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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天的那個店

2017-03-18 18:17原昌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3期
關鍵詞:豬頭商店

原昌

〔不到時間不開門;買雞蛋、肉等得憑票;售貨員偷錢偷東西;有權有勢的走后門,不滿意就“制裁”你;“不入黨我就不生孩子”;一張電影票就是最好的福利;單位下班副食店也下班……計劃經濟年代的現象,那年那天的那個店,現在看起來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可思議……〕

夠熱鬧的一天開始了。

張桂芳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樣早晨五點半就醒了。她的人體生物鐘那么準,每天這時必醒,連休息天也是。起來后,連忙劈柴生爐子做飯,飯做好了,又趕忙拿出小柜子里的山楂片,哄著把女兒園園從夢中搖醒,許著愿強給哭哭咧咧迷迷糊糊的女兒穿好衣服,喂她吃好飯,裝好飯盒,洗完臉,攏攏早該重燙的卷發,在大立柜的鏡子前面轉一圈,該吃飯了,可時間已來不及了,她胡亂扒拉幾口,趕忙把女兒哄到自行車上,送她到臨時找的一位老太太家給看(日托,每月十五斤大米,二十五元錢),然后急三火四騎上半個小時自行車,等趕到小店時,打更的王大爺已經把門開開了,正在掃散亂在門口的樹葉、爛菜、果核、冰果紙棍……

“來了?你家最遠,來得最早,離家最近的反而經常遲到,你說怪不怪?”王大爺是個好老頭,他退休來店補差打更,連店內外的衛生也包了。

“大爺您真會說,我家遠,怕遲到,走得也就早些,再說家里人少,活也少,不能比他們,家務活挺多的?!惫鸱夹χ衍嚪藕?,拿過鐵鍬,幫著打掃起來。

“哼!你也學油了,你比他們哪個拖累都大!我就看不慣那些拖拖沓沓的人!”王大爺說。

她想,這也是個老問題了,批評那么多次不管用,自己天天早來也沒帶起來?,F在的人啊,也都麻木了,有一陣,曾好了一些,那是因為每月發獎金,遲到要扣獎,可是現在呢?沒獎金了,連開工資也困難了,誰還怕你?

八點半開業,八點四十人才到了四分之三。劉桂英走過來問她:“張姐,開業不?顧客都敲門了?!?/p>

劉桂英是商店的團支書,是桂芳工作上的得力助手。桂芳聽了她的話,“嗯”了一聲,心里有些生氣了,可是還不敢太發火,雖然這些人遲到了,也不能批評得太厲害了,要把他們惹火了,小店就要涼攤了,他們才不怕你什么主任不主任呢?再說人家總是來了,還有到現在也沒來的呢。你怎么辦?一批評準又得吵架,這事她經得不少,也的確有些油了??伤忠幌?,這能怪他們嗎?自己沒搞好,人家覺得在這小店沒奔頭,沒干頭,人家不說你就夠意思了!她臉紅了,什么也沒說,自己走到前屋,把門打開。

“你們寫著八點半開業,可快九點了,還不開門,掛這牌子是光讓我們看的呀?”一個中年顧客一邊往里走,一邊發火道。桂芳緊忙陪笑道:“同志,實在對不起,今后我們一定注意!”遇到這種情況。就得這樣,不然就又得吵起來,本來不對嘛,她都習慣了。顧客是最講理的,人家都承認不對了,再發火就無理,中年顧客不好意思地向她點點頭:“沒什么!”

別看小店不大,住在這條街上的千百戶居民可都離不開它,他們不能也不會為了二斤醬油一斤肉而跑遠道上別的商店去,它沒有競爭對手,它占有獨一無二的優勢,就是服務態度再不好,人們也還得每天來光顧。三三兩兩的顧客進來了,有的拎著籃子,有的拿著網兜,有的握個瓶子,男女老少,你喊他叫。小店里甚是熱鬧,和以前任何一天一樣,這一天的營業就這樣開始了。

桂芳照例挨個柜臺轉一圈。走到肉組時,她站住了,這是商店的骨干組,它的銷售利潤幾乎能占全店的三分之一,四個人,兩男兩女,小店的兩個棒小伙都在這里,她環視了一下,想向正在賣肉的組長劉師傅問句話,還沒等她開口,一個叫劉愛花的售貨員像燕子一樣從柜臺里飛了出來,笑瞇瞇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哎呀,張主任,我正想找你呢!有個事?!彼粍刍ㄗУ揭贿叺吐暤溃骸斑@事啊,本來昨天我就該向你匯報哩,可是昨下午后屋人不斷,我一直沒落到空,原想下班后找你,可你又提前到公司開會去了。昨晚我一夜沒睡好,心想這事得好好跟你說說,我們組長啊,她偷肉了!”

桂芳不由一愣。劉愛花頓了頓,瞅瞅四周,見沒人注意她,又接著說:“昨天換班吃飯的時候,組長一人頂柜臺,我吃完飯正要接班,忽然看見組長切下一大塊瘦肉,趁沒人注意,麻利地裝進空飯盒里,趕忙遞給站在外邊的小外甥拿走了?!?/p>

“當時你咋不抓住匯報喔?”桂芳問。

劉愛花道:“她是組長,我哪敢??!我只能悄悄和你說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她是我說的??!”

桂芳本想說,這是嚴肅的事,要認真處理,可又一想,這事既沒當場抓住證據,又過去了一天。處理起來也棘手,再說劉愛花的話也未必可信,因為她劉愛花在組里不吃香,經常好搞個小匯報不說,還常常裝假積極,顯示自己,熱一陣,冷一陣,她對劉愛花沒什么好感,就說:“這樣的事以后要抓住證據,你今后還要注意和同志們搞好團結!”

