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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性格

2016-11-22 03:12
綠洲 2016年4期
關鍵詞:大伙金剛

張 弛

癌性格

張弛

婁一凡被確診為肺癌晚期的消息傳來時,科里的同事們正集中在最大的那間辦公室里,依靠集體的力量打發臨下班前最難熬的那半個鐘頭。就大伙兒的品位所能關心的話題幾乎都聊遍了,當再無什么話題可聊的時候,人們就現出一副無聊的模樣來:有的人張嘴打著無聊的哈欠,同時伸手抹去眼中滲出的毫無感情的淚水;有的人呢,一遍又一遍地抬起手腕看表,不斷地發出那種度日如年的哀嘆。

兇信正是在這一刻送達的。

完啦!最終結果出來啦!肺癌晚期,擴散得到處都是!醫學院的專家說啦,再住下去也是白花錢,還不如搬回家,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等著……出現奇跡吧!說這番話的時候,送信者努力做出一副既嚴肅又難過的神情。但是,這一副努力做出的嚴肅和難過卻掩蓋不住送信者內心洋溢著的某種興奮的情緒。這不怪他,老實說,我們的生活實在過于單調刻板,對于生活,我們最深刻的體驗就是“無聊”二字,有位搖滾歌手所寫的一首搖滾歌曲《抵抗無聊》最能表達我們的內心世界。在我們身邊,只要發生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件,哪怕是一場災難,我們都會體驗到一種難耐的興奮。

果然,大伙在片刻的震驚之后,立刻表現出那種難以抑制的興奮,開始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了這件事。

開始是那種很合乎人之常情的嘆息:

“唉……真沒想到呀!”

“太可惜了!”

“他老婆可咋辦呀!”等等。

漸漸地,大伙就偏離了人之常情的軌道,開始了那種由著自己性子的胡扯。不知怎么,扯著扯著,就扯到了所謂的“癌性格”上。有人說,不久前從報紙上看到,某種性格的人容易得癌癥,叫作“癌性格”。大伙連忙催促他把那張報紙找出來,那人在窗臺上的舊報紙堆里翻了一陣,果然翻出那張報紙,給大伙念道:近來,有關專家認為,“癌性格”是人體與生俱來的癌基因從“癌”到“癥”的催化劑。不良情緒是癌細胞最有效的培養液,癌癥的發生80%與環境因素、個人經歷的內心沖突以及性格特征有關。那么,什么是“癌性格”呢?有關專家歸結為:多疑善感,好生悶氣,自我體驗深刻卻不愿意表露。心胸狹窄,常鉆牛角尖,容易記仇,報復心強,易躁易怒,忍耐力差??词裁炊疾豁樠?,喜歡抱怨,有外人就跟外人鬧別扭,沒有別的人就跟自己鬧別扭……

這位同事念完了專家的這篇文章,大伙立刻就拿專家定的條條框框去往婁一凡身上套,越套越覺得吻合,越套越覺得靈驗,套到最后,大伙就覺得專家的這一套關于“癌性格”的條條框框簡直就是為婁一凡量身定做的,怪不得看起來好好的他偏偏就要得癌癥呢!分析達到了這種深度,大伙內心深處都起了一層恐慌。有人開始委婉地表白自己和婁一凡在性格上的差異,并且一個人一表白,大伙也都跟著表白起來,紛紛要和婁一凡劃清界限,有人甚至開始引用長壽歌來進行自我勸慰,什么“別人氣我我不氣,氣出病來沒人替”之類的口訣。

其實,得癌癥的如果換了一個人,大伙就不會這么迅速地聯想到什么“癌性格”上去,也不會這樣誠惶誠恐地拿“癌性格”來引以為戒。關鍵是,婁一凡在科里長期跟領導鬧別扭,兩條光棍背靠背,怎么也尿不到一個壺里。并且正因為如此,婁一凡在科里長期郁郁不得志,這一點是大伙有目共睹的事實。另據了解他的歷史背景的人說,婁一凡不光跟我們科的領導弄不到一塊兒,他在廠里換了那么多單位,跟哪里的領導都弄不到一塊兒。當年他在車間當技術員的時候,不知怎么弄的,就把自己弄成了主任的眼中釘。那年搞下崗分流,車間主任非要把他弄下去不可,矛盾最后就激化到了動手動腳的粗野地步,婁一凡情急之下,提起凳子就要朝車間主任頭上掄,幸虧旁邊有個一慣巴結主任的機靈鬼,挺身而出當了替罪羊,結果替罪羊被砸得頭破血流。在車間主任的支持和慫恿下,替罪羊在廠里到處上告到處嚷嚷,嚷嚷得婁一凡轉崗的時候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著,最后還是看在他老丈人退休前是技術中心元老的面子上,武總才勉強收留了他,安排到了我們科。

