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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真性、去地域化與地方化
——沙縣小吃的文化建構與再生產

2016-12-17 11:00梁敬婷
北方民族大學學報 2016年6期
關鍵詞:沙縣小吃店小吃

段 穎,梁敬婷,邵 荻

(1.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廣東廣州510275;2.中山大學華僑華人研究中心,廣東廣州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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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真性、去地域化與地方化
——沙縣小吃的文化建構與再生產

段 穎1,梁敬婷2,邵 荻2

(1.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廣東廣州510275;2.中山大學華僑華人研究中心,廣東廣州510275)

沙縣小吃因其物美價廉、口味獨特,成功突破地域限制,贏得各地食客的喜愛,成為“中華名小吃”之一。在人口流動頻繁、交通便利、網絡發達以及大眾旅游業興盛的今天,沙縣小吃在各地呈現出不同形態,經過一系列的整合與重構,共同形成了大眾心目中對“正宗沙縣小吃”的認知與想象。人們習以為常的沙縣小吃,實為各種力量相互作用的文化建構。

沙縣小吃;文化建構;原真性;在地化;去地域化

在中國各地,沙縣小吃可謂是最常見的街邊食肆之一,很多人都曾在沙縣小吃用過餐,沙縣小吃的尋??梢娡彩刮覀儗χ煲暉o睹。究竟什么是沙縣小吃,與沙縣有何關系,沙縣小吃從離開沙縣本土到扎根各地經歷了怎樣的過程?隨著研究的深入,尤其是研究組親赴沙縣及各地進行田野調查后,我們發現,作為一種飲食文化現象,沙縣小吃比先前設想的情況復雜得多,沙縣小吃這一文化表征意涵多重,并處于持續不斷的建構過程中,與文化、地域、權力、市場、旅游等因素緊密相關。

一般地,我們所知的沙縣小吃大致分為三類。第一,散布于沙縣境內各處,自發形成的個體小吃店及其出售的“傳統”“正宗”的本地小吃;第二,沙縣小吃品牌打響后,由政府在沙縣小吃城和小吃文化旅游節推廣的小吃;第三,全國各地的沙縣小吃店及其提供的食品。不同形態的沙縣小吃映射出地方飲食文化的原真性、去地域化與在地化,以及其在不同力量影響下,于不同時空中的文化生產與再生產。

以往對沙縣小吃的關注大多集中在對沙縣小吃的經營模式、發展策略以及沙縣小吃與流出地經濟互動的探討上。新聞報紙和通俗雜志偏向于對沙縣小吃的介紹和宣傳,包括其在沙縣本地的發展歷史和相關的神話傳說、小吃的繁多品類和派別。同時,全國各地的沙縣小吃也吸引了不少媒體去探討其經營理念、營銷手段以及管理和培訓模式,并對沙縣小吃產業的發展提出建議。但是,從社會文化視野出發,探討沙縣小吃在不同環境的制作、生產與銷售,以及沙縣小吃現象的形成與建構及其背后所蘊含的政治經濟意義,仍然少見。

因此,基于人類學之多點田野工作、文獻研究與網絡調查*調查地點包括青島、澳門、昆明、深圳、廣州、福州及沙縣等地,除本文幾位作者外,莊皓琰、蘇晴雨、劉詠詩等同學參與了初期調查,特此致謝。,本文聚焦于沙縣小吃如何被建構成今天人們看到的種種形象,又如何被賦予不同含義。研究將從探討沙縣小吃的“原真性”與地方認同切入,由此引出對旅游開發中沙縣小吃再生產的討論,在政府、市場以及民間力量的作用下,沙縣小吃如何在小吃旅游文化節中呈現出來,并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塑造著游客對沙縣小吃的想象,而對全國各地沙縣小吃在地化的探討,則從標準化與文化再生產的視角分析沙縣小吃店在全國各大城市無處不在的原因。通過比較與分析,研究試圖回答一個簡單而又富含深意的問題:沙縣小吃是什么,以及為何如此。

