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瑤曲

2016-12-30 11:55邵云飛
鴨綠江 2016年1期
關鍵詞:春梅

邵云飛

府上的太太和仆子們貌似平常,按部就班地做事,實則心不在焉,正思量著別處,同時注意起前院天井里的動靜。算算時辰,大太太和大小姐也該回來了。

回來會怎樣呢?

誰都摸不清事態將如何發展。按理說,老爺平時最疼愛的就是大小姐,以前又是從未分開過,這次幾月時間沒見,高興歡喜還來不及,豈會大動肝火。再說,一個小孩子家,鬧天上去,能犯多大錯誤?心里雖然這么想,但口頭上卻有意造謠,湊著空子閑談咬耳朵,老爺這次,要好好訓斥大小姐一通呢。

現在是暮春時節,氣溫已經回暖。天井里一東一西兩棵海棠,此時燦了臉兒開得正艷,枝頭豐碩繁茂,惹惹的,肆意散著香氣。大家在這馥郁的芬芳中有些迷醉。對了,都不由想起,后院老太太那兒也有棵西府海棠呢。

這事兒府上有一個人不知道,那就是陶老太太。掐下手指,民國虛年七十一,今下,眼瞧著就八十了。老爺也不會在這個喜慶的日子口發什么脾氣吧。年紀一大就喜歡清靜。母親嘴上不說,兒子心里覺得出來。此前不久,陶老爺把陶老太太從中院遷到了后院,住在正堂東側的耳房里?;仡^訓斥大、家,把太太們也叫了來,嬉戲時有著些涵養,以往也是書香門第,別一驚一乍沒大沒??!

陶方義把家眷奴仆全部叫到中院的花廳。他看似有些焦慮,坐在太師椅上來回地摩挲著膝蓋,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半晌,嘆口氣道,家門不幸,有辱遺風,此事不說,想必大家也已心知肚明,切記不要外傳。他稍作停頓,看眼年歲頗長的劉媽,老太太就更不要告訴了。劉媽拘謹地笑著,喏喏應過一聲。她是老太太的使喚傭人,一天不離身地悉心伺候。沒什么事情,別人是不會隨意往老太太那里跑的,老爺都不敢擅自驚擾。

落——轎——

巷道中的影壁處傳過管家醇厚又不失尖利的聲音。

大太太和大小姐回來了。傭人們停下并不在意的活計,紛紛向外張望。

大太太和大小姐正沉沉地走過天井。

大太太還是前日的裝扮,大小姐卻是特別鮮亮。她沒有穿學生服。外套是高領斜襟的藍色衫襖,銀灰長裙下卻露出藏青色的緊褲,纏裹又放開的腳上是雙樣式新穎的繡花綢鞋。大家都好奇地打量著這身時髦的裝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小姐頭上環圍著的粉色絲巾,連綴著由肩至腰滑下的兩條暗花穗帶,別致而又風情。

先去見奶奶嗎?倩云停下,看著前面扭動得有些僵硬的身影,用商量的口吻囁嚅著小聲說道。

她知道,這是不用開口的問題。她只是想和母親搭個話。一路上兩人都別著臉,沒怎么言語。倩云只是嘟了嘴相形跟著。本就擁擠沉悶的車廂越發充滿一點即燃的火藥氣息。下了火車,轎夫們已等候多時。一路起伏搖擺的顛晃。她心里有點討厭母親,不就剪了個頭發么??梢哉f,這發型正是代表了先進的思潮,兩個字就是文明。對母親說,她也不明白。怎么樣呢?大庭廣眾之下又哭又鬧,一會兒不成體統,一會兒有辱婦道,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尤其是那個大抵叫作何振山的同學兼同鄉,都是他,趁回家之便把這事兒告訴了父親。父親是老古董,盛怒難消,又命母親捉她回去。雖然父親平時溺愛她,但這件事,顯而易見,老爺子肯定是要發火的。這時主動搭訕一句,便有了認錯的意思。心下是要母親到時說些好話。但她又知道這不大可能,因為母親也是骨子里堅決反對的。要么,過一會兒見到父親,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跑到他懷里撒嬌?這在以前倒是可行的,可現在卻不行了。幾個月的時間,倩云就發現自己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什么人自己也不知道,簡單些說,好像是不怎么乖巧懂事了。

春梅回頭瞪她一眼,不無氣憤,嗔怪地甩下袖子,徑直由中堂拐入花廳,倩云隨后跟了進去。

陶方義一襲單式黑色長衣,端坐于對門的正座紅木圈椅上。他面無表情,臉上像是涂過一層厚重的霜,整個人都顯得凝滯。旁邊的高腳凳面橫著一只銅色的煙袋。長長扁扁的煙桿也肅起身段,閃動寒光,如同一把戒尺。

兩人在屏風前立住了。

倩云拉拉衫襖,笑著道,爸,我回來啦。陶方義板著臉,并不回腔。倩云又說,爸,學上得好好的,怎么讓媽把我接回來了。

陶方義斜過眼,聲音冷冷的,把圍巾摘掉。

倩云看看母親。春梅低頭垂手,自己的疏于看管教導無方也應該負有相當的責任。

倩云咬咬嘴唇,又沒做錯,有什么不好見光的,想著就猛地扯開圍巾。陶方義希望落下一條又粗又黑的辮子,以往它會跳舞,讓人歡喜,讓人待見,但他沒有看到。取而代之的是利索爽快的齊耳短發。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憧纯茨?,成何體統!”

“爸,新青年都是這樣?!?/p>

“什么青年,哪還有學生樣子?!?/p>

“這才是學生頭呢?!?/p>

春梅用手碰碰倩云,讓她少說兩句,不要和父親頂嘴。

陶方義又嘆口氣,“跑那么遠就是新潮去了,我看,這學也不用上了,在家待著吧。什么時候長起來什么時候再去?!?/p>

“我哪里做錯了嗎?”

“敗壞門風!”

倩云眼里已經閃著淚花了。

“我下午就走?!?/p>

“你走,走了就不要回來!”陶方義噌地站起,指著倩云,“看你穿的什么,和浪蕩的花船小姐有什么區別!”

