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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光譜

2016-11-22 03:12王新軍
綠洲 2016年4期

王新軍

紫色光譜

王新軍

第一章

我是在一個偶然的情形之下認識肖貝貝的,那時候她大學畢業已經兩年多了。肖貝貝是那種不會輕易表白自己的女孩,她外表是開朗的,外向的,骨子里又十分堅忍孤傲。大學生活一開始,那種閑散讓她完全不能適應,這和高中時老師苦教學生苦學的拼法完全不一樣,她的心在進入大學校園之后一個月就開始散了——她完全沒有往上沖的心力了。她沒有想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大學生活,會在這樣的散淡中開始,并將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肖貝貝后來說當時她有點害怕,她忽然找不到方向了。人生的路那么多,她突然一條也找不到了,她走到了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不,分明是走到了一個縱橫交錯的立交橋上,她站在那里焦急地四顧,卻不知道腳步應該邁向何方。

這種彷徨的陰霾最終在第一學期結束回到家中的時候,被眼前真實的情景驅散了。貧寒的家境和父母的含辛茹苦為她堅定了航向——趕快學成,然后就業。學是永遠上不到頭的,對于像她這樣的農村女孩,越早就業對于家人來說就早一天解脫,當初從偏遠的山鄉考進縣城中學的時候,她就夢想著將來一定要留在城里工作。這事實上也是父母一種無言的期盼,更是她肩膀上的壓力和學習上不敢懈怠的動力。四年之后,沒有再考研讀博的肖貝貝結束了自己的大學生活。

大學最后一個學年,肖貝貝幾乎把最主要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怎樣應對各種就業考試上。當然,她的首選是中央國家機關公務員,但沒想到這條路上的高手特多,筆試都難以通過。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但各種考試依然高手如林……

我認識肖貝貝的時候,她已經熬過了兩個迷惘而漫長的秋天,連續五次公考失利之后的她,正忍受著就業給她內心帶來的摧殘和壓力。

那個段時間的我也正面臨著一種危機,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這種感覺是驀然之間浪頭一樣向我撲過來的。那天大學同學王志鵬來我們疏勒鄉,去靠近瓜州的官莊林果基地查看了一番,那些蘋果是他們準備秋后給市政府后勤管理部門供應的。返回途中,王志鵬打發司機先開車回了鄉政府,自己坐到了我車里。開始是我陪同市林業局副局長王志鵬同志視察工作,回來的路上便成了我們兩個大學同窗的私人場合。一早從鄉政府出來的時候,我沒有叫司機,自己開了車,這樣王志鵬坐到我車里的時候,這個空間就只屬于我們兩個了,說話自然可以隨便很多。

王志鵬一上車就說于海濤,你們官莊的蘋果,今年我很滿意,再過半個月把套上去的紙袋摘了,讓秋天的老太陽美美地曬上半月二十天,那肯定能和美國佬的大紅果子相媲美,靜寧的蘋果也會遜色的,你這蘋果呀,說不定還能打進省城呢。

他當市林業局副局長這幾年,主抓的是林果新技術推廣,新品種引進和果子套袋就是其中的幾項。從去年開始,他就把我們鄉打造起來的官莊林果基地五個果園的蘋果全部預訂了。原先我以為他可能是自己利用工作之便,搞點批發零售的小生意,賺點小錢。后來一次吃飯,我無意間問起這事,他才一臉不屑地瞪著我說,做生意?老兄,你看我有那份閑心嗎?這些果子,全是私人定制,私人定制你懂不懂?你說我們老是自己嘴上說工作做得這好那好的,到底好在哪兒?你自己說新技術推廣得好,拿什么來說明?人家領導沒事跟著你下鄉瞎轉悠呀?匯報時說得再多再好都是扯淡,我這才給局長提了個小建議——在不同的季節,我們都要把不同時令的林果產品想辦法送到領導的餐桌上,讓人家品頭論足,讓事實說話么,這比請領導下去檢查更能說明問題吧,比上市報頭版頭條更有宣傳力度吧。你想呀,只要領導在會上提一句,那還不什么都有了。

直到那時,我才猛然一悟。但我還是有些不屑地扭頭朝王志鵬笑了笑。他馬上沒好氣地說,你笑什么,你以為你這工作是給誰干呢,人家上面不尿你,眼睛里沒你,你永遠沒個啥指望,你的前途就永遠一片黑暗,你的人生就永遠暗無天日……

說到這里,王志鵬便一扭頭再不往下說了。但我知道他這話后面還有許多的潛臺詞,主要意思不外乎說下級的工作說穿了就是干給上面領導看的,只有人家領導說你好了,才能說明你工作干得確實出色。至于別的,都如王志鵬所說全是干扯淡。他家在城里,老爹就是個小干部,那時候大學一畢業就當然地回了他的雄關市,而且順利地進了市府。像我這種農村出來的,分配上自然就要次一些。當初能留在小縣城算是不錯的了,還能進了縣政府,當然就感覺是燒了高香。

我的車速開得很慢,當然不是路況的原因——通村的公路這幾年早都柏油硬化了。沉默了一會兒,王志鵬又忍不住開始喋喋不休了。他右手夾著煙,左手托著右肘,佯作悠然自得地說,海濤,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前程了,不是哥們說你,一個破鄉黨委書記,就這么讓你放不下呀,就是村村有了丈母娘也不至于叫你一干就是八九個年頭呀。再說了,盡搞些村姑村婦算什么檔次?

我馬上反戈說,喂喂喂,有話好好說,你別往不相干的地方扯哦。

頓了下,王志鵬吐了口煙又接著說,我知道,疏勒鄉這幾年你搞得不錯,你手頭上多少也能撈點兒,可你目光不能太淺了,這年頭呀,只要你職位上去了,還會愁少了你啥么?你說說,當個土財主有啥意思?

王志鵬收住話頭,看了眼佯裝正在專心開車的我,又說,老實跟我說于海濤同學,你真的不想動一動?

我頂看不上王志鵬的就是他身上時不時滲透出來的那種高高在上的城里人優越感,聽他那么說,我只有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臉上擠出一絲無奈的笑。

王志鵬卻接著說,老兄,縣里鄉里混這么多年了,這里面的道道你不會不明白吧?一個領導干部,你不能老是盯著自己眼前那一畝三分地。你盯著眼前一畝三分地的時候,你就只會有一畝三分地的收成。如果你的眼里能有一百三十畝地,那你就會有一百三十畝地的收成……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就這么個道理,你又不笨,這不難理解吧!

我一時竟然無言以對了。我能說什么呢?面對信誓旦旦花公雞一樣志得意滿的王志鵬,我說什么好呢?

那天一路聽著王志鵬的高談闊論,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沒有想到王志鵬會這么說,更沒有想到我在他們這些市領導眼里會是這么一種形象。我覺得在他們眼里我起碼應該是一個徹頭徹尾為民請命的好公仆吧。這些年我一心一意撲下身子,培育新產業,大搞各種農業合作社,把心思全用在了謀求鄉里的經濟發展上,用在了農民的富民脫貧上,用在了增加農民的現金收入上,我萬萬沒有想到在上面領導眼里,我這樣的鄉領導會是這種有點邪惡的角色。雖然眼前只有王志鵬一個這么看,但這種現象肯定不是個別的。我當時心潮澎湃,有那么一忽兒都有撲過去咬王志鵬一口的沖動了。

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王志鵬的這種想法,肯定代表著上面許多人的思維方式。盡管他們不可能完全地這樣去想,但他們心里一點也不這樣去想顯然是不可能的。

見我不說話,王志鵬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陣,又進一步說,于海濤,你知道一個單位的一把手干得時間久了,自己主動要求動一動,這在上面主要領導眼里會是個什么印象?我告訴你,那不就是因為這個位置好處多油水足么,你不信?你不信是吧?可你沒理由不信呀,人家好多領導就是這么認為的,人家心里就是這樣想的。有時候那些一天不干正事,經常找著領導要官跑官的人,在領導眼里反倒成了好干部嘍。你說人家為啥跑呀要呀?不就是積極要求上進嘛,這有什么錯?在領導跟前跑呀要呀的另一種解釋就是——自己跑著找工作干要工作干,替領導分憂,給政府解難,嗨——自己給自己肩膀上壓擔子,這本來是傻子才干的事。話分兩頭說,但就是這么個理兒,你不明白還真就不行。但明著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為官之道,貴在糊涂——拿著明白裝糊涂,看清十分,最多只說一分。于海濤同學呀,動一動吧,以你的才干,我看給你個一縣之長也不在話下。

王志鵬說這些的時候,我假意專心致志地開車,沒有再插言。但心里卻像一鍋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冒著泡泡,一刻也平靜不下來。我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我驀地為自己曾經的天真感到好笑,那時候我突然感到胸口發脹,渾身的皮膚好像都被一層奇怪的氣體撐了起來。正好車子經過一片小樹林,我一腳剎了車,用沉重的音調對王志鵬說,老同學,咱們下車走一走吧。然后沒等王志鵬答應就徑自下了車。我體驗到到這種感覺了,這可能就是當下小年輕們常說的心塞吧。我真的感到渾身猛地襲來一股莫名的疲憊,長久支撐著我身心的那些東西仿佛一道虛弱的大壩,被這股莫名的東西給泡垮了。就在那個下車的瞬間,我已經感覺到了自己將要垮掉的危險。

因為是防風林帶,小樹林不是很寬,但很長。已經是初秋時節了,樹木的生長已經達到了這個年度的極限,因此綠得相當精深,綠得蒼翠。就連地上的雜草也因為禁牧而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踩上去像踩在厚厚的毛毯上。這是我八年前來疏勒鄉干的第一件事——擴建防風林,沒有想到八年后它們會長得這樣出息。走在樹林里,我真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我強打起精神對跟過來的王志鵬說,老同學,看看吧,這是我來疏勒鄉干的第一件事,連我也想不到這些小樹苗會長成今天這個樣子。

說著話,我隨手握住了一棵青皮新疆楊,沒有想到雙手合起來卻不能將它頎長的樹身圈住。那時候我心里的確涌起了一絲類似雙手卡住少女細腰的興奮。王志鵬臉上溢出一抹淺笑,意味深長地遞給我一支煙點上,輕輕吐了兩口之后才說,于海濤同志,我的于大書記,你該從你的美夢中醒醒了,一條道路走到黑對你來說是危險的。你栽了兩排破楊樹,是不是真把自個當成當年在河南蘭考栽泡桐的焦書記啦?還是把自己看成了你們玉安縣的封疆大吏?老同學,你要這樣想就更加危險了。就拿我來說吧,如果不是自己想辦法,誰會輕易把這個市林業局副局長的帽子扣到我一個科級秘書的頭上?又有誰會以為你戴著它就會合適?有人說你戴上合適了,那別人才有可能認可。要不然人家就只知道你是個小科長的料,就認為你只有干小科長的那點本事……這樣下去可就慘嘍!