“是是?!眲刍ㄅ阈Φ?,“主任對我太關心了,今后我一定要搞好團結,認真看書學習,突出政治,為革命多做工作,決不辜負領導對我的希望,今后你有什么任務就盡管說,我一定堅決完成。還有個事,主任,你來我們店后可瘦多了。這一年多來你真流了不少汗,操了不少心,你可得注意身體??!給你,這是我帶的幾個熟雞蛋,你待會吃了,不要推辭,讓別人看見不好,張主任,我知道你天天早上喂孩子,自己老吃不飽!”張桂芳緊忙把已塞到兜里的三個大雞蛋掏出來,放進她手里,說:“我早上吃飽了,又帶了飯盒,謝謝你!”

劉愛花見她還是不收,紅了臉:“張主任??靹e說你的飯盒了,我都看了,老是水燉菜,連個肉星兒也沒有,人是鐵,飯是鋼。那哪行呢?我這可不是賄賂你,我是看著你越來越瘦,心里難受。你天天沒日沒夜為店里操勞,我們店以前哪個領導也沒像你這樣干過,我勸你以后就不要老是站柜臺裝車卸車了,多累??!你是領導,支支嘴就行了。這雞蛋是我家的雞下的,挺好吃,快裝起來。主任還有事,我已經給了你兩份入黨申請書了,昨晚我又寫了一份,我總覺得人不能不求進步,不能沒有政治生命,黨把我從小培養這么大,沒有黨就沒有我,我一定要爭取入黨,為共產主義奮斗終生,我都想好了,不入黨我就不生孩子,昨晚我給我那位講了半宿,他也同意了,支持我努力入黨,今后還得請張主任多多幫助!”

張桂芳摸著兜里的三個雞蛋,看著這個不入黨不生孩子的劉愛花,看著她一臉激動不已的表情,心里著實也被感動了一下,她想給她講講道理,教育她不要把爭取入黨和生孩子扯在一起,可是一想,這樣的時間、場合,給她講這些不合適,還有打擊人家積極性的嫌疑,就硬把雞蛋塞給她,笑著說:“你的決心很好,咱們以后好好談談,不過孩子該生還是要生的,你們已結婚一年多了。李才怎么還沒有來?”

劉愛花尷尬地把雞蛋裝起來,撇了撇嘴道:“他呀,你還不知道?自打從公安局放回來,蔫了不到一個月,就又橫起來了,誰管得了!你看吧,不到九點半,甭想見他面!”

“我操你祖宗,現在就和你見面!”一聲怒吼,像一聲炸雷,從他倆背后襲來,嚇得二位女同胞一激靈,愣了,不知他什么時候來的,咋沒看見。劉愛花害怕了,可她沒裝熊,看了看表,挺身還擊:“那你也遲到了四十分鐘!”

“老子遲到怎么樣?我就是不來你要怎么樣?前天你遲到沒?你現在還不是組長哩!你裝什么燈?顯什么擺?搞什么小匯報,顯什么積極?還不入黨不生孩子!不是小瞧你,咱們黨啊,不會要你這左派左撇子了!你再假積極上二十年,到了更年期,想生也沒門了,當老絕戶吧!你那雞蛋咋不給我吃個呢?我早上還沒吃飯哩!巴結領導,耗子給貓捋胡子,溜須不要命,咱張主任就那么好糊弄?人家不要還強塞。你別急,咱組長快退休了,那位置準是你的,沒人和你爭,你一抬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臭樣!”李才平時受慣了劉愛花無中生有的小匯報,一直沒吭聲,今天來了個大爆發。

店堂不大,聲一大都能聽到,職工們都停止了售貨,在看這熱鬧,有的點頭,有的搖頭,有的交頭接耳。劉組長裝沒聽見,低頭仍在賣肉,唯有李才的同盟軍,肉組的又傻又愣的二信吹了個響哨,翹起大拇指喊道:“哥們,解恨哎!”

劉愛花被罵得臉上發青,嘴唇直顫,說不上話來,最后講出一句:“等著吧,老光棍,一輩子別想娶媳婦!”

“哈哈!”李才道,“我指望你給介紹對象?你那水平白給我都不要!”話說得都出格了,吵得也實在不是時候,不光職工們瞧好看,顧客們也像看耍猴一樣,聚攏了來瞧笑話。桂芳中間勸阻了幾次沒勸住,這時她狠狠杵了李才一下:“你就不會少說幾句?賣肉去!”也不知怎的,盛氣凌人的李才一下軟了,乖乖地進了柜臺。

劉愛花還在生氣,桂芳怕再吵起來,把她拉到了后屋。

這時,一位穿皮夾克的大個走進來,手里拎著個皮夾子,他掏出一支煙來,說:“張主任,忙呢?抽支煙,鳳凰過濾嘴的,我知道你不會抽,可這是我小姨子的喜煙,這次她結婚你們夠意思,有什么活要我幫忙干?”

來者是附近前進影劇院的司機王師傅,桂芳趕忙站起,接過煙來,放在一邊,笑著說:“王師傅,你太客氣了,明天要是有空我們想進點啤酒?!?/p>

“沒說的!”王師傅打開夾子,取出一疊票,說:“這是今晚的電影票,彩色寬銀幕,還是立體的,去看看吧!”

