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野象·惡狼

申平

過去，我生活在北方的一座城市，現在生活在南方。毫無疑問，我和這兩座城市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無論哪座城市發生了什么事，都會牽動我的神經。

現在，北方城市的朋友又給我來電話了。他在電話的那端，娓娓向我講述了一個新近發生的不可思議的故事。

這是一個有關城市烏鴉的故事。

奇怪！真的是很奇怪。我的朋友這樣開始了他的講述。他說，你不會忘記咱北方的烏鴉吧，那種既聰明又討厭的鳥，咱這地方管它叫老鴰。

我當然不會忘記烏鴉，而且我的腦子里立刻就出現了烏鴉的形象，我的耳邊甚至還響起了烏鴉那哇哇的叫聲。記得小的時候，秋日的天空上有時會出現大批烏鴉，在你的頭頂密集盤旋。每到這時我們就會拍著手大聲喊叫：老鴰老鴰你打場，過年給你一只羊。你不要，我搶著，你丟了，我撿著……

我的朋友繼續說，這幾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烏鴉竟然進城來了。我指的是一到晚上，它們就成群結隊地進城來過夜了。它們住在城市的高樓頂上，在那上面哇哇叫，在那上面拉屎，一到晚上那里就成了烏鴉的天堂。你想，樓房的主人和周圍的居民怎能容忍它們如此放肆，于是就上樓驅趕。先是拿棍子打，后來用鞭炮炸。但是這些家伙實在太狡猾了。人一來它們就飛走，等人一走，它們就又飛回來，跟你捉迷藏。人氣急了，就組織起來輪流值守。你知道咱北方冬天的夜，嘎嘎地冷，凍得人在上面跑步跳高。烏鴉一看，就又轉移到別的樓上去了，那里有人再趕，它們就落到路邊的電線上，有一回把電線都壓斷了，造成大面積停電。而且它們早上撤退的時候，還故意往行人的頭上、過往的車上拉屎，進行報復，你說它們有多討厭。

聽到這，我的腦子里出現了人鴉大戰的場面。我在想烏鴉所以到城里過夜，一定是它們覺得城市會暖和一些。如果它們不吵不鬧不拉不尿，也許人們會容納它們。但是它們天生大嗓門，又不講衛生，當然就惹得人們不高興嘍。想到這，我暗自慶幸南方沒有烏鴉。南方只有一種類似烏鴉的鳥，黃嘴，體型偏小，它們在地上蹦跳的時候很像烏鴉，但是它們一飛起來，翅膀花花的又像是喜鵲。我經常懷疑，這是不是烏鴉喜鵲在南方的變種。

我的朋友在那邊清了一下嗓子，繼續說，那段時間，烏鴉問題成了城市管理的一個大問題。市民紛紛呼吁，要求市政府想辦法解決烏鴉問題，市長也親自過問了?？墒菫貘f是鳥不是人，你趕它不走，下文件它也不聽，這可把人氣壞了。后來實在沒轍，經過層層請示匯報，出動了武警部隊，開槍打了一次。開頭還管用，烏鴉有幾天沒來?？墒沁^了幾天，也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冒出來那么多的烏鴉，遮天蔽日的，先是在城市上空盤旋，接著就像一片片烏云一樣撲下來，覆蓋了城市的所有樓宇街道，它們哇哇大叫，震耳欲聾，人一趕就飛起來去啄人的臉，那架勢就像要和人決一死戰似的。你說這東西厲害不厲害！一時把人都弄得束手無策了。

天??！我說，難道烏鴉瘋了嗎？你快說最后的結果怎么樣了？

最后的結果，打死你都想不到。直接告訴你吧，是一群小學生解決了問題。你別打岔，聽我說。這天一個小學生寫了一封信，是寫給烏鴉的。信的內容大概是說，烏鴉先生，我知道你們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動物之一，你能夠喝到瓶子里的一點點水，還能用腳踩住魚線，把魚從水里拉出來，可見你智慧非凡?，F在你們跑到城市里來，按理我們也應該歡迎?？墒俏覀兊某鞘袑嵲谔珦頂D了，你們的叫聲也太大了，你們已經影響到我們的正常生活了。你們能否回到你們自己的家里去呢？假如大人們有什么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就請你們多多原諒。飛走吧，親愛的烏鴉，把城市的安寧還給我們，我們會感謝你們的。信寫完了，班里的幾十個同學每人復印一份，一起走到街頭上去，排成隊對著烏鴉集體朗讀。你別以為這是笑話，烏鴉好像真的聽懂了。它們先是幾十只起飛，在孩子們的頭頂上飛舞，然后竟然飛走了；接著，所有的烏鴉就像接到誰的命令似的，一批批全都飛走了。從此，它們再也沒有來過。你說這奇怪不奇怪呢！