一、什么是沙縣小吃——地方飲食的原真性

沙縣地處福建省中部偏西北,閩江三大支流西沙河下游,東鄰尤溪、南平,南接大田,西靠三明、明溪,北連順昌、將樂。全縣面積1 815平方千米,境內人口26萬。沙縣設縣于東晉年間,迄今已有1 600多年歷史,為閩西北重要商品集散地。今日之沙縣是福建省綜合交通樞紐中心之一,福銀高速公路、泉三高速公路、鷹廈鐵路、205國道、省道304線和沙溪河橫貫全境*資料來源于沙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沙縣年鑒(2011年)》。。作為地方縣市,沙縣為民眾知曉,沙縣小吃功不可沒。沙縣小吃店散布于全國各地,尤以南方為甚。據沙縣小吃同業公會統計,截至去年,該縣以外的沙縣小吃店已達2萬余戶,從業人員6萬余人,年營業額超過60億元,經營純收入達8億元以上,可謂中國餐飲行業中經營店數最多、經營區域最廣的招牌*數據來源于沙縣小吃同業公會網頁,http://www.fjsxxc.gov.cn/?thread-1939-1.html。。

在眾多食客平日的消費體驗與刻板印象中,沙縣小吃似乎意味著隨處可見的小店以及圓形食鬼商標和“沙縣小吃”招牌。就食物而言,每家店幾乎都不離這四個基本品種:蒸餃、拌面、云吞、燉盅。就價格而言,雖然現在物價不斷上漲,但十元進店仍基本能夠保證吃飽。沙縣小吃據傳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兼具福州、閩南飲食的清淡和汀州客家飲食的粗放。如今,沙縣政府已整理出一份《沙縣小吃名點》,列舉出近百種沙縣本地小吃。

各地習以為常的沙縣小吃,在其“原產地”究竟如何,在沙縣人民心中,有沒有“沙縣小吃”這一概念?這就涉及沙縣小吃的原真性(authenticity)問題。這里所指的原真性,隱含著一種對事物真實性的探求,但這種探求往往具有多義性、情景性和不易把握的本質,難以達成共識;有著真實、完整意蘊的原真性常與傳統這一概念相關聯,以對抗代表現代性的工業化、模式化、制度化的趨勢[1]。

在飲食與烹飪方面,原真性一直是人們所追求的一種質量和體驗,但又因認知主體的不同而有所差異。那么,對于沙縣本地人而言,何謂正宗的沙縣小吃?在我們的調查中,最為直接的答案為,小吃乃沙縣人的日常飲食,在沙縣濱河路享用小吃甚至是當地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沙縣人對濱河路的小吃高度認同,很多本地人有將吃小吃當作飯前小點的習慣,并常常去濱河路吃小吃。濱河路是沙縣最繁華的地方,現在還是本地人心中最正宗的小吃街,并且樂意向外地游客推薦濱河路的小吃店,而非官方宣傳中的小吃城。筆者分別在傍晚赴濱河路和小吃城觀察,發現同一時間濱河路的客流量要比小吃城多。顯然,本地人對小吃的選擇,顯示了他們的飲食習慣,同時也向外地游客“宣示”了他們對濱河路正宗小吃的地方認同。

這樣的地方認同是如何建構出來的?除去沙縣人自身的飲食習慣與日常選擇外,其重要原因還在于,在沙縣濱河路,我們能見到許多外地沙縣小吃見不到的小吃。以“扁肉”為例,其做法為,將新鮮豬肉切塊,用木錘敲打,打成肉醬后,每次取一點肉醬包裹在一塊面皮中,即成一份扁肉。又如燒賣,也是當地的特色小吃。燒賣皮由米制成,極薄,因而從制皮到裹餡,工藝非常復雜。好的燒賣,表皮晶瑩剔透,內部的肉餡清晰可見。這種燒賣在各大城市的沙縣小吃店較為少見,更多供應的是與之較為類似的薄皮蒸餃。按照本地人的解釋,沙縣人并不吃蒸餃,如果想吃餃子多會選擇吃鍋貼,因為煎餃更加可口。

