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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上

2016-11-22 03:12向本貴
綠洲 2016年4期
關鍵詞:前生秋香油茶

向本貴

嶺上

向本貴

“你后悔么?”錢秋香心疼地看著鄒杰,柔聲地問道。

“……”這么多年了,鄒杰這是第一次沒有把不后悔三個字說出來。

淚水就嘩嘩地從錢秋香的眼里淌落下來,她說:“我這就去對他說?!?/p>

“不……”

鄒杰從喉嚨里吐出一個字,后面的話錢秋香沒有聽清楚,但她猜得出他說的是什么,除了顧及鄭生林的臉面,他還顧及鄧荷花的日子不好過啊。

“要不,給我們家鄒芳打個電話,叫她回來一趟吧?!?/p>

“不……”鄒杰的眉頭緊緊地擰著,臉面有些扭曲,這么多年來,他就擔心哪一天自己突然就起不來了?,F在,他的擔心是一天一天臨近了。

錢秋香已經泣不成聲,說:“我去鄉醫院給你弄點藥來?!?/p>

“不用?!?/p>

“你是擔心沒錢?”

“不是?!?/p>

“那我這就去弄藥?!?/p>

“那點錢要留著?!?/p>

“還說不是心疼錢。要不,我們把字簽了,把低保手續辦了,就沒有后顧之慮了?!?/p>

鄒杰的眼睛就瞪圓了:“放屁?!?/p>

四十多年了,鄒杰從來沒有對錢秋香瞪過眼睛,說過重話。今天,他自己都被這樣的舉動嚇了一跳。

錢秋香哭得更加厲害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該怎么辦?”

鄒杰不做聲,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現在不叫你老支書了,更不會叫你什么舅舅,我叫你鄒杰。鄒杰,再不簽字,鄉里趙書記就要來找你了?!?/p>

鄭新又在禾場上罵開了。鄭新是嶺上村的村主任。這些日子,天天來找鄒杰,惡聲惡氣,還罵人。鄒杰只是嘆氣,錢秋香卻是在心里罵:“沒教養啊?!?/p>

“鄒杰,那字你簽也不簽?”

錢秋香只得對著禾場回答說:“你……他又犯病了?!?/p>

鄭新說:“怎么沒死?!?/p>

錢秋香已經忍無可忍,吼他道:“你是畜牲啊?!?/p>

鄭新在外面罵一陣,就走了。鄒杰要錢秋香把他扶起來,他要起床。只是,錢秋香稍稍動了動他的身子,那腰就疼得他呲牙咧嘴了。

錢秋香說:“我去炒點食鹽,在腰上敷一敷?!逼綍r,鄒杰的腰疼得受不了的時候,錢秋香就是用這種辦法給他緩解疼痛的。

鄒杰沒有做聲。錢秋香連忙生火,在鍋子里炒了半碗食鹽,用洗臉毛巾包好,輕輕地在鄒杰右邊腰間敷著。錢秋香清楚地記得,三十多年前,農村實行生產承包責任制,周邊村寨的農民都吃上了飽飯,只有嶺上村是個另外,水田十年九旱,人們吃飽飯還得看天。鄒杰帶著村里的人們開鑿后埡的石壁,不懼風雨霜雪,沒有春夏秋冬,用了三年時間,硬是在石壁上開鑿出一條二百米長的水渠,把后山的泉水引到嶺上來了,從此旱澇保收,他自己卻被石頭砸傷了腰,落下腰疼的毛病。每年的春天要發一次,后來年紀大了,就不僅僅只是春天發病,疼起來沒個準,中藥西藥都吃過,卻是不見效果。

鹽包在腰上敷了一陣,疼痛似乎有所緩解,鄒杰說:“吃過早飯,我們去油茶林看看。油茶果該采摘了?!?/p>

錢秋香說:“不用看,熟了就會掉下來,你只管好好躺著,到時候我一個人去油茶林里拾茶果就是了?!?/p>

看見男人的痛苦稍稍緩解了些,錢秋香的心才放了下來,吃過早飯,背著背簍匆匆出門去了。

九月,霜降將至,田地里的谷物早已收割進倉,一山接一山,一嶺連一嶺的油茶林這時又燃起了豐收的希望,油茶果成熟,透著一種油光發亮的赭紅,秋陽里,滿枝頭像是舉起一束一束燒透的火焰。

嶺上村的人們盼望了一年,等待了一年,滿枝頭的油茶果采摘下來就是錢啊。嶺上村跟別的村寨有些不一樣,外出打工的人不像別的村那么多,可他們卻說幸福指數并不比別地方差。嶺上村的人們對幸福指數的含義理解得并不怎么透徹,不過就是那陣鄒杰做村主任的時候,從鄉領導嘴里學來的詞兒,現買現賣說給大家聽,人們把這詞兒就用上了。在他們眼里,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口袋里還有鈔票揣著,幸福指數就算是老高了。做農民的,知足。

小四輪打著響屁從坡下爬上來,采摘油茶果的人們就知道是鄭新回來了,從油茶林里鉆出來,站在簡易公路旁邊,等著他的到來。

嶺上村就鄭新有小四輪,跑運輸,還跑客運。嶺上村到鄉場不過七八里路,人們去鄉場三元,帶貨按重量加錢,一個來回少說也得十來塊錢。人們算過賬,就這一項,鄭新一年就有上萬的收入。

今天人們等他,是想打聽油茶果的價錢。嶺上村二百多戶人家,有油茶林四千多畝,采摘的油茶果留下一些自己榨油吃,大部分要賣掉,價錢就成了人們特別關心的事情。前不久鄭新開會說,他要跟大家簽合同,油茶果由他收,錢由他付,一個價,賣貴賣賤大家就沒有風險了。鄒杰不同意,說還是自己賣,價錢漲漲落落,自己把油茶果交給收購販子,一手交貨,一手收錢,心里踏實。你鄭新仍然還是收你的運輸費,也省心啊。這些年,鄭新就是這么做的,到了收油茶果的季節,他的小四輪來來回回地跑,要掙一大筆運費?,F在,鄭新是村主任,心里的盤算當然也就不一樣了,按他的想法,把全村的油茶果低價收來,再高價賣出,賺的會更多。鄒杰卻擋了他的財路,已經上門跟鄒杰吵過多少次架了。

小四輪的駕駛室還坐著鄭新的女人劉友秀。嶺上的人們說,劉友秀百樣不會,但會哄男人。鄭新就把劉友秀放在心肝上去了。她說要去鄉場,鄭新再忙,也要把手里的事情放下來,開著小四輪陪她去鄉場。劉友秀說口袋沒錢了,鄭新借,也要給她借些錢揣在口袋里。

今天,不知道是劉友秀要去鄉場,還是鄭新要跑客,才半晌午,就從鄉場打轉回來了。小四輪還沒停下,人們已經圍了上來,他們不關心鄭新和他女人去鄉場做什么,他們只關心與自己有關的事情:“今年的油茶果價錢如何?”

鄭新卻是板著臉道:“要你們把油茶果賣給我,你們不干,能賣到好價錢?”

掛在人們臉上的期待,就變成了失望。但他們認準一個理,老支書不松口,他們是決不會把油茶果賣給他鄭新的。

鄭新這時又說:“賣不到好價錢也就罷了,我們從別的地方把損失補回來?!?/p>

“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晚上開會對大家說?!?/p>

小四輪打著響屁走了,人們的心里就更加的不踏實了。

“老支書,你說油茶果賣給他鄭新和我們自己賣與價錢有什么關系???”有人憋不住,去找鄒杰訴說,“鄭新還說晚上開會要對大家說什么好消息呢?!?/p>

鄒杰擰著眉頭說:“能有什么好消息,只怕又要折騰別的什么吧。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p>

人們在鄒杰這里得不到答案,帶著一肚子的疑惑走了。鄒杰臉上的憂郁也更加的重了,想起早晨鄭新在禾場上罵他的話,心里還一陣一陣地發疼。

“鄒杰,你把鄧荷花帶回來做什么,我們是回家考義務兵的?!?/p>

一路上,鄭生林都在抱怨鄒杰,可他的心里卻是對鄒杰羨慕得不行,要是鄧荷花看上他鄭生林,死心踏地跟著他,他就不去當義務兵了。

“這么多年了,嶺上村才考上兩個義務兵。百里挑一。報名,只是個態度問題,能不能考上還很難說。再說,她要跟著我,我能把她趕走么,沒看見人家都活不下去了啊?!?/p>

鄭生林就不做聲了,回頭看一眼遠遠跟在后面的鄧荷花,羨慕嫉妒恨全都有了。跟鄒杰比,自己并不比他差到哪里去,可她鄧荷花為什么偏偏只喜歡他鄒杰啊。

鄒杰和鄭生林跟著田坪鄉(那時叫人民公社)幾百號青壯年在鄰縣修鐵路,住在鄧荷花的村子里。幾天前,田坪鄉的領導打電話通知鄒杰和鄭生林回去考義務兵,把他們倆可樂壞了,那時,農村青年要想改變臉朝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命運,只有一條出路,當兵。背著被子連夜就往家里趕。

走了一天一夜,兩人才發現后面跟著一個姑娘,是鄧荷花。鄧荷花的父親死得早,她是跟著母親長大的。鄧荷花家的成分有點高,村里(那時叫大隊)開批判斗爭大會,總要把她娘叫上臺陪伴那些地主富農分子,面前掛一塊牌子,一跪就是大半天。母親經受不住折磨,上吊死了。那時鄧荷花才十八九歲,舉目無親,孤苦伶仃,日子過得有多難。

鄒杰和鄭生林認識鄧荷花純屬偶然。那天吃過晚飯,兩個年輕人無所事事地在村子里瞎逛。按照鄭生林的說法,他們住的這地方比嶺上好不到哪里去,三十里外也能看到冒起的窮酸氣。鄒杰卻說:“可人家這地方有發展前途,日后鐵路修通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鄭生林嘆息說:“我們嶺上別說修鐵路,公路都沒有,年輕人都成光棍了?!?/p>

鄒杰嘆的氣比鄭生林更長,更重:“我們倆也脫不了打光棍的命啊?!?/p>

兩人說話的時候,突然就聽到那邊山腳有喊救命的聲音。鄒杰和鄭生林拔腳就往那邊山腳跑去。

天剛剛黑下來,他們隱隱約約看見山腳有一戶人家,聲音是從那戶人家傳出來的。鄒杰和鄭生林來到門前,鄭生林還有些猶豫,鄒杰卻是不管不顧地抬腳把房門踢開了。一個中年男人正把一個姑娘按倒在床上,兩手撕扯著她的衣服。鄒杰撲上去,只幾個回合,打得中年男人落荒而逃。

姑娘就是鄧荷花,哭著撲進了鄒杰的懷里,鄒杰問:“這男人是誰,他會不會再來?”