劉愛花一看有票,不生氣了,也不問問桂芳,就一把把票搶過來說:“我來發!”她數了數,拿出四張,“主任,我知道你發不好意思多要,給你四張,你熟人多,其余不管大小組,一個組兩張,我那張不看了,也給你!”她不放過任何一次討好領導的機會。

張桂芳說:“我一張就夠了,不用多給,看夠不夠一人一張?”

王師傅又拿出幾張來說:“正好一人一張,我都算好了,主任的票我另外給你準備了,給!”

張桂芳接過票,說:“謝謝,給我就要!咱們店窮,沒什么福利,看電影就靠你了!”

“主任,”王師傅笑道,“還謝什么哩,咱們誰跟誰??!我想買五十斤瘦肉,二十斤排骨,我們經理兒子后天結婚,你看?”

桂芳道:“豬肉都是憑票供應,你最好下午再來買一次,一次買這么多,怕顧客提意見,劉愛花,你去辦吧!”

王師傅點點頭:“好,拜拜!”

屋里就剩桂芳一個人了,她拿過報紙翻起來,一、二、三版,目光最后停在四版的“讀者來信”欄里,她經常注意這個專欄,生怕也給她的小店來一篇。怕曹操,曹操到。一個記者證和一張介紹信擺在了她面前,她抬起頭來,來者是一個身穿料子服的中年干部,一副近視眼鏡很得體地架在鼻梁上,他笑微微地問道:“你就是張主任吧?我是報社的!”桂芳感覺不妙,小店工作不好,絕不會來采訪他們的什么先進事跡,一定是有人反映自己店里的事了。她立刻警覺地站起來,把疑問的目光停在那雙眼睛上,審視起來,她想起前一段有個青年拿個紅皮小證冒充記者來她這里買過五斤雞蛋,此刻,她倒寧可相信是個假記者。不是假的,她拿過介紹信,那個紅紅的印章像一只火眼金睛,仿佛已看透了她慌亂的心境,怕來的終于來了,“怕什么!鎮靜點,講講理由?!毙撵`仿佛在向她呼喊,她冷靜下來,讓座倒水,不卑不亢。

“怎么回事?”她坐下來,又拿起他們的報紙。

“我是根據一封群眾來信,調查你們商店開后門問題的!”

“你貴姓?”

“免貴,姓孫,叫言賓。記者證和介紹信上寫著呢!”“我沒注意看,你就是孫言賓?”桂芳露出一股驚異佩服的神色來,仿佛不相信眼前這個不怎么起眼的人能是那大名鼎鼎的“本報記者孫言賓”。她不知道許多顯赫有名的大人物實際上也都是平平常常的人。她在報上經??吹剿拿?。他揭露了無數個令人憤恨的人和事,在群眾中威望很高,一遇到什么不合理的事,經常就有人喊:“你們改不?我給孫言賓寫信了!”也真怪,那幫人也真怕這個。她曾那么崇拜和敬佩過眼前這個神秘的人物,沒想到今天竟是他親自找她來了。

孫記者打開筆記本,笑笑說:“還沒聽說有人冒名頂替過我,談談吧!”他不知怎么把目光也停在她的臉上,久久地不動一下,且又那么自信,不慌不忙,那意思不知是催她快講,還是注意到她臉上一大一小連哭起來也不隱去的美麗的小酒窩。她注意到了這一點,慌忙把目光轉向一邊的電話機上,不服軟地問:“能把來信給我看看嗎?”“暫時還沒這個必要,你就實事求是地講講吧!”孫記者笑著催道。

她心里難堪,她覺著他笑得不得體,這時反不如一張冷冷的嚴肅的臉讓她覺得正常?!笆歉2皇堑?,是禍躲不過!”她一狠心地說:“開后門哪個商店哪個單位沒有?這事就是抓住誰誰倒霉,你報道吧,我們認了!”

孫言賓仿佛對這場面見慣了,一點也不計較態度,他要的是事實:“都有哪些單位來走過后門?”

“多了!電業局、供電所、飯店、糧店、影劇院、派出所、醫院、百貨商店、運輸公司、啤酒廠,還有你們報社!”

“我們報社?”孫言賓愣了。

“你們報社食堂去年春節會餐來買過一箱啤酒!”張桂芳很得意這個猛然間想起來的線索,這是一發回擊的重磅炮彈!看他怎么說!

“這得調查調查,要是真的,同樣也要在報上檢討批評,你說是誰來買的,以什么名義買的?”孫言賓停下筆來問道。

“這就別問了,我覺得不是什么大問題,你們食堂的汽車也給我們拉過貨,禮尚往來,應該的?!?/p>

“敢理直氣壯地承認開后門,又敢直統統地說禮尚往來是應該的,這倒是頭一次遇到,能詳細談談你的想法嗎?”孫言賓仍是那副笑微微的模樣,仿佛不笑就開不了口,惹得很生氣的張桂芳也不由笑了笑,問:“你是想聽真話還是聽假話?”

孫言賓說:“真實是新聞的生命,要聽假話我就不用下來了?!?/p>

張桂芳頓了頓,呷了口水,問:“你有時間嗎?我一會半時可說不完??!”

孫言賓當然巴不得她講得深點、細點、多點,說不定今天的采訪調查會再放個衛星哩,便笑道:“上午講不完,下午講,今天說不完,明天接著說,只要你有說的,我愿意聽!”

桂芳道:“實話跟你說,我也久聞你的大名,看到你寫的一篇篇鞭撻不正之風的報道和評論,我非常欽佩你,覺得你說出了我們的心里話,沒想到今天能見到你,也怪我們小店開后門,不過沒有走后門的事你也不會來,說到這兒,倒還得感謝這開后門哩!”