沙縣本地小吃中的鍋貼形狀和外地沙縣小吃供應的蒸餃形狀也有不同:鍋貼要包成半月形,蒸餃要包成“拇指型”,水餃則包成元寶型。本地人認為,蒸餃容易做,直接把蒸籠疊上幾層,蒸熟即可,因此,外地沙縣小吃店多賣蒸餃。湯類也與之類似,沙縣王小姐言:“我們自己不喝燉湯,湯都是現煮,到外地后為了省工夫,才直接把料放到燉盅里,然后放到蒸籠里面蒸,這樣省事?!痹诟鞯氐纳晨h小吃中,蒸餃要比扁肉和燒賣更適應市場需求,湯類也簡化了流程。即使在沙縣本地,正宗的扁肉和燒賣也是極少人在做,因為要制作出真正好的小吃,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時間。真正好的扁肉要用當天的新鮮肉料,并且反復用木棒敲打,機器制作則難以達到好的效果?!袄铣菂^小吃街的老人做法很傳統,這些手藝都很難,又沒有多少年輕人傳承,所以基本上還是老人在賣。燒賣家里不會做,皮要很薄,家里不會怎么做”,王小姐如是說??梢?,本地的沙縣小吃,無論是品類還是工藝,都比在外地所見復雜得多。

此外,在經營方面,濱河路的小吃店大多只是經營幾種拿手小吃的專門店,像“佳蘭燒賣”“阿素米凍皮”等,而不是外地的大雜燴式和當地飲食習慣契合的沙縣小吃。在外地,我們常見的小吃店面招牌通常簡化為沙縣小吃甚至是福建小吃。沙縣本地人對沙縣小吃的認知是多種多樣的,但當沙縣小吃離開了沙縣本地,進入不同的地方后,就會在一定程度上被簡化與整合——不管供應的小吃品類和工藝是否和沙縣本地一致,只要來到了外地的沙縣小吃店,就被整合為“沙縣小吃”,乃至福建小吃中的一員。這種變化造成了外地食客對沙縣小吃單一、刻板的認識,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更大范疇的地方差異而建構出來的。

事實上,沙縣本地人對外地的沙縣小吃店沒有太強的認同感,很多時候他們(包括小吃業主和本地消費者)都知道外地的沙縣小吃店不賣家鄉這些品類繁多、工藝復雜的正宗小吃,而且就算是同一種類的產品,也會有口感、味道的差異,不會是正宗的家鄉味。因此,沙縣人在外地時不太會去那里的沙縣小吃;但另一方面,他們(尤其是小吃業主)又希望家鄉正宗的沙縣小吃能走出去,讓外地人品嘗到沙縣真正的美味,改變對沙縣小吃乃至沙縣的形象,為沙縣做宣傳。沙縣小吃在沙縣原本就是家家戶戶日常飲食的一部分,正是由于沙縣小吃在外地的發展使他們感覺到日常隨處可見的小吃竟然對外地人有著極大的新鮮感,由此催生了對沙縣小吃的自覺意識,同時塑造了沙縣小吃在本地的意義,并鞏固和加強了他們對沙縣小吃的認同。

二、旅游開發與小吃文化——沙縣小吃的文化再生產

1997年,在沙縣政府支持下,相關從業人員成立了“沙縣小吃業同業公會”,同年還成立了“縣政府小吃辦公室”,對從業人員、農村富余勞動力及待業青年、下崗職工進行職業培訓[2]。同業公會及小吃辦還推動興建了沙縣小吃文化城,并定期舉辦“沙縣小吃文化節”。沙縣小吃文化城是由沙縣政府主導投資建造的一個集小吃餐飲、休閑娛樂、賓館客棧以及旅游購物為一體的餐飲旅游文化城。文化城位于福銀高速沙縣出口處,占地面積100畝,建筑總面積7.5萬平方米,從2008年開始對外營業。小吃城為仿明清民居建筑,內有縱橫交錯的巷道,其中坐落著大大小小的店鋪,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城”。

顯然,沙縣小吃文化城不同于沙縣本地人頗為推崇的濱河路,小吃城里的小吃店,無論是食品的口味還是價格,都與濱河路的小吃店不盡相同。雖然也有來小吃城的本地人,但數量遠比濱河路少,而且多數情況下是去較高檔的酒樓、食肆或娛樂場所,而非小吃店。來這里品嘗小吃或者消費的人群多是外地游客,小吃城內的業主也認為小吃城“主要做游客生意”。此外,小吃城也不同于我們在全國各大城市看到的沙縣小吃店,小吃城規模龐大、店鋪集中,而且功能多樣,是外地沙縣小吃店無法媲美的。

