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名

于娟

一

鄰居都覺得趙大海仿佛換了個人，臉上露笑模樣了，見人主動打招呼了，喜歡捯飭了，尤其精氣神顯得挺足，人不就活個精氣神嘛。咋啦，莫不是吃了猛藥，或打了雞血。面對一個個討秘方的，趙大海的回答極其簡單：自得其樂！自得其樂！聽起來未免有些籠統和敷衍了事。于是遭到誤解，認為趙大海深藏不露，吃獨食，不實誠。

被冤枉的趙大海真的沒留后手，可以說直奔核心去的。說起來，趙大海挺感謝那個女人鄭曉華，趙大海的對門。那張宣傳單是鄭曉華在樓下送給他的，一張彩頁，白底，紅字，期間插了些花花草草，挺花哨，好比農村新媳婦。上面寫著：慶祝益壽養生會館開業，憑此單可以免費領取六個雞蛋，還標明了領取地點和日期。鄭曉華約趙大海一塊走著過去，不到兩站地，正好鍛煉鍛煉腿腳。

至于什么會館趙大海并不上心，會館咋樣跟自己也沒一毛錢關系。反正在家閑饑難忍，不如湊個熱鬧，還能得幾個雞蛋，何樂而不為。趙大海把宣傳單板板正正疊好，放到上衣口袋，隨即念想也鉆到心里。心主神明。有了念想，心受到鼓舞，便有了盼頭，有了盼頭，心里如瀉入了春光，整個人明媚起來。

出乎意料，曲里拐彎的隊伍蛇一樣排出百余米，絕大部分是趙大海那個年齡段的，白發蒼蒼，滿臉溝壑，步伐蹣跚，但熱情比較高漲，前后左右嘮得挺歡實，趙大海只聽，不答話。他后悔沒帶遮陽傘，也罷，拄著拐棍舉傘別扭。晌午的太陽毒得很，蝎子般蟄在趙大海臉上、身上，汗水順著脖子往下淌，趙大海掏出小方巾不停擦汗，方巾臟兮兮的辨不出本色，刺鼻的酸臭味沖得趙大海直皺眉。往常正是午睡時間，多年的生物鐘致使趙大海腦子里的瞌睡蟲上躥下跳，攪得他哈欠連天。這時，鄭曉華走過來報信兒：“我到前面偵查過了，每個人發一張卡，憑卡領雞蛋。身份證、電話號也要登記，再挺會兒，下一波就到咱們?！编崟匀A興致勃勃，毫無倦意。趙大海感嘆自己老了，精氣神遠比不上眼前這個女人。不過也納悶，眼前和鄭曉華差不多歲數的女人跟霜打草似的，水水塌塌，蔫頭巴腦，配上冬瓜臉，水桶腰，他懶得抬眼皮。

趙大?；位晤^頓感精神些，擺擺手：“沒事兒，人老了，身體走下坡道，啥都缺，缺鈣、缺維生素、氣血虧、腎氣衰，可就不缺時間，我有大把時間在手里賺著，不知往哪里撒，正好有個營生?！钡拇_，鄭曉華說得沒錯，個把小時后，益壽養生會館涌出一幫老頭老太太，宛如一群奔走的企鵝，手里拎著裝紅皮雞蛋的塑料袋，各個眉開眼笑，好像撿了大便宜。被感染的趙大海眼里滿是羨慕，想象拎雞蛋的正是自己。

終于排進會館了，室內蒸籠般熱浪翻滾，已坐得滿滿當當。墻壁貼著放大的人體經絡圖，經絡如一條條河流，標上了密密麻麻的穴位，趙大海伸長脖子想探個究竟，一個穿水藍色T恤的小伙子奔過來，將趙大海引到屋角空著的紅色塑料凳前，趙大海仿佛見到家里的沙發，一屁股拍上去，只是方形塑料凳有點小，也沒靠背，可趙大海愜意地搖起了扇子。

那個穿水藍色T恤的小伙子奔到臺前，示意大家安靜。室內很快靜下來，小伙子讓大家跟他喊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邊喊邊拍手。雖說都是上歲數的人，可反應并不遲鈍，很快，不僅雙手拍得聲音響亮，還富有節律。趙大海拍得很賣力，越拍心里越舒坦。小時候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根本上不起學，后來認識的那幾個字還是進掃盲班學的。他想，小時候上學堂也不過如此吧，前面有黑板，老師在上面寫寫畫畫，他把自己想象為當年的小學生……