剛來我們科的時候,婁一凡還是很滿意的。記得他曾經跟我說過,“這才是知識分子呆的地方!”。但是隨著科領導換人,婁一凡很快又和新科長鬧起了別扭。

新科長姓鄭,是武總身邊的紅人,在底下,我們習慣于稱他為武總的幾大金剛之一的。其實當年老科長還在臺上的時候,姓鄭的這個金剛就已經深得武總的寵愛了。原因一是能喝酒,經常在酒桌上被武總拍著后脖梗子夸作“兒子娃娃!”。二就是行事風格與武總很相似,有那么一股子說一不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蠻勁兒,經常被武總豎著大拇指夸作“有魄力”。當年老科長還在臺上的時候,金剛就曾在底下放話,說是“兵一個,將一窩”。老科長雖然人很,但我們卻很喜歡他。正是因為老科長的,我們才能活得較為寬松,用婁一凡的話說,“還能喘口氣”。老科長為人很軟和,他要給你布置工作的時候,就會親自跑到你的辦公室去,用的也是商量的口吻。老科長還打心眼兒里沒架子,他很喜歡角力,經常在閑著的時候和我們底下的科員抱成一團摔跤,摔得臉紅脖子粗??上Ю峡崎L到廣東求發展去了,武總迫不及待地把他的金剛提拔起來作了新科長。金剛一上臺,一切都變了個樣兒,再也沒有人會用商量的口吻跟你談工作,而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你會聽到一條嗓子在樓道里以嚴厲的、一刻也不容耽擱的調門兒喊著你的名字。我第一次聽到金剛這樣喊我的時候,心跳在一瞬間紊亂了一下。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壞了!一定是工作上捅下了什么大漏子!惹下什么彌天大禍了!我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跑到金剛的辦公室里去,邊跑邊在腦海里反思著最近的工作哪里有可能會出現紕漏,卻不料金剛找我只是普通的布置工作。工作布置完,我剛要松下一口氣,金剛卻兩眼直楞楞地盯著我的眼睛,用那種脅迫一般的口吻問道:××號之前能不能干完?我幾乎顧不得盤算一下日子,就慌亂地點點頭,然后逃離了他的辦公室。我私下里觀察了一下,發現其他科員在金剛面前的反應也與我大同小異。金剛上臺后不久,我們就都感覺到,金剛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在科里的一舉一動都別想逃過他那犀利的目光。有一回,我到辦公室去找他,恰逢他趴在辦公桌上打盹兒,我發現他有一只眼睛微微地張開了一條縫兒,我湊過去朝他那只張著一條縫兒的眼睛望了望,卻赫然發現里面的眼珠兒正盯在我的臉上,我嚇得心都緊縮了一下。鎮定了片刻之后,我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我不知道他那只張著一條縫兒的眼睛到底睡著了沒有,我想在他眼前作個什么小動作試一試,這時我突然發現,我不敢。有人曾在私下里開玩笑說:假如有一天金剛處于那種死不瞑目的狀態的話,恐怕誰也不敢到跟前去理他。我們并且發現,金剛的記性還特別的好,他給每個人所限定的最后期限××號,他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你絕對不要指望到那一天他會偶然忘記了,從而使你得以寬限幾天。只要到了那一天,你一定會聽到他那條可怕的嗓子以一種不容抵賴的氣勢喊叫你的名字,你一跑進他的辦公室,他的眼睛就會直楞楞地盯在你的臉上,問道:我交代你的事你辦得咋樣了?如果這種時候你還沒辦完,你就準備著語無倫次吧!

總之,金剛靠著他那一副典獄長提犯人一般的嗓門兒和那一對兒預審員似的緊咬住你不放的目光,使我們大伙兒只要一踏進單位的大門就會背上一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我們在工作的時候,經常抱有一種誠惶誠恐的贖罪心理。在這樣一種工作氛圍中,武總滿意地夸獎了他的金剛。說是自從他的金剛上臺以后,綜合科的工作效率有了很大改觀。

然而,有一個人卻對金剛很不服氣,這人就是婁一凡。我們其他人雖然對金剛也是又恨又怕,但還沒有心理失衡到像婁一凡那種程度。我曾私下里分析,其原因在于我們其他人都比金剛年幼,唯有婁一凡比金剛年長。我們中國人就是有這樣的怪毛?。耗暧椎谋荒觊L的踩在下面,再怎么踩也不至于受不了,反正論資排輩,自古皆然。但年長的若被年幼的騎在脖子上呼來喚去,那個滋味就不好受了,就會有一種晚境凄涼的人生體驗,就會有一種難以承受的羞辱和不平。三十歲的女人在電視上看見二十歲的女明星千人寵萬人愛、風光無限的樣子都會受不了,更何況婁一凡要成年累月地、面對面地被年輕自己好幾歲的金剛頤指氣使呼來喚去呢?