“……”鄧荷花的身子還在不停地發抖。

“你家里就你一個人?”

鄧荷花點了點頭,淚水把鄒杰的胸口也染濕了。

“明天吃過晚飯,我還來這里?!币还捎⒑乐畾鈴泥u杰的胸口沖起。

回來的路上,鄭生林問鄒杰:“明天吃過晚飯你真的要來這里給她搭伴?”

“姑娘家,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孤苦伶仃,還受人欺負,可憐?!?/p>

鄒杰沒有失言,過后的日子,吃過晚飯他就會到鄧荷花家去。鄧荷花就知道鄒杰是哪里人,當然也知道那個叫做嶺上的山村是個很窮很窮的地方。

“荷花,你跟著我做什么?”

“跟你回嶺上去?!?/p>

“我是回去考義務兵?!?/p>

“你考義務兵和我做你的女人不矛盾的啊?!?/p>

“嶺上那地方窮?!?/p>

“你早就對我說過?!?/p>

鄒杰就不做聲了。他想,義務兵不過就三年,她不嫌棄嶺上窮,愿意等自己,當然好。

鄒杰和鄭生林是鄉武裝部長帶到縣里去體檢的,鄉武裝部長說:“我們田坪八十二個適齡青年,我把八十二個人的三代祖宗都查了個遍,就你們幾個人最干凈。其他的人不是自己家有問題,就是親戚家有問題,有一個適齡青年身體條件和家庭條件都特別好,談的對象家里的成分卻高了點。我要他把對象吹了,他不干,說家里窮,談個對象不容易。這樣的覺悟能當兵?你們幾個是我們鄉的種子選手,我的想法,你們都要考上義務兵,為田坪爭光,你們自己日后也才有好的前途,就像我,年輕的時候不當義務兵,現在能當國家干部么?!?/p>

鄒杰當時臉就黃了,他們要是知道自己家里住著一個成份有點高的姑娘,當兵就沒指望了。后來,他就想,義務兵百里挑一,不定身體哪里有問題,就回家好好跟鄧荷花過日子吧。

沒有想到,身體檢查卻是一關一關順利地過了。倒是鄭生林在第一道關口就被刷了下來。面前擺著三個瓶子,一個瓶子裝的白開水,一個瓶子裝的醋,一個瓶子裝的醬油。鄒杰鼻子沒挨著瓶子就說了出來,鄭生林卻是聞了許久,也沒有說出三個瓶子里冒出的什么氣味。鄭生林分辯說要不是這幾天感冒,他的鼻子比狗還靈,站在自家門前,能聞到村里誰家炒菜油放得多,誰家炒菜油放得少。鄉武裝部長這時也不把自己當成干部了,低聲下氣求情說鄭生林家三代赤貧,覺悟高,國家要的就是這樣的人才??山颖牟筷狀I導卻是鐵面無私,說保衛祖國,來不得半點假,不然,就會亡黨亡國。

兩人從縣里回來,鄭生林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面前的那條能改變自己命運的五彩大道已經斷了,貧窮落后的嶺上村將要伴隨他一輩子。鄒杰的樣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心里糾結得不行。鄧荷花住在自己家里的,領導知道了,自己該怎么說。承認鄧荷花是自己的女朋友,當兵的機會就會失去,不承認吧,鄧荷花怎么辦。

鄧荷花早就哭成了淚人兒,她為鄒杰考上義務兵高興得哭,她也為自己走投無路哭。

鄭生林說:“荷花,鄒杰娶了你,他的前途就完了。你回去也不行,我們不放心。去我家吧,我會好好待你的?!?/p>

鄧荷花哭得更加的厲害,在她的心里,只有鄒杰一個人。

鄒杰舍不得鄧荷花,他的父母也舍不得鄧荷花,可是,不這樣又能怎么辦,鄒杰說:“荷花,我爹我娘是你的親爹親娘,我就是你的親哥。跟著生林好好過日子,哥就放心了。你要回去,哥就不去當兵了?!?/p>

離開嶺上去部隊的前一天,鄒杰把鄧荷花送到了鄭生林家里,千叮囑萬叮囑。鄧荷花說:“哥,我在嶺上落腳,就因為有你啊。我會好好跟著生林過日子的?!?/p>

鄒杰當兵的第三年,父母托人給他找了個對象,名叫錢秋香,錢秋香愿意嫁給鄒杰,一個主要的原因,是他在部隊表現好,立過功,入了黨,還提了干,就是復員,國家也會安排工作,不會回到嶺上來。

鄒杰當了五年兵,復員之后果然安排到田坪旁邊的一個鄉做民政委員,聽領導的口氣,鄒杰日后一路往前走,去縣里都不是沒有可能。

誰都沒有想到,鄒杰在那個鄉才當了半年干部,他就離職回家當農民來了。錢秋香哭得死去活來:“你不對我想,也得對我肚子里的孩子著想啊。你做干部,日后孩子也就離開嶺上這窮地方了啊?!?/p>

鄒杰說:“我離不得你?!?/p>

這話錢秋香只相信一半,男人對他好,她能感覺出來,但她知道男人的心里還裝著鄧荷花的。男人對鄧荷花沒有非份之想,他是把鄧荷花當成他的親妹了。鄧荷花跟著鄭生林,日子不好過,他這個做哥的心里疼。

“荷花跟鄭生林結婚快六年了,怎么就沒有生下一兒半女。有了孩子,她的日子或許就會好過一些?!?/p>

夜里,鄒杰把一只手放在女人的肚子上輕輕地撫摸著,錢秋香已經懷孕幾個月了,孩子在娘的肚子里蹦跳得那個歡。

錢秋香說:“荷花經常吃藥,肚子卻是大不起來。鄭生林的母親在世的時候,還護著她,母親死后,鄭生林動不動就打她,罵她。沒爹沒娘,真可憐?!?/p>

鄭生林把那時的承諾拋腦殼后面去了。鄒杰去找他,說:“我是她哥啊,你動不動就打她,我心里不好受?!?/p>

鄭生林卻是一臉的慍怒:“怎么說也得給我生個孩子吧,占著窩不拉屎,別人罵我絕代鬼?!?/p>

“是她不能生?”

“不是她,還是我?”

“不生孩子不一定是女人的問題,這是科學?!?/p>

“當了幾年兵,你也知道科學了?”

“我給你們一點錢,兩人一塊去縣醫院檢查一下,吃藥才有的放矢,不然,藥就白吃了?!?/p>

鄭生林帶著鄧荷花去縣里住了兩天,回來的時候,鄭生林像是鬼打一樣,勾著頭再也抬不起來了。鄧荷花也是一臉的淚水,對鄒杰說:“哥,這一路來,他對我說好話,求我,說我走了,他就得打單身??晌艺娴牟幌敫^了啊?!?/p>

鄒杰知道不生孩子的原因不是鄧荷花,而是鄭生林,說:“你準備往哪里走?”

“娘家沒有親人,我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那就別走?!?/p>

眼淚一滴一滴從鄧荷花的臉上淌落下來:“六年了,他沒有把哥的話記在心里,打我,罵我,把我不當人?!?/p>

“也許,現在他不會那樣對你了?!?/p>

鄧荷花抬起淚流滿面的臉,柔柔地說:“回來的路上,他哄我說,我心里有哥,我哥心里也有我,他要哥幫忙給他生個孩子?!?/p>

鄒杰渾身不由一陣顫抖,說:“這不行的,對不起你,對不起生林,也對不起我家秋香啊。你跟生林商量一下,要不我讓秋香給你們生一個孩子吧?!?/p>

鄧荷花哭著說:“不用跟他說,他由我,我不想離開哥,就只有這樣了?!?/p>

“這樣的大事,怎么能不對他說。我去跟他商量商量?!?/p>

幾天不見,鄭生林像變了個人一樣,目光無神,說話也是低聲下氣的,鄒杰的心里不由生出憐憫,哪個男人愿意說出那樣的話來。他說:“生林,我們倆如親兄弟一樣,我讓秋香給你們生個孩子?!?/p>

鄭生林無神的眼里閃過一縷光亮,只是,瞬間又暗淡下來,說:“割的肉不親,日后長大了,還認我這個父親么?”

鄒杰說:“不讓孩子知道不就是了?!?/p>

鄭生林不相信地看著鄒杰,說:“你能做到?”

“我跟我家秋香不說,你們自己也不說,孩子怎么知道?!?/p>

鄭生林還是不相信:“到時候孩子養大了,你又說是你的了?!?/p>

鄒杰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鄭生林嗵地一聲跪倒在鄒杰的面前,兩行淚水隨之滾落下來。

錢秋香是個賢惠女人,男人把鄧荷花當成了親妹,她也就把鄧荷花疼在心里了,指著自己漸漸隆起來的肚子對鄧荷花說:“頭胎是我跟你哥的,二胎就給你們生。不然,你的日子不好過,你哥這輩子也別指望有舒心的日子了?!?/p>

錢秋香生孩子的那天,鄧荷花一直守在她身邊的。鄧荷花從心里把錢秋香當成自己的親嫂嫂了,嫂嫂生孩子,她當然得照顧啊。

一個漂亮的女孩呱呱落地,只是,錢秋香的肚子里居然還有一個東西在蹦跳。

鄧荷花那個高興:“哥,嫂嫂懷的是雙胞胎?!?/p>

鄒杰當然也高興,說:“雙胞胎好啊。雙胞胎你就抱一個去?!?/p>

鄧荷花那張愁苦的臉上流露出難得的笑容,笑容里卻又淌下了兩滴晶瑩的淚水。

錢秋香看著面前這個苦命的女人,說:“我說了,第一胎是我跟你哥的,第二胎是你的。雙胞胎,先生的是我跟你哥的,肚子里這個生下來你就抱走吧。把奶接來,讓孩子吃你自己的奶長大,孩子就是你自己的了?!?/p>

鄧荷花感動得淚水嘩嘩直流,哥是自己的哥,嫂嫂也是自己的嫂嫂啊。

一會兒,錢秋香就把肚子里的第二個孩子生了下來,是個兒子。鄧荷花看著站在一旁的鄒杰。鄒杰說:“你嫂嫂說了,后生的這個是你的,你抱走吧,好好待他,我和你嫂嫂就放心了?!?/p>

鄧荷花抱著渾身沾滿了血水的兒子,說:“兒呀,長大了可別忘記你的親爹親娘啊?!?/p>

鄧荷花抱著兒子跨出鄒家的房門,跟鄭生林撞了個正著,鄭生林什么時候也到鄒家來了,只是沒敢進房去。他把嗓門提高了八度,對鄒杰說:“外甥長大了,不會忘記你這個舅的?!?/p>

這天晚上的會議,鄒杰沒有去,鄒杰行動不便。錢秋香也沒有去??匆娻嵭?,她的心里像是有一把刀子在剜,有生生的鮮血流出來。

這天半夜的時候,卻有人來敲鄒杰的門了:“老支書,鄭新又有新的主意了?!?/p>

“什么新主意???”腰疼,鄒杰在床上輾轉難眠。

“賣掉嶺上的五千畝山林,外地一個姓吳的老板要在嶺上辦中藥材基地?!?/p>

“嶺上的山林加一塊也就五千畝,那四千畝油茶林他也要賣掉?”