節目還挺多，拍手之后，小伙子帶大家唱起了老歌，《團結就是力量》《咱們工人有力量》，都是他喜歡的，旋律早刻在骨子里了，唱著唱著，歌詞一串串從嗓子里溜出來，趙大海昂著頭，唱得格外投入認真。最后，一位鶴發童顏的老中醫登場，簡短的自我介紹后，他給大伙講起了養生常識：溫度這么高，為啥每人發一把扇子，而不開空調，也許在座的老爹老媽還不太清楚，空調屬人造“賊風”，夏季陽氣在外，現正逢三伏天，剛才大伙兒在陽光下吸收了大量的熱量，汗毛孔是開放的，如果進入空調屋快速冷卻，使全身毛孔迅速閉合，熱量不能散發而滯留于體內，會引起高熱，感冒就會乘涼而入。還會造成腦部毛細血管迅速收縮而引起供血不足，使人頭暈，重者還可引起休克，可不是鬧著玩的。即使家里有空調，也不能對著頭和大脖子吹，因為吹多了會頭疼頭昏，頸椎的肌肉會痙攣和肩膀酸疼。要按《黃帝內經》里所說的“春夏養陽，這樣才會不得病，少得病”。呦！一個空調竟藏著還這么大學問，得告訴兒子，南方夏天賊熱，可別惹上空調病。兩個多小時一晃過去了，一直沉浸于新鮮興奮中的趙大海，笑肌被喚醒了，臉上恰似一朵盛開的菊花。當他拎著雞蛋走出門外路過熙熙攘攘的隊伍時，他特意揚起頭，竟有些趾高氣揚的樣子了。

“老趙頭，拿到雞蛋了嗎，咋樣？”

趙大海舉起塑料袋，興沖沖地說：“挺好，明天還來?！?/p>

鄭曉華撇撇嘴：“是惦記明天的大米吧？”

“呵呵！是，也不是?！?/p>

趙大海嘮的是實嗑，大米的確是個誘惑，但他不會單單為一斤米三伏天排個把小時的隊，關鍵今天的感覺讓他心里暢快舒服，比在家干糗強白倍，以后的日子若能天天這樣也挺美。

趙大海的晚餐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簡單了點，可轉念一想雞蛋是養生會館白給的，不欠人情，便吃得心安理得，心里一舒坦，肝氣就舒暢了，肝主疏泄，調節氣機，肝氣順了，胃就愿意干活了，因而這頓飯吃得順暢過癮，趙大海心滿意足地抹抹嘴巴，順手把碗洗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他破例給兒子趙洪亮打電話，叮囑兒子，天熱也不敢貪涼，別給孩子喝冰鎮飲料，少吃冰淇淋，這些寒涼東西會損傷脾胃，不消化，得胃病，要多吃些溫熱的。兒子欣然接受：“老爸，你說的真是那么回事，前幾天熱得受不了，喝了幾瓶冰鎮啤酒，當時挺爽，可跑了一夜廁所，腸子都要拉出來了，去醫院掛好幾個吊瓶才見強，大夫說是冰鎮啤酒鬧的?！别B生的學問太大了，到什么季節，該吃啥，不能吃啥，其中說道真不少，趙大海佩服老中醫講得對路。夜里，趙大海的臥室傳出香甜的鼾睡聲。他夢見和兒子、孫子、兒媳一起在家吃餃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吃得好香，好香……

二

按說在一個鍋吃飯是難以分開的，可為了生活，為了能活得像生活，難也得分開。掐指一算，趙大海兒子趙洪亮外出打工十多年間，只回過三趟家。第一趟是回家給孫子強強落戶口，因趙洪亮和媳婦的戶口都在老家。趙大海戴上老花鏡，舉著孫子的照片遠看、近看、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喜歡，對著照片上的小圓臉叭叭一陣猛親，弄得趙洪亮心里酸酸的，向老爸打保票，春節一定讓趙大海見到孫子，落完戶口，便火急火燎趕回南方了。后來證明，趙洪亮的保證除了安撫一下老爸干枯的心，給老爸一個念想，無疑一張空頭支票。

第二次，也就是五年后，趙洪亮帶著媳婦兒子一起回老家的。強強長高了，虎頭虎腦，趙大海攥著孫子的小手，從頭到腳看不夠，特別那雙亮亮的大眼睛透著靈氣，和趙洪亮小時候一模一樣。趙大海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立馬塞給孫子一個大紅包。