一開始,婁一凡的抵抗是消極的,使的是暗勁兒。比如金剛坐在辦公室里叫人的時候,喊到我們其他年幼的,個個都會像電打的一樣,一路小跑著到他辦公室里聽候差遣。唯有喊到婁一凡的時候,就不靈了。那天我恰好在場,金剛喊婁一凡的時候,婁一凡正在看報紙,我注意到,婁一凡手中的報紙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人卻沒有更多的反應。他的兩只眼睛仍舊出了神似地盯在報紙上,但我知道,他其實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他的內心一定劇烈地翻騰著各種各樣的情緒。首先是一種緊張的對峙情緒,緊張對峙的情緒之下翻騰著的就是那種深深的屈辱和難抑的不平,甚至還有一種“今天豁出去了!”的情緒也未可知。金剛喊了五六嗓子都不見動靜,只得親自到這間辦公室里來。聽著他那沉甸甸的、不怒自威的腳步聲漸漸逼近,連我都覺得緊張,生怕受到什么牽連。金剛出現在這間辦公室的門口,兩眼盯著仍舊在“看”報紙的婁一凡,盯了好一會兒,道:我喊你你咋不答應?婁一凡這才從報紙上抬起頭,臉上笑了一下,那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面部神經的一下緊張的抽搐。婁一凡就這樣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再喊大聲點兒嘛!你再喊大聲點兒我就聽見了。金剛愣住了,愣過片刻也笑了一下,那笑是和婁一凡一模一樣的皮笑肉不笑,或者說是面部神經的一下抽搐。從那一笑中我看出,其實金剛也很緊張,大概在他眼中,我們其他人都被擺平了,就剩下婁一凡這么一個釘子戶,或者叫堡壘戶了。他今天親自到這間辦公室來,是帶著某種類似拔釘子,或者扛著炸藥包掀堡壘的任務來的。他笑過之后,道:沒聽說你耳朵背呀,以后還是靈醒點兒,有什么事了,別怪我沒喊你!

果然,婁一凡很快就嘗到了“耳朵背”的壞處。原來,金剛在領導我們底下人的時候,是講究恩威并施的。他的種種“威”前已述及,那么“恩”是什么呢?“恩”就是時不時地用科里的錢請我們大伙兒吃頓飯?!按蠹液煤脽狒[熱鬧,增加一下凝聚力!”雖說一頓飯算不了什么大恩惠,可是,因為有金剛一年四季都不松懈的“威”放在那里作背景,一頓飯的恩惠也就被無限放大了,往往讓我們大伙產生一種知恩圖報的心理。這就好比假如你攤上一個一年四季都板著臉的領導,那么他偶然的一個笑臉、對你肩膀的一下輕拍,都會讓你覺得彌足珍貴、受寵若驚。這也就是領導為什么不輕易給底下人笑臉的內在原因。

但是,即使是這樣一種放大鏡下的恩情,金剛也不會讓它遍灑到每個科員頭上,而是要區別對待。像婁一凡這樣“耳朵背”的科員,就要好好治一下他“耳朵背”的毛病。婁一凡因為跟金剛弄不到一塊兒,為了避免下班的時候一同走樓梯,他每次下班總要提前幾分鐘下樓。于是,金剛每次決定聚餐時,都故意等婁一凡下樓之后才到各辦公室通知。如此數次之后,外科一些愛看熱鬧的人就會跑到婁一凡面前去搗閑話,問他:最近你們科出去吃了好幾次飯,咋看不見你呀?婁一凡一聽,就像被什么噎住了似的,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像受了重創似的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悶哼,惱羞成怒地說句“跟他們?!怕得了傳染??!”

如果換了別的人,幾頓飯沒吃上,找個說得來的發發牢騷,罵幾句難聽話也就算了。婁一凡卻不行,越是讓他生氣、在他看來是受辱的事,他越是要糾纏不休。他在私底下跟我分析,說科里的錢都是從大伙的獎金里摳出來的,是大伙的公積金,其中就有他婁一凡的一份兒。吃飯不叫他,是金剛在剝奪、在踐踏他的合法權益。我聽了仔細一想,他的分析倒也不無道理,明明是大伙花自己的錢去吃飯,但在我們科,卻偏偏被說成是金剛請大家吃飯。除了婁一凡,任何人,包括我,都沒有或者是不愿意去深究這件事。婁一凡說,他并不在乎這幾頓飯,他受不了的是金剛這樣公然地孤立他,排擠他。他說,金剛這樣做實際上等于給他貼上了二等公民的標簽。他說他最近越來越感覺到,他在科里的地位在日益地邊緣化,已經成了個可有可無、不值一提的人。有的人甚至不敢單獨和他一起聊天,怕被金剛猜忌。我覺得他正在氣頭上,說的話未免有些言過其實,就隨便勸了他兩句,不料,他一點兒也聽不進去,反而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早晚他要給金剛弄一個難看!