說出口來,陶方義才覺得這話有些重了。

倩云用絲絹按下眼角,卻恢復了平靜,冷笑一聲:“三媽還是個戲子呢?!?/p>

陶方義變了臉色,“反了你!”一把抓起近旁的茶壺咣地就摔在地上,碎片嘩啦響著跑得到處都是。

倩云和母親都有些害怕,驚叫一聲,退后幾步。

聽見動靜,其余的人漸漸圍攏過來。

陶方義喘著粗氣走到門檻處,側了臉,幾乎是吼了,“把她給我關起來!”說完徑直出了院門。

管家提起下擺,小跑著跟上去。

春梅身子一軟,歪斜著坐在地上,眼中就落下淚,說,女兒一向知書識禮,今下怎就如此任性。都怨我缺乏調教,我的錯啊。走時還好好的,這如何換了一副樣子。說完便嚶嚶地啜泣。眾丫鬟都過去拉扶,勸過幾番仍不見效。使喚丫頭簟蘭附在耳邊,夫人,不要驚動了老太太就好。春梅這才捂住嘴,慢慢止了聲。

倩云也在一旁低聲抽噎,想勸慰母親又不知怎么開口。二太太月瑤走過來,拉住倩云的手,軟著聲,老爺就好守著些古舊章法,有什么用啊,該怎樣還是怎樣。他是一時生氣,倩云可不要往心里去啊。她又看了一眼三太太離去的背影,按住倩云的肩膀,嘆下口氣。

陶方義一連幾晚都沒有去春梅房里。

二太太是什么時候和大小姐好上的,二太太的使喚丫頭也不曉得。

那天,陽光晴好,一切都如往常。還有兩只白眼圈的畫眉飛來,停落在天井的花樹上。它們互啄毛羽,相隨唱和,聲音卻似空中灑下的,琴箏般悅耳動聽。人一過往,它們就驚嚇著逃走了。

倩云在畫報上看到一組蘇州刺繡,桃紅柳綠,婀娜多姿。透出某種散漫的魅力,華貴著直讓人慵倦。心底就生出羨慕。對了,二媽月瑤不是蘇州人嗎,興許她會呢。

倩云走出房來,側臉看見倩霞正拿著一把小鏟子,在回廊旁邊的花園中自顧玩耍。倩霞是二太太的女兒,一頂寬邊蕾絲帽,兩只圓頭小皮鞋,剛過五歲。

倩云走過去,俯下身子,笑著問,倩霞,干嗎呢?

倩霞并不抬頭,嫩著聲,挖蚯蚓啊。

怎么不在中院挖???

倩霞回過頭,做出詭異神情,伸出食指擋在嘴巴前面,低下嗓音,小聲點啊,我的蚯蚓都被你嚇跑了。媽媽說前院的風水好,蚯蚓多。

傻丫頭,倩云心想,被你媽媽騙了呢。中院的泥土前兩日才翻曬過,松散綿軟,不比這兒省著力氣。

你媽媽是蘇州人嗎?

我姥姥是蘇州人,倩霞打趣道。

應該會刺繡吧?倩云看著機靈的倩霞,又問。

想學嗎?倩霞開心一笑,可惜今天不行,媽媽正給別人幫忙呢,連我都不讓打擾。剛才讓我去找你玩兒,我沒去,就在這捉蚯蚓了。

呵呵,蚯蚓可是比我好玩兒得多呢,能上天入地。你玩兒吧。

倩云直起身來。

除去節慶祭祀,府上每天基本上都是清閑的。傭人連排成串,不知道有什么忙好幫。

倩云笑笑,向二太太的房間走去。

丫鬟翠兒也不在,可能外出買生活用品了。

倩云推門進去,客廳里空無一人。透過屏風,可以看到木床兩側劇烈晃動的帳幔。她慢慢地走過去。

它像是一個怪物??諝庵谐錆M無名的燥熱與輕微的喘息。倩云猛然意識到什么,當即就受了驚嚇,捂著嘴大叫一聲,同時閉上眼睛。

帳子后面傳過二太太的呵斥,大膽!老爺還在,你就敢進來。還不出去!

倩云兩頰緋紅,喘著粗氣跑回房間,仍心有余悸,又趕緊將門窗關上。她摸下自己的臉,炭火般滾燙。

第二天,二太太拿著一把織了鴛鴦圖案的涼扇走進倩云的房間。

倩云,給,送你的。月瑤的眼神有些曖昧。

倩云不接,感覺她有些陌生,像是帶著面具。

月瑤笑一笑,隨手放在桃木圓桌上,在倩云對面的真皮沙發上坐下。

倩云,就快去北平念書了吧。

倩云只是看著她。

倩云啊,你還小些,大人之間的事情你是不懂的。

我是不懂,但我分得清對錯!倩云擺出據理力爭的架勢。

是啊,他對,我當然就是錯的。

你有些不知羞恥!

月瑤抿了嘴角,看眼窗外,苦笑道,羞恥?什么是羞恥?把青春耗完嗎?那樣才是傻。他可以,我為什么不能呢?我就是想這樣做。她摩挲著撫下臉,接著說,既然你知道了,就索性講個明白吧。我和老爺無異于做著游戲?;蛘哒f是交易。各有各的目的。怎么講呢,他有錢,我有身體。

倩云好像不能適應這樣的談話。

那是你們的事情,我不想聽這個。她起身把門關上。也不怕別人聽到,這個女人太有點肆無忌憚了。

那人你是見過的,以前來給老爺做過足療,也是中興戲社的會員……

倩云不禁想起昨日的情景,頓時心慌意亂,可月瑤卻像講著別人的故事樣表情漠然。

好了,你不要說了,我不會向第三人提起。

提不提是你的事,我管不著,有些話還是要說的。

倩云在花廳里提到的三媽,就是三太太竹影。是陶方義從茶樓接來的。

二太太月瑤愛聽戲,閑暇時間家里坐不住就往戲院跑。有段日子竟癡迷到茶飯不思的程度。不消說,那抑揚頓挫的調子便是良藥了。但一個人又不免寂寞,每次都嬌媚著拉上老爺。臺上總有矚目的人物。一來二去,隔三差五,就有些上心了。恰巧那位中興戲社的醫生認識這個青衣,主動請纓,介紹給了老爺。水袖便從臺上舞到了臺下。倩云后來猜想,竹影可能是月瑤分散父親注意力的一枚棋子,不過后來她也成了姨太太。

那幾日,陶方義總是魂不守舍的。自己雖為一家之主,有些事情卻不能擅自決定。關外的生意岳丈是出了半數資錢的。小兒子鴻禮在那兒幫忙,當然也是得到了不少照料。

春梅見他心不在焉,暗自忖度,排除幾種可能后,心里就明白了幾分。她走過去,扶住陶方義的胳膊,和悅地關切道,看老爺氣色欠佳,哪里不舒服嗎?陶方義支吾一句,沒有大礙,只是聽戲聽得頭痛。果真在這上面繞,春梅心里笑過一下,皺著眉說,老爺乃是這兒的首富,城里稍微有些財物的,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老爺假若刻意隱瞞,豈非嫌我肚量小,容不下個人么?再說,姐妹多了,也好有個說話的不是。

