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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灸

2016-12-30 11:55李廣宇
鴨綠江 2016年1期
關鍵詞:假肢老頭院長

李廣宇

小舞仰靠在椅子上,自己拉起長裙,綁在右腿的假肢觸目驚心。我蹲下去,幫她打開假肢邊緣的鐵扣,她輕輕一提,再一推,假肢脫落。斷肢的地方有些出血,被假肢磨的。我提著假肢說:“該換新的了?!彼⑿?,說:“還能用,等明年吧?!蔽叶藖硐舅幟薅自谒龑γ?,給她腿上的傷口消毒,消毒棉落下,她吸了一口涼氣。我沒有猶豫,繼續擦。她說:“你的手真狠?!蔽倚?,沒說話。她穿一條白色棉內褲,前面印著一只卡通小熊。我一分神,手抖了一下,她看出來了,對我壞笑。

我取了紗布,裹住傷處。我說:“等會兒再裝假肢吧?!闭f完把她的長裙放下來。她用力伸開左腿,很舒服地斜躺在椅子里,像一個殘破的布娃娃。我給她開了些消炎藥。下午病人很少,她可以長時間和我聊天。

小舞說:“美麗死了,你知道吧?”我搖頭。小舞說:“留下個女孩?!蔽覇枺骸昂⒆幽??”小舞說:“早以前離了,孩子歸她,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蔽艺f:“怎么沒再嫁?”小舞說:“怕別人對孩子不好,前面那個就打孩子,喝多了瘋子一樣?!蔽遗读艘宦?,想起美麗的前夫,一個臉色陰郁的男人。

又說了幾句閑話,小舞說要回去了。我幫她裝上假肢,假肢碰到了傷口,她又皺眉,我扶了她一把,她的身體自然地靠過來,她的乳房很柔軟。我扶她出來,走廊里一個護士盯著小舞看。小舞的目光銳利起來,拿眼睛瞪那個年輕的護士。護士頂不住小舞的瞪視,轉頭向窗外張望。

我對小舞說:“等回家還是用雙拐吧,少一點摩擦,傷口恢復得快?!彼龘u頭,說:“這幾天我都在學習針灸,用拐很不方便?!蔽覇枺骸搬樉??”她點頭,說:“我站不了太長時間,所以按摩學不了,前幾天報名學針灸了?!蔽尹c頭,說:“那你要多休息,如果傷口化膿趕快過來處理?!彼c頭。

在外科門診值班的日子很輕松,我不喜歡手術室里的緊張,或者說是完全厭倦。三天一個門診,每個日子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心里盼著。

幾個門診之后才想起小舞很久沒來,不知道傷口怎么樣了,正想著打個電話問問,后面急診手術的張醫師跑過來,說:“有個孩子被車撞了,你去看看?”我說:“今天我有門診,輪不到我手術?!睆堘t生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說:“你還是去吧,人已經不行了?!蔽艺f:“人不行了,我去更沒用?!睆堘t生幾乎在哀求,說:“求你了?!蔽疫€想說點什么,院長出現在門口,張醫生好像見了救星,說:“舅舅,幫我?!痹洪L嗯了一聲,對我說:“你去搭把手吧?!?/p>

我跟著張醫生往手術室走。張醫生剛剛大學畢業,留著長發,被白帽子箍住,泡成氣球頂在頭頂,很滑稽。越近手術室,人越多,一個老婦人在哭,原本大聲號,護士過去厲聲制止,冷冰冰的面孔讓人心寒。老婦人放低了哭音,有氣無力地靠坐在椅子上。

進手術室大門,護士長已經準備好無菌服,一聲不吭地幫我套上,我洗手,轉身,護士長幫我戴上橡皮手套和帽子。護士長戴了大口罩,只有一雙眼睛空洞地看著我。我幾乎被她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臺上,橫躺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身體的一半是完整的,另一半血肉模糊,臉別向一側,看不到面目。一條斷腿平放在病床邊的木凳上。我看看監控設備,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我回頭看著張醫生,他也看著我。我拉下口罩,冷冷地問:“讓我來做什么?”沒人回答。我摘下手套,扭頭就走。張醫生攔住我,遞來一個夾子。確認死亡。我猶豫了一下,簽了字。