“每畝三千塊錢,一次性買斷?!?/p>

“他怎么就放心不下嶺上這片油茶林。每畝三千塊錢,也就三年的收成啊?!?/p>

“鄭新說過幾天鄉黨委趙書記要帶著吳老板來嶺上跟大家簽合同?!?/p>

“這個狗東西啊,去年,說要改造油茶林,每畝給五百塊錢,由村里統一改造,今年,又說由他統一收購油茶果,現在倒好,干脆把油茶樹連根刨掉?!?/p>

“他說吳老板造的杜仲林,三年成材,五年收回成本,十年大賺?!?/p>

“買斷了,大賺不大賺與嶺上有什么相干?”

“我們拿不準,只有來你這里討主意了?!?/p>

鄒杰嘆氣說:“我不是村領導了,嶺上的事情我作不了主,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那十五畝油茶林決不會賣給他們栽什么杜仲樹。每年九月,把油茶果拾回來變成錢,一年就夠用了,發不了財,穿衣吃飯不愁?!?/p>

“你不賣,我們當然也不會簽那個合同的?!?/p>

第二天早晨,鄒杰吃了半碗稀飯,拄了根棍子,要跟著錢秋香去油茶林收油茶果。

錢秋香不讓:“我一天拾一點,十天半月就都拾回來了?!?/p>

鄒杰說:“在床上躺著憋得慌?!?/p>

兩位老人還沒有出門,劉友秀卻來了。劉友秀穿著一件高腰緊身衣衫,領口卻低,兩個奶子高高地隆了起來,口紅描得重,像猴子屁股一樣。鄒杰的眉頭早就擰了起來,把頭扭向一旁。

錢秋香問她:“友秀,你有事?”心里嘀咕說,“弄成這么個樣子,荷花也不說一說?!?/p>

“我家鄭新說,這次你們要是壞了他的好事,他不會罷休的?!?/p>

鄒杰當然知道她說的好事是什么,嘴里說:“什么好事,我還不知道呢?”

“裝吧?!?/p>

錢秋香說:“你舅這幾天腰疼的病又犯了,躺在床上沒有起來啊?!?/p>

劉友秀身子一扭,丟下一句話就走了:“鄭新他爸說,你鄒杰在,他家鄭新就別指望做好這個村領導。你那腰疼病,怎么就不會死人呢?!?/p>

錢秋香和鄒杰都聽到這句話了。鄒杰的臉面煞白,錢秋香淌著眼淚說:“不孝的家伙,要遭雷劈的啊?!?/p>

鄒杰家的油茶林在村前的山腰處,離家沒多遠。到了八月,把水田里的谷子收了,就準備收油茶果,十月的時候外地收油茶果的老板來嶺上,一手交貨,一手交錢,下一年用錢就不用發愁了。

也許,鄒杰早就想到有這么一天,女兒出嫁了,他們也老了,這油茶林就是他們生活的依靠。

村路上有突突的馬達聲響。鄒杰知道是鄭新找自己來了。

“昨天夜里散會之后有人到你家里了吧。你怎么老是跟我作對,我沒有挖你家的祖墳啊。要挖,也得等你死后,挖你的墳?!?/p>

錢秋香氣得直哭:“兒呀,清早友秀去家里罵,現在你又罵這樣毒的話,你們要遭雷劈的啊?!?/p>

鄒杰打斷女人的話,對鄭新說:“你怎么總是放心不下嶺上這四千畝油茶林,你就不能弄個別的什么項目,讓大家發財致富么?!?/p>

“你知道在嶺上辦中藥材基地就不能發財致富了?”鄭新心里好笑,叫你們舅,你們就真的把自己當舅了,平時叫我新兒,現在把新字也去掉了。

“辦中藥材基地我不反對,把四千畝油茶林毀掉,多大的損失你算過沒有?”

“我不跟你說,趙書記會來找你的?!?/p>

“趙書記來找我我也是這么說?!?/p>

鄭新的態度就變了,說話的聲音也輕了許多,說:“我忘了告訴你,趙書記帶信說,你的基層干部補貼,是可以上報的。還有你們家的低保,也可以享受?!?/p>

鄒杰沒有做聲,錢秋香一旁說:“其實,這兩件事情辦不好,不是趙書記那里的問題,是你不同意。新兒,你舅這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今動不得了,還要拄著棍子來山里拾茶果?!?/p>

鄭新說:“那陣我想做村主任,他堅決不同意,趙書記親自來嶺上開會讓我當上了村主任,他還要想著法子跟我過不去,我為什么要考慮你們家的困難呢?!?/p>

鄒杰說:“我不讓你做村領導,因為你還不夠格。果然吧,這幾年,你都做了些什么,我的臉都丟盡了啊?!?/p>

鄭新的臉有些發青,還想跟鄒杰爭辯什么,劉友秀卻站在村口大聲地叫喊:“鄭新,趙書記打電活你怎么不接,他要你快去鄉政府?!?/p>

鄭新開著小四輪走了。鄒杰嘆氣說:“真的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折騰來折騰去,吃虧的是嶺上的群眾啊?!?/p>

“你管不了那么多的?!卞X秋香還有句話沒有說出來,你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鄭生林是你的好兄弟,可你這個好兄弟卻沒有把你當做好兄弟。

鄒杰說:“不說他了,越說心里越煩。茶果收了,你去看看鄒芳吧,我們家鄒芳的日子不好過啊?!?/p>

“寄點錢去就是了。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p>

九月,秋陽高照,嶺上人家收茶果的季節,滿山遍嶺都是歡歌笑語。鄒杰最喜歡聽的就是這樣的聲音,最喜歡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做了幾十年村領導,給人們留下了這點財富,他心里還是感到很欣慰的。

“哥,嫂,生林把鄭新當成了寶貝,鄭新都十歲了,吃飯要把飯碗遞上手,有時還要把魚呀肉呀喂到他嘴里?!背3?,鄧荷花來對鄒杰和錢秋香這么說。

鄒杰說:“對生林說,不要嬌慣鄭新,要他好好讀書,日后考大學,到城里去工作?!?/p>

鄧荷花臉上的笑容就沒有了,變成了一臉的憂愁,說:“小學三年級了,鄒芳每次考試第一名,鄭新每次考試倒數第一名,誰都爭不去的。我對生林說,他說他就不想鄭新考什么大學,離開嶺上,鄭新就不一定是他的兒子了?!?/p>

那天,鄒杰對鄭生林說:“生林,我放著干部不當,回來當農民,是想把嶺上的面貌改變一下,不然,鄭新他們日后長大了,老婆都難得討到的?!?/p>

鄭生林渾身不由打了個哆嗦。錢秋香生了個龍鳳胎,卻把兒子給了別人,是不是后悔了,說話總是離不開鄭新。嘴里說:“后山的水渠修通了,嶺上的水田年年有好的收成,吃飯不成問題了。你說還要做什么?只要能讓我兒子長大之后過上好日子,我都愿意做?!?/p>

這話當然含有別的意思,鄭新不是你鄒杰的兒子,而是我鄭生林的兒子。

鄒杰并不在意他說的這話,說:“第一步完成了,現在得走第二步,造油茶林,每家每戶造十五畝油茶林,嶺上就不缺錢用了。當然還有第三步,修路。把公路修通,就不愁沒姑娘到嶺上來?!?/p>

“這得多長時間?”

“十年。那時我們也才五十多歲,還能幫著孩子做些事情?!?/p>

“好。這第二步第三步都實現了,嶺上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编嵣种啦荒馨褜︵u杰的防備流露在臉面上來。

“爸,姐姐又打我了?!?/p>

鄒杰和鄭生林說話的當兒,一個男孩跑過來,他的后面跟著一個女孩。男孩是鄭新,女孩是鄒芳。兩家雖是相隔一面小山坡,兩個小孩卻經常在一塊玩,上學之后,兩個小孩更是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按他們自己的說法,兩家的父母關系那么好,他們看在眼里,當然就是好朋友了啊。

鄭新對爸爸告過狀,轉過身,又在鄒杰面前告狀:“舅,鄒芳姐又打我了?!?/p>

鄭新還在呀呀學舌的時候,鄧荷花就要他叫鄒杰舅,叫錢秋香舅媽,叫鄒芳姐姐。

“我沒打他,是他搶我的玩具?!?/p>

“什么玩具,給弟弟玩不就是了?!编u杰對鄒芳吼道。

這話讓鄭生林心里很不是滋味,從口袋掏出一塊錢,說:“別爭,等會去商店買就是了?!?/p>

鄭新說:“還要給我一塊錢,我要給我姐?!?/p>

鄭生林揚起手,打了鄭新一個耳光,心里說,剛才還打架呢,心里卻想著這個姐。鄭新就不依不饒了,又是哭,又是鬧的。錢秋香罵鄒芳道:“你哪像個姐姐樣?!边^后在口袋里掏了一陣,掏出兩塊錢,各人給了一塊。

鄭生林的臉色變得更加的難看,把鄭新抱在懷里,說:“回去,我給你兩張大票子?!?/p>

鄭新說:“說話不算數,你就是小狗?!?/p>

鄭生林說:“只要聽爹爹的話,爹爹說話肯定算數的?!北е嵭骂^也不回地走了。

鄒杰對錢秋香說:“往后,對鄭新要冷淡一點。沒看見鄭生林不喜歡的么?!?/p>

錢秋香的眼淚就出來了:“我做不到?!?/p>

鄒杰嘆了一口氣,說:“把心疼放在心里?!?/p>

這時,鄒芳卻是無話找話地問父母:“我怎么跟鄭新同一天出生?”