一棵煙還沒有抽完,王志鵬就有要離開的意思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慢條斯理地說,海濤,說句實話,想不想動?咱們也長話短說,想的話,哥們想辦法幫幫你。

我在這里鄉長書記已經干了八年多了,能不急?好幾次上面都透露出要我到縣里某個重要的位置上去了,甚至鄉里都有了某種傳聞,可臨了機會卻一次次落在了別人身上。我也曾想,就是挨著個兒輪,總有一天也會輪到我的吧??山Y果……現在經王志鵬這樣一說,我忽然有了那么一點撥云見日的感覺。等待是漫長的,也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勇敢地住前走,哪怕前面是黑夜。

那頓飯是在我們鄉政府食堂吃的,王志鵬沒怎么喝,倒是對小雞燉蘑菇呀,油熗沙蔥啦,秋茄拌蒜啦這些鄉下時令小菜贊不絕口。這是我讓食堂特意準備的,我知道像王志鵬他們這些市里領導平時早被大魚大肉弄得腦滿腸肥了,對大菜沒什么興趣,弄幾樣實惠的小菜上來,倒能逗起他們的胃口。果然一桌農家便飯叫王志鵬和他的幾個市領導大為滿意。聽說沙蔥還有壯陽功效,他們幾個筷子伸向沙蔥盤子的頻率便陡然增加,飯沒有吃完,那道油熗沙蔥竟然一連上了三盤。

快散席的時候,王志鵬摟著我的肩膀說,怪不得守在鄉下不走呢,原來有這些東西留著你。我說這不過是些農家的小菜罷了,天天叫你吃這個,不出一星期你見了耗子都想逮著吃哩。王志鵬嘿嘿兩聲,壓低聲音說,那個事——你可抓緊點,別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我呵呵兩聲,算是一個回答。

第二章

送走了王志鵬,我心里一時竟然無比空落。我意識到我將要做出某種改變了,我身上的許多東西從此將會離我而去。那是我自成人以來堅守了很長時間的東西,我之所以感到空落,其實就是這些東西正在從我的身體里一點一點溜走。直到那時候,我都沒有想到后來會認識肖貝貝,更沒有想到我會與她有什么瓜葛。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關在寬大的辦公室里想了很久,王志鵬的提醒也許是對的。難道是我真的心甘情愿在鄉下干一輩子嗎?不,我絕對沒有這樣想過。但在那之前,關于升遷這樣的事我確實沒有認真地想過。不是沒有去想,而是沒有認真去想。按業內的說法,叫沒有把它放在重要議事日程上來,所以一再吃虧就成了必然。和我差不多的甚至比我差很多的,正科沒幾年人家的副縣就解決了,我這鄉長書記干了都快十年了,副縣到現在還沒個眉目。我一直以為職位升遷是一件相當正常的事情,只要你把自己份內的工作做好了,只要你的工作令廣大群眾滿意了,自然會得到上級的賞識和重用。我對那些跑官要官甚至買官行徑向來是嗤之以鼻的,骨子里我對那些只顧迎來送往拉關系找門子的干部充滿了鄙視?,F在看來我的這種心理是極其幼稚的,說不定那些被我嗤之以鼻的人也在用同樣的眼光嘲笑著我呢。這樣細細一想,這么多年來我送走了三四屆縣委領導班子,這十幾位領導中,我跟誰的關系都不親不近,平??粗腥烁I導黏黏糊糊,對他們的行為我總是感到莫名的惡心,現如今自己真的要有求于領導了,卻突然發現沒有一扇門對自己是敞開的。

王志鵬主動提出愿意幫忙,我雖然沒有直接答應,但卻答應幫他把今年采購蘋果的費用處理一下。王志鵬當時聽了笑著點點頭說,嗯,好——好——夠哥們,你也把你的要求給我說一說,是留在你們玉安縣干,還是出去?我說就在本縣吧,本鄉本土的,到時候工作會好開展一些。

王志鵬笑著說,我知道了,你這樣的想法也好,遠跑不如近磨。頓了一下,王志鵬話鋒一轉接上說,還有件事,你還得幫我一個忙——幫我的老領導物色個兒媳婦。當然,色藝雙全就不說了,但也不能太寒磣人家,人長得要說得過去,有個大學文憑什么的。有沒有工作沒多大關系,只要女方愿意,什么都好說。

起初我沒覺得王志鵬的條件有什么難,不就是給介紹個對象嘛,這不難辦到。但我靜心一想,又覺著有點不對勁兒了?,F在的小伙子,尤其是城里小伙子——又是干部子弟,哪個需要別人來為他找對象的事兒操心?沒別的本事還能沒個追姑娘的本事么?追不上白領還泡不上那種小店的打工姑娘么?如果真的要別人來為他這事兒操心了,那這個小伙子自身肯定有點什么問題。

果然,王志鵬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接上說,咱老同學,我就跟你實話實說了吧,小伙子是有些殘疾,要不然憑人家的父母的條件,也不會到現在找不著對象呀。

王志鵬說清楚了,我倒也安然了。我喜歡做什么事都做得明明白白,清清爽爽。給人家找對象這樣的事雖然沒有做過,但婚姻在人生中也算是頭等大事了,要從中撮合,對雙方的情況總不能一無所知吧。

轉天晚上——不,應當算是深夜了,我又忍不住給王志鵬去了電話,響了好一陣他才接,聽電話里傳過來的聲音,他好像是在什么娛樂場所。

我說局長老兄,你著實忙得很呀!

王志鵬聽出我話里有話,也完全可以理解為揶揄,便更加充滿優越感地呵呵笑著說,不忙,不忙,到了這會兒還能忙些什么呀,咋,那事想好了?

我壓低聲音說,前些天說的事,你有把握嗎,成功的可能性大不大?

王志鵬好像從一個房間里走了出來,電話里的噪聲沒有了。他吭了一聲正色道,海濤我給你說,那件事只要你辦妥了,并且保證日后不出什么大麻煩,我就跟你這樣說吧,你的事百分之二百沒有問題,你還信不過哥們呵?

我知道他所說的那事是什么事,也沒怎么多說,又招呼了一聲就掛了。有些事情你去做了去努力了,也許沒有什么結果,如果你不去做不去努力,那就永遠不會有你想要的那個結果,甚至不會向你要的那個方向去。那次和王志鵬通完電話,我就在倏忽之間下定了決心。

“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口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業上的岔道口,個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一生?!边@是柳青《創業史》中的一段話,他老人家說得多好呀,這些話我在上高中的時候就從書上抄到筆記本里了,后來又記在了腦子里,我一直都以為他老人家雖然是這樣說的,但并沒有這樣做,或者說他在人生的那些岔道口上并沒有走好?;蛟S是他老人家當時已經覺得自己在岔道口走錯了方向,才發出了這樣的感嘆。否則留下了煌煌《創業史》的柳青怎么會最后在貧病交加中寂寞而去呢?

這樣想著,我忽然覺得當時自己也正面臨著一種抉擇,這種抉擇使我不得不放棄一些什么。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以前那些令我鄙視的東西,被我小瞎過的東西,現在為了某種改變,我不得不靠近它了。那些把理論和經驗寫在書本里的人,是永遠也不會去親自實踐的。理論和實踐有時候存在著不小的距離,那些把理論寫在書本上的人,不一定會按照自己的理論去做。我躺在宿舍的大床上,沒有開燈,窗簾也沒有拉上,抬頭就能看見窗外滿天的星斗。有一扇窗戶開著,夜風吹來,夾雜著濃濃的秋天的氣息。有淡淡的麥香,也有即將成熟的啤酒花近乎醉人的香氣,這些氣味縈繞著我,像母親的手在黑暗中撫弄著我的臉頰,又像睡夢中女兒的小手在不經意間滑過面龐。這一切是那樣美好,我真的害怕失去這些,失去這恬淡然而美好的一切。那一刻,我很想撲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大哭一場。但是有誰的懷抱是可以讓我這樣一哭的呢?是金曉嗎?在她的眼里,結婚這么多年來我從來都是個斗志昂揚又自信滿滿的實干家,是她的依靠,是全家的支柱,在她面前我是沒有理由哭泣的。那么是女兒嗎?不,她還太小,只有十歲,一個大人的哭聲對于她稚嫩的水一樣的心田,無異是一種戕害和摧殘。那么就只有母親了,是的,只能是母親。無論兒子長到什么時候,在母親的懷抱里,兒子永遠有泣哭的理由。盡管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在母親懷里,一個兒子是不會有那么多禁忌的。但是這個愿望也已經不能實現了。母親她老人家三年前就已經在那座農家的小莊院里靜靜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把自己交給了一小堆干燥的黃土?,F在回想起來,我欠母親的太多太多了,這種愧欠已經成為我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痛楚和暗傷。

父親去世不久,我就打算接母親到縣城家里去住,但母親一直推說弟弟的孩子要人管,家里的豬呀雞呀這些活物,都整天伸著脖了向人討吃喝呢,她雖然是老了,但實在走不開??傉f到了明年吧,到了明年吧。到了第二年,還是上一年的老話——到了明年吧。我知道在農村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在心里是一點也沒有想著要跟兒子進城享福這種想法。那樣的夜晚,想到過世的母親,我的確很想一哭,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種想要一哭的沖動了。

處理那些蘋果采購費用的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年底在一些工程結算中就能輕松解決。這種做法說白了這就是送王志鵬一筆錢罷了,他若真為我把事兒辦了,這倒也在情理之中。那么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為他那個老領導的兒子物色對象了,太出色的沒把握,太差的又不行,也著實讓我一個大男人為難?,F在你別看農村姑娘,眼光一個個都高著呢。十幾年前假如你是個城里人,任你是個半棵子老漢脫了毛的公羊,也能輕易地把個鄉下的黃花大姑娘娶上。就是個城里的瘸子跛子,為了改變生活,農家姑娘也能湊合將就了??涩F在不同了,城鄉差距沒有過去那么大了,一些城里小戶人家的日子,在農村人看來甚至是凄惶的,城里人如果沒有個正式工作,沒有自己的生意自己的產業,嘁——誰還愿意稀罕你?我這樣把自己的社交圈子翻來復去搜索了幾遍,最終也沒有個結果,一連好幾天我都垂頭喪氣,幾乎一點辦法沒有了。

星期五我回五十公里外的縣城過周末,自然也就暗暗帶上了這個任務,因為至關重要的一件事沒有任何進展,因此我整個人都為此悶悶不樂。

晚飯后看電視的時候,金曉和女兒霸著一個地方臺播的一檔叫“奔跑吧兄弟”的娛樂節目不放,一群男女明星們玩著一種類似捉迷藏升級版的游戲,美其名曰“撕名牌”,你推我搡,引得她們母女時不時哈哈大笑。媳婦金曉的身材自從生過女兒后就再沒好好恢復,所以她一直很羨慕電視里的那些身材苗條的女子。我覺得無趣,正準備起身離開客廳的時候,金曉說,哎,海濤,聽小強說他的酒吧最近來了個女孩,舞跳得特別好,幾天下來把全城都給震了。她拿起遙控器,反手換了個頻道,是一個女孩單人跳勁舞的那種畫面,她指著電視畫面說,喏,好像就跳這種的,聽說跳這種舞還能減肥呢。

當時我并沒有在意,對小強的事,我總是不怎么在意的。主要是小強這個人在我眼里就是不干正經事的那種小年輕、小混混。屁大點的時候吧,就抽煙喝酒,高中沒上完就要跟著人家搞樂隊開歌廳,結果當然不會干出什么大名堂。好容易回頭了,卻不肯上岸,又開了個什么音樂酒吧。我知道金曉在暗中拿家底時不時幫襯著他,我也不說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叫我就這么一個小舅子呢。好在我平常給鄉下生活的姐弟們幫襯幾個的時候,金曉也從不為難,臉色看上去也十分光鮮。居家過日子,誰沒個三親六故要拉一把的時候呀。聽她那么一說,我倒忽然想起已經有近半年沒有見過小強了,最近一次見面,還是過春節的時候,我去給岳母拜年,一起吃了頓飯,一轉眼這已經進入秋天了。

當不遠處那片會說話的燈光像小城的眼睛一樣亮起來的時候,我已經出門來到了大街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心里竟然嚯地亮開了一道口子。我掏出手機,翻到金小強的號撥了過去,沒響幾聲就接通了,這小子還牛哄哄地喂了一聲,問是哪位,有事請快講,忙著呢。我說偉大的金小強金老板呀,我是你老姐夫,我沒事,能和你講幾句勉勵的話么?