從手術室的窗子看出去,一群人的眼睛正向里張望。那么多人,卻沉寂無聲。護士長貼近我的耳朵,說:“從后門出去?!闭f完,她飛快地幫我脫下手術服。我跟著她穿過黝黑的走廊,后門隱藏在某個難以被發現的角落里。我沒有回門診,直接從逃生樓梯跑到街上。在街上,我迎面遇到幾個提著棍棒的男人,其中一個表情陰郁。我認出來,是美麗的前夫。

那時美麗很年輕,和小舞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經常一起去海邊游泳。小舞那么熱愛游泳,那時她的身體還是完整的。海水里,小舞仿佛一條美麗的魚,在澄清碧藍的海水里上下浮動,白皙的雙腿熠熠發光。我和美麗在沙灘上等她。我對美麗說:“跟我去南方吧?!泵利悡u頭說:“我媽媽不同意?!彼谋砬楹軣o奈。我說:“生活是你自己的,選擇也是你自己的?!泵利悡u頭,媽媽對她很重要。她說:“你去吧?!蔽覇枺骸拔易吡?,你不難過嗎?”她想了想,說:“會難過?!?/p>

美麗滿嘴謊言,我卻從沒有拆穿過。我沒有去南方,留下了。但我和美麗并沒有因此而越走越近。她很忙,是這個城市里匆匆來去的女白領。

那時美麗是我和小舞共同的話題。美麗戀愛了,美麗結婚了,然后她從我和小舞的世界里消失了。小舞對我說:“你太傻了?!蔽倚?,覺得她不理解我。小舞結婚的時候,我去幫忙,最后一次見到美麗,她挺著大肚子,很興奮地和我說:“我有孩子了?!蔽覇枺骸笆悄惺桥??”她很得意地說:“男女都喜歡?!?/p>

院長給我打電話,說:“這幾天你先不要過來了,醫院比較亂?!蔽艺f:“好?!蓖聞⑨t生也給我打電話,說得更詳細。他說:“孩子死了,家人來鬧,說要告醫院?!蔽艺f:“搶救這種事總會出意外?!眲⑨t生猶豫了一下才說:“其實可以搶救過來?!闭f完這句他就不肯再說什么。我沒追問。我說:“我先休息幾天,反正也累?!?/p>

小舞聽說我在家閑著,勸我跟她一起去學針灸,她說:“反正都是醫學上的東西,相通?!蔽蚁肓讼?,答應了,約她一起去聽課。

針灸院在城西,背靠山,前有海,風景極好。教針灸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人瘦,手卻有力道,技術也十分精道。初學就是認穴,不難卻要耐心。我和小舞對著蠟封的銅人用銀針找穴位,老頭就在一邊打瞌睡,每十分鐘準時醒來一次,見我們找不到某個穴位,便走過來,抄起銀針輕松刺入銅人身體,只一次就見針入水出,非常神奇。

中午我和小舞一起去吃飯,然后她換了泳衣,卸掉假肢,一蹦一跳地沖進海水里,好像一只跳魚一樣,引得周圍的人都看。我問小舞:“怎么那么喜歡大海?”她說:“在海里,不會感覺到自己沒有右腿?!蔽倚潘@話。

美麗又成了我和小舞共同的話題。小舞說:“美麗的丈夫酗酒,喝多了還亂性,找小姐,在賓館裸奔,故事多了?!闭f著,她笑出聲來。我說:“遇人不淑?!毙∥枵f:“那時美麗每天晚上給我打電話,哭一通。后來美麗自己也開始找男人?!毙∥柽@話讓我心里疼了一下,又一下。小舞盯著我看,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說:“我已經把她忘了?!毙∥栊?,說:“騙人,你最不會騙人?!?/p>

下午院長打來電話,說:“孩子家屬要告醫院,我們找律師調解,他們同意賠償,你是主治,要扣一部分工資?!蔽覇枺骸岸嗌??”他說了一個數字。一聽我就急了,問:“要按這個數目扣,我還怎么過日子?”院長嘆息一聲,說:“沒辦法啊,醫院黨委的決定?!闭f完也不等我說什么,直接掛了電話。