孫言賓大笑起來:“你們做出成績來我不也能來采訪嗎?我并不是光喜歡揭露生活中的陰暗面,我采寫的正面報道不是更多嗎?可人們卻對那些不感興趣,反響不大,不知怎么回事?!?/p>

張桂芳一笑說:“關鍵是真實,你那些先進典型的真實程度遠不及揭露方面的報道?!?/p>

孫言賓又笑著問:“我跑了那么多單位,許多領導都怕我、煩我,也有說欽佩我的,可不太像是真心話,要說我說出了他們心里話的,你卻是頭一個,難道你不怕我在報上丟你們的丑嗎?”

張桂芳說:“我敢做敢當,并沒認為開后門就對,我是覺得不適當開些后門沒法辦,是不得已而為之?!?/p>

“這么說,你也恨走后門了?”孫言賓來了興趣。

“當然,”張桂芳說,“我過去可以說比你還恨走后門這種不正之風,我能那么欽佩你也就是你的行為在我心中引起了共鳴,眼看著那么多奇缺商品都讓有些人獨霸了,有門有路的老能享受,普通百姓老是撈不著,我心里難受得想拍桌子,也曾大罵過。在沒到商店以前,我去商店買東西,還因為看不慣人家開后門吵過架,摔過瓶子呢!”

“可現在你怎么?”孫言賓不解地問道。

“唉,這事說起來怪難受的,你當我現在給人開后門,心里坦然好受???我天天在受煎熬,我的心靈天天在受審判,一看到顧客不滿的眼神,聽到憤怒的責罵,我就在心里掉淚,我不知道什么是恥辱??!我也不是沒反過,沒斗過,可是到頭來還不是得投降!我愿意當逃兵、愿意違心地做昧良心的事嗎?可是不這樣不行??!”張桂芳說著仿佛要哭了。

孫言賓也被感動了,眼睛也濕潤起來。

張桂芳繼續道:“去年秋天,我自薦來當這個小店的主任,我想我要管一個小副食商店了,過去我反對走后門,現在可不能開后門,要把好后門,要和那些開后門的商店對著干,給他們做個樣子,誰也別想在我身上打開缺口,可是上任還不到一個月,商店就讓我搞得差點關了門!”

“怎么回事?”孫言賓停住筆,問道。

“我上任頭一天,就開始了大整頓,宣布了鐵的紀律,誰也不許再開后門,誰開就處分誰。第二天,供電所的張所長就好像要效驗我似的,他來找營業員買十斤平價雞蛋,營業員怕受處分,就讓他找我來了,我沒二話,一口回絕說:‘雞蛋是供應商品,你買這么多群眾買不到了。你猜他說什么?他問:‘你不給面子?我嚴肅地說:‘不行!他說:‘你也有用著我的時候,走著瞧!到時你不給我送去咱就不是一家子!我心說你也太橫了,嚇唬誰哩!我才不怕呢!為了人民的利益連這點原則也堅持不了,那也太不值錢了,誰曾想第二天,供電所就來人把電掐了,有幾個柜臺黑糊糊的,看不清,不能營業,派人去責問張所長為什么偏給我們掐線,他理直氣壯地說:‘你們商店線路陳舊,不能再用,該換了!問他什么時候給換,他說:‘等著吧,眼下沒人!無奈,我到公司開上介紹信,到供電局去告他的狀,可查了半天,人家張所長早把局里的頭頭哄好了,說停得對。實際上我們的線路才使用三年多,根本不能算陳舊??捎稚夏恼f理去?弄得我們天天點蠟燭,營業員背后直埋怨,會計也說我,為了幾斤雞蛋少收入了幾百元錢,勸我送幾斤雞蛋去說個好話,先供電要緊??晌掖笤捳f頭里了,不能讓這種人制服了??!在不正之風面前不能退卻啊,就又給你們報社寫信反映,不知你們報社怎么就把信轉給市委了,不知你知道不,那時還真巴不得你給寫一篇哩,市委書記很重視,聽說還發了火,做了批示,讓盡快調查解決,我一聽這下可要勝利了,可左等右等還不見來人接線,一去問,才知道供電局早給市委回答了,說已調查過了,停得有理。這下我在內外夾攻下,為了商店的利益,為了顧客和職工不再吸那蠟燭煙,不再在昏黃的燭光下摸索,我不得不屈服了,我哭了,傷心了,本來我有的是理,堅持了原則,可就是行不通,違心地去給人家說好話,陪笑臉,送去雞蛋,還不敢要錢,你說我心里多難受!你老報道采訪,這樣的事少嗎?”孫言賓重重地點點頭,皺起了眉頭。

張桂芳接著說:“這一次讓步后,我心說就這一次,算特殊情況,下不為例,再不開后門了??墒呛髞碛皠≡旱耐跛緳C來了,要買三十斤瘦肉,柜臺又給我支來了,我心說哪怕肥瘦搭配買多少也行,可一下光要三十斤瘦的,現在的豬都肥,食品公司也是,明知人們愛瘦肉,可收購豬時偏要挑肥的收,應該是瘦肉越多收購價越高才對,說遠了,剩下的肥肉誰要??!我耐心地給他講了難處,請他能體諒,看他也通情達理地直點頭稱是,不好意思地走了。我心說堵后門也不難,關鍵是得有方法,注意態度,講清道理,只有落后的領導,沒有落后的群眾嘛!可誰知第二天采購員和會計就來叫苦了,說商店錢少拉貨雇不起車,以前經常求王司機幫忙,可現在人家不管了,眼看著一車皮貨壓在火車站拉不回來,一天就是幾十元保管費,怎么辦呢?我問沒別的辦法了?他們說要有辦法就不找你了。無奈,我只好又投降了!孫同志,你說我不這樣做行嗎?誰愿意去當不是人,遭群眾罵呢?”孫言賓不言語了,低下了頭,停住了筆。

“恕我冒昧?!睆埞鸱加终f,“你想過沒有?你揭露了那么多起不正之風,可現在這些不正之風還不是到處照樣在刮!只不過是更隱晦,手段更巧妙罷了。按倒葫蘆起來瓢,你說是不是這種情況?”

