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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學與文物雙重視角談初唐碑版文學家李儼

2017-03-07 18:25
華中學術 2017年3期
關鍵詞:墓志

王 瑜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陜西西安,710126)

墓志是一種兼具文獻和文物價值的歷史資料,從銘旌、瓦志、志磚、告地磚、柩銘等形態發展而來。東漢時期其形制初步固定,南朝劉宋的《謝珫墓志》首次以“墓志”二字入題,此后此類文字均以“墓志”、“墓志銘”或“墓志銘并序”為題;墓志的文體在南北朝時期基本定型,并且出現了庾信這樣的個中名家,隋唐時期墓志到了繁興階段,尤以唐代為盛?!短拼怪緟R編》《唐代墓志匯編續集》所收加上《全唐文》收錄碑文而墓志未見出土的,數量達到六千多篇。由于數量眾多,唐代墓志近年來成為一個頗受重視的研究領域,“史志互證”的方法對社會史、藝術史、文學史等方面的研究來說大有裨益。

唐代墓志數量之多是緣于當時社會對墓志的重視遠愈前代,中唐時人封演所撰《封氏聞見記》卷六“碑碣”條曰:“近代碑碣稍眾,有力之家,多輦金帛以祈作者之諛,雖人子罔極之心,順情虛飾,遂成風俗?!盵1]可見當時墓志是有財力的家庭辦喪事時都會置備的,已經成為喪葬活動的一個重要元素,世人將之看作孝道的體現,雖然封演指出墓志文字“順情虛飾”,但是其影響深廣,已成“風俗”?!锻ǖ洹肪?39載:“先靈車,后次方相車,次志石車,次大棺車……”[2]說明墓志已被正式納入喪葬制度之內。不過初唐時期墓志數量較中唐、盛唐時期還是少得多,通過《唐代墓志匯編》及《續集》來看,初唐時期的墓志志主常常是社會地位較高的官僚及其家屬,另外就是佛教中人,這與中唐以后的情況是存在差異的。經過時間的推移,墓志逐漸地從上層社會傳播于唐代社會各階層,其中的等級性漸趨模糊,相當數量的志主都是社會地位一般甚至較低的人。

墓志向中下層社會的這種蔓延也影響到創作者對它的態度,唐代文士將墓志的寫作逐漸發展到文學創作的高度,并常將得意之作收入個人文集,其中也不乏諸如《柳子厚墓志銘》這般的著名篇什。許多文名顯赫的文學家都撰寫過墓志,如魏征、張說、顏真卿、賀知章、獨孤及、陳子昂、白居易、韓愈、柳宗元等人都有墓志作品流傳至今,而韓愈堪稱翹楚,《唐才子傳》稱“時韓碑銘獨唱”。目前學界對于墓志的研究還存在一些欠缺,比如對墓志作者的關注相對不足,本文的主人公、初唐碑版文學家李儼即是其中之一。

1995年,在西安市長安縣郭杜鎮西古高陽原西坡,發現唐代墓志一合,志主為唐代名臣閻立德之子、名畫家閻立本之侄閻莊。發現者陜西師范大學臧振先生隨后發表文章《西安新出土閻立德之子閻莊墓志銘》[3],對本方墓志相關問題進行了探討,認為墓志的內容為我們提供了史料所闕,并在文中通過墓志內容探討閻莊不見于史籍的原因、閻莊之死與太子李弘之死的關系及太子之死的隱情等問題。不過對于墓志作者李儼,文中雖然也做了一些說明,但是并沒有多費筆墨,因與本文探討問題相關,為便于討論,我們先將臧文中述及李儼的文字引錄如下:

墓志銘撰者李儼,兩唐書無傳,《全唐文》卷二○一據儼撰《道因法師碑》文,有17字小傳云:“儼字仲思,隴西人,龍朔中官中臺司藩大夫?!薄督鹗途帯肪砦迨膶Α八痉蠓颉奔袄顑凹沂缆杂锌甲C?!度莆摹?、《唐文拾遺》、《唐文續拾》收入李儼文章四篇,即《益州多寶寺道因法師碑文并序》(歐陽通書,今藏西安碑林)、《金剛般若經集注序》、《大唐故左戍衛大將軍兼太子左典戍衛率贈荊州都督上柱國懷寧縣開國襄公杜公碑》(俗稱《杜君綽碑》,高正臣書,今藏禮泉縣昭陵)及《大唐故清河公主碑》。趙明誠《金石錄》收有儼撰碑版文七篇,除《道因法師碑》、《清河公主碑》外,有《辨法師碑》、《竇德玄碑》、《劉君碑》、《大興善寺舍利塔銘》、《董寶亮碑》。諸碑年代,起自顯慶三年(658年),止于咸亨四年(673年)?!吨袊膶W家辭典》據此推測李儼約卒于咸亨以后。今據閻莊墓志,可知上元三年(676年)儼尚健在,時任太子率更令。