這真的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放下電話，我在書房里久久徘徊，我在反復咀嚼回味著這個故事，想象著大批烏鴉在小學生的朗誦聲里慢慢飛離的場面。這該是多么感人和震撼的場面??！同時，我也在想這個故事的深刻含義以及它的真實性。后來，我又打電話給別的朋友進行核實。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我更加感動。我決定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以便有更多的人分享。

在南方這座城市里，我有一個朋友，他是個鋼桿驢友加冒險家。他十幾年前在單位內退以后，每年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旅游。他的足跡遍布祖國各地，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外面跑，就連他的親人也很少看到他。

旅游當然需要資金，誰都納悶他的錢從哪里來。后來人們就猜想，他可能邊旅游邊打工，或者是邊乞討邊旅游的人?？墒悄谴挝胰ネ獾爻霾?，竟然在一家星級酒店見到了他。他還帶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見了我也沒什么不好意思，非要請我吃飯不可。他誘惑我說，作家，我有個非常好玩的故事講給你聽，可以做你的素材哦。

吃大餐，還有故事聽，這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于是我就聽從了他的安排。那天吃的什么我早已忘記，但是他講的那個故事，還有他那得意的神態，卻在我的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我的朋友說，去年他到西雙版納旅游，本想到野象谷去鉆原始森林看野象。讓他沒想到的是，野象卻自己走出來了。那里，正在發生一場人和野象的戰爭。

我的朋友一邊說，一邊比劃，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有無數唾沫星子從他的嘴里噴射出來。這讓我感到惡心，但是他的故事卻又吊起了我的胃口。他說，野象谷你肯定沒去過吧，我建議你以后一定要去一下。那的山腳下，有一座彝族村寨，村寨里的姑娘真是漂亮極了。你要是會唱山歌的話，就會……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別說姑娘，你說野象。說野象的戰爭是怎么回事。

噢，他好像也意識到自己說跑題了，就趕緊拐回來。這座彝族村寨，和野象谷的野象和平共處了許多年?？墒且膊恢涝趺吹?，那陣野象谷里的野象卻好像突然發瘋了一樣，每天都會出來襲擊村莊。它們見人就追，甚至追到人的院子里，試圖進入屋子。這情況可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呀！人當然也不好惹，他們組織起來，敲鑼、打鼓、放焰火。開頭，野象的確被嚇跑了，可是它們慢慢搞清人不過是嚇唬它們，就又來進攻。鬧得整個村寨雞犬不寧。哎，你別光聽我說，你吃東西，吃東西呀！

我心里說，還吃什么吃，吃你的唾沫星子呀！就催他，你就趕快說吧！

他笑了一笑，你這人真是個急性子。人和野象的戰爭，我趕上了，就參加了。哎呀那野象沖過來真是嚇人啊，比一輛坦克的威力都大。好在它們好像也不想傷人，只是嚇唬人。它們似乎總是想進入人的房間，進不去，就把鼻子伸進去，好像要找什么東西。大家就納悶了，野象到底想要什么呢。你看它們要是會說人話有多好，可是它們卻不會說，誰也不知道它們想要啥。這時就有村民說，野象在襲擊村寨之前，先襲擊的是山里的一個旅游開發基地，野象把那里剛剛蓋了一半的房子統統推倒，把機器設備統統毀掉，施工人員全部逃跑了。野象在那里找不到人，才來襲擊村寨的。我一聽就鼓動村民，你們要去州里告那家開發公司呀，一定是他們破壞了自然生態，才引起野象反擊的。你們完全可以向他們索賠損失，還可以要求他們想辦法阻止野象進攻。村民聽了我的話，就進城去找領導，領導就找到了那家開發公司?？墒撬麄冋f自己也是受害者，不肯賠付村民的損失，雙方一時僵持不下?？墒沁@邊，野象還在不停地進攻，而且從一天一次變成了一天兩次或者三次。