孫言賓默默地點點頭,“唉”了一聲。

“我一直在想,這究竟是一種什么問題呢?光靠揭露和批評行嗎?有沒有什么根本的比較徹底的解決辦法呢?這些問題外國有沒有?別的社會主義國家有沒有?人家是怎么解決的?我想了好久,覺得許多不正之風可能是我們社會管理制度上的漏洞造成的,有些人手中的權力過大,公家的東西就好像是他自己的一樣,反過來他拿這些權力和財物來走后門,來進行交換,得到他想得到的其他東西和權力,這些漏洞不堵住,不相應地規定幾條法規,任其發展下去,怎么得了!”

張桂芳滔滔不絕,孫言賓一言不發,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久久地望著桂芳,說:“今天我很有收獲,你說得很對,給我提出了個很嚴肅的問題,這個問題我也苦悶了好久了,只是沒這么明確過??吹贸?,你是個很有頭腦的人!”張桂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過獎了,我只不過久慕你的大名,見到你也不拘束,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了,請不要介意?!?/p>

12點了,要吃飯了,職工們進來取熱好的飯盒,孫言賓站起來,笑著說:“你談得很好,我該走了,有空我再來,再見!”

桂芳看他沒伸出手來,知道他很懂和女同志接觸時的禮節,就主動伸出手去,和他握別,也笑著說:“那你回去怎么交差呢?”

記者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現在我要重新考慮這方面的問題了,請留步!”桂芳一直送他到門外,他騎上車子走好遠了,還回過頭來瞅了她兩次,擺擺手,她也擺擺手,目送他消失在拐角處。她怔怔地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她并不是慶幸自己過了這一關,她想,她仿佛找到了一個能理解她的人,人家那么有名,竟能這么謙虛地聽自己的意見,這人可真好!看得出,他也和自己一樣,有一顆為國分憂活蹦亂跳的心!

“張主任,快回來吃飯吧,我給你把飯盒放桌子上了?!辈挥脝?,不用回頭,她知道又是劉愛花來喊她了,她本能地點點頭,不知為什么,她看不慣這種人,她不像有的領導一樣,喜歡別人唱頌歌獻殷勤,她從心里厭惡這種勢利眼巴結鬼,聽李才說她原來也是這樣對待前任主任的,還給他送過禮,可那個主任一調走見了面她就連理也不理了,背后還說他不夠意思。劉愛花曾談過多次要自己培養她入黨,還透露出想當組長,可這哪是她一個小小的主任能說了算??!再說也不能這么急啊??傔€得考驗考驗吧!可看法歸看法,自己作為主任,又不能流露出偏見來,不然就又是一條意見,當領導可真不好受,說話也不自由,想的不能說,說的又不是想的,難!

張桂芳剛吃完飯,劉愛花就進來了,在她耳邊悄悄說:“主任啊,現在前邊又吵起來了,你先別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剛才呀,我們不是吃飯來嗎?那個李才一看就他一人了,看看臺前沒顧客,麻利地卷起一張工農兵就塞進一個大豬頭的鼻孔眼里了,他原想沒人看見,可哪能逃過我的眼睛??!我早瞅上這小子了,上午你不是說要抓證據嗎?我心說,我不去抓你,別說是我報復你,就趕忙回家叫我弟弟來買這個大豬頭來了,他果然舍不得賣,正在吵呢,走,咱倆一塊抓證據去!這下非煞煞這個臭失足的威風不可!”