短暫的興奮后，趙洪亮道出實情。趙洪亮在一家東北菜館當廚師，肯吃苦，善于琢磨，小雞燉蘑菇、五花肉酸菜血腸、各種餡的餃子經他一搗鼓，餐館內外飄香四溢。不得不承認，人們對口味的記憶尤為強烈，那是兒時溶于血液的積累和沉淀。所以那些身居異鄉的東北人，吃著地道的東北菜感覺回家了一樣，胃口大開，簡直幸福透了，因而東北菜館的生意一直紅火。那天，老板說給趙洪亮每月加三百元薪水。趙洪亮一高興多喝了兩盅，倒頭便睡。爐灶上的雞湯糊鍋了，他渾然不覺，一會兒工夫，爐灶邊的抹布吐出火星，很快，灶房火光通天，若不是隔壁報了119，趙洪亮也許會像抽煙機一樣被燒焦了。被嘈雜聲驚醒的趙洪亮知道自己闖大禍了，他怎么也賠不起火災的損失。趁老板救火的檔口，帶著媳婦兒子逃回老家。

趙大海拍拍兒子的肩，話語意味深長：“兒子，咱家雖然窮，但做人不能塌了脊梁，遇事得沖上去，像個爺們樣，哪能一逃了事。再說，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壁w洪亮愧疚地低下頭：“老爸，我錯了。等我攢些錢去給老板賠不是，把給人家的損失補上?！?/p>

的確，逃回老家后，趙洪亮整日膽顫心驚，心里沒安生過一天。一次夢見老板帶著一幫人往廚房噴汽油，點火燒他家的房子。不要！不要！他被自己的驚叫聲嚇醒了，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大早，趙洪亮告訴媳婦，收拾收拾東西，過幾天出去打工。

“去哪兒??？”

“先去廣州看看吧?！?/p>

“能行嗎？”媳婦表情疑惑。

“走一步，看一步吧，出去總比家里的錢好賺點?！?/p>

這時，手機響了：“你是趙洪亮吧？”一個陌生的男人問道。

“是啊，你是誰??？”趙洪亮心里咯噔一下，后悔不該接陌生電話。

對方沒直接回答，說了句：“有人跟你說話?！?/p>

“你小子，多大點事兒就嚇出屎尿了，不敢著面了?；貋戆?，不用你賠一分錢，回來好好干就行了?！壁w洪亮聽出來了，是東北菜館王老板，東北口音，聲音粗糙沙啞。

“我……我……”

“別磨嘰了，抓緊回來吧，虧待不了你?！?/p>

“好咧！好咧！”趙洪亮爽快答應，頓時喜上眉梢。

見旁邊的趙大海會心地笑了。趙洪亮方恍然大悟，肯定是老爸豁出老臉求爺爺告奶奶把事擺平了。唉！老話說養兒防老，可自己不成器，凈給老爸捅婁子。趙洪亮使勁捶頭，恨自己是孬種。他暗自發誓：以后好好干，不吃饅頭也要爭口氣，像個爺們，混出個人樣來，給老爸爭臉。

時間好像生了翅膀，沒撲騰幾下，已飛過四年。趙洪亮又登上了回家的綠皮車。因老家租房子的老房客要提前退房，房子當然不能閑著，雖然不足五十平米，租金也不多，可那是一筆固定的收入。趙洪亮始終攢著準備貼補兒子上學用，他必須趕回老家盡快將房子租出去。恰好，過幾天逢老爸生日，順便給老爸好好過個生日，讓老爸高興高興。與動車高鐵比起來慢車簡直是老牛拉破車，幾乎站站停，但票價便宜很多。他掏出給老爸買的新手機，想老爸了，可以視頻，老爸還能見到強強，這么一想，趙洪亮咧嘴笑了，他盼著火車快點開，早些見到老爸。

小時候，見別的孩子在媽媽懷里撒嬌，趙洪亮趕緊低頭跑開。雖說羨慕得要命，可他再也享受不到媽媽的懷抱，那最真切、最溫暖，他特別向往，可以任性、撒歡的溫巢。想起這些趙洪亮很失落，也很難過。后來聽爸爸說，當年媽媽得了胃癌，去醫院手術時，肚子長滿了疙疙瘩瘩的腫瘤，根本無從下手，沒多久，便撒手人寰。那年，趙洪亮五歲。趙洪亮依稀記得媽媽一直挺瘦的，常常佝僂腰，捂著胸口，好像那里藏著秘密。

生日那晚，趙洪亮弄了四個菜，都是老爺子喜歡吃的，排骨燉豆角，紅燒嘎啦魚，笨雞燉元蘑，炒花生米，還特意包了酸菜餡餃子。初秋的月光清幽含蓄灑滿溫情，爺倆你一盅我一盅，不僅喝得痛快，聊得更痛快，不覺中將一瓶泡了多年的人參酒喝個精光，趙洪亮勸老爸找個老伴，有人嘮嗑免得寂寞，再說生活上有個幫襯，把老爸一人撂在家，做兒子的整天提心吊膽。趙大海抹抹嘴巴，拍了拍兒子肩膀：“還是算了吧，難日子都挺過去了，這么大歲數了，還折騰個啥，放心吧，你老爸在山溝闖了大半輩子，抗勁?！?/p>