第二天便用轎子接了來。陶老太太眉眼泛笑,多子多孫是頭等大事。

月瑤有時就不出去,嗑著瓜子在家里聽。倒不是三太太樂意伺候二太太,幾天不練也是難受,正愁尋不到地方。幾次之后,月瑤又說不熱鬧,照例是走進戲院,還加入了中興戲社。老太太搬遷后,竹影不想自討沒趣,也就噤了聲。實在忍不住了就干脆學兩聲貓叫。

月瑤思量著以后讓倩霞也去學戲,但只是心里想,萬不敢說出來。她覺得只有家長里短的女人過于單調了。

倩云有兩位哥哥。大哥陶鴻書在上海的一家細紗廠做銷售經理,逢年過節回來。二哥就是陶鴻禮,在關外和大掌柜一起收賬。年輕人,就該歷練歷練。

從小鴻書就向著倩云。被關在房里的倩云恨不得生出一對翅膀。她想著大哥見過世面,便希望他可以馬上回來幫自己說情。

窗外的海棠花開了,蓬勃旺盛,葉葉朵朵清麗著,如同絨羽,香氣也更加濃郁,蜜汁似的飄散不開。偶有鳥雀飛來,嘰喳跳躍著嬉戲,過去一會兒,轉動腦袋四處張望片刻,繼而鳴囀啁啾兩聲,蹬下枝杈就又離開了。

沒過幾日,鴻書果然回來了。不過他并不知道小妹被囚禁在家,回來是給奶奶過八十大壽的。行李箱中全是鬧鐘、煤油燈一類的新奇東西。每個人也都帶了禮物。陶方義的是只鍍金流線煙斗,制刻精美,換作別人是要仔細品賞一番的,但他只打量幾眼,就讓丫鬟拿到房間去了。春梅的是件藍紫色的絲錦旗袍,下擺處浮了云紋,花邊高領的新款式樣,女人們爭相取閱,在身上左右比劃,嘴里嚷著比戲服還要漂亮。衣服之于女人,是不可或缺的。二太太的是架留聲機,安上磁盤,擰開旋鈕,想聽什么聽什么,二太太高興壞了,撫摸著金屬質感的外殼,巴不得在鴻書臉上親一口。三太太的比較零散,是分盒裝奩的黛粉、妝粉和胭脂,這些東西她也是有的,但顯而易見,上海的要高級許多。倩霞的是盒裹了花紙的金絲貓巧克力。還請來個照相的,幾人圍了桌子,陶方義卻堅持把煙袋茶壺等老舊東西擺在中間。

忙過一陣,春梅才將鴻書拉至門外,說你妹倩云也在家呢,去了頭發,就先別看她了,好著獨個清醒清醒。

鴻書現出驚喜,嗔怪母親怎么不早說,隨手拿了兩個粽葉包著的麥燒,徑直穿過花園,拐入側門。

走上回廊,門口竟然站著一個家丁,鴻書覺得有些可笑,并不管他,自顧推門進去。

迎面是扇五折錯落的屏風,紋飾著一些花束飛鳥的圖案。

我什么也不想吃。倩云正端坐在床上看書,聽到響動,以為是遞送茶品糕點的丫鬟,信口說道。

鴻書假下嗓子,那怎么可以???

大哥!倩云猛地抬起頭,跳下床,跑過來摟住鴻書的脖子。

鴻書看著倩云,撲哧一聲笑出來,倩云,怎么把辮子剪了。

倩云松開手,拍打他一下,還笑,爸大發光火,罵了我呢。

爸傳統守舊,你不是不知道,不要惹他就是了。

倩云應過一聲,低下頭去。鴻書扳住她的肩膀,笑著道,讓我看看,嗯,比以前俊俏多了。哎,看的什么書???

《圣經》。倩云翻過絳紫的封面給他看。

哦?《圣經》。

嗯,別的國家每個家庭都有一本呢,你看嗎?

呵,中國的還看不過來,再說,我也沒時間看書。買的嗎?

不是,一個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

倩云羞紅了臉,警覺地看看門外。

鴻書轉身走出去,對家丁說,這里沒你的事了,去告訴父親我看著倩云呢。

家丁略微遲疑,還是垂手作禮,是,大少爺。退后幾步轉身走開了。

倩云側了身子,囁嚅著仍是不說。

你們是怎么開始相處的呢?鴻書問。

在學校的教堂。他,非常年輕,后來知道是醫學部的教授。

倩云所在的齊魯大學是一所基督教教會學校,有不少不列顛、美聯邦、加拿大的教師和傳教士。

哪里的人?

蘇格蘭。

鴻書稍顯驚訝,這怎么可以呢。

一個非??蓯鄣牡胤?。倩云說。

鴻書心下泛酸,你又沒有去過,怎么知道可愛呢。

倩云見鴻書皺了眉不說話,杵他一下,怎么了,哥?你是見過世面的,有些事情也想不通嗎?

噢,那倒不是,鴻書笑著擺擺手,哥是怕別人虧待了你。

倩云莞爾道,不會的。

怎樣喜歡上他的,異域風情?

嗯,也不全是,就是有感覺。倩云紅著臉,輕輕地拍兩下《圣經》。

你真有意思。

對鴻書來說,感覺像是一個概念,他所在的公司更相信能力。

爸知道嗎?

媽也沒告訴呢,我哪有這個勇氣?