我心里憋著火氣,卻無處釋放。我給小舞打電話,她沒接,過了一會兒又打,她接了,帶著哭腔,說:“快來接我?!?/p>

小舞說:“他先用手掐我的脖子?!彼呎f邊指著脖子,有一道青紫的掐印。小舞說:“他媽媽聽見我們吵架也跑過來,罵我,我掙扎,他們一起把我按倒在地上,她媽媽拿刀砍我?!毙∥枥鹑棺?,她的金屬假肢上有很多道刀砍的痕跡,金屬翻開了,支起倒刺,掛住了裙子。我幫小舞解下假肢,用一張砂紙幫她打磨。

小舞說:“他媽媽一直恨我?!蔽翌^也不抬地問:“為什么?”小舞說:“我嫁給他之前,都是他媽媽照顧他,他也習慣了,現在我來了,他媽媽指桑罵槐,怪我插到她和兒子之間?!蔽艺f:“這是一定的,他是瞎子?!毙∥璨环?,說:“她太過分了!晚上當我的面幫他兒子換短褲,還有啊,我們做愛她會突然闖進來!”我笑了一下,卻沒抬頭,繼續打磨假肢。

小舞說:“還有錢!他媽媽把錢看得比兒子的命還重,最近他媽媽在炒房子,買了四套,還嫌不夠,前幾天又來磨他兒子,要把診所抵押,貸款再去買一套。我不答應,就吵?!毙∥杩偹阏f到關鍵地方了。我抬頭看著小舞,她的臉有些變形,眉頭立起來,咬牙切齒。我勸,說:“你吵有什么用,當兒子的一定會聽媽媽的?!毙∥璨灰詾槿?,說:“都多大的男人了!有老婆了,還要聽媽媽的?以為自己還在青春期?”

結婚以后,小舞很少說起她的丈夫。有一天我在電視里看到采訪她和丈夫。她的丈夫很老,滿臉皺紋,她卻年輕,額頭光滑。電視里,小舞說她很愛自己的丈夫,為了他,她可以放棄一切。小舞的丈夫只是笑,墨鏡很大很寬,幾乎擋住了半張臉,看不出更多的生動表情。那男人開著一家盲人按摩院,很出名。

小舞湊近我,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學針灸嗎?”我搖頭,她說:“我就是想要開自己的店,哼!讓他媽媽看看,我也能行?!彼砬樘煺?。我笑起來,說:“你本來就很厲害啊?!毙∥韪?,用手輕輕打我的臉,說:“你少來,肯定不是真心夸我?!?/p>

小舞說她要在我這里住,我擺手,說:“你還是回去比較好,我接你出來已經很不好了,還要住這里,那你們夫妻以后還怎么相處?”小舞哼了一聲,說:“處什么處!離了才好?!甭犝Z氣,已經有些軟了,我說:“等會兒我送你回去?!?/p>

我讓出租車在離小舞家很遠的地方就停下,我扶小舞下車,她搖搖晃晃地走到馬路對面,然后轉身看著我,我擺手。路邊的商店燈火通明,她的臉是黑的,身影被燈光勾勒出美麗的線條。

小舞還有心事,我知道。那個男人想要孩子,但小舞一直沒有生育。我們都小心地保留著這個話題,藏起來,不想觸動更深的心事。

我獨自去針灸院學針灸,小舞沒來,老頭也沒問,讓我一個人認穴。腰下的某個穴位怎么也找不到,我耐心頓無,嘴里罵了一句。老頭剛好睜開眼睛,悄悄走到我身后,突然握住我的手,用力一推,銀針準確地插進那個穴位。我回頭看他,老頭睡眼惺忪,鼻音很重地說:“靜!靜!”我點頭。

