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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父親”到“宇宙心靈”:李立揚詩歌中超越族裔的家園意識

2016-12-17 22:51周麗艷
北方民族大學學報 2016年4期

周麗艷,王 文

(1.陜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2;2.北方民族大學 外國語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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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父親”到“宇宙心靈”:李立揚詩歌中超越族裔的家園意識

周麗艷1,2,王文1

(1.陜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2;2.北方民族大學 外國語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摘要:貫穿在李立揚詩歌創作中的一條主線是家園意識,表現為兩個向度的思考:一是對故鄉、歷史的回看;二是對此在、當下的感知和體悟。前者彌散在他對以父親形象為代表的家國歷史的回顧中,形成了詩人復雜微妙的“歸鄉”沖動;后者則更多體現了發幽探微、超越族裔甚至個體的存在意識,滲透在他對“宇宙心靈”的闡釋中,是一種感念天地之憂的鄉愁情懷。

關鍵詞:李立揚;華裔詩人;家園意識

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得益于民權運動對多元文化的推動,涌現出一大批優秀的華裔詩人。其中李立揚(Li-Young Lee, 1957-)的成績尤其引人矚目,他曾獲得包括蘭南文學獎(Lannan Literary Award)、惠廷作家獎(Whiting Writer's Award)在內的多種文學獎項。作為華裔,李立揚用詩歌探尋自己的文化身份,但他不愿意被貼上族裔作家的標簽,他所追求的超族裔的詩學理想使他的詩歌更具普遍意義,贏得了更多讀者。他的老師Gerald Stern在李立揚詩集《玫瑰》(Rose)前言中曾將他比作里爾克,寫物而又能超越物,認為他的詩歌凝結著一種憂傷而不絕望的追尋,“一種讓崇高走進并接管自己的領地的意愿,一種對語言的投入,對語言之崇高的信念,一種對特定中國觀念或中國記憶的追求,不帶有任何自覺的民族中心論,一種對救贖不止的個人追尋”[1](9)。

李立揚的詩歌感情細膩真摯,語言平實曉暢。他早期的詩作大多圍繞家庭和親情,將個體的身份追尋與家族歷史聯系起來,后期詩歌更偏重于對生命意義的反思,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族裔身份甚至個體意識,追求直指生命本真的“宇宙心靈”。貫穿在李立揚詩歌創作中的一條主線是一種家園意識,既有返家尋根的希冀,也有擺脫羈絆、對超越民族性心靈家園的訴求。

“家園”是東西方共有的文學母題。在中國文學中,家園情懷傾注在對土地與故鄉的眷戀之中,旅居思鄉的愁緒在中國古代詩詞中非常多見,《詩經》與《易經》的基本主題就是先民擇地而居、繁衍生息,逐漸建立起來的以天人關系為核心的生存智慧[2]。西方文學中,希臘羅馬時期的史詩與神話即開始追溯人的最終歸宿,奧德修斯十年返家的艱苦旅程表達了人返家尋根的生命意志。在圣經文學的影響下,西方文學中的家園意識往往飽含宗教情懷,人類從被上帝逐出伊甸園開始就陷入了背井離鄉的流浪之旅,因此,重回或重建伊甸園成了西方文學的一個母題。啟蒙時代以來,由于“諸神退場”以及技術理性對傳統心靈穩固性的沖擊,對人的存在意義的反思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在海德格爾那里,“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只有身處其中才能有在家的感覺,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3](15);家園既不是單純的地理空間,也不是純粹的精神產物,而是將作為“此在”的人與周遭環境、文明因素連接起來的本真存在,是對存在之理想狀態的追求??偟膩砜?,中西文學中的家園意象各有特點,旨趣相異,前者多實指,后者重虛指,但無論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家園意識都不只是淺層“住家”“歸家”情緒的表達,在深層心理上體現出對人之理想存在的訴求。