倩云說想回學校,讓他幫著說情。鴻書說這是當然的,自己的妹妹能看著不管嗎?不過要等到奶奶的生日過去,現在不是時候。

鴻書去定做了一口瓷缸。紅藍相間,祥云瑞獸飾紋,環圍著雙錢浮雕。里外勻涂了潤澤的深色秘釉,光彩照人??吹镁眯?,四周便會氤氳升騰起紫色的煙靄來。

你若留心觀察,陶府這三進院落是不盡相同的。后院寬闊方正,天井中鋪墊著相交垂直的鵝卵石徑。中院兩側各進深半米,留出甬道連通南北。前院則顯狹窄細長,但幽徑花樹還是有的。院落東面的圍墻處種有一排燦黃的佛手指路?;ɑ苣隙说慕锹鋭t放置著敦實的釉色瓷缸。遠了看去,這樣的布局現出一個倒書的福字。倒福,福到。紫氣東來,這福字上飽滿的圓點每年都是要換的。

福從何來?陶家的祖上是位淘井之人,一介布衣平民,日常安分守己,無顯貴煊赫背景。只原在一口井中意外發現大量銀兩,料想是上天仁賜,又因家境困窘、生活所迫,索性收入囊中,棄了這勞累行當。遂改過姓氏,立房起屋,娶妻生子,從此讀起經史子集,寬厚待人。不過后人并非這塊材料。質地不對,怎么用功也是枉然。一代不如一代。至陶方義祖輩,便開始棄文經商了。

陶方義背了手,在客廳中來回地踱開方步,舉棋不定的樣子。春梅持手站立一旁,帶些愁怨地看著他。

按理說,陶方義忽得停下來,轉過身道,八十大壽,兒輩侄輩所有人,都是應該悉數到場的,倩云當然也不例外,但什么呢,想想啊,到時不只家里人參加,親朋好友、街坊鄰里、遠親舊戚,都是要來的,這壽宴同樣也不只是氛圍和排場,為人處世、教養風氣也將展露無遺。她若出來,都會看到猜到,還不滿城風雨議論紛紛,終究落個笑話。說的也是,春梅嘆口氣,我昨日問過媽了,媽不愿去外面,說想在家里過。嗯,家里吧,哪兒都一樣,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陶方義又走前兩步,不如讓她嫁人算了,還未出閣就如此招搖,怕是日后再惹出什么事端。春梅笑了,還不是您嬌慣出來的,老爺不好開這個玩笑,婚嫁倒是不慌的。陶方義點頭應下一句,但不容她由著性子來。又道,媽如若問起,就讓劉媽說,倩云得了傷寒。

已經在布置壽堂了。大門的翹檐下前日就掛上兩只大紅燈籠,于微風中搖擺著身姿,喜氣得惹眼。門楣至托柱張貼了朱底金字的大幅對聯,“青松多壽色,丹桂有叢香”,字字活躍。幾進院落的花廳和廂房則懸掛著小巧別致的清室宮燈,玉立有如少女,里面已燃起福祿壽喜的袖珍香燭。后院的正廳張燈結彩,由四角至中央懸拉著七色緞帶,恍若飛舞盤旋起的八股虹霓。中堂一幅瑤池王母暢懷的肖像畫,兩側對稱著絲綢對聯,繡工蒼勁秀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下方置了禮桌,前面地上鋪著紅氈地毯,供人獻壽叩拜。偏角的廚房同樣出入熱鬧,走進去,案板上峰巒屹立,堆滿了細白面粉蒸做的紅綠壽面和壽桃,另一側的櫥柜中則端正地擺放著八個大號的花形壽糕,金絲紅棗寶石般鑲嵌其上。一看,就是源自懿香樓二層宏寶來的師傅之手,個個精美絕倫,像是在古玩市場上見過的博古架上的某頂皇冠。

倩云倚了框子,隔過窗扇,出神地看著外面。大小丫鬟和傭人或抬或運,挪移著桌椅盆景等什物來回走動,忙得熱火朝天。她翹了嘴角,想起在校園和保爾一同搬書的情景。他和倩云以往接觸過的人不一樣,幽默風趣,仿佛身體每個地方都會說話。倩云調侃保爾是聰明的“小猴子”??蛇@人卻連被子也疊不周正,他說他們那里是隨意順在床上的,倩云便手把手地教他。保爾說,從這兒可以看出來,你們中國人很有規矩。倩云笑笑,無規矩不成方圓呢。課堂下的保爾活潑親切,不像個老師,像是一位大哥哥。若與私塾先生相比,怎么說呢,如同兩枚果子,這廂堅硬苦澀,那廂柔軟可口。倩云移了視線,看向過道兩旁寓意吉祥的花卉圖案?;ㄅ璨⒎峭t的瓷瓦,而是灰白的石塊。里面鑿空,蓄上土壤,中央開出方錢大小的孔洞。這樣的盆栽清新自然,有著鄉野之趣。山茶水仙玉蘭百合鮮嫩亮麗爭妍斗艷,大都為杜鵑紅和檸檬黃的顏色。兩側的海棠也濃濃地開著,芳香傳出好遠,引來昆蟲蜂蝶翩翩起舞。

月瑤也站在中院的回廊上,凝視著不亦樂乎的人群。許是服色使然,暖陽明媚,照在她的身上卻有些慘白。她目光蒼涼,神情黯然,整個人都顯得凄楚。

就在昨晚,她睡得好好的,給陶方義如雷的鼾聲吵醒了。她有些氣惱,鎮定下來,想繼續進入某種狀態,但可惜,無濟于事,她已消卻了睡意。

換作以往,她是可以忍受的,但那晚不行。夢境中,她正趴伏在醫生的身上,兩人沒穿衣服,就那么摟抱著,像是相互取暖,感覺異常美妙,不時還甜言蜜語。在她沉醉其中時,就被吵醒了。

月瑤輕推一下陶方義,他側了身,仍是盈耳噪音。

醒了無事可干,就躺著想些什么。擺在眼前的,不能裝作不知道。醫生是騙了她的,有老婆卻從未和她提起過。月瑤不怨他。人人都有苦衷。與醫生在戲社相處的一段日子里,她慢慢萌生了一種情愫,越來越強烈,讓人臉紅心跳。在以后的房事中,她帶著愧疚,將陶方義想象成那位醫生,又分明獲得報復和滿足雙重的快感??涩F在,一切都煙消云散,不留絲毫蹤跡。前天,她走進兩人在茶樓附近租賃的小屋,發現已人去樓空,瞬間就感到茫然,不相信地盯著什么,努力看到醫生坐在床上朝她微笑。桌上放著一張支票。她不想看清上面的數字,抓過來團在手中,灑下滿眼心酸。她相信他做過什么,那女人過來找到他,兩人搪塞一番,接著攤牌,肯定是吵了架的。他想保持這種關系,但女人執意不肯,進一步拿離婚逼迫,他或許看不到這邊的希望,感到渺茫,更或許有什么把柄握在女人手上,沒辦法才就范的。不怪他,換作誰都會這樣。月瑤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頹然坐在小屋的床上,胡思亂想著。

