人則組織村里的年輕小伙和姑娘們去清理打掃那木加勒家的老宅院,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好讓他們回家就可以安心生活。

那木加勒很順利地重新擁有了祖祖輩輩住過的宅院,政府還根據原先的土地面積、牲畜數量和現有的人口,分配了耕地和牲畜,使他們成了全村耕地和牲畜數量最多的人家。那木加勒靠自己天生的好嗓音首先在自己村莊把《那加才洛》說唱了一次,讓全村老少激動得潸然淚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在附近的各個村落,沒有人不知道那木加勒。和在那曲草原一樣,牽著馬騾來迎請他去說唱《那加才洛》的人接連不斷,那種衣食無憂的生活,在自己的故鄉生根發芽,日漸茁壯。

那晚,我和那木加勒大叔談到半夜。后來他好像困了,連著打了幾個哈欠后道:“現在咱們休息吧!你有搶救《那加才洛》的想法這很好,我手中只有一個抄本,借你一天時間沒有什么不可以的?!闭f著站起來,想了一下又說:“如果你想聽《那加才洛》的話,后天鄰近一個村的人會來接我,咱倆可以一同前往?!蔽衣牶蠓浅8吲d,連連說:“謝謝大叔照顧,謝謝大叔照顧!”

第二天,我把《那加才洛》工整地抄寫完一遍時已經是下午了。我出門去放松時剛好遇見一個騎馬的人身后牽著一匹馬來到那木加勒大叔家門口,他是專程前來迎請那木加勒大叔的。那人說那木加勒大叔今晚就去他們村,人們渴望明天一早就能聆聽《那加才洛》。因此,他們提前出發了。

太陽從高高的東山頂上升起時,沉寂的村莊一下子變得喧囂起來。嘛呢康(村民宗教活動中心)的院子里人山人海,前一排坐的全是村里的老人,離他們五六步的前方擺放著一張高低適中的法座。沒過多久,幾個管事的人從左右兩邊扶著那木加勒大叔來到法座前,一直到他坐穩后才離開。這時,一個看上去很有威望的老人走到大家前面講話:“今天,我們有幸第三次邀請到那木加勒大叔來說唱《那加才洛》,這是咱們全村人的福氣??!如果用心去聆聽,就沒有比這更通俗的佛法,大家要是能夠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歷進行反思,一定會有很大的收益。后面的年輕人們請安靜一下!”說完走到那木加勒大叔跟前,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然后和其他幾個管事的人一道坐在了前排。

那木加勒大叔穿一件黃色上衣,戴一副茶色眼睛,手里拿著一串念珠,看起來確實很有福相。他擺正一下坐姿后開始說唱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名叫那加才洛的人,他在前半生擁有成千上萬的牛羊和揮霍不完的錢財,享盡了人間的榮華福貴。不曾料想,到了晚年,景象每況愈下,家境日趨衰落,最終變得窮困潦倒,孤苦無靠。飽受世態炎涼的那加才洛深感世事無常,于是,對后人留下這樣的遺言:

滾滾紅塵中奔忙的人們

不要走神請你專心聽講

那加才洛如今年邁體衰

雖然不知世紀如何形成

但也經歷過太多的事情

就讓我細談人生的感悟

……”

優美而傷感的唱調,悲愴而溫和的語言,滄桑而嘹亮的聲音,隨著故事情節而不斷變化面部表情、肢體動作,以及因真情投入而落下的眼淚,使在場的所有聽眾都隨著說唱內容一起感嘆惋惜,悲傷流淚。聽了他的說唱,使我覺得即便是一個愛財如命、甘愿為錢而死的人也會對身外之物產生新的認識;即便是一個追求幸福、視人間為快樂天堂的人也會對世間輪回的意義作出新的判斷。半天時間,仿佛一會兒就過去了。

回到學校后,老師對我搜集整理的《那加才洛》只給了59.9分,還加了一句批語:“這首民間敘事詩語言自然樸素、優美流暢,但是通篇內容悲觀消極,無助于后人樹立積極樂觀的心態和昂揚向上的精神,搶救意義不是很大?!蔽也煌饫蠋煹挠^點和意見,還在批語后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然后像那木加勒大叔珍藏他的手抄本一樣,也把自己的手抄本珍藏了起來。

1986年,我剛進入青海民族學院不久后的一個下午,老家剛察草原的我的同學達博領著一位和尚到圖書館來找我。這個和尚就是我去那木加勒村搜集《那加才洛》時在那木加勒寺接待我的柔丹。他實在是太瘦了,瘦得快要被風吹走的樣子,這些我在前面已經交代過了,各位讀者心里一定還記得。跟前面有點不一樣的是,現在站在我眼前的柔丹個子長得很高,我幾乎要仰望著他。

我們三個人來到宿舍一邊喝水一邊聊了起來。談起家鄉的情況,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但是,當聽到柔丹說:“那木加勒寺的次成師傅一年前去世了?!?、“那木加勒大叔回歸故鄉對于我們來說是一件不幸的事?!边@兩句話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問他后面那句話怎么理解。他瞟了一眼同宿舍的其他同學,說明天再告訴你詳細情況。我意識到在多人面前問這事可能有些不妥,就把話題引開了。

第二天清晨,我和柔丹早早起床,洗漱完畢后出了校門。兩人在街上吃了早飯,換了兩次公交車來到北山腳下,然后向北禪寺方向走去。當時已經是深秋,山上樹葉已經變黃,湟水河蜿蜒東流,涼風一陣陣襲來,讓人感覺父母般溫柔的夏天就要悄悄離去,敵人般兇殘的冬季正在步步逼近。我倆在路上買了一些食物,一邊欣賞風光一邊上山,爬到山頂時已經到中午了??匆娐愤呌袀€小茶園,里面人也不多,兩個人就進去找了一個安靜的位置坐下來,點了蓋碗茶、瓜子和其它一些吃的東西,繼續聊昨晚的話題。