無疑,小吃文化城是由政府主導、市場影響和民間推動下的產物。首先,小吃文化城由縣政府主導投資、規劃和對外宣傳。沒有政府的力量,私人資本無法興建規模如此龐大、商家如此集中的小吃城。為管理小吃文化城,政府還專門成立了隸屬于沙縣小吃集團有限公司旗下的沙縣小吃集團文化城管理有限公司和福建沙縣小吃文化城開發有限公司??h政府小吃辦、小吃同業公會推動了沙縣小吃的包裝和推廣工作,如到北京、上海、臺灣等地進行宣傳展示,并為大型展會提供餐飲服務等。

其次,市場影響下的小吃文化城。源自市場的動力使政府引導得以可能。小吃文化城的選址主要針對外地游客,與旅游緊密結合。小吃文化城包括了不少休閑娛樂場所(如酒吧、KTV等)和旅游購物場所(如本地特產店),涵蓋了餐飲、旅游、娛樂的功能,遠遠不只是品嘗風味的小吃城。政府和市場的力量一表一里,相互作用,使小吃文化城不僅成為沙縣小吃的品嘗之地,并與旅游、休閑娛樂相關聯,被視為沙縣的標志,因此上升為一種城市的品牌與象征。

最后,政府和市場以外的第三種力量不容忽視,包括小吃業主和相關學者等。這部分力量對政府的最終決策和實踐也產生了重要影響。比如,有小吃業主強調,沙縣本地小吃雖然品類繁多、工藝精致,但由于種種原因,這些小吃店難以集中,無法進行規?;洜I,很難走出去,更不用說帶來巨大影響;有學者也提及沙縣小吃的轉型與多元定位[3]等問題。因此,小吃文化城的誕生也與這種力量有關,其結果就是不斷豐富了沙縣小吃的含義。

在多元力量影響下,作為文化表征的沙縣小吃實現了再生產,小吃城則成為完成這一再生產過程的重要載體。在外力作用下,沙縣小吃出現了空間的整合與重構,并承擔了全新的社會意義和功能。沙縣小吃文化城建構出一個超越單純消費意義的場域,而使沙縣小吃成為具有旅游、娛樂乃至城市名片的多元概念,但是作為現代造物,它是否能夠代表傳統、正宗的沙縣小吃,則成為另一層面需要探討的問題。沙縣小吃旅游文化節的舉辦則將沙縣小吃的文化展演與再生產推向另一高潮。從1997年起,沙縣政府將每年12月8日定為沙縣小吃旅游文化節。小吃旅游文化節的主辦單位從福建省到三明市再到沙縣均有參與;2012年的沙縣小吃旅游文化節沙縣接待游客3.5萬人次以上*數據來源于沙縣旅游局:http://www.fjsxta.com/DT/ShowArticle.asp?ArticleID=4542013-11-10。,游客涵蓋福建省內外及臺灣地區。至少在福建省,它已成為一個重要的旅游項目。

我們的調查組所乘火車途經三明市時,便收到當地旅游局的短信:“游百里金湖,探玉華古洞;尋桃源勝景,訪客家祖地;品沙縣小吃,泡清流溫泉——中國優秀旅游城市三明歡迎您?!笨梢?,在政府宣傳中,沙縣小吃已然是沙縣乃至三明市的旅游名片。在小吃旅游文化節中,沙縣小吃是向游客展示的重要元素之一,沙縣政府將小吃文化城與1.5千米外的淘金山景區捆綁推介,因此,在游客的認知中,關于沙縣小吃的體驗,多源于小吃城這一政府、市場和觀光旅游背景下共同建構的產物,而非本地人認同的濱河路小吃。同時,沙縣小吃也被地方政府經由大眾傳媒標準化地建構起來,如沙縣小吃辦和沙縣小吃同業公會給出的沙縣小吃標準介紹。游客由此留下正宗沙縣小吃的體驗與想象,并帶回家鄉,通過游客的記憶和講述,給沙縣小吃賦予自己的理解。