誰也沒想到,婁一凡辦事就有這么絕,竟真的給金剛弄了一個難看!那天下午,他找到我,說是星期天買彩票中了一個200元的末等獎,想請幾個說得來的到重慶川菜館吃個飯。我不知是計,欣然答應。下班后來到重慶川菜館,我很快就發現了蹊蹺:除了金剛之外,科里的人都在婁一凡的酒桌上聚齊了。顯然其他人也發現了問題,開喝之前,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要不要給金剛打個傳呼,不料婁一凡眼一睜說:我送你一句話,我婁一凡從今往后若再和鄭××在一個桌子上吃飯,我都不是人養的!大家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于是開喝。酒過三巡,場子上的氣氛剛要熱鬧起來的時候,一件大家都不愿看到,甚至不敢想到的事情發生了:金剛從外面推門而入,我趕緊把臉扭向了一邊兒,慌亂中,只覺得右側那兩個同事表情也十分尷尬,一忽兒望望婁一凡,一忽兒又不安地瞟一瞟金剛那邊兒。只有婁一凡得意洋洋地舉著酒杯大聲嚷嚷著給大家敬酒,我甚至都沒聽明白他在說什么。我有一種被脅迫到這張酒桌上來喝酒的感覺,這頓飯吃得簡直比鴻門宴還要難受!過了片刻,我借著夾菜的工夫偷眼看了看金剛那邊,金剛坐在不遠處的另一張桌子前,臉色十分難看,正在對付桌子上的一碗肉絲面。他顯然是急于把那碗肉絲面盡快對付完,只見他用筷子叉起滿滿一筷子面條就往嘴里塞,剛一塞進去,立刻燙得將面條“噗”地一下全吐回到了碗里……金剛很快就消失了,桌子上的碗里還剩著大半碗肉絲面。

不久,我就聽其他同事說,那段時間金剛老婆出差,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重慶川菜館去吃一碗肉絲面,這一點是婁一凡早就觀察好了的。我就覺得婁一凡這個人心勁兒太大了,跟領導這么別扭下去,能有你什么好兒呢?從那場事兒之后,我有很久一段時間不敢到婁一凡的辦公室里去聊天,他的辦公室里就他一個人,我去了,兩人關在里聊天,倒像象是在密謀什么似的,萬一讓金剛看見,會怎么想?而且我注意到,其他人也盡量躲他遠遠兒的,我于是想起來婁一凡前一向跟我說過的“有的人不敢單獨和我一起聊天”的話,這才相信他所言不謬。于是我不禁感嘆,在我們這個集體里,你跟領導鬧別扭,就等于是跟整個集體鬧別扭,就等于是跟你自己鬧別扭。

很快,更大的別扭就找到了婁一凡頭上。

兩年前,技術中心在武總的倡議下推行項目承包制,所謂的重點技術工作由武總拍板立項,按武總的意思確定項目承包人。承包人干項目期間,所拿的項目工資一般能比正常收入翻一番。項目承包制一推行開,婁一凡就在底下說怪話,說武總推行項目承包制,用意就是手里捏著幾十個項目作餌,誘使大伙爭先恐后地向他身邊靠攏,更加服帖地聽從他的領導。項目承包制運行了一年,大伙就看出,經常承包項目的無非就是簇擁在武總身邊的那幾個金剛、紅人罷了,至于外圍的一些科員,如婁一凡和我之流,只能在金剛們吃飽吃好之后,輪到一點殘湯剩飯而已。那一回,就給婁一凡輪到了一點殘湯,是石油上的一個客戶訂購了幾輛沙漠加油車。當時,婁一凡已有大半年沒有喝到殘湯了,所以干得十分賣力,不到一個月就完成了大部分的圖紙設計任務。不料此時卻傳來了一個不祥的消息:那幾個言而無信的客戶卻又突然不要車了,哪怕舍了定金也不要車了。有人就開始拿婁一凡尋開心,說他的項目工資怕是要泡湯了。婁一凡心里虛,嘴上卻硬,說去年×××承包的項目不也是客戶中途變卦?×××該拿的錢一分沒少,圖紙作了技術儲備!那人就笑道:×××是×××,你是你,你能跟人家×××比嗎?不料事情竟真的讓那人不幸而言中,到了月底發工資時,婁一凡只拿到了平常工資,多一分錢也沒見。那人就又提起這個話頭,惹得大伙哄堂大笑。婁一凡有種被耍了的感覺,氣急敗壞地去找武總鬧,結果被武總罵得狗血淋頭,只得強咽下這口惡氣。

造化弄人就在這里。半年后,石油上又來了一個客戶,訂了兩輛沙漠油罐車,武總把項目給了金剛。因為沙漠油罐車與沙漠加油車原本就大同小異,許多圖紙都可以借用,金剛就要借用婁一凡的圖紙。婁一凡想,當初干沙漠加油車的時候,被他們整整愚弄了一個月,眼下自己的勞動成果又要白白拿去給他們錦上添花!難道我婁一凡是面人,叫他們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婁一凡于是把計算機里的圖紙存在自己的軟盤里,把軟盤藏起來鎖好,然后把計算機里的圖紙全部刪除了。金剛調不出圖紙,情知是婁一凡搗的鬼,就來找婁一凡要圖紙,婁一凡給金剛來了個一問三不知。金剛急眼了,威脅道:你知不知道,隨便銷毀廠里的技術文件是違犯檔案法的!是犯罪行為!婁一凡針鋒相對地說:那你就報告公安局,讓公安局來破案嘛!金剛氣得臉色煞白,下來后私底下找人摸情況。有人便告訴金剛,說是前兩天看見婁一凡從計算機里拷貝了大量的文件,軟盤就鎖在柜子里了。金剛想了又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一把螺絲刀,趁著婁一凡去車間的空檔,鉆到婁一凡的辦公室里蹲在文件柜下面撬柜子。不想車間停電,婁一凡又返回了辦公樓,有人在樓道里碰見婁一凡,便附耳低語道:快回去看看吧,金剛在撬你的文件柜呢!婁一凡一陣風般刮進了辦公室,果然看見金剛正滿頭大汗地蹲在文件柜下,一見他,忽地站起了身子,眼中閃爍著作了賊一般虛怯的目光,手也藏到背后去了。婁一凡大怒,喝道:家賊難防!沖過來就把金剛狠狠搡了一把。金剛被搡了一個趔趄,藏在背后的螺絲刀也叮當落地,金剛一時惱羞成怒,就有一股惡從心底泛上來,耍起科長的威風,大罵婁一凡蔫人蔫壞,咬人的狗不叫喚等等,并且威脅說,跟他耍歪沒好下場!兩人頓時動起手來,撕成了一團。我們在外面聽到動靜趕忙跑進來,好不容易才把兩人分開。過后金剛調頭就去找了武總,武總把婁一凡叫去施加了壓力,聽說是拍了桌子,才把婁一凡鎮住,交出了軟盤。