下課了,我要走,老頭喊我的名字,我回頭,他問:“你是醫生?”我點頭。他指著條凳說:“坐下,我有話要跟你說?!蔽也恢浪f什么,順從地坐在他對面。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問:“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我沒說話,他似乎怕我疑心,解釋說:“你的事我不管,只是針灸術要心靜如石,亂心起異動,容易出人命?!蔽疫B連點頭,說:“師傅說得對?!彼?,說:“看你有醫科基礎,不如做我的弟子,怎么樣?”我趕忙搖頭,我說:“我只是散心才來學習,不求太大的造詣?!崩项^笑,說:“好,有些事不可勉強,但我看你有天分,卻太懦弱,個性消沉,太過忍讓,這是人生大礙?!蔽覠o言以對。

從針灸院出來,我直接去了醫院。剛進辦公室,院長就跟了進來,說:“上午我約了律師,談你的事?!蔽覇枺骸安皇且呀浗鉀Q了嗎?”院長搖頭,說:“哪有那么簡單?!蔽艺f:“好吧?!?/p>

等院長電話喊我,已經是中午時分。

王律師很胖,心臟不好,他心臟里裝著兩個支架,是我幫著聯系去北京做的手術。見我,他很客氣,遞給我一份報告,調解協議。王律師說:“有一條,要去當面賠禮道歉?!闭f完看著我。我搖頭,說:“這個我不同意?!蓖趼蓭煘殡y起來,勸:“只是一個形式,走走過場?!蔽覔u頭,問他:“搶救到底是不是事故?”王律師看看我,又看看院長,不說話。我說:“如果是事故,我會去道歉,如果不是,我沒有理由道歉?!蓖趼蓭熯€是不說話,院長開口了,說:“是事故?!?/p>

空氣似乎都凝固了。我問:“怎么?”院長說:“我那個外甥沒經驗?!彼f了一個藥名。我想到了,用量過度,心臟驟停。我對院長說:“這個責任是張醫生造成的,他應該負責?!痹洪L為難地說:“他年輕,怎么承受得了,他以后的路還長,有了這次事故,怕是難在這個圈子混了?!蔽依湫?,反問:“那就要犧牲我?”院長說:“怎么叫犧牲?只是讓你幫他?!蔽艺f:“想都別想!我簽字確認死亡已經是幫他,現在要扣工資,我也認了,讓我替他道歉,哪有這樣的道理?”院長臉色陰沉,用力地吸煙。

王律師在一邊勸,說:“事情出來大家就要想辦法解決,你現在不出面,家屬告了醫院,大家都跟著受牽連?!蓖趼蓭煕]往下說,院子站起來,來回走了兩圈,站定,說:“這樣,醫院也讓一步,你的工資只扣一半?!蔽蚁肓讼胝f:“我先考慮一下?!痹洪L蹙著眉頭,說:“考慮什么!你再考慮就沒有機會了?!彼脑捓餄M是威脅,我冷笑,說:“現在是我給醫院機會,給張醫生機會,院長你別搞錯了!”院長冷著臉,說:“你怎么這樣說話!你不想干就直說!你知道現在像你這樣的醫生有多少嗎?”院長這話讓我的火氣頓減,但我還是堅持考慮一下。

晚上小舞過來看我,帶了一些水果,人很憔悴。她說:“我去美麗家了?!蔽医o她削蘋果,沒說話。小舞說:“美麗真可憐,自己剛走,孩子就跟著去了?!蔽业氖滞T诳罩?,心涼到底。小舞繼續說:“那個男人真不是好東西,現在還喝呢,喝多了就砸東西,把孩子從棺材抱出來哭,別人不敢說,我就不在乎,我說,你當初干什么了!一個大男人,守不住老婆,守不住孩子,還算什么男人!”