黑暗的房間里,此起彼伏,充滿陶方義令人厭惡的鼾聲。

他也太殘忍了,這樣的機會都不給她。

月瑤狠勁地踢了他一腳。陶方義怔了一下,迷糊著醒來,看看周圍,瞥眼月瑤不甚清晰的臉面,繼續躺下。躺下又是鼾聲四起,月瑤心里擰一下,再踢一腳。陶方義猛地就坐起來。他并未睡下,也知道月瑤不是夢囈,是有意為之。他生出莫名其妙的惱恨,咂著嘴嘆口氣,掀了被子跳下床去。

他來到竹影房里。竹影聽到門扇開動,驚嚇著叫出一聲,縮緊身體,顫了音問,誰?是我。陶方義扔掉單褂,爬到竹影床上。老爺,你這是干什么來了?這話有著拒絕的意味。陶方義看她一眼,并不吱聲,鉆進被窩徑直壓在她的身上。竹影像是一條死魚,陶方義忙活一陣,不見任何反應。你的唱腔呢,全是犯賤!他罵咧一句,跳下床,又回了月瑤房間。他坐在床邊,看著月瑤粉嫩的臉,上去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月瑤啊地叫一聲,坐起來,看著陶方義,你干什么???!陶方義面無表情,打蚊子。

月瑤站在回廊上,摸下臉,冷笑一聲。

女人是要追求美滿姻緣的,我不能湊合。她想?;秀敝?,月瑤記起母親六年前說過的話,人哪有隨意的,這事可由不得你,再不滿也得湊合著,要我說這是掉在蜜缸里了,你就是傻,陶家乃名門望族,城里首屈一指,不知多少人想攀龍附鳳,爭搶著擠得頭破血流也要進去,能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氣。

湊合?月瑤眼中露出輕蔑,女人生來就是湊合的?退一步講,湊合起碼有著什么依賴,自己現在什么都沒有了,拿什么湊合?也不應該湊合,豬狗才湊合,人總要活出些人的東西來。她感覺自己像是懸空的風箏,沒有絲線牽引,只是靠體內氣息的吹動,漫漫地飄。

想多了也沒用,只會腦仁疼。月瑤什么都不想了,甩開衫袖,就唱起一段黃梅戲來:勸小姐莫悲傷,暫且忍受心放寬……

倩云也會聽到吧。

倩云確實聽到了,她非常悉心地聽完,然后對著中院笑了笑。整日悶在屋里,百無聊賴,空蕩得煩躁,但幸好有本《圣經》陪伴,倒沒有感覺特別的什么。

月瑤的心浮浮的,總是落不下來。她讓鴻書陪同著去了寵物交易市場。過去半晌,兩人抱回一只貴人犬,輕輕地放在草坪上。大家覺得新鮮,紛紛圍攏過來。眼睛烏黑、耳朵半垂、皮毛白凈,好生可愛模樣,小腿處還錯落著一圈橙黃的花紋,如同穿了氈靴。它似乎不怎么會察言觀色,只轉轉腦袋,叫過一聲,就誰也不理了,徑自坐在那兒。

笙伊,站起來。月瑤和悅地說。中興戲社的成員都有著一個好聽的綽號,唯獨他,就叫自己醫生。

大家互相看看,不明所以,它叫笙伊嗎?

鴻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在一旁訕笑,我說著叫它happy的,可二媽非起了這個古怪名字。

月瑤看眼笙伊,解釋說,他聲音叫得好聽,取笙歌的笙字,伊人總是知道的吧。

她原本想取名伊笙的,想想,覺得不妥,遂又倒置過來。

倩霞喜歡得不得了,又是跳高又是鼓掌,跺幾下腳,笙伊笙伊前院后院追逐著戲耍。

倩霞淘氣貪玩,有時會在笙伊腳上扎結四條花色綢帶,和它一起到處跑,嘴中笑道,天使下凡了,天使下凡了。丫鬟傭人看這場景,都捂住嘴笑樂。月瑤拉住倩霞,擦拭著她額頭上沁出的絲絲水紋,乖女兒,歇一歇吧,它也會累的。說完便蹲下來喂它清水和點心,那點心香軟酥嫩,城里中等人家的小孩子也不是可以經常享用的。

鴻書臉上浮了笑意,邁開步子,走進倩云房間。

我說個人,你肯定認識。

哦,誰?倩云應過一聲,眼睛仍附在《圣經》上。

鴻書只是清下嗓子。

誰啊,哥?

保爾。

倩云一愣,激動得走近前來,怎么?

他上午來過……

現在在哪兒?

聽我說啊,我思量一會兒,就勸阻在門口了。你想,若是爸知道了,還不鬧個翻天。他暫住在西苑教堂外的公館里,我說有機會就讓你過去,而且盡快。

你覺得怎么樣?倩云紅了臉,興奮得不知說什么好。

嗯,不錯,坦誠、率真,年齡也合適。

呶,還有這封信。

鴻書從身后拿出一署名歪斜的信件,遞給倩云。

倩云驚喜得接過去,夾在《圣經》里,又貼在胸口。

牙都快掉了,你慢慢看吧,我去做禮拜了。

倩云開心地笑著,謝謝哥。

鴻書有些得意,輕輕帶門出去。

他怎么就跑來了呢,這個傻瓜。也不顧后果,哎呀,氣死人了。

被關的一個星期并非枯燥乏味,有好多有趣的往事可供溫習回憶。倩云認為,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靜靜的,無人打擾,面對自己,思考日后的人生。她更加堅定了某種信念。銅墻鐵壁有時比宣紙膠片還要軟弱。在新式的學校里,她耳濡目染,心底悄悄萌芽出一些彩色的幼苗。她難免驚訝于自己激增的勇氣,比如回來時和父親的生硬對話,動力所在,或許正是源于這種繽紛的情愫。

鴻書去找了父親,和著語氣,爸,倩云還小,不怎么懂事,但也不能一直關著啊,怕是要悶出病來。陶方義思忖片刻,允許倩云帶著頭巾出來,小范圍地走動。

離壽辰還有著四五天。

陶方義沏好紅茶,請來城里書法社的賈老先生,摹寫喜帖。

賈老先生于桌前端坐,手腕運筆,橫豎撇折極其認真,一絲不茍。

臨了,陶方義拱手,賈先生辛苦,應當重謝才是。

賈老先生搖頭,陶老爺言重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陶方義使下眼色,管家走近去,遞上二十大圓。