小強的聲音立馬變了,嘿呦,怪不得號這生呢,原來是姐夫呀,不會是想來我這k歌喝酒吧,你可和這種地方老不對付了。我說沒那閑情逸致,我在街上轉呢,看見你酒吧的廣告燈還亮著,知道你沒倒閉,就打個電話問問,看還能撐多長時間,一月,兩月,一年還是兩年。小強一聽急了,說姐夫你饒了我吧,我這剛剛投進去二三十萬呢,你好歹也叫我成功一次好不好?算了我不跟你說了姐夫,你過來,我請你喝杯酒,我新店開張你還沒來過呢。

說完小強就迫不及待地把電話壓掉了。

去還是不去?我突然犯起嘀咕來。反正小強這個酒吧自打開張這半年多,我真沒進去過,進去坐坐看看小舅子,也算是對他事業的一種間接的關心和支持吧。我一路走走停停,也就去了。

那個鬧哇,就沒有見過那么鬧哄哄地喝酒的,簡直就跟進了瘋人院沒有什么區別。酒吧中間的小舞池里,頻繁閃爍的燈光中人影綽綽,除了搖呵搖,看不出是在跳舞。我坐在一個角落里,喝著黑啤,等眼睛適應下來之后,我就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了站在樂臺旁邊領舞臺上的那個女孩身上,很顯然,她的舞姿是鶴立雞群的。她發泄一般十分投入地舞動著,身體隨手臂的晃動盡情搖擺,她的目光從來不正眼看臺下的人群,但臺下的年輕人卻可以很輕易地辨別出她身體舞動時的節奏,并一起跟著模仿。當她表演到某個難度較大的動作時,總能引出包間里的口哨聲和臺下男孩們的尖叫聲。我突然意識到她可能就是金曉說的那個跳勁舞的女孩,她穿著透亮的高跟鞋,一雙細細的長腿上緊身的皮褲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不時變化的彩色燈光下,分不清它到底是什么顏色,隱約看見她上衣短小,頭發很長。

不一會小強忙完自己的事來到我跟前,他指著那個恰好被一束燈光籠罩著的跳舞的女孩說,姐夫,你看我那個領舞,怎么樣,人家可是正經八百的大學生呢,看不出來吧?你以為酒吧里唱歌喝酒的都沒什么檔次是吧,錯了,只要是想發泄,我的音樂酒吧就是最好的去處。她大學畢業幾年了都沒找到工作,煩著吶。心里煩,有憤怒,所以才跳得好,憤怒才是青年,對不對姐夫?誰的青春不迷惘?不迷惘還叫青春呀?

我就是這樣第一次見到肖貝貝的。

小強滔滔不絕地跟我聊了十來分鐘,無非是告訴我他現在做的也是一份正經的生意,和開一家工廠辦一個企業是一樣的,最好再不要用有色眼鏡看待他的事業,也不要再對他有什么偏見。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小強聊著,卻在無意間把肖貝貝的很多情況掌握了。等小強就要說完的時候,我佯裝無意地說,不就是一個陪酒唱歌的么,叫你說得那么好。

小強一聽急了,說,姐夫你行了吧,你要是能請人家陪你喝杯酒,那是人家給了你天大的面子了,你以為……

話沒說完小強就內心涌動著不滿忿然起身走開了。我也沒有久留,喝完第二罐黑啤,跟小強連聲招呼也沒打就出去了。

大約又過了一個星期,王志鵬來電話,問我給人家兒子物色對象的事怎么樣了,他說已經跟那邊通過氣了,人家領導在等著消息呢,可別到時候放了空炮,在領導面前留下這種印象可不好,是要費好周折才能挽回局面的。我說已經有眉目了,過幾天你聽我的消息吧。掛了電話的時候,其實我心里都一點沒底。那個肖貝貝我只是聽小強隨便說了說,人也只是遠遠見了一面,這難道就是我所說的有眉目了?我無奈地搖搖頭,連自己都覺得這個近似敷衍的回答有些好笑。

那天下午,我給小強去了電話問他人在哪里,小強說自己人在省城,我以為他酒吧又不干啦,結果他說是出去辦點事,兩三天就回來。掛了電話我就叫司機把車從車庫開出來,開出鄉政府拐上國道不遠,我從司機手里接過車,自己開著上了縣城。

小強不在,他的酒吧里沒有人知道我是他們老板強哥的姐夫,這樣我想我就可以正式見一見這個肖貝貝了。姐夫和一個不是自己姐姐的女人在一起,盡管到了今天這個開放的時代,叫小舅子看見了總不好的,我沒有那么多閑心應付這種事,雖然這次是迫不得已,也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但能避免撞臉還是避免為好。

我去了,也很順利地約到了她。

第三章

一開始肖貝貝肯定把我當成那種嫖客之類的男人了,現在大多數男人看上去都文質彬彬的,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怎么能夠分得清楚呢?我真的不忍心讓肖貝貝這樣一個女孩來扮演王志鵬為我設計的這個游戲中的一個角色,去做一個無可非議的犧牲品。

肖貝貝是那樣無辜,她沒有工作也許只是暫時的,她沒有必要拿自己的婚姻來做游戲,沒有必要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摻雜到別人的游戲當中去。我不想對她有所隱瞞,面對一雙清澈的還沒有被世俗的污穢浸染過的大眼睛,所有的謊言都是無恥的。一個上過正經大學的女孩,不是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應該是不會選擇這種地方棲身就業的。一切我都對她實話實說了,我真的希望她能當面拒絕,或者拿起面前的紅酒,潑我這個無恥的家伙一頭一臉,那樣的話也許我心里會好受很多,也不至于后來會時時有愧疚之情在心頭泛涌,罪惡感像慢性病一樣折磨著我。工作這么多年,我雖然也干過幾件不如人意的事,但沒有一件叫我心理負擔那樣重。

其實那時候我就應該想到,一個被父母辛辛苦苦供到大學畢業的鄉村女子,能有一份正經工作對她來說是無比重要的,在她心里,那是遠比自己婚姻的幸福更為現實的選擇。因為一份工作很可能承載了父母幾乎一生的期望,一份像模像樣的工作差不多就是對父母所有辛勞的報償。當初我剛剛大學畢業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呢?父親不是高興得自己跟自己喝酒,連著醉了差不多一個冬天么?在我們鄉村里,兒女們出息了,這對于已經年邁的父母來說就是做人最大的臉面,就是治療病痛的最好良藥,就是活下去的幾乎全部理由。

肖貝貝答應了,這叫我著實松了一口氣,又深深地感到惋惜。我是沒有想到她會那么快就給我一個準信的,起碼也得考慮個三天五天呀。但是她卻很快答應了,幾乎是不假思索。在朦朧的燈光下,我能從她光鮮轉而灰暗的臉上看到那種面對世事的無奈。

一個面臨絕境的人,在希望面前是很容易妥協的。在這一點上我真的很理解肖貝貝,內心深處也沒有一點看輕她,反而對她的選擇有些欽佩。一個女孩子要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并且要有所作為,是多么不容易呀。在這個世界上,機會是有的,并且可以說有很多。但機會擺在每一個人面前時卻是不平等的。聽起來仿佛這是一個古怪的道理,卻并不難理解,就像一場終點一致而選手不在同一起跑線上的長跑比賽,有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好成績,而有些人連老命都拼上了,結果卻叫人吃驚而心寒。人一出生,他的起跑點就已經被確定好了,在人生的漫漫長跑中,有的人早早就勝券在握,有的人則一開始就敗局已定。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命運,有時候它要捉弄起人來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它在人的一生中,在人生的每一個時期,都會悄悄地為你設計好一切。但大多數人并不會輕易就范,往往都是到了被碰得遍體鱗傷的時候,才不得不接受命運之神的安排。

那么我呢?我是應該接受命運的安排還是應該努力一次?肖貝貝的這種選擇,是在挑戰命運還是在命運之神的挑戰面前選擇了順從?

那天晚上從酒吧一出來,我馬上就給王志鵬去了電話,說事兒談妥了,可以約個時間見面了。

王志鵬聽了比我還要高興,大咧咧地放開嗓門說,哥們,該沒這么快吧,我操——我看就你這辦事效率,早就是當縣委書記的料了。好好好,事不宜遲,明天十二點你帶過來,我安排大家見個面。

我說行。

頓了下,王志鵬又有些不放心地問,海濤,你不會是找了個傻村姑來我這充數湊合吧?腰像啤酒桶,手比腳還大,只會喂豬喂狗那種的,胳膊比腿粗,還長厚厚一層黑毛……我告訴你別嚇著我呵兄弟,那樣的你就免了,不是我駁你書記大人的面子,我王志鵬可實在丟不起那個人。

我說放心吧,全是按你的標準選的,大學生本科學歷,年齡二十四五,個頭一米六六,人家在學校還參加過一段時間拉拉隊,學過那種類似健美操的舞蹈,身材沒得說,你見了可能眼珠子都會掉出來。不過大學畢業幾年了,還沒有工作,正在家待業呢。

王志鵬又嘖嘖了兩聲說,我說海濤,不會是你自己懷里的小蜜吧,要真像你說的這樣出色,人家會拿自己的幸福心甘情愿為了你老兄升官發財赴湯蹈火?