當然,小吃文化城的沙縣小吃是適應外地游客需求的產物,城內小吃店鋪更為集中,從小吃種類到店鋪裝潢也更為統一,以利于游客省時省力地做出選擇,如小吃城內有專門的沙縣小吃明檔,一進正門就能看到。但對于本地人而言,他們會認為小吃城里的小吃更像是流水線產品,整齊劃一,口味平平,而濱河路的小吃則像手工藝品,慢功細活,口味地道。再者,旅游景區里的商品價格一般偏高,比濱河路約高出一倍,這也是本地人不愿意來此消費的原因之一。

小吃文化節還會推出美食展,并邀請媒體參與,旨在展示沙縣本地的特色美食,并邀請專家現場評分頒獎,鼓勵優秀的美食制作人。美食展共有兩個展區,一個展區展出沙縣小吃,除了有傳統的燒賣、扁肉、拌面、豆干、粉干、板鴨、米凍、豆腐丸等小吃,還有一些濱河路“正宗沙縣小吃”店鋪不曾見到的小吃品種(如蒸餃、花椒餅);另一個展區則展出“沙縣大菜”,如王朝牛頭宴、鹽烤大閘蟹、蟹黃蛋中鰻、龍鳳呈祥、富甲一方、吉祥三寶等。

實際上,小吃一直是平民百姓的食品,并非珍饈佳肴。換言之,小吃在傳統上是難登大雅之堂的食物,而沙縣餐飲界力圖將平民百姓的小吃包裝成一個品牌推出,并將之精品化、奢華化,正是現代旅游熱潮之下消費觀念轉變所引發的飲食文化的再生產。在此過程中,所謂沙縣小吃的原真性,也發生了微妙轉變,面對游客/外人時,文化生產者會為文化產品注入新的原真的元素,補充其原有內涵,成為文化身份的標志以及面對外來公眾的展示方式[4]。

沙縣美食展向大眾傳媒和游客展現的沙縣小吃不僅有傳統菜式,也有現代佳肴;不僅有小吃,還有大菜,這并不完全符合沙縣本地人對沙縣美食的理解,但在小吃辦和同業公會等負責人員的話語中,現場展出的沙縣小吃也是正宗沙縣小吃的一部分。至此,借由大眾傳媒,沙縣小吃被賦予了新的含義。作為沙縣小吃旅游文化節的一個元素,在小吃文化城這一舞臺被展演的沙縣小吃,實屬旅游引發之社會文化產物,與濱河路的正宗沙縣小吃截然不同,而沙縣美食展中由政府和行業協會所主導推介的“新沙縣小吃”,其所展示的精致美食特色,極有可能因旅游之營銷、宣傳而成為大眾游客對沙縣和沙縣小吃體驗與記憶的一部分。

三、去地域化與在地適應——各地沙縣小吃的地方化

沙縣小吃真正享譽南北,得力于廣布全國的沙縣小吃店。沙縣本地人口大部分為農業人口,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量富余勞動力選擇外出務工。不少在外的沙縣人以制作簡易的家鄉小吃起家。沙縣政府小吃辦與同業公會成立后,使得經營沙縣小吃店成了眾多沙縣本地人乃至福建人向外流動的就業選擇。沙縣小吃由本地走向全國,自然會遇到新環境與各地不同的飲食文化,在各地小吃產業以連鎖經營方式進軍全國市場的背景下,沙縣小吃如何保持沙縣特色,并根據各地飲食習慣進行適宜轉變,以更易被人接受的方式融入各地飲食行業。

伴隨著現代交通與信息技術的突飛猛進以及更加頻繁的人群流動,現代社會將個人的文化體驗從他們所處的地方性“情境”中抽離出來,消解了文化與地域長久以來的關系,去地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現象因之應運而生[5],而人口流動、移動與再定居,承載外來文化的主體也在努力融入當地。在飲食文化研究中,James Watson和他的研究團隊通過對麥當勞的全球—地方化之研究,生動展現了一個快餐企業如何根據地方情境做出調適,以在東亞地區拓展其商業版圖的歷程[6]。種種事例表明,以全球標準化、一致性著稱的麥當勞面對異文化時,仍然需要努力調整、適應;而作為西方文化乃至全球化現象的代表之一,麥當勞的在地化同樣也影響到地方飲食習慣、消費觀念乃至文化景觀[5][7]。