“你昨天晚上說‘那木加勒大叔回歸故鄉對于我們來說是一件不幸的事。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靠著舒適的躺椅,喝了一會兒茶之后我問道。

“噢,這件事??!”他坐直身子喝了一口茶,對我講起那木加勒大叔這幾年的一些事情。

“你知道,那木加勒村是一個半農半牧的村落,百姓雖然既種地又放牧,農牧兼顧,但是由于海拔高而氣溫低,村里的主業還是畜牧業。自從那木加勒大叔回到故鄉以后,經常在本村和其它村莊說唱《那加才洛》,使人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發生了很大變化,生產經營受到消極影響,牲畜數量連年減少。像我們家原先在那木加勒村里屬于富裕戶,有兩百多頭只牛羊,如今只剩一百多頭只,主要原因就是聽多了那木加勒大叔的《那加才洛》?,F在,連村里那些玩耍的孩子們也會時不時地唱‘財富無常如同草尖上的露珠等《那加才洛》里的句子,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心靈中也在開始萌生這樣一種消極的觀念。每次回家,我經常對父母和哥哥等人說發展農牧業經濟是改善生產條件和提高生活水平的基礎,可他們不但聽不進我的話,反而充滿悲觀地說:‘你看看那木加勒大叔說唱的《那加才洛》中的主人公那加才洛的命運。還一一例舉村里原先很富裕而如今變窮的人家來證明,并教育我說:‘你作為一名出家人,不應該迷戀和貪圖錢財。我和家人之間因此產生了一種無形的隔閡,現在我都不想回那個家了?!?/p>

柔丹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前年夏天,那木加勒村的納木果村長到山上尋找自家的牛羊,回去的時候順道來我的僧舍坐了一會兒。我做中午飯的時候跟他說:‘咱們村的情況一年比一年差,你組織一批年輕人闖一條致富之路不行嗎?村長苦笑著說:‘把那木加勒村引向治窮致富的路子談何容易,那木加勒大叔經常說唱《那加才洛》,使村民們一個個變得慷慨大方,把物質財富看得很淡,家里的牲畜丟了也沒人管,除了我之外,誰還愿意滿山遍野地去找牛羊。男人們不上山放牧,女人們從來不過問,說屬于自己的總會屬于自己;女人們不下地鋤草,男人們也同樣不去催,說該擁有的始終會擁有。如果沒有那木加勒山這個牧草茂盛的寶地,那木加勒村里現在肯定有一群乞丐。因為,全村看不到一個放牧的人。早晨,家家戶戶把牛羊趕到山林附近就不管了;到黃昏,又從山腳下把它們趕回家就算完成了一天的勞動。噢,剛才講的都是涉及村民個人的事,要說村集體的事情,你聽了就會來氣。前幾年,為了搞好本村的畜疫防治工作,按照鄉政府的計劃安排,我著手在咱們村的河灘里修建一座羊藥浴池,在縣民政局副局長德木卻的幫助下爭取到了四噸水泥,以巴勒丹為首的村里幾名年輕人采取人扛、馬馱等辦法好不容易把水泥運進村里??墒情_工的時候,大部分村民不參加勞動,像搬運石頭、篩沙子、調水泥等這些活兒根本沒人去做。久而久之,水泥袋子一天比一天少了,而喝酒的人卻一天比一天多起來,親戚內部、鄰里之間無事生非,矛盾日益增多,糾紛此起彼伏,一個好端端的村莊幾乎就要鬧翻了。有一次,那木加勒大叔的大兒子饒卜旦光天化日之下偷了一袋水泥扛回家,正好讓我給遇上了。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罵了一下:‘你這個小賊,怎么可以偷村集體的物資呢?誰知他不但不感到羞愧,而且把水泥往地上一扔就破口罵我:‘你為什么要罵我是小賊?如果說我是小賊,那么我阿爸就是大賊對吧!在舊社會里,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掌管大權的頭人,出過一個又一個虎躍有跡、車行留痕的人物。一個小小的村長算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誰怕你???我是白天往家里扛,又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晚上偷了去賣掉,你有能耐晚上去守著水泥睡覺好了,干嗎要躺在老婆懷里呢?我告訴你,要是你今天敢向前邁一步,我不把你打倒在地就不算人。聽到這話,我氣壞了,不顧一切地向他沖去,那小子拾起一塊石頭就扔了過來,石頭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我的頭部,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時,眼前還在冒金星。我發現自己躺在家里的炕上,村醫扎旺、那木加勒大叔還有我的老阿媽和疾病纏身的妻子等人守護在我身邊。納木果思索片刻后又說:‘我現在最擔心的是那木加勒山上的原始森林和周圍的網圍欄。林木和網圍欄比水泥更值錢,從今年起,那些竊賊開始垂涎這兩樣東西了。最近我到山上巡查時發現,右邊山梁上的網圍欄被誰拆走,山腳下的林木也被偷砍了不少,只留下半截樹根和到處丟棄的枝葉。我小的時候,村民們只會砍那些干枯的樹枝背回家去當柴火,現在這些人啊,太不知足了,目無國法,為所欲為。