賈老先生推辭不收。

陶方義笑道,賈先生莫非嫌少,如若不是,還望笑納。

賈老先生說,豈敢,就當作我送給陶老太太的賀禮了。

說完起身要走。

陶方義上前挽留,不備好菜,賈先生吃過便飯再走不遲。

賈老先生說,心意受領,府上繁忙,今日多加打擾,告辭。

兩人一同走出門廳,賈老先生請他留步,陶方義便漸而止住,讓管家送客。

應該都請到了。

陶方義想著名單時,笙伊低頭跑過來。

陶方義注意到它,笑了笑,欲要耍逗一番。

誰知,它上來就在他的腳踝處咬下一口,猝不及防。

針刺似的疼過一下。

陶方義有些吃驚,退后兩步,怔怔地看著,給母親過壽怎么就忘了母親呢,有它在,母親必定多生煩厭。

笙伊再次撲過來,他想著就狠勁踢出一腳。

笙伊滾出很遠,像被甩出的抹布。

它竟一聲未出,真是咄咄怪事。走近看過,已然斷氣。

陶方義把它裝入一個黑色匣子,親自提了出去,走到東南角的瓷缸旁,略微遲疑,咬牙扔了進去。

院落中植有數棵海棠,且高大茂盛,不免落到吹到角落的瓷缸里。時日久些,水面便浮起一層密錯的花瓣,紅紅白白散著清香。冬日來到這里,瓷缸四周層粉疊翠,因了冰晶的映襯,水面更是鮮亮妖媚,很有些“春梅綻雪”的味道。

黑匣子瞬間就沒了蹤影,花瓣復又圍攏,平平靜靜,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陶方義出了大門,叫住拉桶換水的來往小販,走前去,塞過一個大圓,低下聲,明日趕早,將角落的瓷缸徹底清理,刷個干凈。

過去片刻,倩霞哭鬧著走回房間。

只才一日,怎就走了。

笙伊——,笙伊——!月瑤疾首蹙額,連聲呼喚著前前后后尋找。丫鬟傭人們得知消息,紛紛過來幫忙。

不要找了!各忙各的事情去。陶方義背著手站在回廊上,看過一會兒,清下嗓子大吼道。

月瑤猛地怔愣住,滯著眼神,低頭進屋了。

她想著應該有些動靜,笙伊應該,她也應該。

這花花綠綠的院落就像是為自己布置的戲臺。

壽宴這天,陶府上下男女老少早早起來,換上鮮亮服裝,按了長幼尊卑一字排開,在院落的軸線兩側肅然而立,恭候迎接陶老太太。

正時六點,三進院落開始同時燃放爆竹,八千個小娃娃歡蹦不停,似要把天上的云朵摘下來,褪去滿地朝霞般的衫衣,花瓣也隨了紛揚著飄。隨后樂器班子上前,咚咚鏘鏘,扭了身段敲起鑼鼓。

正時八點,八個身穿黃色馬褂的壯漢鼓脹腮幫吹奏嗩吶,手舞足蹈著過來門房,走進前院。傭人們拉拉衣擺,向后面望去。在陶方義和陶鴻書的攙扶下,陶老太太踩著紅屑一步步地走出來。穿著一件素凈雅致的絳紫長裙。雖然身體不是分外健朗,稍顯蹣跚,但老太太容光煥發,精神矍鑠,一派喜慶之色。

邁出門檻,跨上了備好的黃包車,披著紅綢,麗麗的簇新。后面列隊陪著八輛。它們要繞著紫竹林大街環行三周。路人紛紛駐足觀看。許是不常出來,老太太有些興奮,拉開窗簾,打著招呼行拱手禮。

這期間,親朋好友、社會名流陸續到來,呈上朱紅的壽匾壽聯,在花廳天井里寒暄客套,場面甚是熱鬧。

過去一會兒,老太太高興地回來了。

于眾人注目下,陶方義走近去,在母親胸前佩戴上一朵大大的綢緞紅花,鴻書緊隨其后,舉起一支高腳香燭。

老太太神色虔敬,接過,點燃,莊重而怡然地走到神案前面,屈膝跪下,慢慢插在祭壇中央,叩過三拜才緩身起來。

司儀束了紅裝,在一旁挺直腰板,放開聲音,眾兒孫行禮。

陶府所有本家按了次序依挨跪好。

司儀看過,寬寬肩膀,朗聲唱念:一拜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二拜夫人日月昌明、松鶴同春;三拜夫人瑤池登位、萬喜同源……八拜夫人笑口永開、安享天倫。

“丫鬟們,走菜!”管家的嗓門同樣洪亮。

男人八桌,女人八桌,大家相繼敬酒,入座后“嚼災”“添壽”,隨意言說,滿院歡聲笑語。

一切都是暢快和悅。

突然,不知怎么,就傳過凄惻哀怨的曲調,如泣如訴,瞬間就漂白了這大好場景。仿佛颯颯的瘴氣,環圍著響,整個陶府都在震顫。

大家面面相覷,喜慶已然僵住,停下手中的竹筷,愣怔著看向陶方義。

陶方義變了臉色,這是怎么回事?!只希望這詛咒似的東西馬上停下來。但聲音一直延續著,是豫劇《桃花庵》選段:

陳妙善在庵中悲悲哀哀

終日里止不住淚濕胸懷

每想起虎丘山前去玩會

好不該在茶樓巧遇張才

“哪兒來的瘋子!”陶方義怒不可遏,拍著桌子站起,率了家丁前去尋個明白。幾位夫人和本家也相隨而行。

“咣”,猛地將門踹開,果不其然,是月瑤房間的留聲機在嗡嗡作響。陶方義撲過去,一把推摔在地上。它完好無損,仍在繼續,窈窕著唱詞:

俺二人初見面目中留愛

悄悄地他隨我到桃花庵來

俺和他做夫妻情深似海

從此后俺二人難以分開

看著它棕灰的外殼,陶方義想起不久前扔掉的黑色匣子,他有些眩暈,咬了牙,吼:“拿斧頭來!”