就遍及全國的沙縣小吃的標準化現象而言,雖然不涉及跨越重洋的文化再生產,但其全國化的過程,本身卻體現著經濟與社會的分離,而恰恰是這樣的分離,為其標準化創造了可能。我們發現,各地沙縣小吃店均有蒸餃、云吞、面、粉、滋補燉湯等品種供應,但其中許多品種并不是沙縣本地小吃中常見或特有的。在沙縣本地,沙縣小吃品種多樣,但當沙縣小吃離開了沙縣本地,進入不同地方,就會形成一定程度上的“團結”。其中,蒸餃、拌面等小吃被各地沙縣小吃店塑造為最具代表性的沙縣小吃。只要稍稍留意各地的沙縣小吃店,就能發現店內的蒸餃從賣相到盛放器皿都驚人一致。廣州一家沙縣小吃店老板言:“基本上所有的沙縣小吃店都是賣這些菜式,沙縣本地的也和這些差不多?!蓖ㄟ^這種“一致”,沙縣特色被突出強調,并逐漸成為一種標準化的模式。

這種標準化不僅僅體現在小吃品種上,小吃的定價、開設地點和外部包裝等要素也具有相當的一致性。沙縣小吃價格較低,以蒸餃為例,各地的售價都在四塊左右,只有澳門售價略高。開設地點除各地的小吃街外,還有人流量較大的學校、醫院、客運站周圍。這與沙縣小吃價格低廉、用餐時間短有關,以吸引更多低消費人群有關,出于控制成本和消費群體的考慮,租金昂貴的中心地帶并不是開店的最佳選擇。另外,各地的沙縣小吃大都有“圓形食鬼”的標志,并印刻在門面、價目表、餐具上,以盛湯器皿為例,廣州、青島、昆明三地的容器從大小到花紋都完全相同。在價目表和門面設計上,沙縣小吃也體現出簡單明快的風格。各種相似的感官印象在給人協和感的同時也容易使人產生刻板印象,這些高度統一的印象也是沙縣小吃標準化的另一種體現。

當沙縣小吃經歷流動,重新落地時,為適應各地市場,也會做出積極調整,多體現為改變口味與增添品種的再地域化(re-territorialization)過程,其中,同一與多樣并存。以口味改變為例,青島的沙縣小吃味道偏咸,昆明的沙縣小吃則加入辣味。以蒸餃醬料為例,廣州的沙縣小吃的蘸醬除去了醬油,還有南方人喜食的花生醬;而昆明沙縣小吃的醬料中則有鮮紅辣醬??谖恫煌尼u料配合了當地人的飲食習慣,無疑是小吃在地化的最佳體現。

品種的增減同樣引人注目。澳門的沙縣小吃店供應廣味特色荷葉飯。明末清初屈大均《廣東新語》中就有荷葉飯的記載:“東莞以香粳雜魚肉諸味,包荷葉蒸之,表里香透?!痹颇系纳晨h小吃店則有米線銷售,除了雜醬米線、燜肉米線等地方口味,還有乳鴿米線出售,價格略高于常見種類,并與以滋補養生作為賣點的各種湯品同列。沙縣小吃的食客大多食完即走,消費不高,店中極少供應酒水,但青島的沙縣小吃常有青島啤酒出售。深圳的沙縣小吃店中供應的炒面與鹵水套餐則非沙縣當地傳統小吃,炒面以韭菜、雞蛋為輔料,佐以蔥段和醬油直接翻炒而成,這是廣東(潮汕)炒面的常見做法,而鹵水則是粵式調味料,深圳沙縣小吃店內供應的鹵水雞腿飯,實乃迎合廣東食客的在地化產物。

從上述實例可以看出,各地的沙縣小吃作為福建特色小吃,在進入各地時均根據當地飲食習慣對小吃的口味和品種進行了標準化范圍內的調適——即使增添再多的品種,蒸餃、拌面等小吃仍大多列在價目表開頭的特色推薦中。這種調適使沙縣小吃更容易為各地食客接受。畢竟就飲食而言,好吃、合口是人們選擇食物的重要標準??谖兜母淖兪股晨h小吃符合了各不相同的“好吃”標準,而當地特色食品的加入在爭取更多客源的同時,也拉近了沙縣小吃與當地食客的距離,這也是沙縣小吃能夠在各地扎根的重要原因。這一標準化與地方化并行的經營策略,與Watson的麥當勞在東亞的案例可謂互為補充,相映成趣。