第二天早上，趙大海出去買早餐，感覺頭暈乎乎的，他明白自己年齡大了，拿不住酒了，若在年輕時小菜一碟。老了就是老了，得服老。想起兒子一會兒乘火車回南方，趙大海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一千個不舍得，可還是故作輕松的樣子遞給兒子三千塊錢：“拿著，路上用。剩下的給我孫子買點好吃的，別惦記我，多掙點子兒，讓我孫子寬綽點?！焙榷節{吃油條的趙洪亮眼睛紅了。

趙大海不怨兒子，不是兒子不孝順。一是沒時間，二來回家一趟，再算計，再省也得千八百的。趙洪亮才四十出頭，皺紋蜘蛛網似的爬上額頭眼角，臉灰突突的，像抹了石灰，弄得趙大海心里不是滋味。小時候，趙洪亮機靈聰慧，老師講的內容當場消化。班主任不止一次勸趙大海：孩子是個好苗子，林場學校教學水平沒法跟外面比，趕緊把孩子送出去，將來考個好大學不成問題，孩子的前途是大事。趙大海哼哈答應，根本沒走心，別人家的孩子不都在林場學校念書嗎？咱一個伐木工整那景干啥。他端著油鋸一頭扎進林子里，隨著陣陣突突聲，一棵棵一抱多粗的大樹在樹根處被鋸斷，就像一個個健壯的小伙子中了子彈，轟然倒下。放倒的樹越多，越有成就感，干得越起勁，鋸倒的樹就越多，趙大海沉浸在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循環中，先進生產者幾乎讓他包了，獎狀足有一摞。想到那些被鋸倒的樹用拖車或小火車運到林業局木材廠，經過修整后，一列列整整齊齊的原木隨著火車的轟鳴源源不斷地運到山東、南方等地，他覺得自己了不起。林子里的冬天寒風凜冽，笨重的油鋸架在腿上，沒多久，全身汗唧唧的，累了屁股往雪地一拍，或干脆躺在雪地上，不覺中寒風逼近身體，就此落下了腿疼的毛病。

沒有女人的日子哪還叫日子，趙大海的家一塌糊涂。天蒙蒙亮趙大海去林子，將趙洪亮扔在林場的學校，晚上天黑透了才回到冰冷冷的家，生爐子，點灶坑，貼一鍋苞米面大餅子，就著點滴油星的白菜湯一陣狼吞虎咽后，倒頭便睡，一袋煙工夫，油鋸般的呼嚕聲充斥狹小的屋子，懂事的趙洪亮洗碗掃地，可弄得像老王婆畫眉。

兒子走了，空蕩蕩的屋子里靜極了，似乎能聽見灰塵游走的聲音。趙大海孤零零地蜷縮在沙發上，感覺自己像懸浮的空氣無著無落。數不清多少日子就是這樣孤零零熬過來的，他早已厭煩了這樣的日子?？哨w大海心里明鏡一樣，彈琴、畫畫、練書法那高雅玩意不是他大老粗能隨便擺弄的。撲克麻將一坐半天，搞得腰酸背痛，他不想找罪受。在趙大?？磥?，無事可做簡直是一種折磨，心里的折磨。尤其太陽一落山，趙大海的心情更加暗淡起來。漫漫長夜對他來說像患了重病一樣煎熬。年輕時覺得自己像條狗，被時間攆得一個勁兒往前竄，累屁了也不想停下來，覺得時間不夠用，能睡個懶覺幸福得要命。如今，手里有大把的時間，反倒成了垃圾，需要他清理。寂寞、孤獨、恐懼、焦灼、迷茫將趙大海包裹吞噬，他不敢想象，接下來如何打發一天天漫長的白晝和黑夜，一年年漫長的春夏秋冬。

三

李彤是周末近中午知道的。記得那天太陽好像喝醉了酒，格外亢奮，灼熱的目光將路面烤得火爐一樣，一副把人蒸熟了才肯罷休的架勢。剛過完三十二歲生日的李彤，從未經歷過這么熱的夏天，身體的每個細胞都熱浪滾滾，待抱著兩歲女兒滿滿氣喘吁吁爬上四樓，臉上、脖子上的汗溪水般流淌，內褲濕透了，粘在屁股上黏糊糊的，可謂難言之隱。