“納木果走后,我心里一片茫然,可是想一想,覺得自己作為一名出家人,應該遠離這些是是非非,所以盡量不去想這些煩心事?!比岬さ恼Z氣很沉重,他繼續說:“第二年的藏歷新年期間,在縣城上學的弟弟代表家里人到寺院給我拜年來了。我問家里的情況時,弟弟含著眼淚說:‘阿爸讓我讀完初中就回家幫他們干農活。我驚訝地問:‘為什么?他低頭抽泣著說:‘年前咱們家的二十八只綿羊被人偷走了,沒錢供學費了。我問:‘知道是誰偷走的嗎?他回答:‘主要是外村的,也有本村人,據說他們內外勾結合伙作案。我情不自禁地問:‘怎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弟弟帶著埋怨的語氣回答:‘都怪那木加勒大叔通過說唱《那加才洛》給人們灌輸消極悲觀的思想,現在村里人都對錢財之類的東西看的很淡,連自己的牛羊都不愿意牧放,沒人看管的牲畜自然會成為外村盜賊眼中的目標。聽到村里發生的這些丑事,我開始后悔當初對那木加勒大叔的崇敬?!?/p>

茶園老板要我們把目前的賬給結了。

“這次我帶了一些錢,”柔丹說著從隨身攜帶的一個黃包里取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老板,又點了幾個菜。

我倆繼續聊天。

“你有了錢應該節約一點?!?/p>

“我去青海湖邊的剛察一帶給牧民們念經,掙到了一點錢?!比岬ぜt著臉回答。

“你們出家人掙錢干什么?不用贍養老人,也不需生兒育女?!笨吹剿缓靡馑嫉臉幼?,我補充了一句。

“有些情況你們恐怕不了解,在那木加勒寺,因為沒有經濟來源,生活難以為繼而流浪在外的和尚就有十來個?!?/p>

“托那些信徒的福,現在的寺院一個個富得流油,和尚們的生活怎么可能難以為繼呢?”

“怎么不可能???對于那木加勒寺而言,和尚們的生活確實很困難。我們的香火主要來自那木加勒村,而現在的那木加勒村被那木加勒大叔和他的《那加才洛》搞成這樣,已經指望不上了。說實話,其實我也不想到處去念經掙錢,可是現實生活就這樣?!?/p>

“我覺得那木加勒大叔因為說唱《那加才洛》,讓那木加勒村走向了衰落的話,和你們以念經的名義到處搜刮錢財,加重信教群眾的經濟負擔,這兩者沒有多大區別?!?/p>

我認為他們只說那木加勒大叔的壞話是不應該的,所以故意刺激他。

柔丹聽后陷入沉思,不說話了。

第二天,送走柔丹后我心里悶得慌,感覺胸口被什么東西堵著,打開箱子翻出自己在那木加勒村抄來的《那加才洛》,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藝術的魅力讓我的記憶穿越時空,那木加勒大叔說唱《那加才洛》時的面部表情和手勢動作一一閃現在腦海里,他的唱腔、聲調和旋律仿佛還在耳邊。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瑪雄州文化局工作。由于工作關系,與州民族歌舞團的東措相識相知并結為夫妻。東措的父親是擦額縣民政局局長,也就是前面那木加勒村的納木果村長提到的那位名叫德木卻的人。結婚不久,我們應他的邀請去了擦額縣,他們家的人都待我很好,我過得很開心??墒俏以栏傅睦霞揖驮谀悄炯永沾?,到后來他和柔丹一樣也說了不少那木加勒大叔的壞話,使我心里很不舒服。有一天晚上,我對東措提出想到她父親的老家去看看的想法,這樣一方面可以看望那木加勒大叔,另一方面也能了解一下那木加勒村的實際狀況。她馬上回答說:“這好啊,明天是周日,阿爸單位的小車正好閑著,我也好長時間沒有去過了?!?/p>

……

第二天上午,我和妻子東措乘坐她父親單位的小車出發了。當時是深秋,道路兩旁的農田里麥浪翻滾,沉甸甸的麥穗似乎在歡迎遠方來的客人。沿著黃河邊逆流而行,沒走多少路小車就拐進一條彎彎曲曲的山溝里。兩邊全是陡峭的山崖,路面很窄,而且坎坷不平,最適合騎馬行走。越往里頭走地勢越高,山溝也變得寬闊起來。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終于看到那木加勒村后面高高的那木加勒山。接著,就看到了山腳下那一塊塊金黃色的油菜地和那木加勒村村民灰色的圍墻。

按照路上商量好的,汽車停在了東措叔叔的家門口。這個村里可能平時很少有車來,不一會兒小車旁邊圍滿了小孩,還來了幾個把衣服領子豎起來裝酷的小伙子,他們或以好奇或以輕蔑的眼光看著我們。桑杰叔叔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矮個子,和我的岳父德木卻相比,簡直就是駱駝和兔子的區別??墒撬麄z的臉型和走路的姿勢很像,在別處遇到他也能認得出來。在他的引導下我們提著茶磚、酒等禮品走進院子,看到他們家的房屋數量和木材質量都比那木加勒大叔家遜色很多。桑杰叔叔從屋里取出一條黑色毛氈鋪在地上,又把靠在墻上的一張沒有任何花紋圖案的紅色方桌擺在前面,朝我們微笑著說:“你們請坐!”接著對他那位瘸腿的妻子喊道:“快點燒一壺茶,饃饃好像也沒有了,能做就趕緊做吧!”