家園意識在李立揚的詩學中集中表現為兩個向度的思考:一是對故鄉、對歷史的回看;二是對此在、對當下的感知和體悟。前者彌散在他對以父親形象為代表的家國歷史的回顧中,形成了詩人復雜微妙的“歸鄉”沖動;后者則更多體現了發幽探微、超越族裔甚至個體的存在意識,滲透在他對“宇宙心靈”的闡釋中,是一種感念天地之憂的鄉愁情懷。

回顧與反思是李立揚詩歌的基本出發點,他將經歲月沉淀的歷史感寄托在一位飽經滄桑而寬厚仁愛的父親形象之中,表達了第二代移民的“歸鄉”情結。李立揚出生在萬隆,自小隨父母顛沛流離,在他的記憶中缺乏普通孩子成長中穩固的家園環境,可以說他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以父親為代表的家庭生活成了故土記憶最好的替代,父親這一形象成了他踏上“歸鄉”旅程、尋求困境中的精神家園的最好載體。在他的詩歌中,父親的智慧首先表現在直面歷史的勇氣。在詩歌《難友自助》(Self-HelpforFellowRefugees)中,李立揚寫道:“如果你恰好看到士兵毒打你的父親/將他拖出屋子的前門/塞進在外等候的卡車后廂/這一切都發生在母親將你從門檻拽回/裙角埋住你的臉之前/不要急于對母親做出判斷/問她有無意識到她正遮擋了孩子看向歷史的視線/那里是全部人類苦痛開始的地方……/我打賭你也說不出父親說的什么語言/當他從卡車后車廂沖母親喊‘讓那孩子看!’”*本文所選詩歌均出自李立揚英文詩集,譯文由論文作者譯出。母親出于好意捂住兒子的眼睛,希望降低殘酷現實對孩子身心的影響,而父親卻深知沒有直面現實的勇氣,兒子無法獲得完整的人格。李立揚的家族史構成了他獨特人生體驗的背景。他的外曾祖父是因逆時稱帝而飽受爭議的民國大總統袁世凱,一生命運坎坷的父親李闊遠給他的影響至深,也是他詩歌中著墨最多的人物形象。父親曾做過一年毛澤東的私人醫生,全家前往印度尼西亞之后,父親擔任蘇加諾政府的醫藥顧問,后因政治原因一度入獄,出獄后全家顛沛流離,輾轉五年,方到美國安定下來。抵美后,李父改攻神學,后成為一位長老會牧師,晚年雙目失明,直至離世。父親的形象活躍在李立揚的詩歌中,或睿智或平和,成了他精神力量的象征。盡管沒有正面描寫父親的個人經歷,但在他詩歌的字里行間卻透露出歷史在父親身上留下的烙?。骸案赣H教導我,/‘被問到政治上的見聞,要回答:一點也沒有’”(《證人席上的杜鵑花》CuckooFlowerontheWitnessStand)。父親飽受政治迫害之苦,晚年皈依天主教,在宗教中尋求安寧,他關愛孩子心靈的言辭一直留在兒子的記憶中,甚至當父親已不在人世,李立揚似乎還能在風中聽到父親的問話:“你祈禱了嗎?/你快樂嗎?”(《你祈禱了嗎?》HaveYouPrayed?)