敲了半天沒反應，李彤嘟囔了一句：“說好了在家等著，去哪兒了？”她騰出一只手，從乳白色皮包里拽出紙巾，抹了把臉上的汗，掏出手機，正欲撥號，父親李永亮慢騰騰打開門。

“滿滿來啦，姥爺抱?！崩钣懒两舆^外孫女，陰沉的臉上立刻放晴了許多。

“媽！”李彤邊脫鞋，邊沖屋里喊了一嗓子。習慣了，李彤打小起一進門就這么叫。

“我媽呢？”李彤將皮包放到沙發上問。

“你媽現在可能得瑟了，整天披星戴月的。這不，早上五點多出去，現在還沒回來?！痹捳Z中明顯的不滿。

“去廣場領舞了，要去市里參加比賽？”李彤的母親鄭曉華年輕時眉清目秀，楊柳細腰，特別愛跳舞，音樂一響，胳膊腿不由自主扭動起來，若不是跟李永亮鉆進林區大山溝，或許會成為一名不錯的舞蹈演員。搬到山城后，跳舞人多，場地大，終于可以過舞癮了。吃罷晚飯，鄭曉華扔下飯碗奔向廣場，因舞姿優美，表情到位，于百余名廣場舞愛好者中脫穎而出，自然站在最前面，成了領舞的，這下跳得更歡了。

“真去跳舞就好了，怎么說也屬健身運動啊，對身體有好處，咳！提起這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p>

“去打太極拳了？”前一陣母親說想學太極拳，電視上看一個老太太拳打得出神入化，羨慕得眼睛都直了。李彤鼓勵母親：“憑您老人家的舞蹈功底，學太極拳信手拈來，會比那個老太太打得還棒，電視出鏡不是問題?！薄皟裟美咸_涮?！编崟匀A嘴上這么說，那一刻眼睛特別亮。

“根本不掛邊，別猜了，等你媽回來讓她跟你說吧，眼瞅晌午了，別指望你媽了，咱爺倆包餃子吧?！?/p>

就著一小杯白酒，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被李永亮一掃而光。李彤朝母親鄭曉華使眼色，老爺子多久沒吃這口了，都饞成這樣啦。鄭曉華兩手一攤，一副無辜的樣子。

的確，李彤的母親鄭曉華的臉蛋和身材很會騙人，看上去五十多歲，比實際年齡小很多，李彤挺為母親自豪的。鄭曉華將餃子在醬油蒜泥的小碟里緩緩翻轉，披上風衣的餃子跳起了優雅的慢四。

見父親心滿意足打著飽嗝下桌了，李彤故作漫不經心：“老媽越活越年輕，還喜氣洋洋的，啥喜事啊，分享一下唄?！?/p>

“你猜！”鄭曉華夾起一個餃子放到外孫女滿滿碗里。

“我親愛的老媽，我一進門就猜，這餃子都進肚了也沒猜著，你姑娘腦袋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趕緊告訴我吧?！崩钔肭蟮?。

“我在干一項偉大的健康工程?！编崟匀A眼皮上挑，得意洋洋將餃子送到嘴里。

“健康工程？”李彤一頭霧水。健康和大夫（無論中醫和西醫）往往相得益彰，與六十多歲且醫學知識空白的老媽根本不搭界啊，還上升到工程的高度。

“這下你媽我算開眼界了，以前大半輩子白活了，總覺著女人這輩子，除了家、孩子、丈夫，就是臉蛋體型最重要。我那么喜歡跳舞，關鍵怕身材走樣，腚大腰粗自己瞅著別扭，更對不起你和你爸的眼球。如今我才明白健康最重要，那微信上不是說了嗎：窮人失去健康，等于雪上加霜。富人失去健康，等于一輩子白忙。男人失去健康，她會成為別人的新娘。女人失去健康，他會重新妝點洞房。老人失去健康，天倫之樂成為奢望。兒童失去健康，孩子的父母痛斷肝腸。人這一輩子，沒了健康都是在瞎忙！要健康，就得養生，把養護生命當做一項工程，哎呀，你是大夫，比我老太太懂多了?！编┼┎恍莸泥崟匀A一下謙虛起來，李彤噗嗤一聲笑了。