“誰說的?”

“姑姑?!?/p>

鄒芳說的姑姑,就是鄧荷花。鄧荷花要鄒芳叫她姑。

鄒杰板著臉說:“同一天出生要什么緊?!?/p>

“同一天出生,姑為什么要鄭新叫我姐?!?/p>

兩行眼淚掛在錢秋香的臉上,她說:“你比鄭新早出生,他當然要叫你姐?!?/p>

“我早出生多久?”

“你早晨生的,鄭新中午生的?!?/p>

“這就是說,我比鄭新大半天?!编u芳的臉上流露出天真的笑。

錢秋香說:“要努力讀書,你爹說了,再苦再累也要送你上大學?!?/p>

鄒芳卻說:“我們班上一些同學說,他們的哥哥姐姐初中沒讀完就打工去了?!?/p>

“誰去打工都行,你不能去打工?!?/p>

“為什么?”

“你爹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我們就你一個女兒?!?/p>

“就我一個女兒你們就得心疼我,依著我?!编u芳小小年紀,卻口齒伶俐,說話像個小大人。

“依著你什么?”

“現在不對你們說?!?/p>

錢秋香看著女兒,心里全是憐愛,嘴里卻說:“你看看你爸,修水渠落下的病痛,變天就發。你要聽你爸的話,別氣著他才是?!?/p>

“我爸那陣為什么不愿意當干部,要是不回來,我就成了什么領導的女兒,我娘也不會這樣吃苦受累的?!?/p>

鄒杰瞪著女兒說:“你才多大,也說這樣的話?!?/p>

“你做得,為什么我說不得?!?/p>

女兒的話,說得鄒杰無言以對,原本痛苦的臉顯得特別的難看,錢秋香嘴里說著女兒,眼淚卻是更加的多了。

鄒芳卻不管這些,眼睛盯著鄭新漸漸遠去的背影,稚氣的臉面顯得特別生動,她一定是在想著什么高興的事情了。

鄭生林背著鄭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說:“兒子,你知道爸為什么要打你么?”

“不知道。我爸從來都舍不得打我的?!?/p>

“記住,今后不要跟鄒芳一塊玩?!?/p>

“為什么?”

“沒看見他們不喜歡你么?!?/p>

“沒有啊。舅舅舅媽都很喜歡我,有好吃的,都要留一點讓我吃,剛才舅媽還給我一塊錢呢?!?/p>

鄭生林的心越發地往下沉去,說:“那都是騙你的。鄒芳她爸當村主任的這些年,經常欺負你爸?!?/p>

鄭新就十分地吃驚了:“怎么看不出來,他欺負你,你怎么還要去他家?”

“去他家,不過是想討好罷了,不然,他們會更加欺負我。你不知道吧,如今國家政策多好,可上面下來的許多好處,都被他給扣下了?!?/p>

鄭新想了一陣,說:“我長大了也要當村主任?!?/p>

“好,我兒子有志氣?!?/p>

鄭生林背著鄭新還沒回到家,卻看見鄧荷花提著竹籃走出門來,鄭新問:“媽,你要去哪里?”

“你舅媽說,她家的母雞要孵兒了,送幾個雞蛋去?!?/p>

“別去。鄒芳她爸最壞了?!?/p>

“誰說的?!?/p>

鄭新看著爸,不做聲。鄧荷花就知道是誰說的這話了,瞪了男人一眼,就走了。

鄭生林說:“看見了吧,你媽也怕鄒芳她爸,要你叫鄒芳她爸舅,不就是想拉拉關系,別讓她爸欺負你爸么。平時,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你媽都得往她家送?!?/p>

鄭新說:“我在學校讀書跟鄒芳坐一張桌子,明天去學校,我要老師把鄒芳調開,不跟她坐一桌了?!?/p>

鄭生林說:“那不行,鄒芳回家跟她爸說,吃虧的還是你爸,心里記著就行?!?/p>

鄭新小大人似的咬著牙說:“我把恨記心里了?!?/p>

鄉黨委趙書記和吳老板是在這天中午來到嶺上的。趙書記名叫趙前生,大學畢業就在縣委辦做秘書,寫得一手好文章,做了十年秘書,從一般秘書做到了副主任,按說還是不錯的,再等幾年,做主任進常委也有可能??墒?,他卻堅決要到基層來。還說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h委書記就讓他到田坪鄉來了。田坪鄉在全縣算得偏遠落后的地方。趙前生一介書生,哪里知道農村的真實情況,下來之前曾夸下了???,三年之內,要讓田坪鄉變個樣子。他心里的小算盤,在農村打個轉,往前走一步就不會等那么久了吧??墒?,來田坪鄉兩年,田坪鄉并沒有多少變化。趙前生正在束手無策的時候,卻來了一個愿意在田坪投資辦實業的吳老板,趙前生那個高興,把吳老板視作座上賓,好吃好喝,還給了他許多優惠政策,吳老板說:“行,我在田坪辦個中藥材基地吧?!?/p>

趙前生說:“田坪鄉沒有別的,山地卻有,由你挑?!边^后就把全鄉一十八個村的情況向他做了介紹。

吳老板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要實地看一看?!?/p>

趙書記就帶著吳老板一個村一個村地走。田坪鄉不富裕,但田坪鄉的群眾待客卻特別的熱情,兩人走到哪里,吃的是土雞,喝的是農民自己做的糯米酒,走的時候,還大包小包地讓吳老板帶??墒?,走了十幾個村,吳老板卻是只搖頭,眉頭還緊緊地擰了起來。到了嶺上,吳老板看著滿山遍野的油茶林和油茶樹上掛著的累累果實,看著油茶林旁邊一棟一棟漂亮的小磚房,臉上才露出了笑容:“這個村比別的村富裕?”

趙前生說:“這個村去城里打工的并不多,日子卻過得不差?!?/p>

“說詳細一點?!?/p>

“這個村有四千畝油茶林,每畝油茶林每年收入一千元,每年的收入就四百多萬,二百多戶人家,多的人家每年有三四萬的收入,少的人家每年也有一萬兩萬。日子當然就過得比別的村滋潤?!?/p>

吳老板說:“就嶺上村吧。油茶林長得這么好,掛果這么多,說明這里的土質不錯,用來種杜仲肯定是沒問題的?!?/p>

開始的時候,趙前生還真有點為難,全鄉十八個村,能擺上臺面的,就是嶺上村那四千畝油茶林。剛下來的那陣,他還帶著縣委書記來嶺上村看過。毀掉油茶樹,再栽杜仲苗,還真的可惜了。他說:“其實,嶺下村的土質也不錯的。要是當年嶺下村的領導有鄒杰那樣的眼光,現在跟嶺上村一樣,也有這樣的綠色銀行了?!卑褞X上村的油茶林說成是綠色銀行,是趙前生的發明,那天帶著縣委書記來嶺上看油茶林,他就是這樣說的。

“不,我就看上嶺上村。五千畝杜仲林,三年長苗,五年成材,十年大賺?!?/p>

趙前生還是面有難色:“毀掉油茶林,那是斷了人家嶺上村的經濟來源,不把他們安排好,只怕群眾不同意?!?/p>

“你不是說了么,嶺上村的群眾富裕啊,這點小損失算什么?!眳抢习尻鹗种割^算起賬來,“要說損失,也就是第一年要花一點成本,第二年就賺錢了?!?/p>

“杜仲不是速生林,怎么第二年就有收入?”

“第二年可以采摘杜仲葉賣錢,每畝每年的收入跟油茶林的收入相同,第三年收入二千元,第四年收入三千元?!?/p>

趙書記的眼睛瞪得老大,這不是天方夜譚吧。

“我還要在嶺上辦制藥廠,就地加工?!眳抢习逶掍h一轉,“我有兩個方案,一個方案是一次性買斷五千畝山地,一個方案是入股分紅?!?/p>

“怎么買斷?”

吳老板沉思一陣,說:“每畝三千元,嶺上的男女勞動力進制藥廠當工人?!?/p>

這天中午,趙書記要鄭新把大家叫到村委會召開群眾大會。不等吳老板把話說完,鄒杰就站出來反對說:“每畝三千塊錢,也就三年油茶果的收入,往后我們嶺上人就都成了你吳老板的長工。油茶林的壽命少說也有三百年,多少代人不受窮?!?/p>

鄭新正要發作,趙前生卻攔住了他,擰著眉頭說:“當工人不好么,按月拿工資,旱澇保收,還天晴在蔭處,下雨在干處?!?/p>

“給人家打工能發財么?我們鄉多少年輕人在城里打工,有幾個人發財了,不過就掙點辛苦錢?!?/p>

趙前生無言以對,對吳老板說:“把你的另外一個方案對大家說說吧?!?/p>

吳老板的臉上帶著笑,他等著的就是有人反對,說:“那就入股吧。入股就不存在給我打工了,大家都是老板,賺了錢大家有份?!?/p>

鄒杰問:“入股是什么意思?”