我說不是外人,是我農村一個遠房姨媽的姑娘,算是個表妹吧,家里條件不好,人家只是想早點有個好一點的工作罷了。

我的話剛說完,王志鵬就鴨子一樣嘎——嘎——笑出兩聲說,表妹——嘿,你這有意思了,表妹——嘁——這里面就更有學問嘍。

我說你別過分解讀,我遠沒有你那么多花花腸子,鄉里娃老實么,這可是你上學那會兒就給我下的評語嗎,怎么忘啦。

又胡亂打了一陣哈哈,我們就把見面的事情詳細敲定了。

我坐在小車里,撥通了肖貝貝的電話,把第二天的見面的事告訴了她。又根據王志鵬的提示,給她簡單安頓了一番。肖貝貝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喘著氣認真地聽著,最后只輕輕說了一個字,行。

第一次見面,吳曉娜對肖貝貝就表現出十二分的滿意,這能從她的面部表情和行為動作上看出來。女人看女人的目光,大概是天下最挑剔的了。尤其是一個曾經美麗的女人面對一個青春少女的時候,那目光與x光相比也相差無幾,透視的功能是一目了然的。然而肖貝貝是能夠經得住這種目光反復透視和審查的。從面目上看,吳曉娜的確看不出是個上了五十歲的女人,擱在鄉里你說三十五六也有人信,很顯然她在美容方面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王志鵬親切地喊著她吳姐,我喊了她一聲吳行長,她大度地笑著說,小于呀,這樣的場合就不要那么拘束了,都是年輕人,就隨便一點吧。我聽出了她話里面的意思,也跟王志鵬一樣喊她吳姐,她的臉色果然瞬間好看了許多。在這方面,我是真的有點搞不懂女人,如果說人是一本難懂的大書,那女人大概就是其中最為生澀的幾頁吧。

王志鵬辦事要托的是他以前的老領導,現在市委的二把手,他老以前就是給他當秘書的。二把手雖然是個副職,但人家在雄關市可是三朝元老。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書記市長換了兩三屆了,他還一直坐在自己那個位置上沒有動,并且按這幾年一把手不管人事財務的原則,開始分管組織人事。王志鵬說這可是一堵潑不進水的老墻,相當于長城,要想打通這個關節并不容易,這么些年來有多少人想在他身上抓住把柄要他落馬,一個也沒有成功。

這方面我也早有耳聞,對王志鵬這時候的能耐,自然也就產生了一些懷疑。但是漸漸地我發現自己低估王志鵬了,他沒有直接去找老領導,而是找了他的另一半——市工商銀行副行長吳曉娜。

據說這個二把手最早是被吳曉娜的父親看中后,從一所鄉中學調到縣委去當秘書的。當然,那時候他和吳曉娜還沒有什么關系。直到有一天,吳曉娜的父親——當時的某縣縣委書記用他銅鑼樣的嗓音對他說,聽說你還沒有找對象哩是吧,你看一看,我們家曉娜咋個樣?說著吳曉娜的父親就從桌子上拿起一支鉛筆,用鉛筆的橡皮頭墩了下鋪在桌面上的玻璃板,示意當時的秘書、現在的二把手接住,然后說,去,馬上把這個送給我們曉娜。

那時候高中畢業的吳曉娜已經在縣里的一家銀行上班了,坐在柜臺里面,長長的頭發披在后背上,清清爽爽一個大姑娘。這樣的一個開始,一步一步帶來的,是二把手日后一路的順風順水。

王志鵬說,人家兩口子在外面都是有頭有臉的,這個吳曉娜,我就跟你說吧,人家年輕那會兒也是從風流陣里趟過幾個來回的,啥樣的事兒沒有經見過?誰料風流一世,卻造出個大腦有點殘障的兒子,有人說這是他們當初喝酒過度的緣故,但無論怎么說,這都成了他們人生中最大的敗筆,也成了這些年吳曉娜最大的一塊心病。要知道,這種整天在場面上來來去去的人,什么都想往人前走,攤上這么個兒子,臉面上抹不過去哇。你別看他們平時一個個人模狗樣的,背地里有多難受誰知道呢。你關心關心人家這些最頭疼最難說出口的煩心事,人家難道就不會關心一下你的進步問題?你一個副縣在人家眼里根本就算不了個啥雞巴事兒。

第二次吳曉娜抽出約肖貝貝見面的時候,王志鵬沒有出現,其實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王志鵬策劃好了的,我所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走在他的設計中。在這方面,我心里對王志鵬是有幾分佩服的,不愧是市委大秘出身,什么都安排得天衣無縫。但當我看到那個將要娶肖貝貝為妻的劉冬冬時,心里還是捏了一把冷汗。他太出乎我的預料了,原來聽志鵬說只是輕度智障,沒有想到他的殘疾除了來自智力,還有身體——兩條腿似乎不一般長,走路有點打擺子。當時我的心立刻就涼了,我想完了,肯定完了。如果當時肖貝貝拂袖而去或者哭著跑開,我都不會對她有任何責難。換了我是肖貝貝,我是死也不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的。

然而肖貝貝比我想象的要鎮定得多,也許劉冬冬的形象早在她許多個臆測中的形象之列了?;蛘呤钱敃r已經走投無路的肖貝貝,實在不想失掉這樣一個走出逆境的機會。因此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接受。

那天,當一只小船載著吳曉娜劉冬冬和肖貝貝遠離人工湖岸邊小碼頭的時候,我真想一頭扎進水里,把自己淹死算了。我這分明是在造孽呀!我坐在岸邊的涼廳里,拼命喝著帶著冰渣的啤酒,心里依然翻騰著一股莫名的火氣。我心中不止一次地涌起讓這件事情到此為止的念頭,肖貝貝工作的事,大不了我上下活動幫她一把,解決也是早晚的事,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我真的不想讓肖貝貝成為我人生之路上的犧牲品。在農村出身的眾多女孩當中,肖貝貝無疑是出類拔萃的,命運之神即使不肯垂青于她,也沒有理由對她進行這樣不堪的安排。然而肖貝貝卻選擇了順從,這在我的預料之中,又在我的預料之外。

回來的路上,我感覺肖貝貝心里有種說不出難受的郁悶,她一句話也不說,也沒有放聲慟哭,但淚水卻不停地流著。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好在還可以用開車掩飾一下自己,因此我們一路都沉默著。

車到縣城,肖貝貝叫我把車子停在一家商廈前的廣場上,我以為她要賣東西,就把頭從車窗里伸出來對已經下車的肖貝貝說,我就不陪你上去了,我在外面停車場等你。她站在那里遲疑了一會兒,才小聲對我說,于……叔……書記,我想回家,你能送我一趟么?我說當然可以呀。

她就沖我笑了笑,然后回頭邁開大步走進商廈去了。

那天肖貝貝什么也沒有為自己買,她只為父親和母親買了一大包日用品?;丶业穆飞?,我看著肖貝貝拎在手里的那一大包不怎么值錢的東西,狐疑地問她為什么買這些?肖貝貝放慢語速說,不為什么,就是因為父母親需要它們。

我看了肖貝貝一眼,沒有再深問下去。那時候我感覺肖貝貝真的害怕我再問下去,如果我再問下去的話,我覺得她沒準會瞬間嚎啕大哭。后來從肖貝貝的片言只語中,我漸漸了解了一些她家里的情況。為了供她上學,這對中年得女的夫婦幾乎所有的錢都攢了下來,平時每花一筆錢,他們都要三思而后行,能夠不花的絕對不花。為了省錢,母親甚至洗衣服都不用洗衣粉,連刷牙都被他們省略了。有一年暑假的時候,肖貝貝明明看見家里養著兩頭肥豬,寒假回去,飯菜里卻看不見一片豬肉。因為她上學,父母已經好多年冬天沒有殺豬了。就是到了過年的時候,也只是到村頭的屠戶家割三五斤豬肉草草了事。那天我剛把車開到她們村口轉彎處,肖貝貝就讓停下了,她后來說,她是不想讓我看見她的家,一個酒吧圓形領舞臺上的時髦姑娘,與那樣一個極度貧困的農家小院,在好多人眼里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她想我自然也不會例外,雖然她知道我也是農村出身,但我的生活這二十多年里肯定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

第四章

吳曉娜與肖貝貝第二次見面之后的當天傍晚,王志鵬給我來電話,要我把白天見面的具體情況仔細跟他說一說。那時候我剛把肖貝貝送回家,我的車剛走到回鄉政府的半道上,我就把車停在路邊。我說你真能耐呀,知道自己在做缺德事就躲著不肯露面,叫我一個人背這份良心債呀。

王志鵬說,哥們,我是真的害怕在這節骨眼上人家打退堂鼓呀,所以我今天才沒有露面,萬一你那個什么表妹見到吳曉娜的兒子要反悔,我剛剛培育起來的感情不就砸碎啦,你說我這臉往哪兒擱?我可是給吳姐打過包票的。怎么樣,說說你那表妹到底什么態度?

我頓了頓才說,還能有什么態度,一個農村的小戶人家,能將就還不是照樣得將就呀。

王志鵬一聽就高興了,但話鋒一轉說,嗨,你說咱哥們辦的這叫什么事呀,說句實話,你怕不怕虧心?

我說你小子也知道虧心?這次我可把心虧大了,我長這么大就沒辦過這么缺德的事,跟著你老兄,我算是長見識了。

王志鵬倒抽了一口氣說,嘿,我說你還真成豬八戒倒打一耙了?這不都是為了給你辦事嗎,你咋罪惡滔天了就往我身上栽?最不濟咱們也得來個四六開吧,你這樣想可就太不夠哥們啦。

說心里話,肖貝貝是那種雖然出身寒門,但畢竟受過高等教育,從她的衣著和舉止一眼就能看出是個不俗的女孩子。老實說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我就心里怦然一動。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她執意要把自己嫁出去的原因,僅僅只是為了一份可憐的工作。我甚至都懷疑她是不是認真考慮過我提醒她的那些話了——她將來的丈夫智力上有點小的缺陷。王志鵬說第一次見面之后,吳曉娜曾問他肖貝貝知不知道他們家冬冬的情況?他說應該是知道的,這個早就跟于海濤說了,人家姑娘是不在乎這些的。吳曉娜說了,肖貝貝是個好姑娘,她倒不希望她是她的兒媳,她說肖貝貝要是自己的姑娘就好了。

我說其實媳婦也一樣,只要你對她好,把她當女兒看待一點問題沒有呀。

王志鵬還是不放心,又問是不是真的告訴肖貝貝劉冬冬的真實情況了,這種事情,得人家姑娘心甘情愿才行,不然將來傳出去不好。我十分肯定地說當然告訴了,這是兩廂情愿的事。再說了,人家一個大活人,要是自己不愿意,我難道還能強迫得人家不成?他說那可沒準,你在鄉下土霸王當得時間長了,橫行霸道慣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來。

那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西邊的天空被一片彩霞涂抹,有一些淡淡的溫情,也有些許的壯美。我坐在駕駛位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王志鵬說著話,眼睛卻專注地看著鄉間那些不為人留意的景色。我內心突然對王志鵬產生出一些別樣的情愫來,除了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他嘮叨,聽他顯擺自己的那些俗世理論和人生哲學,我真的一句話也不想對他說。那一刻我心里好像給什么掏空了一般,雙腿也一個勁地發飄。王志鵬的那些話好像是一種什么催化藥劑,它們從我耳朵里鉆進去之后,我的身體里就會發生某種變化。我想拒絕,卻又無能為力。后來我們的談話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到后面說了些什么,我一點也記不得了。只記得王志鵬最后嘆息了一聲說,以前不知道什么叫鮮花插在牛糞上,現在真叫我開眼了。

沒幾天之后的一個周末,金曉叫小強來家里吃飯,我無意間問起他酒吧的生意,他哭喪著臉說姐夫,我都沒法跟你說了,那個領舞的肖貝貝前腳一走,我這生意立馬就不行了,營業額嗖嗖嗖地往下躥,害得我不得不把那個“絲路旋風”弄過來才勉強撐著。營業額是回來了,可付給樂隊的太多,我的利潤和以前比明顯少多了。

我說肯定是你太摳門兒,出的價錢太低,人家跳槽了唄!