從此,婁一凡由金剛的眼中釘升格為武總的眼中釘。那年年終喝酒,武總喝了個佯醉,跑到我們科的桌子上來說是來看望我們,就有意坐在了金剛的身邊給他打氣,讓金剛“大刀闊斧”,“別害怕得罪人!”“放手干!”說是“誰不服就讓他滾!”當時正搞著減員增效,我聽了這番話,覺得既害怕又寒心。下來以后,我給別的同事說了我的感受,別的同事就笑我太遲鈍,聽話不會聽弦外音。

“這話不是說給咱們大伙聽的,這話是說給一個人聽的!”

“誰?”我忙問。

那人朝婁一凡的辦公室努了努嘴,我頓時覺得松了一口氣。但轉瞬間,我又開始為婁一凡擔心,并對他抱以深切的同情。我忽然想起來,平常有些人經常在金剛和婁一凡之間戳是非、搗桿子,動不動就跑到婁一凡跟前裝作很理解、很同情、很心腹的樣子,把金剛的一些話傳給他聽,什么最近可能要整他呀、要他多加小心呀之類的。在我這種一貫息事寧人的人看來,這些作法很有些費解。如今我才明白這種作法的深層次原因,原來大家實際上都對金剛怕得要命,這種情況下,把婁一凡這樣的人支到前面去和金剛鬧別扭,去吸引金剛的注意力,其他人相對就安全些了。婁一凡實際上是在渾然不覺中被大伙選中了,作為供品獻到了金剛的祭壇上,以自己的犧牲保佑了大多數人的安全。

一旦成為武總的眼中釘,婁一凡的噩夢就算正式開場了。

那一年評職稱,不知怎么,武總突然就定了個新杠杠,申報副高級職稱的必須發表兩篇以上的論文。大伙在底下對武總的新杠杠推敲了一番,立刻發現武總的新杠杠有這樣一種神奇的特性,即粗看起來似也合情合理,細細一推敲,就發現里面其實暗藏了玄機,具有很隱蔽的針對性和殺傷力。按武總的這個杠杠一劃,他手下的那些金剛、紅人恰好都劃到杠杠里去了,而像婁一凡之流呢,統統被卡在了杠杠外。有人后悔前兩年光顧響應老科長的號召解決車間實際問題去了,把寫論文給忽略了。這時,就另有大徹大悟的人陰陽怪氣地說:算了吧!咱們若發表了論文,誰知道人家的杠杠又會怎么定呢!就這樣,婁一凡眼巴巴地看著那些比自己年青的金剛、紅人們都評了副高,自己卻被擋在門外,成了工程師這一堆里年紀最老的老大難。這一年,廠里蓋的新樓房竣工,按新的分房政策,其中一個單元辟為高工樓,專門留給具有副高以上職稱的分配。于是,金剛和紅人們合家歡喜地搬了新樓房。而婁一凡呢,又落了個靠邊站的結局。眼看著年青人搬新樓,自己和老婆孩子擠在住了十年的破平房里。以往的時候,婁一凡就常跟我抱怨,說他家那排破平房屋后的排水溝臭不可聞,夏天睡覺,窗戶開也不是,關也不是。冬天睡覺呢,一旦內急,就得穿戴整齊,扣上棉帽、捂著口罩(有鼻炎),全副武裝地跑到家屬區最西頭去上廁所,饒是這樣,屁股也要被凍得失去知覺。這回分新房又被年青人擠了個靠邊站,我不敢想他的心里會是個什么滋味兒。