說到這里，我的朋友不知道為什么笑起來。他的眼睛淫邪地看著身邊那個漂亮的女孩子，甚至在她的身上摸了一把。我瞪了他一眼，擺頭催他繼續說。

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唾沫星子也噴射得更遠更密集了。他說，就在這個時候，哥們我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商機。哥們一把就賺了20萬元。你猜怎么著，那天野象又來的時候，我無意間發現，有個人跑進屋子，慌亂間把他家的一個罐子甩出來打象。罐子摔開了蓋子，里頭的白面撒了一地。那野象立刻用鼻子猛吸，最后竟卷起罐子跑了，而且一連好幾天沒來。哥們是啥人，咱立即上前沾起一點白面舔了舔，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哥們也沒有吭氣，第二天就花錢雇一個村民帶路，冒險到山里去看那個基地。原來那個基地就建在山坡上的一個坑里。村民告訴我，過去經?？匆娨跋蟮竭@個坑里來。我好不容易找了一塊原土舔了舔，進一步證實了我的判斷。第二天我就去了州里，想辦法找到了那家開發公司的老板。我直截了當地說，如果你的工程還想做，又想野象不再找村民的麻煩，那你就給我20萬元，我保證把野象給你擺平。老板說，空口無憑，等你真的做到了，你再來找我。我說，那好，你給我寫個字據吧。老板想了想，最后他同意了。

接下來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我用不多的錢買了兩百斤那種白面運進山里，就撒在野象必經之路的另一個坑里，從此，野象再也沒有來過。很快，工程重新開工，村民獲得安寧，我20萬元也到手了，而且雙方都非常感謝我。

那，你說的白面到底是什么呢？我很著急地問他。

哇，老弟，你也真夠笨的，說到這份上你還猜不到嗎？

你讓我怎么猜呢。難道……是食鹽嗎？

嘿嘿，你說是那就是吧。我的朋友說完，挽起漂亮女孩的手，迫不及待地回房間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那里久久發呆。

有一天，北方的一個朋友再次通過電話給我報料，講的是一個惡狼的傳說。這個故事有點驚險，也有點刺激。因為故事的主角，一個是狼神，一個是人狼。

讓我把這個故事復述給你聽。

故事發生在20多年以前的某日，某山村的一個獵人射殺了一匹母狼。他不知道這匹母狼是狼王的至愛。于是狼王瘋狂地報復，千方百計地咬死了那個獵人。山村的獵人當然也不是好惹的，就有獵手主動上山為那個獵人報仇。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政府開始禁獵了，獵槍被統統收繳。盡管如此，也沒能阻止獵人復仇的腳步。沒有槍，他們就手持砍刀、扎槍上山，一心要干掉狼王?？墒抢峭跽娴氖翘苹?，不久，它又在獵人谷的同一地點咬死了另一個獵人。 這時又有一個獵人挺身而出，要去和惡狼決一死戰。

這個人就是扎槍三。

扎槍三是村里武功最高強的獵手，他打獵從不使用獵槍。他就憑手里那桿帶有紅纓的扎槍，再加上他躥山跳澗的本領，他所捕獲的獵物，比使用獵槍的人還多。他手里的紅纓槍，還曾刺死過熊和豹等大型兇猛動物，狼就更不在話下了。

扎槍三當時已年近六旬，本已經退出江湖了。但是狼王連傷二命，燒起了他胸中的熊熊怒火。他不顧家人的阻撓，說什么也要進山滅狼。最后，村長設宴為他壯行。

扎槍三為表明自己寶刀未老，一連喝下三碗白酒。然后他掄了個光膀子，抄槍在手，就在院子里舞動起來。但見金龍附體，玉蟒纏身，眾人齊聲喝彩。

村長說，老三，你去我放心。但據說狼不是一只，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再派幾個人和你同去吧，以便互相有個照應。

扎槍三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聲說，不用不用，不就是幾只狼嗎？老子打死的狼都能用車拉了！你就安心等我好消息吧，保證手到擒來！

扎槍三只帶了一天的干糧，豪情萬丈地走了?？墒?，三天以后他還沒回來。

村里人慌了，結伙進山去找。大家來到上兩個獵手死的那棵大榆樹下，發現了扎槍三的尸骨和衣服。還有他那桿紅纓槍，不知道為什么深深地插在樹干上。

村長一看就哭了，他說，不行了，連扎槍三都打不過它，這肯定是狼神了。我們不能再硬拼了！

安葬完扎槍三支離破碎的尸骨，全村人又按村長的意志忙碌起來。有去買肉的，有去買酒的，有去買香燭的，原來大家準備進山去拜祭狼神了。他們甚至商量著要在山里建個狼神廟，供奉香火。巨大的恐懼感逼得人們走向了屈服。

但是還有一個人不服氣，他就是扎槍三的半拉徒弟青皮。在村里，誰都承認青皮是最聰明的人，他學什么一看便會。但是青皮又是一個最不爭氣的人，就是他學什么都不專心，怕苦怕累。比如他跟扎槍三學武功和狩獵，還沒學到一半就說啥不干了。他當不成獵人，又不愿干農活，整天游手好閑，就成了一個人人討厭的二流子，三十多歲還娶不上媳婦。