小強說不是不是,人家本來就沒把這個領舞的事兒當成個事做,現在聽說人家工作的事有眉目了,當然就不能再干這個了。姐夫你說,像肖貝貝這樣的條件,在娛樂圈發展下去也是挺有前途的嘛,一份破工作,有那么重要么。

我說你不是說人家是大學生么,跟你們瞎混下去,能有個什么前途?

小強一聽不依了,乜了下眼睛說,你以為搞娛樂的就都沒什么素質是不是,這是文化好不好。以你這種眼光看世界,社會就甭發展了。

從小強較真的勁頭上我能看出,在他心里肖貝貝也是有點份量的,我真不知道小強要是知道了肖貝貝從他酒吧離開的前前后后,會對我這個姐夫做何感想。

那天中午我破例和小強干了一瓶多五糧液,結果一向酒量不錯的姐夫小舅子兩個都喝高了。金曉知道我一向不把她這個不務正業的弟弟放在眼里,當天卻少見地雙雙開喝了,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在微醺之時,她又慫恿我們干掉了多半瓶。她大約以為我對小強的那些成見已經消除了,其實我為誰醉,她心里一點也沒有弄明白。

接下來肖貝貝工作的事辦得很順。那之后沒多長時間,吳曉娜通知我安排肖貝貝去縣上辦手續,結果自然是一路綠燈。先解決工作問題是肖貝貝的底線,我知道這種在她看來千難萬難的事,其實只勞駕老領導打個電話,不就一個大學生就業的事么,在人家那里算個什么事呀。當然要走的各種程序一個也不會少,相關部門安排的筆試面試,都一一有條不紊地弄了一圏之后,我事先在鄉政府騰出來的一個編制就順理成章地屬于肖貝貝了。

之所以要先安排肖貝貝到我這個鄉里,一是編制什么的我操作起來方便,不用再四處求人;二是在偏遠的鄉鎮這一級,安排一個人不會引起人們過多的議論和關注;三是對肖貝貝的后路我是不得不有所考慮的,這當中自然包含著當她一旦反悔,我怎么來收拾殘局。如果我這次能夠順利升遷,對肖貝貝的付出我是絕對不會不予報償。至目前為止,肖貝貝在這件事情上的表現,分明就是一個面對刑場無所畏懼視死如歸的英雄形象,她表現出來的勇氣是叫人驚駭迷惑又無比感動的。

很多時候,女人面對這個紛至沓來的世界都是被動的,她們往往只能選擇順從。作為一個局外人,面對她們大義凜然而始終不渝的選擇,男人往往望而卻步。在一個世俗的世界里,女人成就一件事情,何其之難呵。

第五章

男人有一種悲哀,就是每一步都走在別人的設計中。有時候這種悲哀是自找的,明明看著前面是別人張開的大網,自己卻心甘情愿睜著眼睛往里闖,與別人毫不相干。我現在恰恰就被這種情緒和現實困擾著。有時候我又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每邁一步,都需要別人來提醒。肖貝貝工作落實的同時,她也成了劉冬冬的合法妻子。當然,這件事只是在有限的范圍內,很有限的幾個人知道。

到了這一步,王志鵬的興奮也仿佛達到了高潮。他一個勁地跟我表示,吳姐太滿意了,海濤,這件事辦得吳姐太滿意了。那段日子,我的時間過得特別慢,每一分鐘都好像被無端地拉長了,如果不是洶涌而來的大量繁瑣的具體工作,我都不知道自己會虛脫成什么樣子。

那時候全鄉的一萬多畝啤酒花已經進入采摘期,合作社新建的南北兩座烤花廠的機器也在日夜不停地轟鳴著滿負荷運行。酒花這東西不比其它糧食作物,需要現摘現烤,當天采摘的鮮花必須當天烘烤完畢,否則甲酸含量就要下降,會直接影響到產品質量和銷售價格。所以從采摘到加工的每一個環節,都必須保證不出問題。這樣一來,光靠那些酒花合作社的管理人員和農民的自覺性就不行了,鄉上干部必須全體出動。一時間,熱鬧而有序的勞動場面就在全鄉的很多處田野上展開了,疏勒河兩岸到處彌漫著啤酒花醉人的芳香。

這是疏勒鄉近些年形成的一道勞動景觀,農民被合作社組織起來,成了農業工人,月月有工資,年底能夠分紅利,因此干活老有勁頭,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豐收的喜悅。這和剛剛推廣酒花規模種植的那一兩年比,完全是變了模樣?,F在的農民,如果政府真正設身處地為他們辦好事,辦實事,為增加他們的收入想辦法,按合同約定好的樣樣照辦,他們是會跟著走的。一旦他們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了,什么困難都不會害怕。這就是未來農村必須要搞的農業生產合作模式的基礎——讓土地重新集中起來,搞有計劃的規模種植經營,這樣土地才能發揮出它本身穩定而持久的效益,農民的收益也才能得到長期保證。這是我在疏勒鄉這些年一直摸索著的,不走這條路,不把農民從一家一戶的小地塊小意識中解放出來,城鄉一體化很可能就是一句空話。

秋天是一個多么好的季節呀,迎面吹來盡是涼爽的風。撲進你懷抱鉆入心肺的,都是農作物成熟后散發出來的清香。嚴格地說大地到了這個時候就要進入休眠期了,像一個剛剛分娩結束的婦人,幸福涌溢在她的臉上,疲憊卻被深深地隱藏起來了。如果不是一個太過貪婪的人,在這樣一個季節里,身心都是會為此感到滿足的。我把肖貝貝工作的事情一一辦順之后,就開始一個片區一個片區地檢查啤酒花的采摘收購和加工這些工作了,我真的想用忙碌把縈繞在腦際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暫且忘掉。

沒多長時間,有關我升遷的傳聞還是不脛而走,在縣里傳得沸沸揚揚。

消息是從哪里傳出來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能夠傳得這樣有鼻子有眼,絕非空穴來風。我雖然清楚其中原委,但卻并不敢當真。以往好幾次有關我將被提拔的傳聞最初也都是這樣來的,傳來傳去,結果我還在原地踏步。傳聞過去,最終塵埃落定時依然風平浪靜,什么也沒有落到我頭上。傳說中給我的那個位置上,卻是另外一個人走馬上任了。

經歷過這樣幾次,難道我還會相信這些風一樣吹來的傳言嗎?但這一次好像是真的,消息傳開沒多久,果然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說市委組織部要對一批下一步擬任副縣級的領導干部進行考察。時間緊得很,頭一天下午接到的通知,第二天早上十點不到考察組一行就到了縣上。市委組織部的考察組一行六人,由一名副部長帶隊。

先是民主推薦,接著便是找班子成員和各站所負責人個別談話,所有這些程序,總共用時沒有超過兩個小時。最后到底什么結果,考察組一行一點風聲也沒透露就走了,連已經安排好的午飯也沒有吃,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這樣一來,全縣上下差不多都認為這下我的提拔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鄉上同事們已經注意到了,這次考察來了副部長,升格了,說明事情基本已定。當然,最高興的還是鄉上領導層中的五六個人,鄉長副書記副鄉長這幾個,他們都樂得要命。我這幾年一直不動,表面上看對他們沒什么,班子穩定務實,為老百姓干了一點實事,但也對下面的同志的流動造成了阻礙。這下好了,我這個書記一走,如果不出意外,鄉長可以順延上升為書記,副書記也可以屁股一挪坐到鄉長的位子上,而常務副鄉長也有足夠的理由當上黨委副書記,副鄉長則可以升格為常務副鄉長。領導層中必然會出現一個缺額,那么下面的干部中就有可能提起一個來。當然最有希望的是黨政辦公室,無論誰提拔了,下面干部中就會有一個再提到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來。而干部中的空缺,又會制造出新的用人機會。真是走了一個我,幸福一個鄉,牽一發而動全身呵?;蛘吒纱嗾f就是面對一盤死棋,只要走對一只棋子,全盤皆活。

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坐在了一起,我的搭檔鄉長呂光輝仰著那張彌勒佛一樣的胖臉說,于書記,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呵,來,今天咱們好好喝一杯,要不然你當了縣上領導,咱們一起喝酒的機會就少嘍。副書記蘇玉民和兩個副鄉長也跟著一迭連聲地附和說,就是,就是。辦公室主任小陳忙前忙后的,本來就笑容可掬的一張圓臉這會兒已經笑成了一朵向陽花。他索性把餐廳的服務員支走,親自把酒上菜。

那天不知怎么的,我感覺心情特別復雜,突然就想好好喝兩杯,讓身子骨通透通透。自從暗中開始運作自己的事以來,我的心情一直很郁悶。真的,我沒有理由高興得起來。這倒不是說我擔心即使運作了也可能勞而無功,達不到預期的目的,而是這樣的運作叫我心理上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漸漸產生了倦怠。有時候我甚至弄不清這樣運作的意義是什么,弄不清到底什么才是作為一個國家公務人員的標準。

在這之前,我雖然有一些怨言,但每一天我都過得充滿了勁頭,能夠享受到工作成功的快樂滋味。我的工作每一天都在按照預先設計的目標健康前行,我帶領著同事們,就像一伙光明的同謀,千方百計想著把鄉里的事情辦好,最大限度地叫老百姓滿意?;蛘呤且驗槲疑砩想[約的那點正氣強烈地阻礙了班子內邪惡之氣的滋生。休息的日子里,在家里親自下廚為妻子女兒做幾樣讓她們母女驚詫不已的美味,或者美美地睡一個叫她們大呼小叫的長懶覺,那心情都是非常愜意的??涩F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渾身上下好像被抽去了一根必不可少的筋骨,整個身體顯得無力、疲軟,時時面臨虛脫。

當然,這些都是在我內心沉淀著的,說穿了完全是一種個人感受,是一個人內心的東西,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如果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輕易就能寫到自己臉上來,那他肯定還不夠成熟。尤其是一個領導干部,那絕對是沒有城府的表現。在這個行當里,沒有城府幾乎就是不夠鎮定的代名詞,這恰恰又是一個領導干部的大忌。再說得俗一些,是為官大忌。