笑歸笑，李彤明白，老媽上道了，肯定去所謂的養生會館被洗腦了，而且洗得比較徹底。

李彤的擔心不是空穴來風。同事張大夫的老媽被忽悠買了三萬多的保健品。補鈣、補維生素、清血管、清腸道垃圾、去皺、防衰老，各種保健品在張大夫的老媽家閃亮登場，起初擺在床頭柜上，圖吃著方便。很快擺不下了，只能往茶幾抽屜里塞。一次，張大夫回娘家，見沙發、窗臺、茶幾堆滿了各種保健品，瓶裝、盒裝，藥片、顆粒、膠囊，五花八門，弄得像保健品專賣店。張大夫心里堵得慌，又不好跟老媽急赤白臉。平日買菜跟小販討價還價，水果專揀便宜買的老媽，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肯花大筆錢往家倒弄保健品，還樂此不疲。張大夫勸老媽：“歇歇吧，白給咱也不要了，已經泛濫成災了。先不說保健品真假，效果如何，那么小的胃，光保健品就吃飽了，哪還吃得下飯?！笨蓮埓蠓蚶蠇屢曆矍懊恳粯颖＝∑肪褪且桓备膘`丹妙藥，紀委似的盯著老頭子將一把把保健品咽下去方眉開眼笑，還硬塞給姑娘、兒子。人家過年送孫子壓歲錢，可張大夫的老媽將補腦、補鈣、補鋅的保健品一股腦裝在漂亮的紙袋里，孫子、外孫子每人一份，說這個大紅包最管用，總比拿錢買飲料、果凍、薯片、肯德基強百倍。還叮囑：只要堅持吃，將來考個好大學不在話下。弄得張大夫哭笑不得，老媽真是糊涂了，跟孩子說這些，那還上學干嘛啊，光吃藥不就結了。大過年的，孫子、外孫子噘著嘴，瞅都不瞅一眼，好像紙袋里的保健品偷去了他們盼了一年的紅包。

毋容置疑，癡迷一種東西，往往會產生超常動力。張大夫的老媽主動擔起了健康形象大使的責任，她不遺余力宣傳那些保健品，與左鄰右舍、親朋好友見面三句話就兜到保健品如何如何好，還引經據典、實例表述，說得嘴巴冒沫，眼睛放光，弄得人家躲推銷保險似的繞著她走。躲不及碰頭了，裝出一副急匆匆的樣子，擺擺手算是打招呼了。對此，張大夫的老媽竟渾然不覺，電話里也忘不了跟姑娘磨磨叨叨：你是大夫，瞧的病人多，得跟病號介紹這些保健品，這么好的東西要和大家分享才對路，這是行善積德的好事。老媽魔怔了，張大夫哭笑不得。所以張大夫特地叮囑李彤，要看住老太太，千萬別讓她媽上套，攪得家里人不安生，親戚朋友也不得消停。

不過，也有例外，比如趙大海。

四

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念頭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走勢。趙大海壓根沒想到去養生會館聽課倒成了他老趙頭晚年生活的念想。

自去養生會館聽課，趙大海不再捂被窩，生活規律多了。早晨五點半起床，刷牙洗臉后，竟然在干枯的臉上抹了潤膚霜，得到滋潤的皮膚，自然舒服多了。然后伸長脖子開始對鏡子梳頭，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梳得認真投入，像當年伐木一樣。凌亂的生活經這么一梳，似乎理出些頭緒了。這無疑使迷失于原始森林突然找不到出口的趙大海在暗淡的世界中見到了一束光。心里美了，體內的經絡仿佛舒暢的河道，自然會奏起歡快的曲子。趙大海就著自己拌的木耳，喝了一碗香噴噴的小米粥，消滅了一個雞蛋，兩片面包，收拾妥當，心情明媚地拿起拐棍離開家。

打聽課那天起，趙大海每天第一個來會館，始終排第一。清晨，會館的白色卷簾門關得嚴嚴實實，他將馬扎凳一支，雙手杵在拐棍上，坐在門口，像個守護者，不僅他習慣了，大家也覺得第一名的位置非趙大海莫屬。

那天，換了戴眼鏡的女專家講課，文縐縐的，五十多歲，皮膚白凈細膩，講起話來柔聲細語，比鄭曉華多了些恬靜與優雅，也可以說氣質吧。許是被女專家的高雅氣質吸引，抑或女專家的話一層層撥開了大家健康養生的迷霧，反正會場氣氛挺熱烈，鼓了N次掌。女專家說了嘛，手上分布著好幾條經絡，比如心經、肺經、心包經、大腸經、小腸經和三焦經。還有許多穴位：如勞宮、陽池、合谷等。每一次鼓掌，都會刺激這些穴位，疏通經絡，促進氣血運行及血液向心臟回流。說白了，鼓掌有利于防止老年性癡呆，幫助心腦血管病人康復。趙大海感覺來聽課太值了，所以鼓掌特別使勁，手掌心竟然拍紅了。受到鼓舞的女專家講得更加興致勃勃：人有四根，分別是“鼻根、乳根、耳根、腳根”，鼻根是人的苗之根，乳根是人的宗氣之根，耳根是人的神機之根，而腳根是人的精氣之根。這說明鼻、耳、乳僅是人體精氣的三個凝聚點，而腳跟才是精氣的總集點，是人健康的總根。趙大海豎起大拇指：真是說到點子上了，怪不得腳踩土地心里才踏實。