“不用著急,慢慢來?!彼緳C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煙,遞一支煙給桑杰叔叔,自己也點了一支。

“這個小伙子是咱們家的女婿吧?我前段時間身體有點不舒服所以沒能參加婚禮?!彼艘豢跓熀髮|措說。

“是的,他叫巴勒琴。是山那邊仲隆村的人?!睎|措介紹的時候我點了點頭。

“那也不是很遠啊,咱們這里去過仲隆村的人可不少?!?/p>

這時,從廚房走出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來到桑杰叔叔身旁小聲說:“阿爸,阿媽叫您進來一下?!?/p>

桑杰叔叔立刻起身進了廚房,馬上又回到我們身邊道:“今天真不巧,茶葉也用完了,只好打開這個?!闭f著從我們帶來的茶磚中取走了一包。

外面的大門被推開的同時,一位近六十歲的大媽手里拿著一個鍋蓋大小的大烙餅走進院子里,她先給我們打招呼說:“你們來了?”然后進了廚房。不一會兒,我聽到她在說:“經常對你說不要喝酒,就是不聽,看你們現在這樣子,家里來了客人連桌上擺的饃饃都拿不出來,今天這個大餅算是借給你們家的,以后可要償還??!”我在想:柔丹和岳父說的話可能是真的,但僅僅靠這點不足以證明那木加勒村尤其是這戶人家的貧困程度。我就裝作沒有聽見剛才大媽說的話。桑杰叔叔一手提著茶壺一手端著切好的餅子走過來,說:“今天阿姐玉珍家還有一個大餅,除此之外我們兩家的情況也就差不多了?!?/p>

桑杰叔叔的妻子一瘸一拐地拿來了顏色、大小不一的幾個茶碗。玉珍大媽也跟著走過來了。東措馬上站起來說:“姑媽,您坐這兒吧!”她連忙說:“東措都長這么大了,個子比姑媽還高,你坐你坐,我坐這兒舒服?!闭f著靠廊柱坐了下來,長袍的下擺卷起一陣塵土。

“阿姐,這個小伙子是咱們家的女婿,在州上工作,兩口子是看咱們來的?!鄙=苁迨褰榻B說。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庇裾涔脣屓嗔巳嘌劬罂粗艺f。

“我以前來過這兒,是專門到那木加勒大叔家搜集《那加才洛》來的?!?/p>

她好像沒有聽明白我的話。

“搜集的意思是把《那加才洛》的內容記錄在紙上?!睎|措給她姑媽解釋。

“你能把《那加才洛》記錄在紙上,就一定會說唱《那加才洛》。你們兩口子與其住在城里給國家打工,還不如到村莊來定居,像那木加勒大叔家一樣過衣食無憂的生活多好?!庇裾涔脣層昧w慕的語氣說道。

“那木加勒大叔怎么能和他們比???東措兩口子現在每月拿上千元的工資。那木加勒大叔怎么能行……”

“那木加勒大叔最近在家嗎?”我估計桑杰叔叔要說那木加勒大叔的壞話,所以插話問了一句他們誰都可以回答的問題。

“他在家,今天上午還在家門口曬太陽呢?!?/p>

喝完茶,我獨自一人去拜訪那木加勒大叔。

他們家的大門緊閉著,我推不開,只好大聲叫喊。一個光著上身的小女孩開了門,我跟她走到內院時那木加勒大叔好像知道家里來客人了,從那間臥室里走了出來。已經有八九年沒有見過面了,他的變化也不小,身體瘦了許多,反倒感覺個子比以前高了。他的兩鬢已白,眼圈發紅,看了讓人覺得這位老人也和他說唱的《那加才洛》一樣衰朽了。

“是你??!好久不見,快認不出來了。請,咱們進屋去?!彼盐翌I進了臥室。

那木加勒大叔的臥室里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那么老舊,而且覺得比以前更臟更亂了。依照他的安排,我倆上炕分別坐在一張方桌的兩邊。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端來一盤饃饃,我想那木加勒大叔家的生活水平比桑杰叔叔家好多了。那女子又端來一個暖瓶和兩只碗準備給我倆倒茶時,那木加勒大叔說:“兒媳婦,沒放一點酥油嗎?”女子不安地回答道:“酥油前天就吃完了?!蹦悄炯永沾笫逵行┎缓靡馑?,他挪動屁股調整了一下坐姿說:“那就倒清茶,將就一下吧?!?/p>

我們聊了很多之后,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那木加勒村。

“那木加勒村現在有幾個萬元戶?”我試探地問他。

“你說萬元戶嗎?連千元戶都找不出一個?!彼冻鲆桓逼婀值谋砬榛卮鹞?。

“那木加勒村作為一個農牧兼營的村莊,如果把牲畜和糧食折合成錢,有沒有年收入能達到一萬元的人家?”

“沒有。你們把一萬元當成了一個小數目,對于我們來說,這是一個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數字?!?/p>

“怎么可能??!現在的農牧民當中不要說一萬元,就是年收入達到三十萬元的都有,您不知道嗎?”

“聽過這樣的報道,可我覺得那全是假的。如今收音機里說的有好多都是謊言,我的一位施主買了一部家用太陽能發電設備,還不到一年就壞了,可是收音機里卻說這種家用太陽能發電設備根本不會壞掉,這不是謊言是什么?”

“個別的家用太陽能發電設備可能存在質量問題,但也不全是那樣的。噢,我想問您的是,那木加勒村為什么會這么貧窮?”

“那是因為生態遭到破壞而地力衰竭了?!?/p>

“這話怎么講?”

“就是過度開采金銀銅鐵等礦藏造成的?!?/p>

“這里我連一堵新墻也沒有見到,生態怎么會遭到破壞!”

“按照我們宗教界的說法,開采礦藏不但破壞當地的生態,而且還會使其它地方的生態也會受到影響?!?/p>

“我對宗教了解得不多,而科學知識多少還是學了一點,所以只會承認客觀存在的事物?!?/p>

“你說的客觀存在是什么樣的?”