張桂芳聽著聽著,覺得問題嚴重了,可是前邊已吵成一鍋粥了,不去也不行了,真是越忙越亂,這個李才,真不爭氣!為什么劉愛花管李才叫“臭失足”呢?原來這李才是個獨根苗,從小嬌生慣養,經常好打架吵嘴,父親是個八級工,原來家境很富,不料“文革”中被文攻武衛的流彈打死了,從此家就漸漸窮了,只靠他母親每月的四五十元錢生活,前些年他又下了鄉,好不容易抽回來,又分配來到這副食小店當營業員,用他的話叫天天照半身相,干這腌臜的工作被人瞧不起,不愿干。他圍著令人作嘔的圍裙,面對滿是血腥的肉案,整天聞豬屎,摸豬刀,一時不對就摔刀扔鉤子,見到熟人就低頭。后來他發現賣肉這行當還真不錯,誰都想吃豬肉,尤其是誰都想多買點瘦肉,豬蹄、排骨什么的,可這些東西的權力就在他的手中,他愛給誰就給誰,誰來了都對他陪笑臉,說好話,有的還悄悄給他塞電影票、戲票、香煙,給他送便宜貨,漸漸嘗到了甜頭,也就安心了。誰想后來有個小流氓來買肉,一張口就硬朗朗要好幾斤瘦肉,一句軟話不說,那口氣簡直是命令。他哪吃這個,就不聲不響連肥帶瘦給他切了一塊,這下那小子臉上受不了了,拿起肉就摔了回來,大罵起來,李才也不是軟的,抓起肉又摔了出去,一來二去,旁人也不敢近旁勸阻,兩人就動起手來,那小子拿出匕首,李才抄起切肉刀,明晃晃你來他去,叮當當上下翻飛,那小子把李才的手刺破了,李才把他的臉給劃了個口子,直到派出所聞訊趕來,才算制止住,把他倆都帶了去。李才原想理在自己手里,是個原告,可后來不知怎么卻成了被告,原來那小子他爸是個有權的大人物,官官相護,能有他好?一整就是勞教二年,他不服,可不服又怎么樣?等提前半年解除勞教回來,名聲已壞了,人家光聽說他被教養過,這一條就夠臭的了,人家才不管你什么具體真實情節呢!他在這強大的無形的壓力面前,蔫了,躺在家里怕見人,上了柜臺不抬頭,只管低頭抬肉、砍肉、賣肉,找對象一打聽他曾失足過,勞教過,人家就像躲傳染病一樣,至今三十三歲了,也沒找到個合適的對象,有個農村姑娘倒是十分主動,可他不愿為那戶口問題發愁,也就擱了下來,老母親退了休在家操持家務,整天愁得也是哼呀嗨的。他家和張桂芳家是多少年的老鄰居,兩家就隔一堵墻,聲一大那邊就能聽到,桂芳父母不幸相繼去世后,李才母子沒少照顧幫助她。他和桂芳從上學到下鄉,一直在一起,現在他看一起長大的同學都當主任領導他了,而自己卻是這個熊樣,心里很不是滋味。桂芳理解他,上下班經常約他一起走,沒少開導幫助他,還托人給他介紹過對象呢。李才看她挺同情自己,不鄙視自己,不是那種假馬列領導,有什么心里話都愛和她嘮,她說他什么都還聽。

劉愛花和桂芳趕到柜臺前,雙方還在吵,柜臺前圍了一堆人,這次李才的臉上可真掛不住了,紅紅的,雖然理屈,可還在堅持。

劉愛花的弟弟叫劉東,他也發火了,大喊道:“我就要買這個!”商店的人一看這情景,就知道又是劉愛花使的壞,人心當即就有些偏問了李才。

李才說:“我就偏不賣這個!”他暗想這下壞了,劉東來買,而且偏要買這個藏了錢的豬頭,一定是劉愛花瞅準我要報復了,這娘們,真毒!把錢抽出來吧,當著眾人準露餡,不抽吧,賣給他,便宜就讓他賺了,他真后悔,頭一次辦這勾當就不嚴密!這時旁邊一位老大爺多了句嘴,勸劉東道:“哪個不是吃,你另買一個不行嗎?何必吵呢?”

劉東不滿地橫了老頭一眼,心說你是哪個廟的神,到這爭香來了!你知道啥!也不理他,又喊道:“我偏要買那個,你給我稱!”

李才也喊:“我偏不賣!”

劉東問:“為什么?”

“有主了!”

“誰?”

“我!”

“職工不許買自己柜臺的東西你懂不懂?”

“我就偏要買!”

“你買就不對!”

“不對?你知道不對倆字怎么寫?”

“別廢話,你給我稱!”

李才心想,這下他媽的沒法了,看來不給他不行了,就給了他這便宜吧!五塊錢買個大豬頭外帶鼻眼里的十元錢,老子做扣肥了他賈家了,真不甘心,可總比當眾丟丑強??!想到這里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姐臉上,就讓給你了,已經稱過了,五塊整,拿錢吧!”

桂芳一直想勸住,她怕吵下去露出真相來傳出去成了笑話,對李才和商店都不利,李才剛扔掉包袱沒幾天,再出這事丟人現眼,對以后幫教不利。就想把他們帶到后屋去解決,可是他倆吵得一句接一句,自己插不上嘴,一看李才答應稱了,心想這樣也好,劉東買回去,以后再慢慢解決,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可誰知劉愛花的主意是想丟李才的丑,她根本沒想到李才能松口同意賣,一看弟弟要掏錢了,她想,傻兄弟呀,我都和主任說了,你買回去錢也得送回來??!再說咱不敬神不辦席,買回個大豬頭干啥?想到這,也不顧張桂芳的阻攔,奔上前攔住劉東說:“別掏錢,咱不能買,咱們不能占公家的便宜!”

職工們有的明白,有的和顧客一樣納悶了:“怎么剛才要買!現在又不買了?怎么買回去成了占公家便宜?劉愛花葫蘆里裝得什么藥?”

這時桂芳看到要壞事了,便大聲喊道:“劉愛花,別說了,讓他倆都到后屋來!”劉愛花心里想:你主任也太偏心了,干啥老護著他???我今天就非要讓他露露丑不可,看他還罵我不!就沒理主任的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去搬那大豬頭,李才一看劉愛花要和他真干了,心想,反正要露餡了,怎么能給你呢!還不如在抱奪中把錢快點掏出來呢!

于是,這兩個賣肉的就耍起油手來,劉愛花往外奪,李才往里拉,一邊拉一邊悄悄用一根指頭把錢卷摳出來,攥在手中,還裝著在往里拉,瞅了個冷不防,利用劉愛花嗨呀嗨呀猛往外拽的慣性,一松手,劉愛花抱了個大豬頭,仰倒在地上,弄了一身油,沾了一背灰,大家哄一聲笑了:李才在笑聲中趁這空檔急忙把錢撐開扔進錢匣里。眾人只顧笑劉愛花了,沒看著,桂芳卻在人堆外看了個一清二楚。

劉東忙把姐姐扶起來,正要去打李才,沒想到劉愛花把他攔住了:“兄弟,咱不和他打架,一打咱就沒理了,現在真理在咱手中,他的把柄在這豬鼻眼里!你們大家看啊,李才這個‘臭失足,利用工作之便偷貨款,占國家便宜,往這豬鼻眼里藏了十塊錢,想買回家去!兄弟你快掏出來,讓大家看看,讓張主任瞧瞧!”