臧振先生據閻莊墓志,對李儼的卒年問題對前人的說法進行了修正,但是對李儼其他諸方面的問題未加細考,學界目前關于李儼的生平著作還缺少一篇比較詳盡的文章,只有臧文所引的《中國文學家辭典》中有陳尚君先生撰寫的一篇小傳,因此為了填補這一空缺,本文將通過能搜集到的盡可能多的材料對這位初唐碑版文學家的生平著作等情況做出最大限度的考述。

正如臧文所言,李儼在兩唐書中均無傳,不過細檢史籍會發現關于此人也并不是全無文字記載,《同姓名錄》卷八,有“李儼三”一條,晉、唐、遼各一,文曰:“唐李儼,余千人,德宗時為左司諫,方士桑道茂奏言奉天有天子氣,上欲屠其城,儼極諫,乞殺道茂,上悟乃止?!盵4]此條所載之李儼《萬姓統譜》卷七十一亦載,為德宗時人,唐德宗李適于公元779年至805年在位,與本文之李儼生活年代相隔甚遠,可以確定并不是同一個人。這意味著此條記錄中,唐代李儼僅錄一人是不確切的。其實,兩唐書中即載有李儼二人,除本文所述之外,另一李儼據《新唐書》《新五代史》為唐末左金吾大將軍,唐昭宗(公元888年至904年在位)時為江淮宣諭使?!顿Y治通鑒考異》對此李儼有述其姓名原委之文,“李儼張濬之子”條曰:“《十國紀年》注:李昊《蜀書》張格傳云:‘弟休仕,唐為御史,奉使揚州,聞長水之禍,改姓名為李儼?!毒艊尽吩疲豪顑氨咀笃蜕鋸垶F之少子,名播,起家校書郎,遷右拾遺,濬為朱全忠所害,播自長水奔鳳翔,昭宗賜其姓名來使,欲征兵復仇,行密與朱全忠書云,選張述于諫省,俾銜命于敝藩,授秩執金,賜編屬籍。新舊《唐書》《昭宗紀》及濬傳皆云,天復三年十二月全忠殺濬于長水,然則儼來使時,濬猶未死。述字與休字相亂,或一名播乎?!盵5]此李儼既為唐末人且本姓張,與本文所述之碑版文學家顯然也不是同一人。

本文所述之李儼,在史籍中基本只是出現在其所作之碑版文字之中,資料并不很多,如《法苑珠林序》《金剛般若經集注序》及上述之《閻莊墓志銘》等?!斗ㄔ分榱中颉废率鹈帪椤俺⒋蠓蛱m臺侍郎隴西李儼仲思撰”[6],上揭臧文提到《全唐文》所錄《道因法師碑》有李儼小傳17字,文曰:“儼字仲思,隴西人,龍朔中官中臺司藩大夫?!盵7]陳尚君指出“李儼,一名李懷儼”,李懷儼在兩唐書、《唐會要》及后人所撰之《御定全唐詩》《唐詩紀事》中皆有提及,《舊唐書》卷五十九《李襲志傳》載曰:“兄子懷儼,頗以文才著名,歷蘭臺侍郎,受制檢校寫四部書進內,以書有污,左授郢州刺史,后卒于禮部侍郎?!庇謨商茣洞扌泄鳌分幸嗵峒袄顟褍?,《舊唐書》文曰:“當時朝廷大手筆多是行功及蘭臺侍郎李懷儼之詞?!盵8]《新唐書》載崔行功“又召為司文郎中,與蘭臺侍郎李懷儼并主朝廷大典冊”[9]。

此外,說李儼是金州安康(今陜西石泉)人,這應當是根據《舊唐書·李襲志傳》中所記:“李襲志,字重光,本隴西狄道人,五葉祖景避地安康,復稱金州安康人也?!薄度莆摹匪洝兜酪蚍◣煴废吕顑靶髟啤皟白种偎?,隴西人”,《法苑珠林序》題下小注亦稱“隴西李儼”。初唐時期,門閥觀念還有一定影響,時人一般自己會使用更能表明身世的籍里。李儼遠祖為隴西狄道(今為甘肅省臨洮縣)人,唐初關隴集團勢盛,而且隴西是李唐祖籍所在,后魏太和年間定四海望族,以隴西李氏為冠,遂為當代盛門。李淵為大唐開國皇帝,因而當時“隴西李氏”聲望盛大,所謂“李氏十三望,以隴西為第一”,故李儼自稱隴西人應該也有自高出身的意思。