現在，青皮看見全村人都在準備拜狼神，覺得十分可笑，忍不住跑到村長家里說，哎呀，花那么多錢祭狼，它會領你的情嗎？還不如把錢都給我，幫我娶個媳婦，等我進山把狼給你干掉呢。

村長正眼都不瞧他，有本事你去啊，你要真能干掉狼我就給你娶媳婦。

真的嗎？你說話算數？

算數，當然算數！就怕你還沒邁進山門，褲子就尿了。

誰知青皮卻認起真來。他說了聲那你等著看吧。第二天一早，他竟然拿著扎槍三那桿紅纓槍，還有借來的一個弓弩，一個人進山去了。有人要去阻止他，村長卻說，別管他。這樣的人死一個少一個。

因為他上次跟大家一起來過，青皮很快找到了那棵大榆樹，也很快看到了傳說中的惡狼。它們一共三只，就站大榆樹下，用兇惡和嘲笑的眼神打量著青皮。青皮頓時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到這時他才知道害怕和后悔，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青皮猛吸一口氣，刷地摘下肩上的弓弩，一扣扳機，一排利箭就發了出去。

狼可能是太輕視他了，它們好像還沒怎么反應過來，就被弓弩射翻了兩只，倒在地上打滾，哀嚎，挺腿。這一下，青皮信心大增。他端著師父的那桿紅纓槍，啊啊地叫著沖了過去。

剩下的那只狼個頭高大，一看就知道它就是狼王?，F在它不慌不忙，就靠著樹干人一樣站起來，袒胸露腹對著青皮，似乎唯恐他刺不到它。

青皮的腳步猶豫了一下，同時他的腦子里咔地電光一閃，冰雪聰明的他，立刻就懂得扎槍三等人是怎么死的了。

青皮繼續往前沖，他手里的扎槍閃著寒光，眼睜睜地朝著狼王刺去?？墒蔷驮谧詈箨P頭，青皮手里的扎槍突然反轉，不是用槍頭，而是用槍把朝狼刺去。但見狼王突然閃電般跳開，槍把通地一下頂在樹上。只見狼王再次閃電般躍起，張開血盆大口直取青皮咽喉。青皮迅疾收步，舉槍上刺，撲哧一下，槍頭深深刺入狼腹……

被人輕看的青皮，在村里一下成了英雄。村長用準備祭狼的酒肉設宴請他，一村人也都陪著大吃二喝。當晚青皮喝醉了，忘了正事。第二天酒醒后他跑去找村長，說我的媳婦在哪里??？村長就耍賴道，你看你昨晚肉也吃了，酒也喝了，你自己也沒提這事，我看你就算了吧。青皮說，我豁出命去打狼，就是想要媳婦，怎么能算了呢！反正我就朝你要媳婦了。村長說，沒有姑娘看上你，我有什么辦法？青皮說，那你就把你小姨子介紹給我吧。村長惱了，你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說完拂袖而去。

青皮很委屈，他到處講村長說話不算數，并反復去找村長，村長又給了他一些錢打發他。他錢一到手，馬上拿去賭博，輸得一干二凈，又再找村長。村長有點不耐煩，放狗咬他，惡語罵他。這天到底把青皮罵急了，他就用那桿殺狼的紅纓槍刺死了村長，還強奸了村長的小姨子，隨后他逃進了山里。

這一下事情鬧大了。公安和村里的民兵連日搜山，捉拿這個像狼一樣兇狠的殺人犯。比狼王更狡猾的青皮與人在山里周旋了二十多天，又連傷二人，搞得人心惶惶。這天，人們終于把他團團圍住，不料這廝卻跳崖自殺了。

村人痛定思痛，覺得村長和青皮各有是非。最后為了他們的靈魂能夠安息，特別是害怕青皮的靈魂回村鬧事，人們竟真的在山里建了個廟，在里面供奉了村長和青皮的畫像。

我聽了這個故事，幾天幾夜寢食難安。后來我又致電給朋友，打聽那個廟叫什么廟。朋友告訴我，那廟其實沒有名字，也很小，類似農村的土地廟。因為年代久遠，廟已破舊。里面的墻上好像真的有兩個人的照片，但已看不清面目。不過那棵大榆樹還在，并已經被開發成了旅游景點。一到旅游旺季，每天都有人在樹下繪聲繪色地講述曾經發生在這里的驚心動魄的故事，聽者無不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