活得不如人,精神上就要受壓抑,婁一凡漸漸患上了失眠多夢的毛病。弗洛伊德說,夢是對白天生活的補償,這話放在婁一凡身上十分靈驗。他經常喜歡把他做的夢講給我聽,我漸漸發現,他實際上是在用做夢這種方式來消解他的壓抑,發泄他的情緒。比如,他曾經給我講述他做的一個夢,他說他家院子里長年累月地扔著一個十字鎬的斷把兒,沒什么用,但也未曾想到清理出去。有天夜里,他就夢見他攥著那個十字鎬的斷把兒追著金剛在打,打得金剛腦漿都迸濺出來了。他還曾給我講過一個夢。他說他喜歡游泳,經常做夢夢見游泳。有天夜里,他就夢見他在家鄉的水庫里游泳,水庫里碧波蕩漾,曬暖了的湖水溫溫軟軟地從身上滑過,真是太舒暢了!正在這時,武總的腦袋突然從身邊鉆出來,可把他氣壞了!他想,我走哪兒你跟哪兒??!還讓不讓我活了?!于是一把抓住武總的胳膊反扭到背后,另一只手揪住武總的頭發就往水里淹,淹得武總在水里直冒泡兒,直到泡泡冒盡了才讓武總露個頭。武總張著嘴剛要喘,就又按到水里去,如此淹了十幾個回合,淹得武總口吐白沫……婁一凡講著講著,眼中就迸射出兩道亢奮的光芒,顯示著他的內心是多么的痛快淋漓。

總之,在那段歲月里,婁一凡的生活就是這樣的:黑夜,在不為人知的夢境里,他痛快淋漓地收拾別人;天一亮,進入了現實生活中,也就到了別人收拾他的時間。

有時,我忍不住想,對于婁一凡這樣的人,要是能夠把夢當作醒,把醒當作夢,該多好!

我們是在一個星期天,在金剛的帶領下去醫院看望婁一凡的。婁一凡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因為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好幾節脊椎骨上,一動就疼得鉆心。我們剛進病房時,為了和我們說話方便,婁一凡讓老婆把床搖起來一些,希望能保持一個半躺的姿勢。但是,當身下的床板搖到某一個角度的時候,婁一凡突然像被抽了筋似的,張著嘴發出了一陣可怕的嘶鳴。那一刻,他的眼珠都從眼眶中鼓突了出來,我們甚至能看見他的舌頭在口腔中顫栗著。他的手急促地拍著床幫說:快搖下!……搖下!他老婆嚇壞了,趕緊把床搖回到水平位置。過了半天,他才緩過來,開始與我們說話,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受罪了!受大罪了!我們紛紛安慰他,什么“安心養病”啦,“會好起來的”之類,盡是些言不由衷的話,因為我們都很清楚,他不過是在熬時間罷了。

有人問起了他的病因,婁一凡嘆口氣說:醫生說了,像我這個病,跟精神狀況有很大關系。說白了就是長期壓抑,氣不順造成的……我們都沒料到婁一凡會這么說,這讓金剛怎么下得了臺?!病房里的氣氛頓時尷尬地靜默下來。我偷眼看了看金剛,看見金剛緊蹙著眉頭,把臉扭向了窗外……很快,金剛就借口還有點兒事,起身離去了。金剛一走,大家就不敢久留,紛紛告辭,我也隨大流地跟了出來。到了醫院大門口,金剛正站在門口抽悶煙,看見我也出來了,就對我發火道:你咋也跟出來了?!你倆不是關系最好嗎?!咋不回去陪著他?!我只好又轉回了病房。

婁一凡見我轉回來了,長出了一口氣,表現出一副正中下懷的神情來,對我說,剛才那樣說話,就是為了把不入眼的趕走,跟我倒是有正經事要說的。我就在心中暗自感嘆婁一凡心勁兒太盛,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都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了,還要跟別人較勁兒。

婁一凡跟我說的正經事就是:眼下雖然病倒了,今年的職稱評定卻不能錯過。上次別人拿論文的事把他卡在門外,這回他把論文都準備好了,聽說我有個親戚在某專業雜志任編輯,想托我幫忙把論文發表了。只要論文發表了,估計這回應該沒問題了。

“我這回算倒霉到家了,我看還有誰下得了手整我?”婁一凡躺在床上攤開兩手這么向我問道,兩個眼珠從眼眶中努出來看著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清不清楚自己的病情,但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快要死的人的遺愿,我能怎么樣?我只能滿口答應。

當天我就跟親戚打電話,把婁一凡的情況跟親戚簡要介紹了一下,請他無論如何也要幫這個忙。親戚聽了我那莊重嚴肅,仿佛臨終托孤一般的口吻,禁不住笑了,說這事你別看得太嚴重,很好辦的。我們這里只要你寄錢來,就可以發論文,每篇300元。

第二天,我就給親戚電匯了300元。大約一周以后,親戚給我來電話,說是已經排上了。我問什么時候能上版,親戚說,大約半年以后吧。我一聽就急眼了,半年以后黃瓜菜都涼了!婁一凡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忙問親威能不能設法提前到下個月發表,因為下個月就要評職稱了。親戚說,那是不可能的,現在要發這種論文的太多了,都交了錢在排隊。我只是個小小責編,沒有恁大的權力。不過,如果是為了評職稱的話,雜志社可以出具一份證明,證明你們的那個婁一凡的論文已在我社終審通過,不日即可發表。以前評職稱的都是這么干的。我說,那能管用嗎?親戚說,只要領導不專門卡你,都管用。