雖然隔著一個輩分,但也不過相差著五六歲罷了。月瑤認為和倩云有著些許類似,思來想去,卻又說不出具體的什么。反正是有的,是女人,總歸有相通的地方。她想。

月瑤吃到一種美味的糕餅,便差了翠兒來給倩云送些。

翠兒敲門進來,放下茶點,關切地問,大小姐近來還好吧。倩云笑笑,看著她,挺好的,謝謝你。翠兒走出幾步,又折回身。小心著道,想必小姐也是要去的吧?倩云不明所以,什么?去中堂的花廳啊?;◤d?你不知道?倩云搖搖頭,不知道。小姐昨日休息了,沒有聽見?倩云走前兩步,翠兒,悶得難忍,我昨兒個偷著出去了,府上發生過什么事情嗎?都人心惶惶,說鬧鬼了呢。哦?倩云張大眼睛。就是昨天老太太過壽,正值中午,光天化日,滿院賓朋,猛地,就響起一段凄凄怨怨的悲戲來。翠兒帶著手勢,繪聲繪色。倩云白兮了臉,吃驚道,怎么會,后來呢?翠兒低下聲音,尋過片刻,唱腔原是從夫人房間傳出的,老爺大發雷霆,拿了斧子把那留聲機劈個稀爛。鴻書少爺到前院笑著打圓場,說是對不住大家,來了個討口子,怕不給飯,就使了損招,已經打發走了。壽宴繼續,晚上還請了相聲、快書。噢,知道是誰開的?倩云問。不知道呢,都說不知道,確實沒人看見,當時都在花廳里坐席。再聊起,就都說是它自個兒響起來。翠兒被自己的話嚇到,聲音有些發顫。當真是出了毛病呢?翠兒笑過一下,哪能?小姐這是傻話,開關是打著的,再說,也不會湊巧唱出這樣的曲調。太奇怪了,怎么會這樣呢?倩云捧起《圣經》,捂在胸口。

悲戲?倩云假想著唱腔的哀婉,雖然昨日沒有親身經歷,但她以前是聽三媽竹影唱過一段《西廂記》的,料想大體如此。

倩云聽了鴻書的安排,異常興奮,前晚一夜沒睡,昨日天還未亮,就悄悄出門,跑到西苑的公館。她的心情是復雜的,也可以說忐忑,既是害怕又是欣喜。一扇雕刻精美的花紋木門打開之后,終于見到了朝夕想念的保爾。保爾高興極了,竟有些手忙腳亂,像個小孩子,緊緊地摟住她不愿撒手。倩云邊哭邊笑,一點都控制不住自己。兩人坐下來,好好地看著對方,爭相傾吐相思之苦。

從公館回來后,倩云才隱約覺察到,二媽或許是愛著那個醫生的,也就有些理解了月瑤,但還是認為她做得不對。

三太太一副和悅脾性:說話歡舒喜氣,做事溫順輕柔,似乎從未紅過臉。但大家都害怕得罪老爺,就沒人去送行了。

只是月瑤提了花布包袱,一步一步跟在后面。出后院、天井、花廳、前院。到門口停下來,說兩三句客套話。即將轉身時,看過一眼,喉嚨起澀,竟忍不住抱頭痛哭。沒什么明確的理由,只是想哭。說不明白。

竹影擺下手,拐過了巷口。月瑤不動,盯著她消失的地方,呆望出神。

為什么主動替我背黑鍋呢?怎么說留聲機是她偷著打開的?月瑤不能理解。丫鬟傭人也不相信,壽宴上三太太握著分寸的,待人接物不急不緩,笑拘有度,怎么會做出這等出格的事情來?

不是我,我也不相信是她。她說是她錯了,想離開這兒,繼續流浪漂泊,輾轉唱戲。真的就是這個原因?不管怎樣,人已經走了。月瑤不禁愧疚,認為是自己害了三太太。走!馬上,一刻都不要留!陶方義犀利的聲音仍在耳畔回響。這話其實是對她說的。月瑤身上浮過一陣戰栗。

她有些惶惑,感到某種無形的東西在肆意吞噬自己。自己沒錯,別人也沒錯。她只是不想這樣生活,怎么辦呢,誰能夠拯救她?既然如此,干脆也離開這里。女兒呢?倩霞已不是很小,又并非男孩,沒人去刻意排擠,在府上應該不會受到什么樣的虧待。但是,她想,走失的笙伊或許會摸索著回來,她要帶它一起走。

花廳興師問罪之后,竹影笑過兩聲,收拾好東西便走了。

鴻書神情沮喪,說沒事了就回上海,他認為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春梅拉住他的胳膊,幾近請求的口吻,你回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兩天再走,有什么事?沒什么大不了的。她端了桂花蓮子羹去看望陶老太太,笑著說,媽,這幫年輕人,還是一群小孩子,有個心眼就瞎胡鬧,您可別介意,心里哪有這么多的空間,裝些雜七散八的事情,來,媽,張嘴,這粥是清熱去火的。

院里的海棠樹凝固著妖艷,不愿開口說話了。靜靜的,做著思考的姿勢。時間也好像滯在空中,停停走走,慢下來,兩頁日歷一片片地逝去。瓷缸又浮起稀疏的花瓣,遠了看去,仿佛一只只輕輕點水的紅蜻蜓。

第三天,丫鬟傭人們看到有誰跌撞著進來府里。走近前去,仔細打量,這風塵仆仆滿面倦容的長者竟然是關外看管生意的大掌柜。

大掌柜不及休息,直奔中院廳堂,見到陶方義撲通跪下,喊過一聲老爺,眼淚就泉涌出來,“老爺,我該死啊?!?/p>

陶方義皺了眉頭,“怎么今日回來,快起身,發生了什么事情?”

大掌柜趴著不動,抹下臉面,“老爺,東北的生意將近賠掉五分之四?!?/p>

“什么?!”陶方義捂著胸口站起來,走前兩步,“怎么會這樣?”

每想到壽宴上的風波,他的胸口便揪拽似的隱隱作痛。

“老爺,都怪我沒有好好看管,”大掌柜聲音哽咽,說著眼淚又冒出來,“二少爺不時出去,交往著一通朋友,那次醉酒,仗著有些家底,就應下別人幫著運送藥材,誰知,誰知車行半路,沖跳出許多馬匪,東西被劫一空,二少爺也受了重傷。第二日,那朋友就兇著過去,索要財物。沒有辦法,只好將店鋪抵押給他?!?/p>

“鴻禮怎樣,現在何處?”