陳尚君為《中國文學家辭典》所撰“李儼”條目在閻莊墓志發現之前,閻莊墓志的出土可以將關于李儼卒年的推測向后推延三年,即由“咸亨四年”(公元673年)改為“上元三年”(公元676年),此點已經臧文指出,不過臧文所說“諸碑年代,起自顯慶三年(公元658年)”還是略疏稽考。歐陽修《集古錄》卷五收錄《唐皇甫忠碑》,《御定佩文齋書畫譜》亦著錄此碑并注明“貞觀十四年著作佐郎李儼撰”[10],那么李儼見于著錄諸碑之年代當起于貞觀十四年(640年),兩者相差18年之遠,這對我們了解李儼仕宦經歷有不小影響,因而有必要予以指出并改正。上文所引臧文中,對于李儼文章的統計僅有9篇,其中《道因法師碑》在《全唐文》卷二○一和《金石錄》卷四中皆見,《大唐故清河長公主碑》在《唐文續拾》卷二和《金石錄》卷四中皆見?!督鹗洝肥珍浝顑氨嫖?篇,陳尚君所撰李儼小傳中提到“宋時見于著錄者凡十三篇”,此說不錯,可以補充的是,史籍中可以查到的李儼文章實際上有15篇,有些著錄于明清時期著作中,筆者以成文時間順序列表如下:

(說明:本表并未完全列出著錄情況,重出而沒有補充信息的著錄茲略去,時間不可考的4篇文章置于表末。)

上表所列諸文中墓志碑文為13篇,其中《道因法師碑》現藏于西安碑林,全名《大唐故翻經大德益州多寶寺道因法師碑》,被視為唐代書法家歐陽通的重要作品,碑文完整無缺;《清河公主碑》現藏于禮泉縣昭陵博物館,清河公主為太宗女,嫁予程咬金子程處亮,此碑下截文字尚可觀,余處皆泐滅;《杜君綽碑》保存較好,志主為“玄武門之變”中秦王李世民的九名主將之一,此碑原在杜君綽墓前,1975年移入昭陵博物館;《閻莊墓志銘》現藏陜西師范大學博物館,基本保存完整,碑文僅5字泐損。此外又有《法苑珠林序》《金剛般若經集注序》二文分別依《法苑珠林》《廣弘明集》而傳。其他9篇墓志或見于著錄而尚未出土,或已亡佚不存。

綜合上表以及其他史籍所見資料可進一步勾勒李儼之生平情狀,有多處可以修正或補充陳尚君先生所撰李儼小傳:

李儼,又名李懷儼,字仲思,世次不詳,以其字“仲思”推測應非獨子并行二,祖上為隴西狄道人,故以“隴西李儼”自稱,六世祖李景避地安康,故或如陳文以金州安康(今陜西石泉)為其籍里。唐初人,生年不詳,仕宦履歷各書記載零散紛亂,梳理如下:太宗貞觀年間(公元627-649年)歷著作佐郎(至遲在公元640年)、屯田員外郎(至遲在公元646年),預修《晉書》;高宗顯慶年間(公元656-665年)除授秘書丞(至遲在公元658年),與趙仁本、張文瓘、崔行功等同時受制檢校四部書,以書有污,左授郢州刺史;龍朔中(公元661-663年)高宗曾改尚書省為中臺,李儼此時仕中臺司藩大夫(至遲在公元663年);總章年間(公元668-669年)遷蘭臺侍郎、散階為朝散大夫;上元三年(公元676年)擢任太子率更令,后卒于禮部侍郎之職。