小舞哭了起來,她的哭聲尖細。我給她拿了毛巾,她抓住我的手,臉貼著我的身體,哭得身體打戰。我蹲下去,幫她擦眼淚,她突然抱住我,親我的臉。我推開她。她哭得更厲害了。我說:“小舞,算了,人都沒了,還哭什么?!毙∥鑶柩手?,說:“我是為自己哭?!蔽掖袅⒃谀抢?,一動不動。

小舞的腿是我親手鋸掉的。小舞哭著問我:“以后,以后,我怎么辦?”我說:“和以前一樣,會有人關心你,會有人愛你,和所有女人一樣幸福?!彼龁枺骸澳銜??對一個殘缺的女人?”我說:“會?!彼嘈帕?。那時小舞很想自殺,她不愿自己是殘缺的。

我找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碗,把蘋果切碎,把香蕉切碎,又撕了幾塊面包,混在一起,用沙拉醬調勻,放幾分鐘,用一個小碗盛出來,遞給小舞。小舞看呆了,接過來吃了一大塊,連說好吃。她的快樂那么真實。

我說:“我相信命運?!边@話說得沒來由。小舞搖頭,說:“我不相信?!蔽艺f:“每個人和每個人都是交錯而過的,多看一眼,或者多說一句話,就認識了,成了朋友、戀人,這是命中注定?!毙∥枵f:“這不是命運,是偶然?!蔽倚?,小舞很固執。那時一味地要自殺,咬住我的胳膊,用狼一樣的眼神看我。幾年前的事,如在昨天。

小舞說:“美麗走了,你不用等她了?!蔽艺f:“我真的沒等她?!毙∥鑹男?,說:“你就裝吧,我不信?!蔽艺f:“我告訴你,我真難受的時候,不是她得病死了,而是看到她的女兒,她的身體被撞得四分五裂?!毙∥璩泽@地看著我。我說:“是我在她的死亡確認書上簽的字?!?/p>

我拒絕了院長的條件,院長氣哼哼地說:“你可要想清楚了,這關系到你以后的生計?!蔽艺f:“別用來威脅我,大不了收拾東西走人?!痹洪L陰沉地笑著,說:“那我當你這話就是辭職?!蔽曳磫枺骸稗o職又如何!”聽這話,院長轉身離開我的辦公室。

沒多久,王律師過來,面有難色,說:“對不起,院長讓我給你這個?!闭f著他遞來一個聲明,即使我辭職,仍然要負擔全部賠款,我不拿出賠款,醫院將采取法律手段追繳。我點頭,王律師四下張望,然后拉我到窗前,低聲說:“這不是我的意思?!蔽尹c頭,他說:“我也是沒辦法……”他面有難色,邊說邊從筆記本里抽出一張名片:“如果真的打官司,你去找這個人,他會幫你?!蔽医舆^,說:“謝謝?!彼麌@氣,卻沒再說什么。

我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想著心事。幾個熟悉的醫生過來,聊幾句,一起罵罵院長安慰我,這些無濟于事。人都走了,手術室的護士長進來,回身關了門。我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她走過來,口罩摘了,是個面容普通的女人。她問:“真的不干了?”我勉強笑,問:“還舍不得?”她似乎沒聽出我的玩笑,冷著臉,問:“聽說還要打官司?”我想了想,說:“有可能?!彼龁枺骸坝袆偎??”我搖頭。她說:“多做準備?!蔽艺f:“真要打官司,也要拼一次,忍了太久了?!甭犨@話,她點頭,臉上終于有點笑意,說:“這么多年,第一次聽你說這么硬氣的話?!边@話讓我有點尷尬。想起平時總在手術室里默契配合,卻很少真的說過什么話。女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說:“回去看吧,對你有用?!?/p>

下午小舞約我一起去針灸院。那天老頭教我們找生死穴。老頭說:“生穴是救命用的,死穴可以一針致命?!蔽矣悬c不相信,老頭看出來了,說:“生死穴是存在的,我這輩子見得多了,如果只存救人之心,那我只教你們生穴吧?!毙∥鑵s搖頭,說:“那可不行,生死兩穴是相對,只學其中之一,怎么才能完滿呢?”老頭笑,看著我,我說:“我不是怕學,只是覺得好像江湖傳說?!崩项^大笑,邊搖頭邊說:“無風不起浪,死穴當然可以致人死亡,但武俠書里寫得太玄了,反而假?!崩项^用手各捏我和小舞的手,在我們身上的某個穴位停住,按下去。我只覺得渾身酸麻。老頭說:“我找的是你們兩個人身上的同一個穴位,位置卻有一些細微相差,假如針刺的力道不同,那所達到的成效就更加不一樣了?!毙∥栎p輕叫了一聲,掙脫了老頭的手,邊揉穴位邊說:“我明白了!這叫因人而異?!?/p>