從十二點鐘一直喝到快兩點半,我完全喝醉了。起先還好好的,喝著喝著,我的身子就不知不覺地溜到了桌子底下,桌子上面呂光輝還跟我劃拳呢,吆五喝六的,一眨眼,我人卻看不見了,聲音從桌子下面喊出來,還六高升呀七巧巧呀喊得有鼻子有眼。那天呂光輝和蘇玉民也放得開,最后也都不行了,剩下幾個沒醉的,趕緊把我們幾個連背帶抬弄回宿舍,也都差不多搖成醉八仙了。

第六章

雖然我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但我內心卻始終對肖貝貝有種愧疚之情。那天傍晚,我開車來到距離肖貝貝家一里左右的一處僻靜路段給她打電話,約她出來。這之前我們已經在微信里聊過很多次了,當然大多時候的內容都是我的試探和安慰,甚至是我對自己的某種開脫,愧疚被我深深隱藏起來了。手機響了幾聲之后,我聽到肖貝貝輕輕喂了一聲,我說小肖,是我,你出來一下,我在你們村邊路口處等你。還沒等肖貝貝回答,我就把手機掛斷了。

那天肖貝貝竟然沒有絲毫猶豫,那時候屋外夜色將臨,刮了一天的小秋風已經停歇了,空氣中涌動著深秋的味道。我遠遠看見肖貝貝快步走來,腳下不時驚起落葉,沙沙聲在寂寞的鄉間傍晚小聲地沙沙回響。來到車子跟前,她探身望了一眼,什么也沒說就拉開車門上了車。

車子開出一段之后,我問她,咱們現在上哪?肖貝貝故作驚訝地說我怎么知道呀,是你叫我出來的呵。我回頭微笑著看了她一眼,肖貝貝也把自己的目光迎了上來,我們的目光在那一刻,因為共同的秘密而瞬間撞在了一起。

那晚的車子開得并不快,車輪與路面磨擦發出的沙沙聲都能聽得到。車燈把前面的道路照得雪亮,后來車里的音響被我打開了,是那首叫《斯卡布羅集市》的曲子,有莎拉·布萊曼和希琳·迪翁的演唱,有一段男聲清唱,還有馬頭琴和口哨演奏的,就那一首曲子,我總共下載了大約八個不同的演唱和演奏版本,那憂傷中帶著留戀與懷想的樂曲在耳邊回蕩著,叫兩顆緊張的心能夠得到短暫的舒張。

離開鄉村小道,我猛踩油門加快了車速,車子上了通往縣城的國道。半小時后,車子進入縣城,時間是晚上九點半,大街上燈火通明,但行人無多。在主干道上稍一減速,我手里的方向盤向左一打,車子就從主街向東駛去,接著拐上了一條單行道。這條街上相對要清靜一些,除了街燈和住宅樓,亮燈的地方比較少。

在一個并不開闊的小廣場邊上,我停了車,小聲對肖貝貝說,這里有一家剛剛開張不久的茶社,咱們進去坐坐。然后也不等她應答就下了車,砰一聲將車左前門關上,繞過去為她打開了右側的車門。

設在一棟小樓上的茶社與一家網吧相鄰,從外面看上去里面安安靜靜。我徑自順著小巧的環形樓梯上了二樓,肖貝貝跟在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那樣子好像我們已經不止一次成雙成對地出入過這種地方了。茶社的每個包間門口都懸著古色古香的小木牌,雖然打著射燈,卻也看不出一絲華麗。小包間像農人隨意搭建在田野上的小屋,籬笆上長滿了綠色的爬墻草,巨大的南瓜吊在制作精巧的房檐上,柔和的燈光從房頂落下,仿佛一縷縷秋天的芳香正從空中投射下來。我們進了其中一間,里面的擺設更是讓人有種回歸自然的感覺,一張小桌兩張長凳,也都是原木的那種,正面壁上掛了紅高粱、玉米、谷頭和麥穗,還有一束狗尾巴草掛在側面壁上,樣子竟然十分眩目招搖。

我要了一壺碧螺春,兩份小點心和兩盤干果,我們就面對面坐著。下面大廳里響著地道的美國鄉村音樂,我問喜歡音樂的肖貝貝,她也弄不清是哪個樂隊演奏的。音響低音開得非常重,因此聲音能滲進人心里很深,特別是當一個人內心感到空虛的時候,這種體會就更加真切。

我們喝著茶,聽著音樂,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貝貝……你很美。

肖貝貝猛然從那些悠遠的美國鄉村音樂中回過神來,有些微失態地掃了我一眼,當她撞到我兩束炯炯目光的時候,她小聲支吾道,哦,是嗎?

我說當然,而且是越看越美。

這一次肖貝貝什么也沒有說,我能看出她心底剎那間涌起的一大片浩如煙海的空寂來。她是美麗的嗎?她是丑陋的嗎?到了現在,這些對她來說還有什么意義?我只是用她的婚姻完成了一次交易,她用自己的婚姻換取了一份工作。在她的觀念中,這種交換是談不上可羞恥的,她只是用并不光明的做法爭取到了自己工作的權利,作為一個有工作能力的健康的自然人,這項權利是應有的,也是必須的。至于采用犧牲自己婚姻這樣的手段,那是因為她實在沒有別的路可選了,她說上帝是會原諒的。在這個龐大的社會體系面前,她只是一個弱者。道德是不應該去指責一個弱者的。而在這其中,用她的說法我只不過是充當了一個中介的角色罷了,完全可以不必感到內疚和慚愧。

我遞了一片松軟的糕點給肖貝貝,她伸手接住了,她的指尖碰到了我粗壯有力的手指,我的手在空中遲疑了幾秒鐘,或者只是幾分之一秒,然后才收回去。我沒有抽煙,茶香慢慢地彌漫開來,使整個格子間里都飄蕩著怡人的清香。好長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時間一分一秒地和茶香一同澆灌著兩顆跳動的心靈。肖貝貝肯定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是亂亂的,空空的,好在茶香和音樂恰能填充那空虛中的罅隙。

過了好久,我突然用兩只手掌蒙住自己的臉,帶著一絲隱隱的哀嘆說,真的,貝貝,我真的對不起你,這件事,也許是我人生當中最大的污點。

肖貝貝反而鎮定地看著我,為我說出這樣的話感到驚訝。她用細密的牙齒咬了咬嘴唇,兀自頷首說,沒什么,其實你沒有必要埋怨自己,我已經說過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愿意的,你也沒有逼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說不是嗎?

我說,可是,這會把你的一生給毀了呀。

肖貝貝鎮定的臉上擠出一些笑,然后說,沒那么嚴重吧,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情要做,并不僅僅只有婚姻呀。

我馬上接上說,婚姻畢竟是人一生當中的重大事情。

肖貝貝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似的立起身,喘著粗氣惡吼吼地對我說,不要再說了好不好?我已經不愿意再提這件事情了,你讓它快點過去好不好。吼完這幾句,肖貝貝竟然又無力地重新跌坐下去,頭抵著茶幾,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起身向肖貝貝這邊移了兩步,遞過一片紙巾來。肖貝貝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站起身向前一跌,撲倒在我懷里。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她很虛弱很無助,她內心受到的傷害是沒有辦法與別人訴說的。在父母面前,她必須是一個堅強的女兒;在別人眼里,她必須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大學生,這就是一顆二十幾歲的女孩的內心現在所要承受的重量。

我雙手交叉著將肖貝貝不停抽動的身體摟住,用下巴蹭著她的長發。她的淚水把我胸前的衣服浸濕了一大片,肖貝貝也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我的淚水在一粒粒落入她的發叢。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的臉頰已經緊緊地貼在了肖貝貝的腮上,一種少有的溫暖瞬間傳遍了全身。我的雙臂漸漸扎緊了她,使她不得不順從地掂起腳尖來。這樣一來,肖貝貝的整個身體在我的擁抱中幾乎懸空了。她就像一只在大海上已經漂泊了無數個日夜的小舟,仿佛找到了一個可以暫且休整的港灣。

那天晚上,在那間充滿芳香的茶社里,我第一次吻了肖貝貝。我們是在淚雨中相互找到對方的。那時候我們的淚水已經被燃燒起來的另一種情感烤干了,我不知道在她的心里,我的角色是兄長呢還是別的什么。而她之于我,當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吧。

第七章

連我都沒有想到這一次會來得這樣快,那次組織考察結束,緊跟著就快到十一小長假了,但由于那段時間正好是我們鄉啤酒花采摘加工外銷的大忙季節,合作社管理上人手不夠,鄉上干部全部加班支援。啤酒花產業是我們鄉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柱,農民增收靠它,壯大集體經濟靠它,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點也馬虎不得。加班不僅按規定可以拿翻倍工資,并且假期還可以在往后工作相對輕松的時候補上,所以干部們并沒有怨言,相反干得還更加認真。

國慶節的時候,肖貝貝在方方面面的撮合下結婚了。按照我們鄉下的習俗,男方家里為她的父母送去了豐厚的聘禮。這樁婚姻也許并非他們所愿,他們也可能感到委屈,但這從頭到尾本來就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到了這會兒,他們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了。

結婚的前前后后,幾乎沒有用肖貝貝操心,甚至連結婚證都沒有讓她親自去領。整個婚禮進行的過程中,肖貝貝表現得非常平靜。其實所有參加這次婚禮的人都知道,這樁婚事只不過是一個形式而已。能夠看得出來,一切都是由王志鵬和另外幾個年輕人操辦的?;閼c公司布置的婚禮場面喜慶,大氣,但又不失排場,一些程序性的東西自然因為劉冬冬的原因被省略了。下鄉迎親的車隊,是六輛一色紅的小汽車。我真不知道當時身著婚紗的肖貝貝走出自己家門,看到那一長溜披紅掛彩的小汽車的時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但我敢說她的父母肯定驚呆了,當時作為新郎的劉冬冬沒有下車,只從車窗里向外搖了搖手。我不知道這是肖貝貝的授意呢還是王志鵬的安排,但我的確覺得這樣做對婚姻的雙方來說,可能都是合適的。

在婚禮現場,吳曉娜夫婦只出現了十多分鐘,結婚典禮一結束他們就離開了。不像其他出現在兒女婚禮現場的父母,還要端著酒杯挨桌兒給親朋好友們敬酒,并以這種傳統的方式來接受別人對自己的祝福?;槎Y上的肖貝貝臉上看不到應有的幸福,只有僵僵的一絲淺笑掛在冷靜的面龐上,如果不是有一層化妝品,真無法想象她臉上是一層什么樣的表情。

那天沒有跟忙前忙后的王志鵬打一聲招呼我就走了,幾乎是一派敗兵之將的模樣。我逃也似的走出香格里拉飯店,然后迅速驅車離開了雄關市區。

金秋十月,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季節呀,我卻不能被空氣中馥郁的香氣所打動,不能被眼前成熟的景象所感染。我的胸腔里好像被一些亂毛塞得滿滿的,身體和思想顯得一樣僵硬。我雖然不是個詩人,但以往在面對這種季節變化的時候,心中是會溢出一層豪邁來的,也會不由自主地生出那種類似于“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感慨。但現在,這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正在一點點離我而去,而且越來越遠。那時候我真的就像一只已經偏離了航向的大船,正在駛向充滿風暴的海岸線。我心里明明知道朝著那個方向走下去是不正確的,但我卻像著了魔一樣無法控制它。面對身邊的雷電,我仿佛已經沒有能力把航向撥轉過來了。