“那就是現實生活當中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物,比如,阿宗慕村興修水庫解決了灌溉問題,使農業生產取得大豐收。那木加勒村至今沒有水渠,因而害怕發生旱災。又如,果繞村大搞草原網圍欄建設,使牛羊數量逐年在增加,那木加勒村因破壞草場圍欄而牲畜越來越少……”

這時,桑杰叔叔家的二兒子來叫我吃晚飯,打斷了我倆的談話。那木加勒大叔對他說:“我們是有很深交情的老朋友,今晚他要住在我家,你去給阿爸說明天早晨會送到你們家的?!?/p>

我答應了老人,晚上要住在那木加勒大叔家。

吃過晚飯后,我倆又繼續談剛才的話題。

“這些年,你們家的收入主要來源有哪些?”

“收入來源:一是我去說唱《那加才洛》得到的報酬,二是大兒子饒卜旦做木材生意賺來的錢,三是牧業生產方面的一些收入?!?/p>

“你們村雖說以牧業為主,但是農業生產條件不錯,應該也有一點收入吧?!?/p>

“收入是有一些,但是我們村的人都不太喜歡從事農業生產,所以沒有多少收入。像我們這種人口較多的大家庭,自己種的糧食也勉強維持一年的口糧?!?/p>

“那么,你們村里有糧食不夠吃的人家吧?”

“有啊,羅旦、卓闊、桑杰等?!蹦悄炯永沾笫逋O聛碓俨徽f了,使我心里酸酸的,不想再問下去。

雷聲從遠處滾過來,隨后下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我和那木加勒大叔睡在他的臥室里,剛睡下不久,他便在輕輕的鼾聲中進入夢鄉??晌腋舅恢?,我對那木加勒村的現在和未來感到悲傷,而且這種悲傷越來越強烈,最后變成淚水無聲地浸濕了枕頭。雨水從椽木和鋪在上面的木片縫中滴下,發出滴嗒、滴嗒的聲音,好像要喚醒沉睡中的那木加勒村似的。

第二天早晨,我回到桑杰叔叔家時,他們家還來了一位客人,他就是跟我一樣無時不在關心那木加勒大叔和那木加勒村的柔丹?,F在的柔丹已經脫掉了袈裟,穿著一身俗人的衣服。比起以前,他的身體變得強壯了。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對我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咱倆還會見面,而且是在那木加勒村?!?/p>

以前我并不相信柔丹說的那些話,這次親眼目睹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家的實際情況后,相信了他所說的一切。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那木加勒村的境況真令人擔憂,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努力改變現狀的話,要不了十年這個村莊就會徹底淪為一個乞丐村的?!?/p>

柔丹帶著我和東措到處去看。

和我第一次到那木加勒村時一樣,現在正好也是秋季。除了從山上通往村莊的小道變得比以前寬闊一點外,道路兩旁的油菜地和青稞地里,如今卻長滿了雜草,根本看不出這里是一片農田。草地上的網圍欄不見蹤影,山腳下的林木已經被砍得差不多了,水土流失非常嚴重。

從那木加勒村了解完情況,我和東措一起回到了州上。取出自己一直保存到現在的《那加才洛》手抄本,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心想:那木加勒村太無辜了。我毫不猶豫地把手抄本丟進了垃圾桶里。

以后的幾年里,我雖然從岳父那兒聽到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的點滴消息,可都是一些那木加勒村的生活條件每況愈下、那木加勒大叔的經濟收入受到影響之類的事情,沒有聽到過轉好的消息。

1994年秋天的一個星期日中午,岳父急匆匆地跑到我們家??吹剿樕n白的樣子,我料定發生了什么事情。

“阿爸,您的臉色不好,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東措一邊給他父親端茶一邊問道。

“是啊,那木加勒村出了大事?!?/p>

“什么大事?”我和東措同時問道。

“幾天前,那木加勒大叔的大兒子饒卜旦殺了那木加勒村的村長?!彼辶饲迳ぷ诱f。

“村長?是不是那個叫納木果的叔叔?”我急忙問。

“對對,就是納木果。他是那木加勒村里不可多得的村干部?!痹栏嘎曇粲行╊澏?,看得出此刻他的內心也充滿痛苦。

我們幾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屋子里靜得出奇,只有掛在墻上的鐘表在嘀嗒、嘀嗒地響個不停。

“這起案件是怎么發生的?”我打破沉寂問道。

“納木果村長讓縣公安局抓走了和饒卜旦一起盜伐林木的一個外地同伙,這個傻瓜為了自己的同伙殺了村長?!?/p>

“為了壞人害自己的同村人?!?/p>

“的確如此,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p>

“阿爸,您是為這個事來的嗎?”站在一旁的東措插了一句話。

“我這次到州上是為那木加勒村爭取一些扶貧救濟款而來的,”他又轉身對我說:“饒卜旦殺人案已經移交州法院審理了,那木加勒大叔前天來找過我,說希望你打通關系幫他一把。你幫與不幫自己看著辦吧!”