各地沙縣小吃的地方化充分體現出飲食文化的在地調適與再生產,而現代經營模式的引入,則從營銷理念、運作模式等方面,為沙縣小吃帶來了新的活力和契機。福州“沙縣小吃概念店”——淳百味連鎖餐廳,即為一例。淳百味創辦人張萬和先生強調,淳百味公司意在打造精致化的沙縣小吃,旨在改變沙縣小吃“股市跌了只能吃‘沙縣’,口袋癟了就去吃拌面扁肉”的平民化印象*來源于網絡:http://article.jmw.com.cn/NewsFile/Detail/bnb/ufu/6211126532.shtml。。淳百味店內的陳設和經營模式會讓人自然地聯想到麥當勞、肯德基。食客需在印有圖片價格的收銀處點餐并領取號牌,店內員工穿著印有“淳百味”字樣、商標和英文翻譯Share My Way的工作服,廚房內貼有衛生制度板和標語式的經營理念。

“淳百味”連鎖型中式快餐使“沙縣小吃”逐步轉型為類似麥當勞的快餐經營。雖然號稱打造精致化的沙縣小吃,但淳百味的形象與快餐更接近。就點餐而言,從下單到取餐,時間較短,大多即點即??;而食客方面,幾乎所有食客都是吃完餐點就離開餐廳,既沒有考慮淳百味的品牌,也沒有對食物口味做過多考慮。淳百味餐廳與其他類型的沙縣小吃最大的區別在于,由科層化管理和快餐式經營所帶來的可預見性和理性消費實踐。走進任何一家淳百味餐廳,食客都能預見將會有哪些餐點可以選擇;在淳百味餐廳里,消費者要遵循一定的點餐、取餐程序,這種高度規范化的消費形式與其他類型的沙縣小吃截然不同。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淳百味正在重復麥當勞的道路。麥當勞在世界范圍的流行除了標準化與地方化之融合外,也得益于美國文化與現代性之關聯。閻云翔關于20世紀北京麥當勞的研究顯示,原本強調快捷、效率和經濟的美式快餐廳進入中國后,被中國食客視作美國文化的象征,而其飲食空間亦被國人賦予了現代性體驗的意義[8](231~259)。目前,淳百味仍無法像麥當勞一樣,開創出更多作為社會空間的意義[6]。一方面是因為淳百味初建,品牌影響力還無法與麥當勞相比;另一方面,在不少食客的印象中,沙縣小吃仍然是低端、廉價、果腹、衛生條件差的代名詞,即使是在裝潢和衛生環境煥然一新的淳百味餐廳,食客們也沒有太在意在這里沙縣小吃是否更好,食物是否更精致;獨自一人到淳百味用餐的食客不在少數,用餐時間短暫,所以,在餐廳這一空間中沒有形成更豐富的社會互動,也無法產生更豐富的社會意義。

但淳百味的經營融入了現代企業管理和營銷理念,進一步豐富了沙縣小吃的含義,也代表了地方飲食和全球化、資本主義背景的結合與再生產。在如今這個愈發強調速度、效率、便捷與飲食安全的社會,我們可能找不到比麥當勞更能符合這一要求的餐廳。于是,從閻云翔在北京看見的仿麥當勞的中式快餐店[8](28),到我們今天在福州看到的淳百味餐廳,都在一定程度上向麥當勞看齊,全球化和資本主義隱藏的權力在不知不覺地影響著人們對淳百味以及沙縣小吃等飲食文化的建構和想象。