充分的自我認知是“家園回歸”的必要部分,建立在自我認知基礎上的世界圖景變得清晰。對父親的回憶和緬懷是達到自我認知的必然途徑,因為父親代表著李立揚對故鄉的全部記憶。盡管記憶可能是苦澀的,但李立揚詩歌所傳達出的不是責問和埋怨,有的只是歷盡磨難之后的淡泊?!盎貞浭翘鹈鄣?即便痛苦/這種回憶也是甜蜜的”(《助憶》Mnemonic)。痛苦在詩人筆下變成了具有美感的藝術形式。獲得這種形式需要極強的自我沉淀能力,才能創建一幅新的家園圖景,完成“歸鄉”的旅程。在后期詩作中,李立揚的家園意識逐漸發生轉向,偏重于超越歷史、超越文化、更個性化的生命意識。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全部責任就是“返鄉”。這里所說的返鄉并不是實指地理上的故鄉,而是指精神上對故鄉的眷戀。故鄉是人生開始、夢想產生的地方,是自我身份的基礎,對故鄉的回憶是厘清思緒、獲得精神完整以理解生存意義的必由之路。這條路也是一條自我拯救之路,只能靠自己,使自身所處的危險境地不再被遮蔽,如此才能還原人與整個世界存在的本來面目,這樣一種還原事物本性的欲求即是家園意識中的一種“歸鄉沖動”,“回歸故鄉的情懷是人對存在之鄉的‘鄉愁’,一切偉大的詩人所吟唱和道說的,是由鄉愁所瞥并通過鄉愁的痛苦被召喚到道中”[3](74),在此意義上,還原也是拯救。

在李立揚那里,“宇宙心靈”即是這樣一種認知,是他反復強調的一個詩學概念,指個體心靈的無限擴大與多樣,“對于我來說,它是自我身份的實現,這種身份即是我作為宇宙的身份”[4]。他進一步指出,保有這樣一種“宇宙心靈”是詩人提升自我的途徑,詩人寫詩,不是與人對話,而是與宇宙對話,“在與自己的最高本性,真正的自我對話,那就是宇宙”, 這樣的對話是超越文化、超越歷史經典的,是“更緊迫,更個人化,也更受焦慮感驅使的”[4]。李立揚所說的“宇宙心靈”就是對心靈本性的追求,而驅使詩人尋找“宇宙心靈”的焦慮感即是現代人“無家可歸”的焦慮,也正是這樣一種焦慮驅使他從對父親的緬懷、對歷史的回看的歷史文化意識中走出來,開始向前尋找心靈家園和釋放鄉愁的生命意識。父親在他的筆下不再是仰視的對象,而是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將父親深埋于心底/現在他在我心中成長,我奇特的兒子/我幼小的種子,他不喝牛奶/蒼白的小腳,深陷于靜寂的夜,小鐘,/在火中萌發潮濕的火苗,一顆小葡萄,/是未來紅酒的家長,一個兒子,/是自己兒子結出的果實/小父親,我用自己的生命贖回?!?《小父親》LittleFather)在這首詩里,父親變成了“兒子的兒子”,體現了李立揚提倡的“360度觀察”能力,“這種意愿與意識中的多角度品質,在我看來就像宇宙”[4]。父親所代表的過去也不再是他關注的重點,他認為過去的、眼前的包括業已形成的身份都以不可挽回的態勢不斷逝去,只關注過去與當下會造成精神的痛苦,人應該著眼于未來,在不斷的修煉中掌握生命的節奏,與宇宙同行。在另外一首詩《起來,下去》中,李立揚說:“很多年了,現在我終于可以不借助父親下結論了/依靠自己發現什么是我所知,什么是我未知,/明白事物如何互相取消?!?/p>

對父子關系認識的變化印證著詩人超越族裔的宇宙意識的不斷延展。巴什拉認為,詩的夢想具有建設性,任何夢想的天地都有未來主義色彩,“對宇宙的夢想將我們放在一個天地中,而不是在一個社會里。對宇宙的夢想具有一種穩定性、一種寧靜性。它有助于我們逃離時間。這樣的夢想是一種狀態。倘若我們深入其本質的話,那會是一種心靈狀態”[5](20)。