“我在嶺上辦中藥材加工廠,你們種杜仲,我按成本價收購,制成中藥材出售,賺得的錢大家分紅利。但有一條,杜仲樹苗必須由你們自己掏錢買?!?/p>

“我們哪知道到哪里去買杜仲樹苗啊?!?/p>

“你們就是知道哪里有杜仲苗子賣,人家把苗子價錢抬得老高不說,你們也看不出苗子的好壞啊。我的要求,這一季油茶果收完,立即動手砍掉油茶樹,翻挖土地,明年二月動手栽杜仲苗,三個月完成。杜仲苗很嬌貴,過了五月,就栽不活了?!?/p>

趙前生對鄭新說:“就按照吳老板說的辦,油茶果采摘完,就開始行動?!?/p>

吳老板說:“今年冬天,我就做一件事情,采購杜仲樹苗。每苗按照四百元的苗子款給我把錢準備好,我就提著款子去買苗子?!?/p>

吳老板話沒說完,鄒杰又站出來反對了:“按說,你吳老板要把油茶林毀掉栽杜仲苗,辦中藥材基地,得先給我們風險金才是,現在,還要我們掏錢買樹苗,風險就全讓我們自己承擔了。我家的山地不種杜仲苗,我也不想日后分紅發財了,每年采摘的油茶果有那么多收入,過日子足夠?!?/p>

鄒杰不同意,全村的人也都不同意了。鄭新看著趙前生,趙前生氣得喘粗氣,卻又找不到說服鄒杰的理由,能說鄒杰擔心的不對么。鄭新就站起來橫眉冷眼地跟鄒杰干上了:“平時,我說什么,做什么,你都要站出來反對,我做村領導的這幾年,什么都干不成?,F在,你還敢跟趙書記對著干啊?!?/p>

吳老板連忙上前勸架,說:“談不成,就算了,我還真沒有想在這里辦中藥材基地呢。簡易公路,小車跑幾次都得短命。民風也不淳,把幾千萬往這里拋,收不回,我就虧大了?!闭f著,就要走,“我去前塘鄉看看,那里的書記鄉長剛才還給我打電話呢?!?/p>

趙前生攔著他說:“慢慢商量,問題總會解決的?!?/p>

吳老板問他:“真要定下來在這里辦中藥材基地,就得先掏錢買苗子,每畝四百,熱巴巴的錢,他們愿意么?”

“資金的問題是可以解決的,他們不愿意掏錢,鄉政府想辦法先墊付一部分資金也行?!壁w前生下了決心,這個機會是決不能失去了。

吳老板有些不耐煩:“你們商量好,不管誰掏錢,得落實。我在外面等著,等會就答復我。不然,我就去前塘鄉了?!?/p>

趙書記把鄭新叫到一旁,交代說,“分兩步走,先造二千五百畝,一百萬購苗子,鄉政府負責五十萬,你們自己負責五十萬?!?/p>

鄭新鐵青著臉說:“大家眼睛盯著他鄒杰的,他不拿錢,誰肯拿錢?!?/p>

趙前生想了想,說:“油茶果還沒下樹,要大家現在拿錢還真有點困難。我去對銀行說,一百萬全部貸款,先把苗子買回來?!?/p>

鄭新還是有點猶豫。藥材基地還只是一句話,卻要每家每戶背上幾千塊錢的貸款,月月還利息,鄒杰這一關不得過。這時,他口袋里的手機卻響了起來,是吳老板打給他的。吳老板說:“每畝四百元杜仲苗的報價,我給你打有算盤的。我只拿三百五十元,還有五十元是你的手續費。五天之后我來提款。年底把杜仲苗運來。明年三月底完成二千五百畝。后年開春再完成剩下的二千五百畝?!?/p>

鄭新早就聽說過,如今一些領導,就是靠著做工程發財,沒有想到一大摞錢就從天上掉進自己口袋里了。他什么都沒說,說了別人會聽見,只嗯嗯了幾聲,就把電話掛斷了,對趙前生說:“趙書記你對銀行說好,吳老板什么時候簽合同,我就去銀行貸款?!?/p>

這時,鄒杰又站了起來,說他有話要說。趙書記卻不愿意聽了,說吳老板還在外面等著的:“人家大老板,親自來這里考查中藥材基地,多大的面子啊?!便@進小車,下山去了。

鄭新看著小車開出老遠,想了想,跟在鄒杰的身后往他家走去。

“舅,我一直也沒有問你,腰疼好些了么?”

鄒杰板著臉,仿佛還在想剛才開會的事情。錢秋香從灶屋出來說:“新兒,有什么事???”

鄒杰和錢秋香一樣,以前也不叫鄭新,而是叫新兒。鄭生林卻不讓,說:“你們新兒新兒地叫,鄭新不生出懷疑么。還是叫鄭新好。鄒杰只得改口叫鄭新。錢秋香卻不,她仍然叫新兒,她說除非新兒不答應。

鄒新說:“我是受趙書記的委托,來做舅舅工作的。趙書記說,舅舅是嶺上村的老領導,應該支持嶺上辦中藥材基地才是。趙書記還交代我,為了解決你們家的后顧之憂,基層干部生活補貼和低保隨時可以去鄉政府辦手續?!?/p>

鄒杰說:“給我家解決了后顧之憂,嶺上別的人家怎么辦?”

“擔心中藥材基地辦不好?”

“油茶林這才有了幾年好的收成,嶺上村人們的日子剛剛好過起來,你瞎折騰什么。你就沒聽外面人說,四千畝油茶林,是嶺上村人們三百年的綠色銀行啊?!?/p>

“吳老板說的話,你也聽見了,日后嶺上村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编嵭孪肫鸢职终f的話來,水渠,公路,油茶林,是鄒杰在嶺上村人們心里樹立絕對權威的三件大事。自己要想取代他,讓吳老板在嶺上辦中藥材基地算是一箭雙雕。他說,“趙書記說了,不管阻力有多大,中藥材基地一定要辦成的?!?/p>

鄭新走后,錢秋香勸鄒杰說:“你能不能替新兒想一想,讓他把這件事做成?!?/p>

鄒杰說:“能做成當然好,我就擔心做不成?!边@樣說著,提著一個蛇皮袋子出門去了,“還早,拾一會兒茶果再回來吃晚飯?!?/p>

錢秋香這時卻像是想起了什么,說:“我們女兒打電話來了?!?/p>

鄒杰問:“說什么了沒有?”

“問你的病好些了沒?!?/p>

鄒杰的眼角有些發濕,女兒很少往家里打電話,好不容易打個電話回來,真的只有一句問候的話么。

“也許,覺得爸媽都已經老了,我們女兒心里的氣也就慢慢地消了啊?!边@樣說的時候,兩滴眼淚啪噠一聲從錢秋香的臉上掉下來。

鄒芳考上高中的那年還不滿十七歲,可她堅決不讀書了,她要去打工。錢秋香說:“鄒芳,你爸說了,讀高中,上大學,日后找個好工作?!?/p>

鄒杰一旁說:“不愿意讀書,也得說出個原因吧?!?/p>

“鄭新沒有考上高中?!?/p>

“他沒考上高中與你有什么關系?!?/p>

鄒芳不再跟父親說了,兩個胳膊纏著媽,把嘴附在錢秋香的耳朵旁邊說了句什么。錢秋香的臉就黃了,連連說:“不行的?!?/p>

“為什么不行,我們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p>

“你們才十七歲啊?!?/p>

“我們沒說現在就結婚。打幾年工,掙點錢,再考慮結婚的事?!?/p>

鄒杰還在黑著臉罵鄒芳,錢秋香卻是急匆匆地往鄭生林家去了:“生林,你得好好管管鄭新,我家鄒芳不肯讀書了,要跟鄭新一塊去打工?!?/p>

“鄭新還跟鄒芳在一起?”鄭生林沖著鄭新說,“爸說的話你忘了?”

鄭新說:“你們是你們一輩子,我們是我們一輩子?!?/p>

“沒看見人家找上門來了么?!?/p>

錢秋香對鄭新說:“新兒,你們不能在一塊的?!?/p>

鄭新圓瞪著眼睛,寸步不讓:“我說了,你們那一輩子的仇恨不要傳給我和鄒芳,我們不會聽你們的?!?/p>

錢秋香驚愕地問:“新兒,我們兩家有什么仇恨,你聽誰說什么了???”

鄧荷花一旁哭著說:“兒呀,你舅和你舅媽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你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p>

鄭新說:“為什么不讓我跟鄒芳在一起,我爸說的沒錯,分明兩家有仇嘛?!?/p>

錢秋香勸他說:“你和鄒芳才多大,屁事不知,就談愛啊。我娘家隔房堂哥有個女孩,叫錢瑩,跟你一塊讀書的,又漂亮又聰明,過兩年我就給你說來做媳婦兒?!卞X秋香心里有個小九九,兒子成了別人的兒子,把自己的堂侄女嫁給他,也算是扯著一根線了,日后老了動不得,才好喚他們啊。

鄭新卻說:“我只跟鄒芳好,別的姑娘我不要?!闭f著,拋手就走了。

錢秋香哭著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把他們是雙胞胎親姐弟說給他們聽了?!?/p>

鄧荷花看著鄭生林,她也希望鄭新知道這個真相,不然,鄭生林說的那些話在孩子心里揮之不去,日后就成仇恨了。沒有料到,鄭生林揚起手給了鄧荷花一巴掌,吼道:“我養鄭新十七年,就這樣退給鄒家了。錢秋香,你回去問問鄒杰,他說的話還算不算數?!?/p>

錢秋香當然知道男人曾經對鄭生林的承諾?;貋硪膊徽f話,只是淌著眼淚。鄒杰說:“鄭生林也可憐,要讓鄭新知道了真相,那個家就散了?!?/p>

“問題是他們姐弟倆要在一塊啊?!?/p>

鄒杰說:“鄒芳必須得讀書。讀高中,上大學,她就不會回來了?!?/p>

沒有料到,那天鄭新和鄒芳離開嶺上就沒有回來。兩家那個急,四處尋找,才知道鄭新和鄒芳一塊到深圳打工去了。嶺下村一個初中沒讀完就輟學去深圳打工的同學給他們找到了一份工作。鄒杰和鄭生林只得坐車往深圳趕。車上,鄒杰試探著對鄭生林說:“這事還真的不好辦了啊?!?/p>

鄭生林黑著一張臉:“見了他們你別說話,我有辦法把他們分開的?!?/p>

鄒杰只得把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兩人找到那個廠子,鄒芳和鄭新果然在廠子里打工,兩人雖是沒住在一塊,卻像是一對小夫妻,吃飯在一塊,做活在一塊,鄭新換下的衣服鄒芳給他洗,重活兒,鄭新給她做。面對著一對不諳世事的兒女,鄒杰等著鄭生林開口說話??墒?,鄭生林問的卻是打工苦不苦,累不累,錢夠不夠花。這樣說的時候,從口袋掏出一摞鈔票遞給鄭新,說:“飯要吃飽,衣服也不能穿得太差?!边^后,又交代鄭新,“鄒芳是女孩子,更要穿好一點,有空了,就帶她去商店買件漂亮衣服?!?/p>

鄒杰那個氣,揚起手給了鄒芳一巴掌,罵道:“畜牲,還不跟我回去?!?/p>

鄒芳的嘴角有生生的鮮血流出來:“我就不?!?/p>

鄒杰的巴掌又要落下來,鄭新不管不顧地沖過去,用身子護著鄒芳,惡狠狠地說:“你說,為什么那么恨我們家?”