“我絕不會去幫的?!蔽覒嵖卣f。

“納木果叔叔多可憐啊,人那么老實?!睎|措很傷心,她聲音顫抖著說。

“唉,他是家里的頂梁柱,現在就剩老母親、多病的妻子和一個沒有成年的女兒。她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岳父長嘆一聲說。不久,岳父看手表,拿起放在身邊的黑色提包說:“下午三點鐘我必須要到州民政局去辦事,我該走了?!?/p>

“您沒吃午飯就走??!”我急忙說。

“我們在路上吃過午飯了?!痹栏敢呀浧鹕?,我和東措把他送到門外。

那天晚上,我們兩口子從市場買來肥羊肉和蔬菜等了很久也不見岳父回來。因此,我沒有機會給各位讀者講述更多有關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家的事情了。

第二年冬天,東措在那木加勒村的姑媽不幸去世了。本來打算我和東措一塊兒去吊唁,可是單位臨時通知我到省委黨校學習一個月。我只好把東措送到汽車站,讓她一個人去。

離開家的第五天正好是個星期日,我來到校門口的小商店里,拿起公用電話又給家里打電話。聽到東措溫柔的聲音,我就像孔雀聽到了雷聲一樣興奮和激動,互相訴說思念之情后我說我要馬上回家。掛了電話,我連宿舍都沒回直接跑到汽車站上了發往州上的班車。

在州府所在地的三岔路口,看到東措早就等在那里。

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兩個人緊緊擁抱和親吻,之后說起她姑媽的喪事,還有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

“聽說桑杰叔叔被選為那木加勒村的村長了,這是真的嗎?”

“像他那樣的人當村長,那木加勒村不會有什么起色的?!睎|措給我倒了一碗茶,坐在我身旁一邊織毛衣一邊說。

“此話怎講?”

“這個嘛,”她停下手中的活兒抬起頭說:“上次阿爸給村里爭取了幾千元扶貧款,他沒有給村里留作公益金,而是聽從那木加勒大叔他們的意見?!?/p>

“那木加勒大叔他們是什么意見?”

“他們認為這次爭取到的錢是扶貧款,應該救濟村里那些困難戶,家庭條件好的人家不應該有份?!?/p>

“他們認為那木加勒村里家庭條件好的人家是誰?”

“已故村長納木果家?!?/p>

“納木果家怎么可能呢?”

“事實雖然如此,可那木加勒大叔硬說是納木果家里有錢,她們曾賄賂州法院的法官,給自己的大兒子饒卜旦判了死刑?!?/p>

“那木加勒大叔也真是的,沒有一點兒良心?!蔽衣裨怪謫枺骸昂髞砟??事情是怎么處理的?”

“你指的是哪個事情???”

“關于扶貧救款的事?!?/p>

“噢,在這件事上那木加勒村里出現了三種不同的意見:第一種是那木加勒大叔等人的意見,就是不給家庭條件好的人家分錢;第二種是桑杰叔叔等人的意見,主張把錢平均分給全村所有人家;第三種是巴勒丹和柔丹等一些年輕人的意見,他們的想法是把這些錢留在村里作公益金,日后統一購買牲畜或者興修水利設施,改善生產條件?!?/p>

“聽從那木加勒大叔等人的意見是個天大的錯誤?!?/p>

“其實那木加勒大叔家的條件比納木果家要好得多,可是納木果家沒有得到那筆扶貧款?!?/p>

“那木加勒大叔哪來這么大的權力???”

“因為是著名的說唱藝人,全村人都把他當作寶貝呢?!?/p>

這句話像一劑麻醉藥一樣讓我的雙唇無法張開。

第二年冬天,桑杰叔叔去青海湖一帶辦私事,返回途中到我家看望懷孕五個月的東措。這次,我從他那兒了解到了他擔任村長期間,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等人更多更詳細的情況。據他講,那筆扶貧款只分給困難戶的想法,并不是那木加勒大叔一個人的意見,那木加勒村大多數老人都有這個想法。

我問他:“那木加勒大叔屬于村里的困難戶嗎?”

“那當然?!彼岣呱らT說:“那木加勒大叔雖然靠說唱《那加才洛》增加了家庭收入,但是他們家人口多,他掙得那點錢物遠遠少于家里平時的支出……”

按他的說法,那木加勒大叔家現在有十二口人:他們老兩口加六個子女和大兒子饒卜旦的兩個孩子,還有離婚回到娘家的大女兒和她最小的孩子。最近,饒卜旦的一個弟弟因偷盜牲畜被縣公安局逮捕,這稍稍減輕了那木加勒大叔的負擔。不然,那小子不但偷別人的牲畜,還對自己家里的牲畜下手,那木加勒大叔每次去說唱《那加才洛》趕回來的綿羊,沒幾天就會突然失蹤。

聽他講完后我不由地脫口說出一句:“這樣的話,那木加勒大叔也難??!”

“在那木加勒村里,最可憐的不是那木加勒大叔家,而是去世的納木果家?!鄙=苁迨逍那槌林氐卣f。

“他們家又發生了什么事?”

“他那疾病纏身的妻子,聽到丈夫被害的消息后悲痛欲絕,辦完喪事不長,就撇下患有老年癡呆癥的婆婆和不懂事的女兒服鼠藥自殺了?!?/p>

“……”

聽到這話,我呆在那兒,淚水盈滿眼眶。

“作為一村之長,你應該幫他們一把?!蔽覐妷鹤刃牡谋磳ι=苁迨逭f。

“把扶貧款像撒胡椒面一樣發給那些困難戶,因此我被免去了村長職務了?!彼悬c不好意思地說。

“我真不知道有這個事。那么,現在誰是那木加勒村的村長?”

“目前由巴勒丹擔任村長?!?/p>

“是不是納木果的那位朋友?”

“對,就是他?,F在只有他在盡可能地照顧納木果的老母親和女兒的生活,可是那木加勒大叔卻在到處說他的壞話,恐怕他的村長也當不了多長時間?!?/p>

“那木加勒大叔為什么要說他的壞話?”