家園意識在李立揚那里不僅體現為廣闊的宇宙意識,還是一種著眼未來的生命姿態。他進而認為,“很多二十世紀寫作的破碎化我認為起因于我們的目光不斷背離自己的家園,我們真正的處所,我們望向了過去?!覀兺浟诉@不是我們指望去看的東西,我們沒想著要去注視過去。我們要向前看,如果你愿意的話向上看,而不是向后”[4]。將可見的物質世界作為觀察的基礎是靠不住的,李立揚認為那就像將城堡建在沙灘上,因為物質世界在不斷變化、消逝,人需要反復鍛造、錘煉自己,以獲取一種超驗的心靈宇宙。在長詩《在我愛你的那座城市》(TheCityinWhichILoveYou)的結尾,詩人表達了這樣一種超越歷史的視野:“近自父親的盛怒,/遠自母親的子宮,/世紀之末,在一個星期三的早晨,帶著一個既未曾經歷天堂,/也未曾經歷地獄的人的印跡/出生地消失了,我贏得了公民權,與大地之石達成協議/我走進了無日之日,無土之土,不回避也不求助于歷史,/我重新走進我愛你的那座城市。/我也從不相信那曾經的許多夢想與字詞/都是無妄?!?/p>

李立揚的一些后期詩歌具有超驗色彩,他將返鄉歸家的生命之旅帶向尋找個體生命終極價值的路,他認為,人即是上帝,是道,是邏各斯。人的神性當是人畢生追求、反復修煉的方向?!拔蚁嘈抛约赫鎸嵉谋拘跃褪巧系?。我相信自己就是上帝,這才是我真實的本性?!盵4]他所推崇的是對上帝個人化的理解和信仰,這是一種對平庸物質世界的超越,對人內在神性的挖掘:“在上帝這樣陌生而野性的客人到來之前,/每個人都必須給心造好一個安全的處所”(《誕生》Nativity),唯有靈魂層面的提升才能解救人所陷入的“無家可歸”危險境地。在其散文體回憶錄中,李立揚用“帶翼的種子”來形容自我身份,根系扎于大地,生命則因翅膀而具有向天空無限延展的可能。

“詩的夢想是一種宇宙的夢想,它賦予我一個非我,正是這我的非我讓我體驗到生存于世界的信心,將人從現實的機能中解放出來,在自己身上發現本體存在?!盵5](18)縱觀李立揚的詩歌理念與創作,他詩學理想中最核心的思想即是對生命本真狀態的探索,這是他對故鄉、對家園的全部解讀,是一種對海德格爾所說的天、地、人、神四元一體存在理想的不懈追求。梁宗岱認為,一切有生命的作品必具兩個極端:寫大我須有小我的親切;寫小我須有大我的普遍[6](204)。李立揚詩歌的家園情懷讓他能夠透過小我的個人體驗,超越小我,以親切而樸實的筆調引領讀者探求大我的無限可能?!坝钪嫘撵`”作為一種詩學夢想讓李立揚的詩歌充滿濃烈的超驗色彩,從歷史中走出,凝聚成超越族裔、超越文化、超越時空的廣闊的人類命運關懷。家園不再是一個地理坐標,“夢想的人處處為家,處處是他的世界,處處是他那沒有外在的內在”[5](223)。

參考文獻:

[1]Lee,Li-Young.Rose[M].NY: BOA Edition Ltd, 1986.

[2]曾繁仁. 試論當代生態美學之核心范疇“家園意識”[J].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3).

[3][德]馬丁·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4]歐寧.莫名的自己:李立揚訪談[EB/OL].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286151/.

[5][法]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M].劉自強,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

[6]梁宗岱.詩與真[M].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

【責任編輯李小鳳】

收稿日期:2016-04-04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20世紀中美詩歌的互文和戲仿性研究”(10YJA752031);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唐代詩歌與美國意象派詩歌的互文性研究”(2014J11);北方民族大學教師基本科研項目“當代美國詩歌中的佛道情結”

作者簡介:周麗艷(1979-),女(回族),寧夏固原人,北方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陜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英美現代文學研究;王文(1959-),男,陜西眉縣人,陜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英美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3/7.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6627(2016)04-01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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