鄒杰張了張嘴,還沒有把喉嚨里的話說出來,鄭生林卻是搶著說:“我們兩家的仇恨解不開的。鄭新,你要跟鄒芳在一起,沒有你的好日子過?!?/p>

鄒杰渾身不由打了個顫,鄭新張開的兩手也不由自主地落下來。鄒芳卻是哭著說:“我不相信。要是有仇恨,你們為什么要我叫鄭新他媽姑姑,要鄭新叫我爸舅?!?/p>

“假的?!编嵣掷淅涞卣f。

“爸,你說話啊?!?/p>

“……”鄒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定還是肯定,過后,他用巴掌抽打著自己的臉,說,“你們要是在一塊,我就死給你們看?!?/p>

鄭生林對鄭新說:“看見了吧,我說的能有假?!?/p>

鄒芳一聲聲嘶力竭的哭喊:“鄭新,我們來世相好吧?!睕_出門,攔下了一輛從街口開過來的大巴車。

鄒杰怔了怔,拔腳追趕,大巴車開過十字街口,無影無蹤了。鄒杰只得四處打聽剛才那輛大巴車從哪里來,到哪里,旁邊一個擺小吃攤子的中年女人說:“大巴車每隔兩天就要在這里停一會兒,你要找他們,就只有在這里等兩天了?!?/p>

“你知道那車跑哪里么?”

“長途。好像是從西南方向的哪個縣開來的?!?/p>

鄒杰就不管不顧地爬上旁邊一輛中巴車,又連著轉了幾次車,趕到那個縣城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那輛大巴車已經裝滿了去深圳的客人,正準備開車。鄒杰問司機:“昨天爬上大巴車的那個女孩去哪里了???”

司機卻是一片茫然,說:“我知道你問的誰呀。坐車的人多,而且大都是年輕人?!?/p>

鄒杰說:“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才十七歲,在深圳城郊上的車?!?/p>

司機想了一陣,說:“昨天我車上坐了十二個女孩,有五個在廣州就下車了,有兩個在縣城下的車,另外幾個是沿途下的車。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女孩?”

鄒杰就認定在廣州下車的五個女孩中一定有他的女兒??墒?,廣州多大的城市,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她?

錢秋香盼眼欲穿,盼著的卻是鄒杰一個人回來,眼淚就出來了:“我們家鄒芳呢?”

“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鄭生林回來了么?”

“父子倆都回來了。新兒那樣子是把我們當仇人了啊?!?/p>

鄒杰想把鄭生林說的話說給她聽,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來。

錢秋香說:“我們女兒才十七歲,在外面打工,怎么吃得了那個苦?!?/p>

鄒杰無可奈何地說:“吃不了那個苦,她就會回來的?!?/p>

“你心肝上沒血的啊,我們女兒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她怎么會回來。田坪在深圳打工的年輕人多,你對他們說過么,要是知道我們家鄒芳的下落,就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去接她回來?!?/p>

鄒杰說:“她不在深圳了,我再到廣州去找一找,我們女兒一定在廣州?!?/p>

過后的許多年,九月收油茶果賣了錢,鄒杰就會去廣州找女兒,口袋里的錢用完,他才回來。只是,卻一直沒有女兒的消息。鄒杰鐵打的一條漢子,說起女兒,居然也有兩行淚水往下淌落。

鄭新結婚的那年二十五歲,女人劉友秀是鄭生林隔房表姐的女兒。鄒杰和錢秋香都去喝了喜酒??粗嵭碌慕Y婚酒辦得熱熱鬧鬧,兩人也都十分的高興,怎么說兒子在鄭家的日子還是很好過的啊。

喝過喜酒從鄭家回來,老兩口老遠就看見自家門前站著一個女人,提著一個小布袋子,面目憔悴,衣衫襤褸。兩人走到門口才認出她是誰。錢秋香一聲哭喊:“我的兒啊?!睋渖先?,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這些年你在哪里,怎么弄成這個樣子了。你爹每年收了油茶果就出去找你,卻總是找不到你啊?!?/p>

鄒芳也哭了,一陣才說:“我已經結婚,孩子都三歲了?!?/p>

“是不是日子不好過啊,他打你罵你嫌棄你?”

“他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更不會嫌棄我?!睖I水卻像是斷線的珠子,簌簌地淌落,“他是外省人,我們在廣州一家廠子打工相識相愛,我生孩子之后就去了婆家,沒有料到,去年春節他回家過年,路上出車禍,一只腳被壓斷了,殘廢了?!?/p>

錢秋香就又痛哭起來:“我可憐的女兒啊,你的命怎么這么苦?!?/p>

“我回來,是要讓你們知道,那陣你們不讓我跟鄭新好,我的下場就是這樣,你們高興了吧?!?/p>

鄒芳轉過身,就要離去。鄒杰和錢秋香好不容易才把她攔?。骸拔业膬?,你不能跟鄭新結婚的啊。你們是親姐弟?!?/p>

鄒芳就呆在那里了:“怎么會是這樣,你們怎么不早說?”

“你爸不讓說。他說要是說了,你姑姑一家就散了?!卞X秋香一邊掉眼淚,一邊把二十多年前鄧荷花來到嶺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說給女兒聽,“我的兒,你爸心好啊,善良啊,一輩子就只對別人著想啊?!?/p>

鄒芳早就哭成了淚人兒,她說:“這樣,我也不怪你們了?!?/p>

鄒杰對女兒說:“你們的日子難過,是不是把他們父子倆接到嶺上來,我跟你媽也好幫忙照顧啊?!?/p>

“他還有一個臥病在床的老娘?!?/p>

鄒杰說:“那就住些日子再回去吧?!?/p>

“也不行的,我對他說一個星期就得回去,來回得坐一天一夜的火車,還要坐半天大巴車。住兩天,我就走?!?/p>

兩天時間,鄒芳總是忙個不停,給父母洗衣服被子,里里外外地收拾,重活兒也都搶著做,一邊做還一邊掉眼淚,她是不放心爸和媽,她走了,這個家就只剩下兩個孤孤單單的老人了。

這兩天,錢秋香給女兒做了許多好吃的,看著女兒吃,夜里,老兩口卻是徹夜難眠,女兒那個樣子,他們心里疼。

兩天轉眼就過去了,鄒芳要走,還哭著說:“誰叫我是我爸的女兒,心里只想著別人?!?/p>

鄒杰和錢秋香都沒有留她。鄒杰說:“兒呀,爸媽對不起你,給你一點錢,你帶回去,接濟一下?!?/p>

“不要?!?/p>

“你媽想跟你去看看我們的外孫,可以嗎?”

“我媽去了,我不放心爸,我爸一身的病?!?/p>

“不用掛記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那就在我那里住幾天就回來?!边@樣說的時候,鄒芳就又哭了起來,“這一回去,可能要幾年才能回來,我要去看看我的親弟弟?!?/p>

鄒杰說:“去看看你弟也好,但不能對他說你們是親姐弟?!?/p>

眼淚從鄒芳的眼里滾落下來,一陣才說:“那就不看了,看見弟弟,保不準就會說漏嘴啊?!?/p>

鄒杰想送送女兒,鄒芳不讓,鄒杰只得遠遠地跟在母女倆的后面,直到她們在鄉場上了開往省城的大巴才回來。

“聽說鄒芳回來了?”

回來的路上,鄒杰碰到鄭新去鄉場,鄭新停下小四輪,這樣問。

“住了兩天,又走了。她男人出車禍,沒了一只腳,殘廢了?!编u杰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對他說這些。

“現在,你高興了啊?!?/p>

“鄭新,你怎么說這話?!睖I水在鄒杰的眼里晃動。

“我為什么不說這話,這個世上,我還沒有見過你們這樣的父母?!鳖D了頓,鄭新說,“我想好了,今年年底村里換屆選舉,我要當村主任?!?/p>

鄒杰問:“你真的有這個想法?”

“當然?!?/p>

“做村干部,有條件的?!?/p>

“什么條件?人家下坪村周小寶也是二十五歲做村主任。是你不想讓出這個位子吧?!?/p>

“你要是做得了村主任,我能不高興么。我做這么多年的村主任,累出一身病來,正想有個人接班啊?!?/p>

“我做村主任,會比你做得更好?!?/p>

“這些年,我怎么就沒有看出來?!编u杰還有話沒有說出來,鄭生林把你教成什么樣子了,村里幾個五保老人因為沒錢,去鄉場從來都是走路,幾里路來回要走一整天,你也看得過去。

鄭新不跟他說了,開著小四輪走了。也許,他又接到什么掙錢的活兒了吧。

這年年底,嶺上村換屆選舉的時候,鄉黨委書記也來了。鄉黨委書記對鄒杰說:“你年紀大了,身體也不怎么好,做做村支部書記,把把舵,村主任讓年輕人來做吧?!?/p>

鄒杰說:“當然好,你看誰接這個班好?!?/p>

“鄭新不是很好么?!?/p>

“他呀,太年輕了?!?/p>

“年輕有年輕的優勢?!?/p>

“那就讓群眾投票吧。大家同意,我也沒有意見?!编u杰想起鄭新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心想他在鄉領導那里活動好了的,自己不同意也沒有用,還是用選票說話吧。

選舉結果出來,鄭新只有三票,就鄭家三個來開會的人投的票,其他的票,一張不少全都投給了鄒杰。鄭新那個氣,說:“從明天開始,坐我的車漲價了,少一分,自己走路?!?/p>

這天晚上散會,鄭生林去了鄒杰家,說:“怎么說他是你的兒子啊,他想做村主任,你為什么要攔著他?!?/p>

鄭新二十五歲了,鄭生林這是第一次說這個話。在他的心里,鄭新居然還是我的兒子,說:“再過幾年吧,我得好好教教他?!?/p>

鄭生林卻又不放心了,說:“那時說過的話,你可不能忘了?!?/p>

鄒杰心里格噔了一下,說:“放心,我不會食言的?!?/p>

鄭生林走后,錢秋香哭著說:“后悔啊,我們真不該把兒子給鄭生林的?!?/p>

“怎么說,那陣他鄭生林照顧過荷花的?!?/p>

“荷花也不對鄭新說一說?”