先唐時期,撰寫墓志文字篇數最多的是庾信,《庾子山集》中有墓志21篇,唐代則有多人都超過此數,如張說、獨孤及、權德輿、韓愈、柳宗元等,李儼的13篇在初唐時期的碑版撰者中也算數目較多。初唐時期有許多史料價值較高的墓志,由于志主地位較高,在重大歷史事件中曾扮演重要角色,如許敬宗所撰《大唐故開府儀同三司鄂國尉遲君墓志并序》、魏征所撰《唐上柱國邢國公李君墓志銘并序》等等,而李儼所撰的《杜君綽碑》亦屬此類。此時期撰寫墓志數量較多且為人熟知的有“初唐四杰”之一的楊炯、張說及陳子昂,楊炯和李儼生活時代接近,余二人稍晚,楊炯所撰寫的墓志在《全唐文》中收入10篇,陳子昂則有12篇。從李儼的情況來看,《全唐文》所收并不完全,不過我們應當考慮到楊、陳二人文學成就甚高,作品的流傳、保存條件相對較好,《全唐文》的編者也會著力搜羅,故而被收入書中的篇章是比例較大的。由此推測,李儼和他們相比,墓志作品總數可能大體相當。

對李儼所撰墓志志主的情況加以分析,可以提取出一些關于其仕宦、交游情況的信息。首先一類是普通官員,龍門令、司禮少常、司元太常、滁州刺史、戎州刺史、太子家令等人?;矢χ覟辇堥T縣令,官階是正六品上,可以說是與李儼本人屬于同一階層的中級官僚,應當是互有過從之人。滁州天寶年間轄三縣,有二萬六千多戶,戎州天寶年間轄五縣,有四千三百多戶,一為中州,一為小州,兩刺史官階應為正四品下,略高于李儼本人。司禮少常、司元太常二者官階更高一些,李儼后卒于禮部侍郎,之前和禮部的一些官員大約也是頗有交誼的,很可能是上下級關系。其次則是清河公主、趙國太妃及杜君綽等身份可稱尊崇的人。李儼長時間任職于秘書省,做過著作佐郎、秘書丞,秘書省著作局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掌修國史,而在唐代僅掌碑志、祝文、祭文,因此這些皇族死后的墓志是由秘書省的著作局來完成的,因而撰寫這些人的墓志很可能屬于李儼的“公務”。除了官員和皇族勛貴之外的志主則主要是佛教僧人,如《唐辨法師碑》《唐益州多寶寺道因傳》《唐京師西明寺道世傳》等。李儼除墓志之外的文章也多與佛教相關,如《法苑珠林序》《金剛般若集注序》等,可以窺知,李儼本人對佛教有相當興趣,很可能與當時一些佛教大德有密切的交誼。

李儼平生文名頗彰,貞觀二十年(646年)預修《晉書》,參與此事者有中書舍人來濟、著作郎劉行功、刑部員外郎辛丘馭、著作郎劉祎之、光祿寺主簿楊仁卿、御史臺主簿李延壽、校書郎張文恭等人,李儼時官授屯田員外郎,修書一事其具體職責為“詳其條例、重加考證”,同負其責的還有前雅州刺史令狐德棻、太子司議郎敬播、主客員外郎李安期等人,可見當時文士之中李儼屬聲名聞達者。太宗朝曾命秘書監寫四部群書,由虞世南、顏師古領其事,太宗朝其事未畢,至高宗朝顯慶年間(656年—665年),又命時任秘書丞的李儼同東臺侍郎趙仁本、舍人張仁瓘及崔行功相繼負責檢校書工的工作,可說前后兩次襄事者皆是一時之選,側面印證了兩唐書“崔行功傳”中關于李儼的說法,《舊唐書》載“當時朝廷大手筆多是行功及蘭臺侍郎李懷儼之詞”,《新唐書》則曰“(行功)與蘭臺侍郎李懷儼并主朝廷大典冊”。

通過上面的考索論述,目前關于初唐文學家李儼的生平狀況及其文學活動,通過各種文物、文獻材料能夠明了的基本如此,因為相關材料的不足,要想對其生平形成完整的了解,尚期待今后有新材料的發現或新文物的出土。李儼作為初唐時期名聲較著且長于碑版文字的文人,撰寫了數目不少的墓志碑文,但是有相當一部分都湮沒在漫長的歷史當中,至于其人生平依然存在的空白和不明之處,眼下只好付諸闕如、以俟來日。

注釋:

[1] (唐)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58頁。

[2] (唐)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539頁。

[3] 臧振:《西安新出土閻立德之子閻莊墓志銘》,《唐研究》第2期,1996年,第457頁。

[4] (明)余寅:《同姓名錄》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9頁。

[5]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卷二十七“李儼張濬之子”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 (唐)釋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頁。

[7] (清)董誥編:《全唐文》卷二百○一,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033頁。

[8] (后晉)劉煦等撰:《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上《崔行功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996頁。

[9]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百○一《崔行功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5727頁。

[10] (清)孫岳頒,等輯:《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卷六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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