李才臉不變色心不跳,反而平靜下來,也大聲喊:“你個左撇子臭溜須,別血口噴人,上午罵了你,你現在就報復!你別把自己的錢卷進去給老子栽贓!人正不怕影歪,你要掏不出十塊錢來就是你拿去了!你個左撇子臭溜須!”

劉愛花回道:“你不用罵人,一會兒就有你好看的,劉東,你快掏呀!”

劉東左掏右摳沒找出錢來,說:“姐姐,沒有??!”

劉愛花說:“不能沒有,我親眼看見了,你是不是一指頭把錢杵進去了?”

李才高興了,叫起號來:“你要掏不出來,得賠我十塊,我還要告你個誣告罪,當著這么多人你用這辦法埋汰我,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劉愛花一看李才的口氣忽然硬朗起來,心想壞了,是不是自己記錯了?不能!是不是他掏走了?不能,沒那么快!啊,他是在唬我,肯定是劉東把錢杵進去了,想到這就說:“你先別叫號,把斧頭拿來砍開看看!”

李才笑笑,拿起斧頭,說:“咱丑話說到頭里,你也是賣肉的,規矩懂不?這豬頭要是砍爛了,賣不出去算誰的?”

劉愛花不假思索:“算我的,可要是搜出錢來得算你的!”

李才道:“當然,拿五塊錢來!”

劉愛花催弟弟:“你把錢給他!”

張桂芳一看事情又要壞,劉愛花一輸,這豬頭能買嗎?難題又是自己的!就上去勸道:“我看就別砍了,這事到后邊解決吧!”

誰知她這一句話激起了包括李才在內的職工和顧客們的一致反對,一時屋里吵吵嚷嚷,劉愛花更是反對,也不顧什么領導不領導了,不客氣地說:“張主任,你這就不對了,矛盾遲早要解決,膿包遲早要爛,你不能老護著他,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要不找到錢,這‘臭失足要說我誣陷他,非得砍開不可!”

張桂芳心想,你個不識抬舉,看不出勢頭的糊涂蟲,一條道走到黑,真理往前越過一步就是謬誤,你不后悔就行,便說:“砍開可以,那豬頭你可得買??!”

劉愛花道:“那是的,錢已經擱那了,可是主任,要是找到錢怎么辦?”

張桂芳覺得該硬氣了,就說:“要找到錢,按十倍罰,扣李才的工資!”

劉愛花心想,壞了,自己把主任逼急眼了,主任一向護著李才,為什么要罰這么多呢,十塊錢的十倍就是一百塊啊,是不是真不在了?可是到這個時候往后退是不行了,便喊:“劉東,你砍!”劉東啪啪幾斧子,幾下就把豬鼻腔劈開了。姐弟倆撥開眾人,捧著大豬頭,走到門口的陽光下,你翻我找,一無所有。劉愛花先蔫了,心想,又讓李才這小子給耍了,可如今該說什么呢?

張桂芳過來問:“找到沒有?”職工們有的也湊過來幫著找,還是沒有,劉愛花朝桂芳不解地搖搖頭。李才這下口氣更硬了:“我告訴你劉愛花,爛豬頭你拿回去吧,你還得賠我名譽損失,咱不能這么完事,小心我告你去!”“李才你不要得意得太早了,一定是你抽出去了!等我找找?!眲刍ㄕf著走進柜臺在肉案縫里、地下找了個遍,還是沒有,就又把錢匣打開,找那帶卷的錢,誰知李才已料到她會有這一手,早趁她姐弟倆砍剁的工夫把那十元錢撫平和別的十元摞成一疊了!她上哪里找去。

李才看她那既倒霉又不甘心的樣子,又說:“要不要搜搜身上?這不算侵犯人身自由,你要不方便,讓你兄弟來!”劉愛花大紅著臉,傻眼了。

一場鬧劇至此收場,眾人哈哈一笑,劉東狠狠瞪了劉愛花一眼,拿起豬頭說:“肥油油破爛爛的,咱買這干啥?你下班帶回去吧!我怕媽罵我!”說完自個溜了。

劉愛花也窩不下這口氣,拎著豬頭抽泣著跑了。

張桂芳本想把豬頭留下,個別和劉愛花談談,表揚表揚她,又看她走了,心想改天再談吧,也就沒有去追。

小店里又恢復了你買我賣的平靜。過了一會兒,張桂芳走到肉柜跟前,和劉組長說:“劉姨,今兒下午你和二信辛苦一點,我想叫李才跟我到街上辦個事?!?/p>

劉組長笑道:“你大主任,說話就是了,和我商量個啥?李才,洗涮一下去吧!”李才余驚未消,摸不清頭腦,想不出桂芳找他會有什么事,細一想,糟了,劉愛花肯定先向她匯報了,哼!又得一頓批,可怕什么呢?她又沒抓住證據,我死不承認,她有什么轍?也說不定真有別的事哩!想到這里,趕忙洗了一把,換上衣服跟了出來。

李才跟著桂芳騎上車,一路無話,拐了兩個彎,進了動物園,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

她問:“你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嗎?”

他答:“不知道?!?/p>

“你心里不清楚嗎?”

“想不出來?!?/p>

“真想不出來?”

“……嗯?!?/p>

“還非要我點明嗎?”