“她敢么?!?/p>

“鄭生林,真不是人?!?/p>

鄒杰還是想對鄭新好好說一說,做村領導,就要把村里的群眾裝在心里,一些事情不要太計較,一些事情還得自己多吃些苦才行:“鄭新,你要好好想一想,群眾為什么不投你的票?!?/p>

鄭新不耐煩地說:“你是我的什么人,教訓我,我爸都沒這么對我說?!?/p>

“我是……”嘴邊的話,鄒杰還是咽了回去,他說,“我的確老了,身體也不好,這副擔子遲早要讓年輕人來挑。往后,你對嶺上村的群眾好一些,開著小四輪,有時順便給大家帶點什么,不一定要收錢……”

鄭新打斷他的話,說:“通過這次選舉,我已經知道怎么做了?!?/p>

鄭新雖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鄒杰心里還是很高興的,通過選舉,讓他有所覺悟,改掉身上的一些毛病,下一屆,就讓他來當村主任吧?!?/p>

趙前生帶著吳老板離開嶺上之后,鄒杰越想越覺得不對。真要毀掉四千畝油茶林,換來更大的發展,讓大家日子過得更好,也就罷了,可是,辦中藥材基地失敗了呢,還有,那個吳老板什么來頭,鄭新知道他的底細么,八字沒得一撇,卻先要給他一百萬買苗子,要是……他不敢往下想了。

那天拾油茶果回來,鄒杰原本很累了,吃過晚飯就準備睡覺,明天還要上山拾油茶果呢。只是,想了想,他還是去了鄭新家。鄭新正在跟鄭生林說話,一臉高興的樣子。鄒杰說:“鄭新,有個話,我要對你說一說?!?/p>

“要是辦中藥材基地的事,你就不要開口?!?/p>

“你們把協議簽好了?”

“當然。錢也準備好了,趙書記弄來的無息貸款。人們說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灘上。你不高興了?”

“要是這樣,我就沒什么說的了。說了也沒用啊?!?/p>

“知道就好?!编嵭碌哪樕献鲋?,“你帶個頭,油茶果采完,就動手把自家的油茶林砍掉。你動手了,人們才會動手?!?/p>

“我不會帶這個頭的。油茶林毀了,就斷了我家的生活來源,兩個老人,日后靠什么養老?”

“我不是通知你了么,為什么不去辦低保手續?!?/p>

“村里的困難人家不止我一戶啊?!鳖D了頓,鄒杰還是把心里的憂慮說了出來,“那個吳老板,你弄清楚了,真的是大老板?”

鄭新不耐煩地說:“吳老板是趙書記帶來的,你問他吧。過些日子,趙書記就會住到嶺上來,親自抓中藥材基地的建設?!?/p>

油鹽不進。鄒杰也等不起趙書記什么時候來嶺上了,自己去鄉政府找他。趙前生也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要說嶺上能有現在這個樣子,你鄒杰有苦勞,也有功勞。如果你在辦中藥材基地的問題上做擋腳石,那就有問題了。你是不想別人超過你。這種心態要不得?!?/p>

鄒杰說:“我今天來,是想問問那個吳老板何方人氏,家住哪里?”

趙前生說:“你信不過吳老板?告訴你吧,吳老板的天馬投資公司在省城那是響當當的。他能到嶺上投資辦中藥材基地,是我們縣分管招商引資的鄒副縣長極力推薦的,不是我在這里,鄒副縣長不會把吳老板往田坪送。知道么,那陣我在縣委辦做副主任的時候,鄒副縣長是農委主任,我們是很鐵的朋友?!?/p>

鄒杰說:“我還是那句話,嶺上能有這個樣子,不容易?!?/p>

趙書記冷冷地說:“不要說了,回去帶個頭,著手把山地整理好,明年開春好栽杜仲苗子?!?/p>

“能不能把那個天馬投資公司的電話告訴我?”

趙前生眼睛瞪著他,心里想,誰知道你會對他們說出些什么來啊,說:“天馬投資公司的電話我有,我還把電話打到公司問過吳老板的情況。但我不能把電話號碼給你?!?/p>

回到家,鄒杰只對錢秋香說了一句,他出門有事,幾天才能回來,提著兩件換洗的衣服就走了。錢秋香問:“是不是去我們女兒那里?”

鄒杰說:“把這事辦好之后,我們就一塊去鄒芳那里。老了,不去跟女兒住,還能去哪里?”

從田坪鄉到省城,其實很方便。過去走國道,早晨在鄉場旁邊的國道上攔下去省城的大巴車,下午四點多鐘到,如今走高速就更快了,不過三個小時的車。走在省城寬敞的大街上,看著大街兩旁的高樓大廈,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摩肩擦背的人群,鄒杰覺得有點頭暈。

這么多年來,錢秋香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后悔不?”他知道她說的后悔兩個字里面包含著兩個含意。一是放著國家干部不做,回家當農民,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累,后不后悔。二是把兒子給了別人,還不能說,后不后悔。他說他不后悔?;氐綆X上去,是因為心里放不下兩個女人。把兒子給了鄭生林,那個家才像個家。錢秋香說:“說到頭,還是為了荷花?!编u杰說:“我對你不好?”錢秋香的眼淚就出來了:“你是個好男人,好丈夫。喜歡荷花,卻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讓我不放心都不行?!?/p>

鄒杰來省城是要尋找吳老板的那個天馬投資公司。在嶺上辦中藥材基地是攔不住了,親眼看見天馬投資公司,他心里才踏實。

可是,站在省城的大街上,人海茫茫,到哪里才能找到它??!只得問過路的行人,有的說是從鄉下來城里打工的,眼前也是茫然一片,有的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不知道,有的眼睛盯著他,也不知道鼻子里哼了句什么,揚長而去。茫然里,鄒杰就想起四十多年前當兵的時候,一個戰友復員之后安排在省民政廳搞保衛,開始的幾年兩人還有過聯系的。鄒杰找到了民政廳,說了老戰友的名字,門衛說幾年前生病去世了,他兒子在民政廳工作。門衛看見這樣一個勾腰駝背的老頭遠天遠地從農村來找他的老戰友,肯定有什么為難的事情吧,打了個電話,一會兒,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從里面的大樓里走出來,問鄒杰有什么事。鄒杰沒說話,眼淚先出來了,他說:“那陣當兵的時候,我跟你爸一個排,我當排長,你爸當副排長。沒有想到,他卻先走了啊?!?/p>

年輕人十分的感動,說:“老人家,我爸不在了,還有我呢。有什么事,只管對我說吧?!?/p>

“也沒有什么事,就是想你爸了,來看看?!编u杰這么說的時候,就準備離去。

年輕人卻是攔住了他,說:“來趟省城不容易,怎么說都得住一個晚上。我給你安排?!?/p>

年輕人就近把鄒杰安排在民政廳招待所,說:“住宿不用你掏錢,吃飯也不用你掏錢。我負責。玩兩天,你就走。我忙,不一定再來看望你了?!边@樣說的時候,年輕人從口袋掏出五百塊錢,“這錢你拿著,想買什么就買點帶回去。留點錢買車票就是了?!?/p>

鄒杰說什么都不肯接那錢,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是來省城辦事的,只是順便來看看我的老戰友?!?/p>

“順便來看看也好呀,說明你還記著我爸的啊?!蹦贻p人過后問道,“來辦什么事,辦好了沒有?”

“問誰都說不知道?!编u杰就說起省城有一個天馬投資公司要到嶺上辦中藥材基地的事,“我就擔心基地沒辦成,油茶林卻沒了,怎么得了啊?!?/p>

年輕人說:“省里的確有個天馬投資公司,但沒聽說到鄉下去投資辦什么中藥材基地啊?!?/p>

“聽說那個吳老板很有名的?!?/p>

“別著急,我給你問問?!?/p>

鄒杰在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哪里都沒有去,等著老戰友兒子的消息。他也想開了,要是那個天馬投資公司真的去嶺上辦中藥材基地,回家就帶頭把油茶林毀掉算了,還要動員大家,吃幾年苦,把中藥材基地辦好,日子就比現在更加好過了。趙書記說我是擔心后來人超過了自己,真是冤枉我了啊,我怎么會有那樣的想法,再說,鄭新還是我的兒子啊。

那天中午,老戰友的兒子來到招待所,進門就說:“我找到了天馬投資公司的老總,他說他們公司沒有去鄉下投資辦什么中藥材基地。他還說他們公司以前的確有個姓吳的員工,三年前就離開了,現在公司上百的員工,姓張姓王姓李的都有,卻是沒有姓吳的人。我就覺得奇怪了,要是騙子,去你們那樣偏遠落后的農村,能騙到什么???”

鄒杰那個急,說:“請你幫個忙,趕快給我們鄉領導打個電話。就說那個錢不能付,吳老板是騙子?!?/p>

“他到你們那里騙到錢了?”

“一百萬?!闭f著,鄒杰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這天下午,鄒杰坐上一輛開往西南方向的大巴車,天黑的時候才趕到鄉政府。趙前生的辦公室有許多人,鄉派出所張所長也在他的辦公室??匆娻u杰走進來,趙前生說:“老支書啊,你怎么不早打電話回來?!?/p>

鄒杰問:“怎么了?”

“那個大騙子,把錢弄走了?!?/p>

“什么時候?”

“昨天下午。中午接到你打來的電話,我就給吳老板打電話,是空號,打天馬公司的電話,還是空號,我就著急了,打電話給鄒副縣長,鄒副縣長說他正準備給我打電話的,有一個詐騙團伙在本縣幾個地方作案,他還在落實吳老板是不是那個團伙的成員呢。我告訴他,吳老板也是騙子啊?!?/p>

鄒杰直跺腳,一百萬,下輩子都還不清白的啊。

天已經黑一陣了,鄒杰一邊往嶺上趕,一邊還想著那一百萬的貸款,趙書記也是的,你不擔保,他鄭新能貸那么多錢么。

突然,眼前一道光亮射過來,鄒杰抬起頭,是鄭新的小四輪車燈的光亮。鄭新是不是也知道了吳老板是個大騙子。鄒杰想攔下小四輪,對鄭新說一聲,趕快去找趙書記,無論如何得想辦法把那錢追回來啊。

怎么的,小四輪居然對著自己撞過來了。鄒杰驚駭地往后退了一步,口里卻大聲地說:“鄭新,快去找趙書記?!?/p>

有驚無險,小四輪擦著他的身子沖了過去,他卻一腳踩空,掉到路旁邊的坎下去了。

鄭新接到趙前生的電話,是在天黑的時候,趙前生也不說有什么要緊的事,只要他馬上趕到鄉政府去。半途中遇到鄒杰,鄭新就猜出了幾分,又是他在趙書記面前說什么了,不碾死你,嚇一嚇你也解恨啊。

跨進鄉政府大門,趙前生就把他往桑塔納小車里面塞:“快跟我走?!?/p>

“到哪里去?”鄭新發現派出所張所長也坐在小車里。

“去縣里?!?/p>

“你在電話里也不說,什么事???”