會館工作人員大多二十多歲，不乏帥哥靚女。趙大海挺喜歡那個清瘦的小伙子，中等個，眉毛寬厚，鼻梁堅挺，酷似兒子趙洪亮年輕時，碰巧小伙子也姓趙，都喊他趙鵬。緣分這東西挺奇怪的，每次見趙大海，趙鵬都熱情迎上去，挽著趙大海的胳膊，先是噓寒問暖一番，然后把他送到座位上，弄得趙大海泡溫泉般愜意溫暖。

不得不承認，益壽養生會館如柴米油鹽般一點點融進了趙大海的日子。廚房擺著的掛面、大米、雞蛋、醬油、醋、塑料筐等都是免費贈送的，還是人家益壽養生會館貼心，凈來實惠的。歲數大了，活得愈來愈簡單，花里胡哨反生累贅。

在大山溝里撲騰大半輩子的趙大海性格豪爽，看不慣磨磨唧唧。認為既然一年分為春夏秋冬四個季節，就該有各自的景致，該風騷的時候風騷，比如春夏百花爭艷，該封藏的季節封藏，比如冬季冰封大地。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嘛?？戳舜蟀胼呑拥纳?，眼睛一撩就明了哪個季節。這不，立秋一過，秋風將長白山腹地的群山掃上了各種顏色，金黃、橙黃、草綠、大紅，宛如女人的花襯衫，比畫真實耐看多了，本地人稱五色山，尤其楓樹的葉子紅得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火辣而熱烈，格外搶眼，一掃秋天的蕭條與蒼涼，細看楓葉如張開的手掌，血脈充盈。他喜歡這里的山，甚至于迷戀，舍不得離開，盡管兒子三番五次要接他去南方都被他擋了回去。

那天見打頭的不是趙大海，鄭曉華有些奇怪。趙鵬也發現趙大海兩天沒來聽課了，便向鄭曉華打聽，是不是趙爺爺家里有事，或出門了。鄭曉華馬上給趙大海打手機，那頭接了電話，聲音有些渾濁?！扒疤彀胍蛊饋砣瞿?，頭一迷糊，跌倒了，萬幸這把老骨頭還沒折，我估摸是咱養生堂的保健品管用。頭破了點皮，大夫讓我住院觀察幾天，CT也拍了，腦袋沒事，閻王爺暫時不收我，放心吧?！壁w大海挺樂觀，鄭曉華放心了。

趙大海慶幸自己命好，那天碰巧李彤值班。見給自己治病的大夫是鄭曉華女兒，心便托底了。

翌日，鄭曉華領著幾個老姊妹，拎著水果、高鈣奶去醫院探望趙大海，正趕上李彤查房，鄭曉華把女兒叫到一邊，叮囑一定要好好給趙大爺治病，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的，還有老寒腿，走路都費勁。

李彤笑呵呵地說：“您老放一百個心吧，女兒隨你，心腸是熱的，這邊我幫趙大爺買飯，叮囑護士多關照些?！?/p>

李彤走出幾步，又折回身，她想趁機開導開導老媽：養生是好事，但凡事不能過頭。為了去養生堂聽課，把老爸一人扔在家里，家務也甩手了。鄭曉華擺擺手，爭辯道：“這事可怪不著我，那老東西就是頭倔驢，拽都拽不去，看人家老趙頭，堂堂課不落?！?/p>

其實，李彤也理解老媽，如今日子好了，不再為吃穿發愁。推崇養生，渴望健康，向往長壽，成了李彤的母親鄭曉華這一撥老人生活的主要內容和目標。眼下正值養生熱，電視廣播，報刊網絡，大街小巷，都在宣傳養生，各類養生高人如春天的山菜，全冒出來了！還生機盎然的，專家說，學者說，醫生說，禪師說……講動的，講靜的，講吃素的，講喝水的，講拍手的，講泡腳的，講打坐的，講打拳的，講游泳的，講爬山的，講戒酒的，講戒煙的……聽來聽去，仿佛越活越不會活了？說白了，養生的最高境界為天人合一，長壽跟遺傳、生活習慣、性格、心態等的關系復雜著呢，哪能全指望保健品，簡直異想天開。