“因為納木果家是那木加勒大叔的死對頭,所以全村人都把他們家當成自己的死對頭?!?/p>

“在那木加勒村,那木加勒大叔有那么大的號召力嗎?”

“這還用說!”

新年過后,東措給我生了一個女孩,把我多年的男孩夢化為了泡影。這是老天給我兩口子安排的,誰也沒有辦法改變。正當我在州醫院細心照顧和伺候她們母女倆的時候,岳父和岳母笑容滿面地到醫院看望外孫女來了。

晚上,岳母堅持要留在醫院照料女兒和外孫女,我和岳父回了家。岳父和我都是一直關心那木加勒村的人,所以話題總是離不開這個村。

據他講,柔丹當村長雖然時間不長,但已經把這個村莊管理得井然有序。

“他哪來這么大的本事?”我問。

“看不出來??!柔丹還真是一個智勇雙全的漢子,他在群眾大會上怒氣沖沖地指著那木加勒大叔的鼻子大罵,把全村老少都給鎮住了?!痹栏嘎龡l斯理地說。

“他倆之間發生了什么事?”

“就是為了那木加勒山上正在遭到嚴重破壞的森林?!?/p>

“柔丹是想保護森林對吧?”

“是的,他不僅想保護森林,還計劃用政府下撥的扶貧款,興修水利,把旱地都改成水澆地?!?/p>

“這樣會切斷那木加勒大叔的兩大收入來源,他怎么可能善罷甘休?!?/p>

“現在他也不跳不鬧了?!?/p>

“光靠柔丹一個人,恐怕很難對付那木加勒大叔?!?/p>

“其實也沒有那么難,他后面有巴勒丹等人在鼎力支持。再說,鄉長也在大會上給那木加勒大叔說了幾句不客氣的話?!?/p>

“說不定這樣還能鎮住那木加勒大叔?!蔽艺f:“柔丹有這么好的計劃,咱們也應該幫助聯系省、州水利部門爭取一些資金才對?!?/p>

“省水利廳有一個副廳長給我答應解決一萬元專項資金,不知什么時候能到位?!痹栏感U有把握地又說:“聽說你跟州水利局的領導關系好,如果能幫一下就好了。從柔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那木加勒村未來的希望?!?/p>

我聽后不斷地點頭,表示盡力給予支持和幫助。

1998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東措突然打來電話說她父親患了重感冒,目前在擦額縣醫院住院治療,問我能不能請個假去看望一下。我說我現在就去請假。第二天一早,我倆帶著小女兒就去擦額縣。

擦額縣城坐落在黃河支流擦曲河邊,只有一條主街道,路兩旁樓房雖然不多,但每一棟都造型優美,高低錯落有致,給人的印象是整潔漂亮大方。一家人到東措的娘家時,大門上掛著一個大鎖。于是,我們就直接去了縣醫院。

高大的縣醫院大樓也和縣政府大樓一樣是這個縣城的標志性建筑,外觀雄偉,氣派十足。岳父德木卻作為縣上有一定權勢的領導干部,他被安排在單人病房,里邊的設施條件與其它病房根本沒法比。老兩口見到我們很高興,得知我們可以多待幾天就更加興奮了起來。為了了解那木加勒村的情況,我自告奮勇地要求晚上留在醫院伺候岳父。兩個人又有了一次輕松交談的好機會。

“要不是你從州水利局爭取的那八千元資金,光靠我爭取的一萬五千元錢,那木加勒村是修不了那么好的水渠?!痹栏冈诓〈采咸珊弥蟾艺f。

“聽說水渠沒能按時完工,對今年的抗旱防災沒起到什么作用吧?”

“今年雖沒能發揮作用,但是在柔丹的不懈努力下,那木加勒村終于有了一條水渠,這將是那木加勒村甩掉貧困帽子、走上富裕之路的先決條件啊,咱們應該感到高興?!?/p>

“水渠什么時候能竣工?”

“大概到秋后就能竣工,村里會邀請你參加竣工典禮,到時候一定要想辦法出席?!?/p>

“會去的,一定會去?!蔽矣謫枺骸澳悄炯永沾笫暹€在說唱《那加才洛》嗎?他沒有說柔丹的壞話吧?”

“噢,有件事你還不知道是吧?”岳父慢騰騰地拿起床頭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茶說:“今年各地普遍發生旱災,邀請他說唱《那加才洛》的人少了,而且他本人也得了一場病,現在也在醫院治療呢?!?/p>

“在這家醫院嗎?”

“嗯,在三樓的第9病房?!?/p>

“他得了什么???”

“心臟病,需要做手術?!?/p>

“那我明天上午去看看他?!?/p>

翌日早晨,太陽剛出來東措就到了醫院。我出去吃早飯,買了幾包奶粉、冰糖和一些飲料,去看望我的老朋友那木加勒大叔。

那木加勒大叔在病房靠門的一張病床上,由大女兒看護。他的身體很虛弱,人瘦得兩頰深陷,下頜凸出,頭發霜白,額頭和眼睛周圍增添了很多的皺紋,人顯得十分蒼老,我無法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幾年前那個那木加勒大叔。

他見到我后露出了微笑。我把東西放在床頭柜上時他不好意思地說:“讓你破費了,干嗎要買這么多東西!”