一周以后,我就拿到了親戚開來的證明。我拿著證明以及婁一凡老婆交給我的申報材料,還有婁一凡給武總的一封親筆信,跑去找武總。武總看了申報材料,看了那個婁一凡發表論文的證明,最后又看了婁一凡的親筆信。婁一凡在信中不知說了些什么,武總看過信后,臉色十分難看,說:研究研究再說吧!武總的這句“研究研究再說吧!”以及他那難看的臉色令我覺得十分不妙,我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十分管用的理由。我斗膽地說:武總,婁一凡的功過是非咱們都不提了。不管他夠不夠格,他已經是個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咱們就是把這個副高給了他,他也占不住這個名額。外單位有好些個可評可不評的人,臨退休前不也都評了的嗎?一聽這話,武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毛骨悚然,然后就轉身走了。

不知是我提出的那個理由真的管用,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半個多月以后,傳來好消息,說婁一凡的職稱評定在廠里已獲通過。我揣著這個好消息興沖沖地跑到醫院去給婁一凡報喜,見到婁一凡我不禁吃了一驚,才一個月沒見面,沒想到他就變成了這種奇形怪狀的模樣:他的兩條胳膊、兩條腿、以及那一截細脖子,都變得非常細,細得簡直有點兒……不像樣兒!只有肚子圓滾滾地鼓了起來。他就這樣平展展地躺在病床上,細胳膊細腿無奈地平攤在床上,那模樣讓我一下聯想起了上初中做生物實驗時用大頭針固定在實驗臺上的青蛙。他一動也不能動,只有腦袋微微側向一邊面朝著我,他的兩個眼珠從眼眶中努了出來,而且似乎再也無法縮回去了。他就這么愣愣地看著我,兩個眼球兒顯得很大,大得有些怕人,里面流露出一種空洞的、絕望的、而且似乎對所有的健康人略微帶點兒譴責的目光。聽到他的職稱評定已獲通過的消息,他似乎并不顯得高興。他用眼神示意我靠近他一些,我把腦袋湊近他,他喘了幾口氣之后,斷斷續續地說:聽說了嗎……廠里最近集資蓋最后一批福利樓……有一個單元是副高以上的……我吃了一驚,不知他又要干什么。他又喘了幾口氣,說:幫我辦……我皺起了眉頭,說實在的,我覺得十分為難。他那個副高本身就評得十分勉強,如今又要拿著這個勉強評來的副高去換房子,領導會怎么說?但是他不再說話,只是努著兩個大眼珠兒愣愣地盯著我,里面流露出那種空洞的、絕望的、而且似乎對我這樣的健康人略微帶點兒譴責的目光。他的這種目光把我給征服了,我答應盡力去辦。

我拿著他老婆交給我的集資房申請報告跑去找主管人事福利的副廠長。副廠長看完報告,立刻皺起了眉頭,說:他那個副高職稱本來就是勉強照顧他的,怎么又提出來要房子?這叫我怎么辦?這無論如何也辦不了!我連忙替婁一凡求情,說是看在他是個就要過去的人,就滿足他最后一個要求吧。副廠長把腦袋湊過來壓低聲音說:就因為他是個就要過去的人,才不能分房給他。你知不知道,他老婆又不是我們單位的,房子分給他,他撒手一走,房子等于白給了外單位的人!這最后一批福利房本來就爭得頭破血流的,別人會怎么說?別人會說死人搶了活人的房!一聽這話,我頓時張口結舌了,覺得領導考慮問題就是比我周到。副廠長最后拍著我的肩膀叫我回去跟婁一凡好好做工作,讓他打消這個念頭。

但是這個工作怎么做?難道讓我對他說:“你這個死人就發揚發揚風格,別再跟活人爭房子了”嗎?!工作不好做,我就拉了幾個平時相好的同事一起去看他。我想,當著大家的面把話說出來,他也不好怪我什么了。不料,我剛把話說了個頭,病床上的婁一凡就開始晃腦袋,腦袋現在已經成了他唯一可以表達意思的工具。他一邊晃腦袋,一邊用那種空洞、絕望的目光盯住我,嘴里斷斷續續地說:抬我去……親自見廠長。我只得低下頭來不吭聲。他喘了一會氣,眼睛又盯住了第二個人,仍然是那句斷續的嘟囔:抬我去……親自見廠長。于是第二個人也只得低下頭不吭聲。他大約這么說了一輪,我見不是個事,把其他四人叫出病房,說:這也就是他臨死前最后一個要求了,咱們就把他抬了去,別的咱就不管那么多了,也算是對得起他就是了。

于是我們把婁一凡挪上擔架,四個人抬擔架,一個人替換著,抬著他往廠辦公大樓進發。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在望著我們,有些好事之徒還跟在我們屁股后面,想看看我們抬著半死不活的婁一凡究竟要上哪兒去。這些人在我們后面漸漸形成了一小支隊伍,走著走著,我忽然害怕起來,覺得有一股寒氣漸漸地從后脊梁蔓延到脖梗子上來了,因為我忽然想到,婁一凡此刻也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我覺得我們簡直是在舉行一場恐怖的抬尸游行。