“二少爺耍脾氣,只是簡單包扎過,現在還在路上,有伙計陪同,老朽先行趕回一步?!?/p>

“這個畜生!”陶方義咳嗽兩聲,仰坐在靠椅上,使勁拍下扶手。

整個東北的茶葉絲綢店鋪,將要轉出五分之四。大掌柜做賬四十余年,深知起死回生并非易事。憑他的資歷和經驗,完全可以舍棄這邊,投靠另外一家大的商戶,但他還是回來了。陶方義被劉媽抱著時,他便在府上做事了。他覺得對不起老太爺,對不起陶家,同樣不忍心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店鋪慢慢紅火起來時,卻要拱手送給別人。他要把它們重新收回來。

不講信義是做不好商人的。陶方義當機立斷,去票號取出所有存錢,交給大掌柜,讓他回去打理生意。大掌柜沒說什么,接過銀票跪下,流著淚叩過三拜。

鴻禮是第二天早晨到的,躺在一輛簡易的推車上。

陶方義和鴻書早已侯在巷口,看過傷勢,不及進家,徑直拐向市立醫院。

醫生從病房出來,嘆著氣搖下頭,說,傷口太深了,沒有辦法,幾天時間吧。

就又回來。

他傷得確實非常嚴重,中間偏左的胸口處被馬匪狠狠刺進一刀。

全家人都圍過來。春梅的眼睛已經紅腫,還是淚流不止。

“二哥,你這是怎么了?”倩云嘶啞著聲音,全然沒有顧念,趴在鴻禮身上哽咽啜泣。

“哭什么,我又沒事?!兵櫠Y臉色蒼白,咬了牙笑笑。

整個房間充滿一種肅穆的寧靜。院落的海棠樹上有知更鳥在叫,清脆、悅耳、婉轉。

這時,從門房處傳過異樣的語言。鴻書領著一個陌生人,正快步走入天井。那人黃頭發、藍眼睛、高鼻子。大家回了頭,好奇得打量著。

所有人的目光又全部集中在那人身上。

兩人在陶方義身旁立住,鴻書走近前去,“爸,這是我的英國朋友,保爾,一位醫學院教師,他可以給鴻禮看一看?!?/p>

保爾鞠過一躬,深色莊重,用著生硬的中文,“請你們相信我?!闭f完對著倩云眨下眼睛。

鴻書下次回家時,才告訴陶方義那位把鴻禮醫好的教師就是倩云的男友。

陶方義張大嘴巴,半天沒有合攏。他不知道說些什么。

天色慢慢暗下來。院井中的幾落景致帶著倦意,一層一層褪去白日的嬌艷妝容,或站或臥,灑脫開,留下一個模糊混沌的影子,又過片刻,似乎睡去,只剩淺薄粗略的輪廓了。墻隙的蟲豸掩了灰灰的霧氣,吱吱、啾啾、唧唧,漸漸鳴叫起來。藍黑的夜幕正是它們舞臺的背景。一種生活行將結束,另一種生活,張羅鋪排著,重新開始了。

翠兒進房,緩步輕移,走到一方高凳前,挑起罩子,把煤油燈點燃。見天氣轉涼,便折身過去,將窗扇合上。

月瑤的目光一直跟著她,心里空蕩蕩沒有著落。

夫人有什么吩咐嗎?翠兒和悅著音氣。

月瑤笑笑,沒有了,你去休息吧。

一會兒,月瑤從床沿起身,走到梳妝臺旁,慵懶著坐下。略停,拉開箱篋,取出一個粉色荷包。嗅一下,淡淡麗麗,如當初那樣清香。

這個荷包,是在戲社排演時,醫生送的。收下后,忍不住喜愛,反復地看。月瑤問,為什么是粉色的呢?醫生佯裝思想,大眼睛炯然明亮,說,月亮不是粉色的嗎?月瑤就笑。月瑤又問,還有瑤呢?醫生似在搪塞了,瑤是美玉,美玉就是你啊。月瑤沒笑,鼻子一酸,落下淚來。陶方義是不可能說出這話的。這話是陶家沒有的蜜。

荷包配有白色的棉繩,月瑤慢慢理順,戴到脖頸上。這幾晚陶方義一直沒有過來,今天同樣不會。

不知坐去多長時間,月瑤起身,若有所思地踱到床榻邊,拉開絲被,和衣躺下來。

她什么都沒有想,只是聽著自己均勻韻致的呼吸,雙手疊放在荷包上,慢慢睡著了。

又是同樣的夢。

好似墨汁潑進來,一片黑暗。這種顏色讓人生出莫名的煩躁。什么樣的鬼怪都可能突然竄到你面前。她摸索著前進,似乎已經迷失方向。驀然間,明月升起,柔和乳潔,灑下粉紅的光亮。四周淺彤,混沌初開般迷蒙著,卻甚是空曠,只在不遠處有株白色花樹。月瑤有些奇怪,她不怎么喜歡海棠。正欲走開,它竟簌簌作響,變作一方竹林,繼而幻化為影,朦朧中又跳出一只小狗,月瑤欣喜若狂,要去抱時,它卻生了翅膀,騰躍空中,翩躚成蝶,閃爍著玉石潤澤。蝴蝶逗引前飛,月瑤相行追隨,七拐八繞,就來到一口黝黑的瓷缸前。

月光似被霜雪浸染,白乳乳地亮。她走近去,拾起疊放一旁的粉色戲服,披于身上,裝束整齊,就甩動水袖、顧盼流眸,唱開一段《桃花庵》的戲詞:

陳妙善在庵中悲悲哀哀

終日里止不住淚濕胸懷

每想起虎丘山前去玩會

好不該在茶樓巧遇張才

俺二人初見面目中留愛

悄悄地他隨我到桃花庵來

俺和他做夫妻情深似海

從此后俺二人難以分開

這次要比以往來得真實。

次日清晨,有人在前院撿到一個荷包。認為是倩云的,便繞過回廊,在隔扇前喊過一聲,卻不見回應。推門進去,四下無人,只是方桌上壓著幾紙信箋。

翠兒認得,說是二太太的。二太太也不在房間,各處尋找,片刻之后,有丫鬟在角落的瓷缸那兒尖叫起來。

消息馬上傳開了,都慘白著臉,有些驚慌失措。

月瑤穿著戲服,淹死在了水缸里。

翠兒就睡在隔壁,卻是什么也不知道。她被大家問得恍惚,回憶著說,昨晚子時,倩霞哭鬧,我便哄她入睡,之后就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有些事情是說不清的。

壽宴還未過去十天,這一樁一樁算是真正的“沖喜”了。

夜半,天地仍是模糊著。陶方義額頭冒出虛汗,猛地驚醒,呼出一口氣,側臉看著春梅,她還在。繼續躺下,卻是睡不著了。春梅不一樣,和她們都不一樣。她有時像是月瑤的大姐,有時卻是婆婆的架勢。出走的出走,自殺的自殺,全是胡鬧,哪還有家的樣子,陶府的一池清水被她們攪得泥沙俱起,污濁不堪。愛怎么怎么,隨她們去吧?;蛟S只有事業才是男人真正的東西。

猜你喜歡
春梅
春梅
春梅
心藥
好心沒好報
刷碗
愛的延續
春梅
春梅社發展快
醉在你夢里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