“您的病好些了嗎?”我坐在床邊的一條舊凳子上問。

“我住院一個多星期了,病情還沒有明顯的變化?!彼f話的聲音很低。

他女兒給我端來了一碗茶。

“請喝茶,今天連個饃饃都沒有準備?!彼f。

我一邊喝茶一邊連忙搖頭表示不用客氣。這間病房比較寬敞,東西兩面各有四張床,上面都躺著病人,由于看護人員較多,病房顯得很擁擠。

“聽說那木加勒大叔得的是心臟病,以前他沒有這個病??!”看到那木加勒大叔疲憊地閉著眼睛,我就跟他女兒說。

“大夫說阿爸是舊病復發,但他以前從來沒有犯過什么病?!彼业耐肜锾砹艘稽c茶后繼續說:“讓阿爸發病的是那個還俗的和尚——柔丹?!?/p>

“你說的是那木加勒村現在的村長柔丹?”

“是啊,他切斷了我們家的收入來源,用村里的扶貧款去修建水渠,還……”

“還在那木加勒山腳下搞圍欄建設,對不對?”我這么一問。

她好像遇到了知音似的不假思索地說:“對啊,對啊,他這是故意跟我們家過不去,現在是花國家的錢的時代,可是柔丹卻‘餓鬼守護國王的金庫,有這個必要嗎?”

“是誰讓你說這種瞎話的?”那木加勒大叔雖然閉著眼睛,但并沒有入睡,他突然打斷了我們之間的談話。由于激動,他的聲音比剛才高了許多。女兒吐了一下舌頭慌忙走出病房。

“我和柔丹之間是有矛盾,但是,自從發病以后,我開始理解他的那些想法和做法了。對我來講,這輩子就靠《那加才洛》養家糊口,現在看來《那加才洛》不但無法將我從病魔口中救回來,而且還讓那木加勒村和其它很多村莊變窮了,對此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彼f這話的時候表情很沮喪,眼眶里閃著淚花。

“現在還提倡‘財富就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樣無常是不合適的,那木加勒村也應該要發展農牧業,不然,全村人都將會淪為乞丐的?!笨吹侥悄炯永沾笫宓乃枷胗^念發生了轉變我借機說。

“說得對,當前那木加勒村里涌現出了一批自力更生、勤勞致富的年輕人,如果生死由我自己,我希望下輩子投胎轉生在柔丹這樣的人身邊?!彼f這話的時候,臉上充滿了希冀的笑容。

“看護人員都請出去一下,大夫開始查房了?!币粋€白衣護士進入病房說。我對那木加勒大叔說要好好養病、保重身體之類的安慰話后回到了岳父的病房。

東措和岳母她們回家做午飯的時候,我對岳父講起剛才和那木加勒大叔交談的情況。他沉思片刻后說:“不管什么人,只有自己遇到實際困難,感到失意的時候才會明白一些事理。那木加勒大叔的思想觀念得到轉變,跟他得病以后明白了沒有錢辦不成事有直接的關系。聽說,他做心臟手術需要一萬多元錢,而且還不敢保證能把病徹底治好。村里的老人說那木加勒大叔是全村的驕傲,要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從病魔口中救出來,他們在村里開展募捐活動,最終也只籌集到兩千多元錢。我作為走出那木加勒村的唯一一名國家干部,當時捐了三百元。這些捐款只夠付他五分之一的醫藥費,所以,他心里很痛苦的?!?/p>

“那木加勒村那么大,籌集一萬多元錢應該不會有問題吧?”我對那木加勒村的貧困程度感到了懷疑。

“事實就是如此?!?/p>

“我上次到那木加勒村的時候,情況沒有這么糟糕?!?/p>

“那時候還沒有封山育林,一些精明的人手里還有點錢,自從柔丹實施封山育林之后,一些家里連買茶葉和鹽的錢都拿不出來?!?/p>

“修水渠的工錢不是讓他們掙了嗎?”

“工錢是按出工情況和勞動強度來定的,大部分錢讓其它村的人給掙走了?!?/p>

“柔丹也真是的,讓本村人多掙點錢不好嗎?”

“他當初是想讓本村人掙這些錢的,可是村里人對此不屑一顧,他只好請其它村的人來打工,所以錢都被人家掙走了?!?/p>

“柔丹可能是擔心完成不了工程?!?/p>

“他不光是擔心工程能否完成,而且還考慮了工程進度?!?/p>

“既然這樣,我還有幾天假期,想去那木加勒村看一看?!?/p>

“應該去看看,值得一看?!睆脑栏傅纳裆驼Z氣,可以料想在村長柔丹的帶領下,那木加勒村那前所未有的水渠即將順利完工。

碰巧的是,第二天縣水利局的干部要到那木加勒村檢查引水工程建設情況。我擠進他們的小車第三次去了那木加勒村。

在村長柔丹家里,我們喝了一碗茶就去了工地。柔丹和原先一樣沒有多大變化,但是他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他用不太流利的漢語向縣上的干部匯報那木加勒村近幾年來的發展變化和水利設施建設情況。

在路經上次他帶我和東措去過的那個河灘時,看到一條伸向那木加勒山山腰的淺溝,我雖然對這個地方并不熟悉,但能肯定村邊河灘里的那條溪水源自這條山溝。長流不斷的溪水無人管理、誰也不用,就這么白白流淌了不知有多少歲月?,F在,因為上游正在施工,它不像以前那么清澈。我們來到工地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除了縣、鄉派來的技術人員外,工地上還有巴勒丹等村里人在監工,本村和外村的很多青年男女正在渠尾緊張地勞動,據說整個工程馬上就要完工了。水壩和渠道的連接處裝有一個閘門,開閘可以讓山澗清流順勢流向河灘,關閘則可以把水引進新修的渠道灌溉那木加勒村的全部耕地。我在心中默默祝福長期處于落后狀態的那木加勒村盡快走上富裕之路!

(譯自青?!墩虑枴?001年第2期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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