我在家里整整睡了兩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甚至連女兒要我帶她出門轉轉的要求都拒絕了。我躺在床上,像散了架一樣打不起一點精神。

晚上的時候,金曉早早洗完澡,待女兒睡下后迫不及待地鉆進了我的被子。以往我對她豐滿的身體是很有感覺的,她是那種很有肉感的女人,現在雖然比以前又胖了一些,但肉多骨小,并不顯得臃腫,相反渾身每一處都蕩漾著那種叫人沖動的元素。在我的觀念里,精瘦的女人是不存在美的,她們身體上存在更多的是危險。我的審美觀大約來自于唐詩,或者來自于那個遙遠的唐代,我覺得一個健康的女人才是美麗的,而健康恰恰又與精瘦有一段距離。一個女人的豐滿,必然會對一個男人產生無限豐富的聯想,也只有產生了這種豐富的聯想才有可能產生愛戀。也許這些理論與實際情況相去甚遠,但我卻一直把這個標準擺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

我從來沒有像那天晚上那樣失敗過,那次的失敗幾乎到了沮喪的程度。應該說我是努力地想把那件事情做好的,但卻事與愿違,不得不一次次讓金曉失望。那種感覺就像一片秋天的樹葉被一場秋風不經意地輕輕一掃,就從曾經喧嘩的枝頭上無可奈何地一頭栽下來一樣。

我像一堆爛肉一樣在金曉身邊躺下來的時候,只聽見金曉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我以為她會背過身去不理我的,然而卻沒有。她轉過身來,用一條胳膊將我的腰纏住,把頭埋在腋處,什么也沒有說。但我能從她的呼吸中聽出那種所謀輒左之后內心滋生的幾分失望。

那時候我的心跳一定也是亂七八糟的,雜亂無章的,我真的不知道金曉張口問我這是為什么的時候應該怎樣回答她。我說什么呢?說自己太累,這是能夠說得過去的理由嗎?什么事會累得剛剛人到中年的我連這樣一件事情都做不好?況且那次是我已經有三個星期沒有回家了。

金曉的手在我的身體上慢慢移動,那樣子仿佛一個白發將軍正在撫慰他剛剛敗下陣來的將士。我就是在這種疲憊的狀態中沉沉睡去的,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的身體才重新獲得了新生。

長假過后我接到了王志鵬的電話,他說海濤呀,恭喜你,你的事已經定了,會都上了,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我沉默了好一陣,什么也沒有說,我心里突然有了某種難以自控的情愫,它與激動無關,與興奮無關。

好一會兒沒有聽到我的聲音,王志鵬喂——喂——叫了兩聲說,怎么啦,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啦!

我這才一咬牙從那種奇怪的情緒中掙脫出來,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竟然發現雙腮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滿是淚水。

我說志鵬兄,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真的,那時候我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就那么幾個字,我居然說得有氣無力。我剛剛說完,王志鵬就接上說,別這么說哥們,嗨,財務人事方面的事你可在離任時都提前辦妥了,別出了什么紕漏。

我說我會弄好的,你放心。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由內而外從未有過的疲憊,我們的通話就那樣不了了之,我心里對王志鵬說不出是憤慨,還是感激。

在我新官上任的同時,王志鵬也提拔了,從市林業局副局長的位子上又前進了關鍵的半步,當了局長。而原來的局長老楊因為還不到退休年齡,就去人大任了個閑職。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在肖貝貝和劉冬冬婚姻的這件事情上,王志鵬其實是比我更大的受益者。

到了縣委副書記這個新的崗位之后,我工作上的好多事情都需要辦公室來安排了,時間好像總是被各種各樣的會議呀活動呀占得滿滿當當,連靜下心來仔細想想事情的時間都沒有了。到了年底,這個會那個考核之類的事情特別多,有時候一個上午要去至少三個會場或者部門開會聽匯報作指示。大多時候都有相關會議部門和秘書寫好的講話稿,但我知道那都是一些正確的廢話,所以大多都不用。我是新官上任,作為亮相,這些會議和活動不能不去,去了不說些什么也不行,但我又不能多說,就只模棱兩可地說上幾分鐘,不做任何具體的表態。

在縣委班子中,按排座次的說法,我是坐在了玉安縣的第三把交椅上,也就是除書記縣長之外的第三號人物。很多人都這樣認為——根據目前的情況,如果不出啥意外,于海濤的前途將一路光明。

自從到縣委上任之后,金曉的優越感在不知不覺中很自然地增加了。以前不怎么梳妝打扮的她,現在得空總要對著鏡子擺弄一番。接踵而來的就是對那件事情的熱衷,比剛剛結婚那兩年還顯得貪婪。有天晚上還煞有介事地對我進行了一番有關兩性生活方面的新的理論補充,她說對于一個領導干部來說,干這種事就是休息,只有在家里休息好了,到了單位才能精力充沛地去開展工作,其實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什么。這兩年在金曉身上,我是一個并不精益求精的男人。往昔她也沒有覺得怎么樣,但現在不同了,她說其實從這件事情上,最能看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來。當然她是指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的感情。她說人體的某些器官是傳遞愛情信息的高速公路,它是否暢通,體現著雙方愛與被愛的程度。金曉說這是她新近讀書之后的最新發現之一,也就是最近成果。金曉老是抱著一大堆婚姻家庭方面的雜志看,她的另一理論是同一件事情,要嘗試著用不同的方式和方法去做去思考,那樣就會產生近乎不同的體驗與感受,從而激發出把這件事情繼續做下去的興趣和理由,魅力往往就是這樣產生的。她的這些理論,我聽了暗自好笑,又瞠目結舌。

第八章

大約是入冬不久的一個日子,我約肖貝貝出來吃飯,她答應了。自打工作安排好以后,肖貝貝一直沒有去鄉政府上班,名義上說是休婚假,其實是吳曉娜的意思。直到結婚一個月之后,在肖貝貝一再要求下,吳曉娜才同意她暫時到了崗。我知道她在鄉下上班的這種現狀是維持不了多久的,正如我和王志鵬都清楚肖貝貝和劉冬冬的婚姻,只能是一個將要長時間存在下去的形式。

那天晚上當她走進房門的時候,我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了,還不等她把房間門關上,我就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我的臉貼著她的臉頰,我能感覺到她的臉上那層清冽的冰涼。我也不知道怎么會突然地想到要與她來這樣一個地方,應該說在感情方面,我還是挺能守得住自己的。再說自己又身在職場,對這些事情就更加謹慎了。但對于肖貝貝,我心里卻有種說不出口的復雜情懷。

新絲路大酒店在設計上處處以人為本,因此就顯得曖昧。譬如那個冷月號大包吧,餐廳、浴室、小舞池都有,里間還有一張寬大的席夢思,燈光也是朦朦朧朧的那種。在這種氛圍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身體里沉睡的許多東西會很快被喚醒。當我擁住肖貝貝身體的時候,那種體驗是深刻的。那種感覺比第一次和金曉擁抱還要來得熱烈,那個時刻我甚至經歷了一陣短暫的迷失,最后要不是肖貝貝的嘴唇找到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會丟失在什么地方。

狂吻在十分鐘后結束,然后吃飯。菜已經在肖貝貝到來之前全部擺好在桌子上了,自然少不了兩只高腳玻璃杯和一瓶充滿情調的紅酒。

用美輪美奐來形容那天晚上的肖貝貝是毫不為過的,婚后的她顯得光鮮撩人。她的外衣已經脫去了,緊身的淺灰色羊毛衫勾勒出身體的大致輪廓,雙乳像兩座聳立的小巧雪峰,兩條直線沿腋下輕輕一滑,便卡在了纖細的腰部。下身是一條黑色的直褲,配著褐色短靴,看上去挺拔而熱烈。她的頭發是散開的,長發被打碎了,有那種飄逸的美感。這是我第一次細細地去打量她,更是第一次用這樣飽含欲念的目光去注視肖貝貝。

面對我的目光,肖貝貝覺察到了什么似的報以一笑。我端起酒杯示意干一下,她回應了。在酒杯的碰撞之間,我們相視而笑。

飯吃得無言,但并不拘泥,我們甚至像一對相知已久的戀人,雖然沉默,但各自心中的秘密,對方都一清二楚。

那天晚上我們上床了。如果說金曉的身體只能用豐滿來形容的話,那么肖貝貝的身體就得用健美來比喻。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當我進入她身體的時候,肖貝貝渾身竟然掠過一陣帶著無限驚悚的顫動,緊跟著又小小地尖叫了一聲。聲音十分短促,仿佛那聲音在她的身體里已經存在了許久,醞釀了許久,只是沒有一個合適的機會喊出來。抑或是她身體里有一團一直被禁錮起來的火苗,只有外殼被剝開了,才能燃起熊熊火焰。肖貝貝慵懶地躺在床上,粉色的燈光下,她臉色嬌紅,修長的胴體散發出金色的迷人光芒。

那天晚上我沒有在酒店過夜,我走的時候肖貝貝也沒有挽留,她像一個送丈夫出門的妻子一樣,由里到外一件一件為我整理好衣服,打上領帶,等一切收拾停當才允許我出門離去。

上大學的時候,我曾經有一陣是個文學發燒友,對魯迅小說中的阿Q精神自然是有所了解的。在中國把國人的劣根性看得透的人,魯迅堪稱古往今來第一人?,F在想來,如果先生筆下那個阿Q到了今天這個時代,從未莊走出來,然后上了大學,再當了干部,繼而走上了某個領導崗位,他會是什么樣子?他對眼前一切的欲望會強烈嗎?他對女人的欲望會強烈么?他對金錢的欲望又會如何?我這樣想了很久,卻始終找不到一個正確的答案。

事實上中國的那些阿Q們確實有不少從未莊走出來,上了學,一步步從農村走進了城市。經過十幾年寒窗,他們已經偽裝起來了,從表面上很難看出什么破綻來。但是只要外衣一脫,馬上就能認出他們就是先生筆下的阿Q。我其實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這一點上我自己內心是承認的,這沒有什么自卑的,這種浸透到我們骨子里的東西,不經過一番先破后立的脫胎換骨,是不可能排出體外的,更別說從靈魂中消失,讓一個個我們真正變得高貴起來。這種整個民族的改變和提升,也許需要好幾代人的努力。