當我們把婁一凡抬到三樓副廠長辦公室附近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因為廠里效益好轉,市領導來廠里參觀考察。我們的廠長正領著一大群市里的頭頭腦腦準備下車間去參觀,忙得不亦樂乎。市里的頭頭腦腦一碰上我們的擔架隊,個個都拿詫異的目光朝我們瞟過來,我看見廠長狠狠地剜了我們一眼。但事已至此,我們也就豁出去了,硬是把婁一凡抬進了副廠長辦公室。副廠長見到我們,大吃了一驚,揮揮手把我們五個人像轟蒼蠅似的轟出了辦公室,只留下婁一凡和他的擔架平躺在油光锃亮的木地板上。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副廠長拉開門喊我們把婁一凡抬回廠醫院,副廠長的臉色十分難看。我們抬起婁一凡剛要走,副廠長卻招手叫我留下,說是有話跟我說。我忐忑不安地走進副廠長辦公室,剛要開口辯白,就見廠長急匆匆地從外面一頭扎了進來。廠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著就問副廠長是怎么回事。副廠長就把婁一凡的要求簡要地說了說。廠長指著副廠長的鼻子嚴厲地說:當初評職稱的時候,我就再三提醒你要慎重要慎重!怎么樣?!惹出事來了吧?!副廠長惴惴不安地請示廠長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廠長不耐煩地大手一揮,說:給他給他!既然人還活著,就按活人的規定辦!

就這樣,婁一凡實現了自己的最后一個愿望。

一個多月以后,新樓房的地基已經打起來了。聽廠醫院的大夫說,婁一凡也快不行了,腹水胸腔積液抽了好幾次,可抽過了又滿,抽過了又滿,都抽不及了。我們決定最后去看望他一次。這回他睜眼也有些困難了,只見他微微睜開眼,望了我們一圈兒,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他老婆俯下身子仔細諦聽了一陣,抬起臉茫然地望著我們說:他要看新房子。我把頭湊到他耳邊大聲喊道:新房子還沒蓋起來呢!

“看地基……”這回,他較為清析地嘟囔了一句。

于是,我們抬著婁一凡來到了新樓房的建筑工地。一到工地上,我暗暗吃了一驚,因為地基已經完全打好了,毛石壘起來的墻基一道一道的,已經勾勒出了每間房子的格局,如果想象力豐富一點的話,客廳、大臥室、小臥室、衛生間、廚房,就都可以看得見了。我們按婁一凡分得的單元和房號找到了他的房間所在的位置,我們把擔架一直抬到客廳所在的位置,放在了地面上。我暗想:婁一凡若是一樓就好了,他等于已經躺在了他的新房子里,可惜他分的是六樓。這時,我忽然發現婁一凡的眼睛完全睜開了,直楞楞地朝上仰望著,一直望向了那蔚藍色的、永遠沒有盡頭的天空。我忽然就產生了一個想法,婁一凡此刻一定是順著他的目光往上爬,一直費力地爬到他在六樓的客廳里,然后躺下來,得到了終極滿足似的享受著新房子的滋味兒。

婁一凡就這么盯著他的空中樓閣,臉上果然現出一絲滿足的神情。

一個星期后,我們的麻煩制造者婁一凡終于去世了,金剛帶領我們全體科員去殯儀館為婁一凡送葬。殯儀館位于我市東郊一個叫作雀兒窩的山谷中,火化之后,可以在殯儀館背后的山梁上花三千塊錢買一小塊墓地,把骨灰盒葬在墓地里。此地人還是講究入土為安的,雖然這道山梁完全是荒禿的,呈現出一派荒涼的赭黃色,但山梁上的墳包卻一叢一叢生長得十分茂密,從遠處看起來,簡直擠得密密麻麻、疙疙瘩瘩了。

這道山梁的背后是另一個山谷,谷中有一小汪湖泊,湖泊四周林木蓊郁,環境清新幽雅,修建有一個革命烈士陵園。據說因為當年湖泊中曾有大雁棲息,所以這座山谷叫作雁兒泊,烈士陵園就叫作雁兒泊烈士陵園。那天葬完婁一凡之后,我和幾個同事信步爬過那道山梁,來到了雁兒泊烈士陵園游覽了一番,發現這里除了葬有幾名早年間的革命烈士外,更多的都是一些省內高官,有位好事的同事粗粗統計了一下,基本上都是省級干部,最次的也是地區級干部,其中有一位,據墓碑的碑文上看,也是五十年代從工廠出身,一步一步干上去的。同事于是大驚小怪地嚷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有頭有臉的都埋在雁兒泊這邊!老百姓就都擠到雀兒窩那邊去了!有人就感慨地說:像婁一凡和我們之流,將來死了只能埋到對面的雀兒窩里去。有人就拿金剛調侃起來,他用腳跺跺那個工廠出身的省級干部墓碑前的石臺階,道:照咱們金剛這種干法兒,一路干上去,早晚也能躋身到這個位置來。大伙哄堂大笑起來,那人卻意猶未盡,笑嘻嘻地罵起我們來,罵我們是“燕雀安知鴻鵠(雁)之志哉!”

責任編輯劉永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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