比方李彤的奶奶吧，既不懂養生，又不懂健身，但她老人家愛勞動，刨地、種地，天天閑不住，所以腰腿靈便，身板結實……再說那些百歲老人吧，他們也許連半點養生理論也講不出來。

李彤開導老媽：“大道無道，順其自然。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老年人各個臟器功能下降屬正常，沒必要大驚小怪，整天緊張兮兮的，天天測血壓、量體重，為此形成負擔，寢食不安，反生大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兒，不能照搬，也不能跟風模仿，邯鄲學步，適得其反，養生也是這個理。不過也難怪，如今保健品雪花般鋪天蓋地，都大言不慚地宣揚美容、抗衰老、增強免疫力、降糖、降壓、清血管垃圾，吃了它，仿佛吃了唐僧肉，百病不侵，長生不老。然而，稍稍動動腦子就會明了，人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誰能違背？天下要是有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那些皇帝還不成了千年龜，宮里的皇后成了老妖精?！?/p>

鄭曉華瞪大眼睛辯解：“這些道理我懂，我們老年人學養生，主要是圖個身心健康，少添病，盡量不給你們做兒女的添亂。人老了，更需要尊嚴，不然，則如孔子所言，長壽多辱了。辱就是失去了尊嚴?！币娎钔c頭稱是，鄭曉華放緩了語氣：老了還能健健康康，不拖累兒女，讓孩子安心忙他們的事，能幫兒女的，順便搭把手，哪個做兒女的不偷著樂。優雅地老去，那是文化的境界；體面地老去，那是物化的支撐。二者的內涵太有講究了。

李彤挽著鄭曉華的腰：“我老媽了不得啦，說話一套一套的?！?/p>

“當然了，課哪能白聽??！”娘倆哈哈大笑起來。

五

望著身后蛇一樣的長隊，自己排在第一名，趙大海一臉得意。這不就是排頭兵嗎，他找回了年輕時伐樹第一名、年年得先進的感覺，那時真牛啊。伐樹表面看是力氣活，實際上有很多門道，術業有專攻嘛，所以，工友們都佩服他。如今趙大海發現只要早點起床，這個第一并不難。那天，鄭曉華當著眾多老姐妹的面豎起大拇指，“看看老趙頭，干什么都像模像樣，每天早上第一個來不說，還記筆記，小本子快記滿了，咱得像人家學習，做事踏踏實實，這是一種精神?！?/p>

趙大海趕忙擺手“哎！哎！打住，再忽悠，我找不到家門了，去你家混飯吃啊?！北娙舜笮?。鄭曉華接著說：“趕明個，我把你拉到養生群里，群里好多人分享養生妙招，可熱鬧啦?！苯又统鍪謾C：“來，老趙頭，我教你用手機拍照片，以后喜歡啥就拍啥，咱這么大歲數了，活著就圖健康樂呵?！壁w大海連連點頭。

夕陽的光絢麗地浮動著、抖顫著，不知什么時候，突然翻個跟頭栽到山那邊，天很快黑下來了。

的確，習慣可以改變一個人，改變一個人的內心及行為。已經習慣了排在第一名的趙大海，告別了懶散、茫然的日子。躺在床上的他，想起明早養生堂門口第一的位置，心中涌動著莫名的興奮，似乎有一項莊嚴的使命等他去完成。

與益生養生會館剛開業那些日子比起來，聽課的人少了一大半。鄭曉華老伴吃了保健品后感覺降血壓效果挺好，便把降壓藥停了，因西藥傷肝傷腎太厲害。沒承想，那天，正吃著早飯，頭一歪，人倒下了。經CT確診為腦出血，雖說命保住了，可喂飯、端屎、端尿照顧老伴這些事拴住了鄭曉華，根本沒時間聽課。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本來課聽得好好的，見其他會館贈送大米、掛面便紛紛跑過去當逃兵了。趙大海瞧不起他們，都土埋脖子了，還那么沒有原則立場，只看重蠅頭小利，放在戰爭年代肯定是叛徒。

兒子三番五次勸他不要再去聽課了，還提醒說那些遍地開花的養生會館都是蒙老頭老太太的，得把養老錢捂好。

趙大海反駁兒子：“你爸沒得老年癡呆，感覺咋樣，只有自己心里知道，你就別瞎攪和了?！?/p>

被窩里的趙大海對自己說：老趙頭，好好為自己活幾天，活得美其食、任其服、樂其俗，活得自得其樂，就活出滋味來了。

昨夜肯定下了一場大雪。

清晨，山城白茫茫的一片，將益壽養生會館門前那個天藍色的身影襯得格外澄明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