“我們受騙了,那個吳老板是騙子?!?/p>

“不可能的么?!编嵭虏幌嘈胚@是真的。

“鄒杰從省里剛回來?!?/p>

“他的話你也相信?”

“鄒副縣長也打電話來了,最近有一個詐騙團伙在我們縣行騙,用的手段就是投資辦工廠辦企業,已經有幾個鄉鎮被騙走了錢??h里正在組織警力破案。我打電話給那個姓吳的,說是空號,打天馬投資公司,也沒人接電話?!?/p>

鄭新就傻眼了:“這可怎么辦,一百萬啊?!?/p>

“我要縣里通知有關部門,把吳老板的那個匯錢的賬號給凍結了,只可惜還是遲了一步,已經取走了三十萬。我們到縣里去問問,看那三十萬能不能追回來?!?/p>

鄭新哭都沒好腔了:“三十萬,要多少年才能還清啊?!?/p>

小車在夜色里跑了個多小時,就到了縣城。果然,全縣有三個鄉被騙走了錢,三個鄉的領導都住在縣委招待所,正在跟縣公安局的人商量怎么才能把錢追回來,讓損失降低到最小。

公安局的領導對趙前生說:“四個鄉,就你們被騙走的錢最多。一百萬,凍結的七十萬是可以弄回來的,那三十萬能不能追回來,還真的沒有把握。你們也是,就那樣容易把錢給別人?!?/p>

趙前生想說那個吳老板是鄒副縣長推薦去田坪的,能不相信么。想一想,又沒有說,還是不能把鄒副縣長扯進來的好,對張所長說:“嶺上村的事情,就麻煩你多費心了,出差費由鄉政府給你報?!?/p>

鄭新問:“你不和我們一塊去找吳老板了?”心里想,姜還是老的辣,怪不得當時說好了的,你趙書記簽字畫押做擔保,貸款的時候,卻不肯簽字了,現在,你當然是不用著急了。

趙前生道:“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呢?!彼€是想去問問鄒副縣長,他那里有什么線索沒有,憑空找那個姓吳的,大海撈針啊。

半夜的時候,趙前生果然給張所長打來電話,說他了解到吳老板的一些情況:“那人名叫吳用,你們去一趟吳用的老家,說不定他逃回老家去了。這才一天時間,總不會把三十萬全都花光吧?!?/p>

鄭新抱怨說:“你不把人家往嶺上帶,我就不會受騙,現在出事了,你卻躲在一旁打電話?!?/p>

第二天清早,張所長還是帶著鄭新往吳用的老家去了。在那三個鄉行騙的騙子不是吳用,他們則由縣公安局的民警帶著,分頭去了別的地方。

吳用的老家在大西南崇山峻嶺里面一個偏遠的農村。張所長帶著鄭新先去了縣城,坐了大半天的大巴車,然后轉中巴車,然后再坐一輛小四輪,磕磕碰碰了老大一陣,才找到那個鄉的鄉政府所在地。張所長帶著鄭新去了一趟鄉派出所,請求他們幫忙。鄉派出所長笑著說:“我們鄉沒有名叫吳用的。吳用可是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漢,別玷污了他的英名。但我知道你們要找的是誰,他叫吳明?!睂χ赃呉粋€姓孫的年輕民警說,“天黑了,帶二位去招待所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帶他們去找吳明吧。吳明住的村子離鄉政府很遠,不通公路,走路得小半天啊?!?/p>

張所長和鄭新連聲道謝。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就跟著孫民警上路了。在大山里面轉來轉去,大半天了,也沒有個盡頭。鄭新越走心里越害怕,里面是一個村子啊,怎么連條路都沒有。他就想起自己的嶺上村來,嶺上村修的可是水泥公路啊。

張所長笑著問:“嶺上村的水泥公路是你修的?”

“不是?!?/p>

“嶺上村的四千畝油茶林是你造的?”

“也不是?!?/p>

“怪不得毀了一點都不心疼?!?/p>

“我也想為嶺上村群眾辦件實事啊?!?/p>

“實事沒辦成,卻要我來幫你追討被騙走的錢。你說,得了那個姓吳的多少好處?”

鄭新心想你怎么知道啊,說:“他說每畝給我五十塊錢,我心里的確有點熱,但我不能要?!?/p>

張所長眼睛盯著他:“真的?”

“真的。第一次選村主任的時候,我才得三張選票,后來還是趙書記出面幫忙才當上村主任的,鄒杰現在都不服氣,只要有一點風聲走漏出去,他還不打鑼。因為這事,我老婆至今夜里睡覺還不讓我沾她的身子?!?/p>

張所長不做聲,像在想什么。鄭新問:“我們鄉還有誰會得吳明的好處?”

“趙書記應該不會,他現在想的是要做出政績回到縣里去?!鳖D了頓,張所長說,“我在田坪鄉五年了。哪個村沒去過十次八次。我就相信你們的老支書。不是他,嶺上村有現在那個樣子?!?/p>

孫民警一旁說:“這個吳明我認得,他也騙得了你們?”

張所長不做聲,看著鄭新,鄭新一肚子娘罵不出來。第一眼看見吳明,他也心存疑慮呢,脖子上的領帶比自己的還差,腳上的皮鞋沒鼻子沒眼。趙書記卻是深信不疑,說這個樣子才是大老板,不顯山不露水。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三個人才趕到村里,孫民警對村主任說的第一句話:“快給我們弄點吃的,餓得肚皮貼背心了?!?/p>

村主任說:“我還在想呢,吳明這家伙幾年沒見他的影子,怎么突然回來了啊?!?/p>

聽說吳明回來了,張所長和鄭新都特別的高興,問道:“他家里還有什么人?”

“父母去世了,老婆離婚了。他自己因為偷盜被判過兩次刑,這才出來多久,又犯事了?”

孫民警道:“你熟悉,帶我們去他家吧?!?/p>

“行?!?/p>

三個人跟著村主任在泥濘的村路上轉來轉去一陣,就到了山腳一棟木屋外面。

村主任說:“那就是吳明的家,屋里還有燈,說明他在家,你們去吧。我就不進去了?!?/p>

鄭新拔腳就往屋里沖去,張所長和孫民警也只得跟在后面沖了過去。

吳明手里拿著幾張紙片,勾著頭一張一張地看,聽到門口的腳步聲,臉不由就黃了,嘴里說:“你們怎么來得這么快啊?!?/p>

張所長一個箭步沖過去,把吳明按倒在地,在他的手上套上了銬子。鄭新從他手里搶過那幾張紙片,不由就哭了起來:“這就是我的三十萬啊。姓吳的,你害得我好苦?!?/p>

孫民警說:“認真看看,數字對不對?”

鄭新就又把幾張存折的數子加了一遍,說:“三十萬,沒錯?!?/p>

張所長問:“你一個人弄到一百萬,怎么只取三十萬,你還說要給鄭新錢的啊?!?/p>

吳明苦著一張臉,說:“我的頭只讓我拿三十萬。打點的錢由他負責開支?!?/p>

“還要打點誰你知道不?”鄭新不相信張所長說的那話,趙書記那樣積極在嶺上辦中藥材基地,肯定不只是想回到縣里去吧。

“不知道,他們不會對我說。我說給你錢那是假話,要給錢得先給啊,錢騙到手了,逃都來不及,怎么會再給你錢?!?/p>

走出大山,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張所長接到縣公安局打來的電話,問他現在在哪里,昨天下午就開始給他打電話,就是打不通。

張所長說:“我們在那個姓吳的老家,大山里面,手機沒有信號?!?/p>

“我們已經抓到了他的一個同伙,其他的幾個還在逃,你們那里情況怎么樣?”

張所長說:“吳明被我們抓到了,搜出了三張存折,共計三十萬?!?/p>

“這樣說,嶺上的一百萬全都追回來了。另外三個鄉的幾十萬還沒有著落啊??彀褏敲髋貋?,認真審一審?!?/p>

把吳明交給縣公安局,鄭新回到田坪已經是第四天的中午。趙前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边^后,趙前生罵了一句臟話,不知道是罵的吳明呢,還是罵的鄒副縣長。

鄭新回到嶺上的時候,鄧荷花的眼淚一直沒有斷過:“兒呀,要不是你爹,下輩子你也還不清那一百萬的啊?!?/p>

鄭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鄭生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媽,你說的什么,那個騙子被抓,與我爸有什么關系?!?/p>

“我說的你親爸,鄒杰,他不去省里找那個天馬投資公司,怎么知道吳老板是個騙子?!?/p>

鄭新一臉憤怒地說:“我早就看出來了,無瓜無葛,你卻要我叫他舅。我爸沒用,怎么就甘愿把一頂綠帽子戴在頭上?!?/p>

鄧荷花揚起手,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畜生,你和鄒芳是雙胞胎親姐弟啊?!?/p>

鄭新眼睛就瞪大了,握著發燙的臉,喃喃道:“怎么會是這樣,你們為什么要瞞著我?”

鄭生林一直把頭勾著,不敢抬起來,說:“就想你好好跟著我們過日子啊?!?/p>

鄭新對著鄭生林咆哮起來:“鄭生林,我恨你?!睕_出門,拔腳往鄒杰家跑去??墒?,鄒杰家門上一把鎖,鄰居說:“大前天老支書從省城回來,路上摔了一跤,胳膊被摔斷了,這兩天,你舅媽一直在清理東西,中午的時候,老支書從鄉政府打聽到被騙的那錢已經追了回來,他就帶著你舅媽走了,可能去女兒那里了吧?!?/p>

鄭新開著小四輪去了鄉中心小學,兒子小寶對他說過多次,經??吹骄斯似旁趯W校門口對著里面張望,也不知道他們是在看什么。

小寶果然說:“剛才舅公舅婆的確到學校來了?!?/p>

“說什么了沒有?”

“沒有,站一會就走了?!?/p>

鄭新趕到車站的時候,長途客車已經開走一陣了。鄭新嗵地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嚎叫著:“我的爸媽啊……”

責任編輯王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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