院長來敲門的時候,我正對著人體穴位圖發呆,密密麻麻的穴位如我混亂的心情。我拉開門,院長點點頭,自顧自地進來。我也沒攔著他。他在屋里轉了幾圈,找了椅子坐下,掏出煙點上。院長說:“你的郵件我收到了?!蔽铱粗?,等他往下說。他反問:“你怎么搞到監控視頻的?”我笑,問:“我會告訴你嗎?”他喪著臉,不覺得我的問話可笑。冷場。

院長問:“你有什么條件?”我沉吟一下,說:“三點,撤銷對我的起訴,給我辦理辭職手續,賠償款由醫院負擔?!痹洪L低頭抽煙,煙霧里,看不清他的臉。

我說:“如果都辦到了,我會把證據原件交給王律師,如果你堅持起訴,我會把證據復制發到網上?!彼ь^盯著我看,那曾是一對讓我心寒的小眼睛。我面色坦然,說:“如果你想考慮,我給你時間?!痹洪L很堅決地搖頭,說:“沒什么好考慮的,你的條件我都答應?!?/p>

我站在窗前看著院長走到街道上。秋天來了,街道上鋪滿落葉。一輛黑色的別克車開過來。張醫生下車,和院長說著什么。兩個人一起抬頭,我下意識地躲開。再看,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下雨了,路上濕成濃黑色。

我給護士長發短信,兩個字:“謝謝?!弊o士長好半天才回,兩個字:“收到?!蔽倚?,和她平時的風格一樣。

我對針灸院的老頭說:“我現在想好了,要拜你為師?!彼麡泛呛堑乜粗?,說:“好,好?!蔽艺f:“那就按規矩來吧?!彼f:“也好,最近我生日快到了,幾個徒弟都會回來,我們就搞個拜師儀式?!边@么說,老頭有些興奮,從高桌的抽屜里掏出一瓶酒來,轉身吩咐我:“中午,別走了,去搞幾個小菜,咱爺倆喝一杯?!?/p>

其實我沒告訴老頭,認他做師父,是因為他很像我的爺爺。爺爺是鄉下醫生,治病用的都是草藥,他不相信西醫。細菌感染要了他的命,如果他不那么犟,一支抗菌素就救得了命。父親說,那就是命。我信了。每個生命都是因緣際會。

小舞過來的時候,我們都喝多了酒。小舞聽說我拜師,替我高興,也要喝酒,誰也攔不住。小舞去盛飯,老頭拉我,說:“這女人身上有殺氣?!蔽毅读艘幌?,想追問,小舞已經回來,老頭擺手不提這個話頭。后來我再問,老頭反問:“我說過這話?”看他表情,真假難辨。

美麗的女兒下葬那天,小舞問我去不去?我說,去吧。我們約好一起去火葬場。那個男人沒在,美麗的媽媽也沒在。其他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我送了點錢,心意。照片里的女孩很陽光,瞇著眼睛,咧著嘴巴笑,缺了一顆牙齒。

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雨,我們找了一個屋檐下躲雨。小舞穿得少,瑟瑟發抖。我把衣服脫下來,給她披上。小舞感嘆:“要是美麗嫁給你就好了?!蔽覔u頭,說:“那不一定的?!毙∥枵f:“一定的,她沒有眼光?!蔽也幌牒退隣幷?。

小舞說:“我要開店了?!蔽覇枺骸罢业椒孔恿??”她搖頭,說:“看了幾家,太貴?!蔽艺f:“沒關系,再找找,我也幫你一點?!彼龘u頭,說:“不用你的錢?!蔽冶凰脑挾簶妨?,說:“怎么了?嫌我的錢少?”她說:“還不知道你啊?!笨幢砬?,根本不屑跟我探討。她說:“我已經說服我老公了,讓他掏錢?!蔽覇枺骸澳阍趺凑f服的?”小舞猶豫了一下,說:“我答應他,給他生一個兒子?!蔽页泽@地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問:“怎么?以為我生不出來?”我說:“是啊,一直以為你們誰有問題?!彼吡艘宦?,說:“你才有問題!”頓了一下,她語氣幽幽地說:“我一直吃避孕藥?!蔽倚睦锇×艘宦?。