在下面鄉鎮真抓實干的這些年,我是有種把虧吃大了的感覺。到底吃虧吃在哪兒呢?我細細考慮覺得一是老實,二是太認死理。以為下級只要工作做好了,高高在上的伯樂們總有一天會慧眼識珠。一個領導干部用心地干好工作其實就是在挖一條人生的引水渠,結果費了老鼻子勁,到頭來渠成了水卻遲遲等不到。事實上我以前是把一個最淺顯的道理給弄反了——水到才能渠成呵。我只一味地埋頭修渠,而不去引水,這本來就是一個大大的錯誤。我并不是一個愚蠢的人,也不那么頑固不化。經過這半年多來的挪騰,我覺得原先包裹自己思想上的那一層外殼已經被慢慢剝開了。一個人為什么活著,活著又是為了什么,這些道理和問題我都不再去想了。

這方面我倒是挺贊賞金曉的,她的觀點是只要有丈夫在身邊,只要看著女兒一天天快樂地成長,只要口袋里有錢花,只要沒災沒病,這樣的生活就是美好的,自己就是幸福的。這就是金曉一直以來所渴望的安逸生活。雖然對于我的提升她也表示出了一個妻子應有的興奮和喜悅,但這在她眼里不過只是一首生活中的小夜曲,她并不是十分地在意這些。她是那種渴望著平靜的人,早在相愛之初我就斥責她這是沒有理想沒有追求的表現,更是沒有人生目標的印證。她卻說我這叫知足常樂,那些追求呀,理想呀奮斗呀亂七八糟的事兒,就留給你們這些俗人吧。當時聽金曉這么說,我心里當然不以為然??涩F在細細一想,作為一個女人她這樣想其實是非常正確的。她的這種想法不說是全面沿襲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但渴望平庸的意思還是有的。女人嘛,相夫教子本來就沒有錯,你能指望她們人人都是替父從軍的花木蘭?都是掛帥出征的穆桂英?都是不惜千金買寶刀的秋瑾?要真是那樣,這世界還不定成了什么樣子呢。

女人渴望平庸是沒有錯的,但是男人絕對要拒絕平庸。男人生下來就是戰斗者,就是為了爭取勝利的。事實上就連阿Q當年也是一直堅持要革命的。

我從來沒有像那段時間那樣心煩意亂過,自從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我一直都充滿了自信。我知道自信對于一個男人是多么重要。沒有了自信,一個人就會自己被自己打死。人的一生當中,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打敗對手容易,打敗自己卻很難。那些日子我除了在家就是在辦公室,連街上都不去,一些應酬我也推掉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時候的每一天我都是悶悶不樂的,人也在短時間內瘦下去一圈,連金曉都給嚇壞了,一個勁地說,海濤呀,你咋了,你這是咋了,是不是病了?到醫院檢查檢查吧?看你,眼窩都陷下去了。一個雙休日,見我又懶在床上,女兒竟然用毛巾包了一小塊冰放到了我臉上,她說這是她剛剛從電視上學到的一種急救方法。那塊冰真的把我弄清醒了,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情緒化啦?要說我以前可從來沒有這毛病。就是這半年多,我的心事比以前多了,自然臉上的笑容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少了。

那天我被女兒的冰塊弄醒之后,首先覺得自己這么對不住她們娘倆。前一天正好下了一場雪,天不是太冷,吃過早飯我就帶著金曉和女兒去城南的山岡上逛了一圈。走累了的時候,還像小時候一樣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地上的雪,引得女兒也按捺不住,伸手抓了就吃。金曉風馳電掣地跑過來,緊張地睜大眼睛對著我們父女倆大喊大叫,快扔掉,你們這樣是要鬧肚子的。金曉擔心了兩天,結果我們的肚子卻一點毛病沒有。

那種蒼山覆雪的情景令人心懷大開,站在一座山頂上,吐兩口氣,吼兩嗓子,然后極目遠眺,迷惘的雪原向前鋪開,山嶺重疊,峰回路轉,太陽在頭頂上,卻分明可以視而不見。一個人置身其中,竟然完全被這種大氣象吞沒了。

那次雪后的遠足,釋放了我心中的許多積郁。但一走進那座呆板的縣委辦公樓,一種莫名的壞情緒便不禁油然地滋生出來。王志鵬這個人,我雖然心里挺不待見,甚至越來越有點看不起他,但是又覺得更加離不了他了。如果把我們的生活比作大海,像王志鵬這樣的,才是能夠真正來去自如的大魚?;蛘哒f干脆就是無堅不摧的核潛艇。在肖貝貝的這件事情上,雖然看上去只是肖貝貝用自己的婚姻換了一份稱心的工作,我以此取悅了某領導,因而被提拔得以升遷,事實上這背后最大的贏家卻是幾乎置身事外的王志鵬。

第九章

下第二場雪的時候,呂光輝宰了些剛剛下山的灘羊送了過來,一輛小型的箱式冷藏車差不多都裝滿了。疏勒鄉的本地灘羊號稱吃的是中草藥,屙的是六味地黃丸,肉質緊,營養豐富,是冬季進補的佳品,據說很早的時候就坐著飛機進過中南海,所以一直受到上上下下的青睞。

一見面呂光輝就笑呵呵地說,于書記,冬天了,給您送幾只羊上來燉湯喝。三十只,您看夠不夠,不夠我再送過來。

我說光輝呀,你這是弄啥哩,弄這么多呀?

呂光輝說,我的于書記哎,你這不是打老部下的臉嘛!你在下面帶領咱們苦干這么些年,你到了縣里,咱就連搞個后勤服務的份兒都沒有啦!

我說那也用不了這么多呵。

呂光輝說,你就當是老家人送了點土特產,誰沒有個三朋友四弟兄呀,再說了,誰叫你是咱鄉上出來的老領導哩。

我心里暗自點了點頭,呂光輝這個人這方面腦瓜子不缺弦,只是這幾年一直在我手下干,給他發揮的余地太小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駁他的面子,就私下把辦公室主任叫過來,要他帶著我的秘書小王給四大班子領導一人送去一只,最后剩下的,我就打發秘書小王壓著冷藏車給王志鵬送了過去。

在酒店房間只剩下我和呂光輝的時候,呂光輝從茶幾上拿過皮包,取出一只文件袋說,于書記,我代表疏勒鄉一萬六千父老鄉親對你表示一點心意,你在下面干了這么些年,所做的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為了老百姓?現在你雖然高升了,但我們始終覺得這對你是不公正的。這不,我們給您置了套小房子。

呂光輝打開文件袋,里面是一個草綠色的房本和一串金黃的鑰匙。我什么也沒有說,接過來看了看,房子在雄關市陽光花園小區,面積有一百二十多平米。

看完了,我把房本合上遞到呂光輝手里,冷著臉說,光輝,你我共事這么多年,我是啥樣的人你還不了解?疏勒鄉這兩年是有點起色有點家底,可都是干部和老百姓的血汗錢,好多事情都還沒有做呢,你可不能亂來,敗了這個家你可就是大家的罪人呵。

呂光輝肯定早就有思想準備了,知道我會這么說,所以他的應對每一次都仿佛是合理的。呂光輝遞上一支煙,也把圓臉上的笑隱藏了起來,他說于書記,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話雖是這么說,但也不能太虧了自己。這套房子雖說是代表著全鄉上下的心意,其實也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你放心。房子前幾天已經裝修好了,你可以抽時間去看一看,如果你實在覺得不滿意,再把它退給我,好不好?

恰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到門廊處接了電話,嗯嗯了兩聲,然后走過來拿起自己的手包說對不起于書記,下面有點急事要我馬上過去,我失禮先走一步了。說完還不等我開口,他就奪門而出。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那個裝著房本和鑰匙的文件袋發了會兒呆。難道這真的是我多年鄉下苦干的回報?看看外面天色向晚,夜色將近,我給金曉打了個電話說晚上外面有點事,可能晚一點回家,就不用等我回家吃飯了。

出了酒店,我叫了輛出租就徑直去了雄關市。

陽光花園B區八棟二○六號。我按房本上的地址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套房子。這幾棟樓房是秋天落成的,屬于小區的二期,但入住率已經在百分之三十以上了。我打開房門進去的時候幾乎驚呆了,門廊里的聲控燈唰地亮了,柔和靜美的燈光下,家具電器等大件一應俱全,室內的裝修顯然是按星級酒店的標準設計施工的。一旦在心里把這個地方當作自己的家,真的就不忍離去。這個呂光輝……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這些心事,以前真的一點沒有看出來。我在房子里不停地走來走去,衛生間,陽臺,廚房,餐廳,臥室……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我的腳印。眼前的一切和我現在縣城住的那套房子相比,差距幾乎就是大西北和南方沿海的差距。當我躺在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的時候,真的對這套房子愛不釋手了。和這個小區的住戶相比,我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真的像乞丐一樣可憐。

這個冬天,對我來說是人生歷程上的又一個分水嶺。我突然覺得縣里鄉里工作了那么些年,其實我之前一點也沒有成熟。耿直對于一個人來說,應該并不是什么缺點,但有時候這種不是缺點的缺點,卻足以斃命。

有人說,現在這個時代是一個只產生庸人的時代。我雖然不完全贊同,但也是有一些同感的。這倒不是說天下沒有了賢能之士,而是說那些高明的人處在某種不合理的環境當中,不得不時時把自己的高明藏著掖著,最后只能讓自身的高明在無奈中漸漸淪落為平庸,像鳳凰落架后進入雞群,最后不得不淪落到連雞也不如的地步。世俗中人,是很難繞開這般定數。

這些年我一直信奉的是在其位謀其政這句話,甚至是頂著一些壓力剛直不阿地走自己認準的發展之路。但在經歷了那個秋天的痛心疾首的抉擇之后,我的信念已經被慢慢改變了。這樣的改變是出乎預料的,十年的堅守,蛻變也應然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應當是循序漸進的。但這僅僅是在半年不到的時間,甚至就是與王志鵬的一次不算長時間的談話?,F在細細想來,這一切簡直不可思議。雖然我也在時時提醒自己,但那些提醒每一次在我腦海里出現時,都顯得云絮一樣輕飄無力。

不管是橫向地比,還是縱向地看,我都覺得這十多年對我來說太虧了,虧大了。和我一起大學畢業進了企業的,現在哪個不是香車美女?這倒在其次,在一次次的國企改革和沒完沒了的企業改制中,他們撈足了油水。企業倒閉工人下崗之后,他們一個個搖身一變,自己開起了公司當起了私企老板。個個腰纏萬貫,不可一世。那些進了政府部門的,就數我職位最低了。人家大多把正縣問題好多年前就解決了,而我為了一個早就應該到手的副縣,苦等苦盼了多年,最終卻不得不借助王志鵬的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以犧牲一個女孩子的婚姻為代價。到了這種時候,我還要堅守么?我還能堅守什么?

春節前夕,肖貝貝調到市里去了,被安排進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黨群部門,任了科員。這樣簡單的人事調動,在縣里市里都是不會引起人們注意的,一些似乎明白就里的人,也只知道這是上面的意思。至于我和王志鵬與此事的關聯,卻鮮有人知。肖貝貝工作上的這個變動使我釋然了,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我把電腦上手機上與她的聯系方式都一一抹去了,然后啟用了新的電話號碼和微信。

在重新申請微信號的時候,我為自己取了個新的昵稱——紫色光譜。

責任編輯王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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