四、結 論

從沙縣到全國各地,我們看到形形色色的“沙縣小吃”及其文化建構。沙縣本地的小吃被當地人視為傳統、純正的沙縣小吃,乃至基于其日常經驗與地方的認同,他們依舊青睞擁有悠長歷史、手工制作、慢工細活的濱河路正宗小吃,且不太接受近年產生的,更多帶有展演意味的沙縣小吃。與之相對,在作為沙縣旅游名片與文化展演的沙縣小吃中,我們可以看見行政力量、資本運作、旅游開發與大眾傳媒的身影。在大眾旅游與地方經濟發展的背景下,沙縣小吃被抽離出原有脈絡,經歷了口味和空間上的重構,成為一種被建構的游客體驗和想象,并因此成就了以小吃聞名的沙縣,而遍布全國各地的沙縣小吃則是一種地方化與標準化共同作用的產物。地方化體現于各地沙縣小吃對各地飲食習慣的妥協與接納,而標準化則是各地沙縣小吃之所以成為“沙縣小吃”的重要原因。另外,在政府的鼓勵下,私人投資的小吃快餐加盟店也在悄然興起。淳百味快餐店可視為沙縣小吃經過再創造后,由原真向現代商業模式進發的注腳。然而,淳百味畢竟不是麥當勞,貼著“快餐”“加盟”等標簽的小吃店,仍然是本地與外來元素的雜糅融合——一種地方化過程的呈現。

誠然,很少有人會專門去沙縣品嘗沙縣小吃,正是旅游發展和大量沙縣人外出經營沙縣小吃,才讓人們對沙縣小吃的印象鮮活起來。在各地倡導發展旅游的背景下,任何一個地方都在發掘本地有價值的資源。原本并非旅游城市的沙縣——盡管現在也不能算是——正在努力地發展旅游業,創造出小吃文化城和批量生產的連鎖店。在地方政府的大力推動下,民間的沙縣小吃經過包裝后登上了文化展演的舞臺,成為沙縣地方旅游開發的一道風景線。即使經營一般,或者在當地人眼里并非正宗,但它的的確確呈現在每一位游客面前,而對于不能親臨沙縣的人而言,家門口的沙縣小吃店就成了沙縣小吃的文化表征。食客用餐時或許會想,沙縣也有蒸餃,也有啤酒,也有米線,而沒有意識到那可能是一種經營策略,同時也是沙縣小吃的地方化與再生產。

和其他種類的小吃一樣,飲食一旦離開當地,便會被人們討論正宗與否的問題,這是一個既顯見又難以回答的問題。本文聚焦于什么是沙縣小吃及其在不同環境中的不同呈現。濱河路的扁肉、燒賣等或許稱得上地道,但在向外引介時,卻囿于經營種類和市場情況——廉價、方便、純手工經營的局限等——而不得不調整自身,采用小店面、與當地口味廣泛結合的方式打開市場,就形成了沙縣小吃的在地化。從食品生產與消費而言,外地沙縣小吃與沙縣本地小吃的差距更應理解為一種適應市場的策略與抉擇。無論如何,全國各地隨處可見的沙縣小吃店業已形成了一道獨特的城市飲食風景,三種沙縣小吃各具特色,且各自成就了不同背景、不同時空下食客對沙縣小吃的原真性想象。

[1] [德]瑞吉娜·本迪克絲.本真性(Authenticity)[J].李揚,譯.民間文化論壇,2006(4).

[2] 劉金松.沙縣小吃辦十年推手[J].決策,2008(1).

[3] 黃彩云.論沙縣小吃產業的發展策略[J].內江科技,2010(7).

[4] 馬凌.本真性理論在旅游研究中的作用[J].旅游學刊,2007(10).

[5] [美]喬納森·弗里德曼.文化認同與全球性過程[M].郭健如,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6] James Watson.GoldenArchesEast:McDonald’sinEastAsia[M].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7] Appadurai, Arjun.ModernityatLarge:CulturalDimensionsofGlobalization[M].Minneapolis, Min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6.

[8] [美]閻云翔.漢堡包和社會空間:北京的麥當勞消費[A].戴慧思,盧漢龍.中國城市的消費革命[C].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 楊德亮】

2016-07-12

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中山大學青年教師培育項目(23000-31610133)

段穎(1978-),男,云南昆明人,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人類學研究;梁敬婷(1992-),女,廣東深圳人,中山大學華僑華人研究中心研究人員,主要從事人類學研究;邵荻(1992-),男,廣東廣州人,中山大學華僑華人研究中心研究人員,主要從事人類學研究。

C912.4

A

1674-6627(2016)06-007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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