“是豬頭的事?”

“我想問問?!?/p>

“不是已經清楚了嗎?是劉愛花陷害我!”

“不是,你陷害了她?!?/p>

“這話從何說起?”

“你那兩下瞞不過我!”

“你看見了?”

“都看見了?!?/p>

“那你為什么沒有——?”

“我也有私心,怕丟你的臉,怕毀咱商店的名譽?!?/p>

“可我——”

“你什么!你這是犯罪!是盜竊!你懂不懂?難道你還想……”

俗話說,人有臉樹有皮,誰都怕揭短。桂芳一說到這里,李才就吃不住了,他委屈地說:

“別人不知道,你還不了解我,我那兩年教養是冤枉的??!”

“可今天這不是冤枉你吧?”

“對頭上的天發誓,這真是頭一回啊,就讓你知道了!”

“以前沒偷過?”

“沒有,就是往飯盒里裝過兩次肉?!?/p>

“真的?”

“唬你是狗!”

“為什么要偷?”

“我是看著別人眼饞,再加上我媽要我快點攢錢成家?!?/p>

“怎么看著別人眼饞?”

“你真的不知道?”

“什么?”

“你去細細查查,訪訪,不光咱們商店,哪個商店沒有偷拿貨款的事?還不止個別人!你是蒙在鼓里??!賣肉食、醬油醋、魚菜水果等損耗大,秤高秤低錢多錢少也沒個死數,最容易丟錢!有的人是偷往鞋底塞,有的是上廁所往內衣里藏,有的是讓家里的親戚朋友輪換來買貨,少給錢,多付貨多找錢,要光靠工資那幾個死錢,誰家里能那么趁??!也就是你是個死心眼吧,要不這么個商店這么多貨物哪能一連幾年老賠錢呢?你聽說個人開商店有幾個賠錢的?你別以為光是損失浪費?,F在是大家拿,拿大家,哪個行業不時興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F在是行行都有行行的道,各有各的竅。有的撈多,有的撈少,明文上都不合法,可都有各自的巧方妙法,正當借口,而且是司空見慣,見怪不怪。我開始看見人家那么干,也是裝看不見,心想,咱是勞教過的人,不能和人家堂堂正正的人攀,別再闖是非了,可是慢慢覺得太吃虧了,社會主義的大鍋飯我也得撈一勺,不干白不干,不撈白不撈,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只要巧妙點,偷偷干幾次吧!誰知頭一次就偏讓那個臭溜須看見了?!?/p>

“你說你這樣做對不對?”

“我知道不對!”

“以后還干不干?”

“這你放心,你對我夠意思,沒讓我丟人,咱也不能讓你為難,以后堅決改正!”

“你知道店里都有誰偷過貨物貨款?”

“這個不好說,反正我看見有那么幾個!”

“都是誰?”

“這個不能說?!?/p>

“那算了,和你沒啥可談的了!”說完,桂芳站起來就走。

“你等等!”李才看桂芳真急了,趕忙上前拉她坐下。

“說吧,都是誰?”

“桂芳,咱們是同學,又是鄰居,你對我那么好,我心里有數,你一個人抱個孩子為商店那么辛苦地干,我能不感動?可你也該了解我的苦楚,我的性格,我能出賣別人去當那什么假積極的小匯報嗎?我最恨的就是那種人,就算你硬逼我說出來,你又怎么處理?不處理吧不好,處理吧沒證據又惹一堆意見,還不是使你為難?你就別逼我了,逼也逼不出來?!?/p>

張桂芳一想也是,逼出來又能怎么樣呢?她原來以為商店虧損主要是損失浪費,爛貨丟貨,損耗大,職工家屬親友來買貨也就是秤高點貨好點,沒啥太大損失,沒想到還有這個偷貨款和少付錢多付貨多找錢的黑窟窿,怎么能不賠!現在明白了,可又怎么辦呢?總不能死看住人家賣貨吧!下班也不能逐個搜身吧!都是大活人,誰能看得???一個商店這種人不用多,有那么幾個就受不了!真是沒辦法!

樹上的雀兒在叫,遠處飄來陣陣菊香,傳來聲聲狼嗥虎嘯,她的心亂極了。過了一會兒,她掏出幾張電影票,對李才說:“劉愛花給你電影票了?”李才搖搖頭。

桂芳心想,這個劉愛花,她咋沒有給李才發票呢?她抽出兩張票遞給李才:“給你,你還沒結婚,要抓緊找個合適的人,聽說劉姨給介紹了個?一塊去看看吧!”

“什么呀,那女的還沒我肩膀高,見了一次面就黃了,還是你找人去看吧,別人不也在給你介紹嗎?”

桂芳臉紅了一下說:“沒有的事,誰肯要我這帶孩子的小寡婦?一個人過算了!”李才不知想說什么,頓了一下,不言語了,兩人都不自然起來。桂芳又掏出幾張票,打破這僵局,遞給李才道:“你把這幾張票都給木器五廠的劉廠長送去,求他明天就派個人來修修咱那破門?!?/p>

李才站起來,接過票說:“那我走了???”

桂芳囑咐他:“騎車慢點,別像個張飛一樣,凈騎飛車?”

“哎?!崩畈膨T上車走了。

李才走后,桂芳仍不放心,又推著車子回商店來,這時大家早已下了班,只有值夜班的王大爺一個人在店里,她和王大爺交談了一會兒才騎車回家,這時天已黑下來了。一路走著,她不禁又想起這一天里發生的幾件事情來,心想,麻煩是夠多的了,得想想辦法改變改變才行,這種狀況是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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