做了老頭的關門弟子以后,我搬進針灸院住。老頭手把手教我。小舞還經常過來。她針灸門診一直沒有開起來,問她,都是敷衍的話。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什么時候要孩子?她冷冷地說:“不想生了?!蔽覇枺骸霸趺戳??”她說:“后悔了唄!”她總是讓人難以捉摸。

針灸院的師傅每年定期去各地弟子那里巡診,這一段時間就要關門停業,這一年有我在,針灸院正常開業,我也有資歷成為治療醫師。小舞來的次數多了,幫我忙前忙后,對我說:“我就在你這里當醫師吧?!蔽艺f:“沒問題?!闭娴膸退I了醫師資格考試的書籍,她也認真準備起來。

偶爾聊天,她說她現在在給老公針灸,治他的眼睛。我說:“他天生致盲,恐怕不行?!毙∥璨灰詾槿?,說:“即使治不好,也當保健?!蔽尹c頭,但還是叮囑她:“頭上的穴位比較多,排列復雜,要多當心?!彼齺y點頭,看不出聽沒聽進去。

小舞丈夫死的那天,她給我打電話,說:“你過來,給我壯壯膽,他們家人要把我吃掉了!”我過去,果然男人的家屬很多,圍著小舞,唇槍舌劍。小舞面色坦然。我擠進去,把小舞拉出來。小舞不愿意走,說:“不能走,我走了他們就要搬東西了?!?/p>

男人的媽媽鬧得最兇,追著罵道:“就是你!你這個喪門星!是你害了我的兒子!我要殺了你!”說著抓起一把菜刀就往小舞身邊沖,有人攔著,小舞怒不可遏,叫著:“說話要有良心!要不是你逼著他抵押房子,他哪會這么拼命干活?一天按摩十個客人,超人也會被累死!”男人的媽媽聽不進這些,繼續罵著、叫著,一次次想沖過來。小舞怒到極點,突然跳了起來,一個前撲,越過阻攔的眾人,撲到那個老女人身上。

兩人糾纏在一起,在地上滾。老女人的刀砍在小舞的后背上,鮮血四濺。所有人都呆了,手忙腳亂地去拉,小舞不松手,掐老女人的脖子,掐得老女人直翻白眼。我從后面抱起小舞,她掙扎,我說:“聽我的,松手!”她聽見了,愣了一下,果然停止動作。我抱起她,她背上的血染紅了我的衣服,好像我們一起受了傷。

我橫抱著她去醫院,出租車見了都不敢停,我只好一路跑著。小舞很瘦,很輕,我像抱了一團棉花。她兩手吊在我的脖子上,眼睛看著我,等我低頭看她,她還笑,她說:“真好,你抱著我?!?/p>

學針灸的時候,小舞拿著銀針對著我的腦袋,說:“這個穴是你的死穴?!蔽倚λ齺y說話。她自己也笑,說:“我就沒有死穴?!蔽覇枺骸盀槭裁??”她說:“我都死過好幾次了?!蔽摇昂摺绷艘宦?,說:“那不是一回事?!毙∥枵Z氣憂傷地說:“一樣的?!蔽艺f:“不要總想著死的事情?!毙∥枵f:“為什么不想?有些人一定要死的,死了,才會真的從此消失?!彼脑捵屛倚睦锇l涼。她盯著我,問:“美麗死了,你才會完全忘掉她,對不對?”我躲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一團火。

小舞被送進手術室。

第一次成為病人的家屬,我焦慮地來回走。反光玻璃里,我的臉有些變形。我捏緊了拳頭,突然發現小舞對我是如此重要。

手術室的護士長推門出來,見我,走近,小聲問:“怎么不送二院?”我問:“怎么?”她湊近我的耳朵,說:“今天是張醫生值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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