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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想

2017-03-18 18:19張德祥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3期
關鍵詞:柳永大唐高山

張德祥

“嗨,嗨!你要干什么?”高山在夢里連聲呼喊。身邊的愛人被驚醒。愛人推醒高山問:“這是怎么了,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我又夢見那個死鬼了?!薄皠e瞎胡說了?!备呱綈廴瞬荒蜔┑剞D過身去。高山也自覺得心煩,半睡半醒中坐起身來朝向那鬼來的地方“呸呸”吐了兩口,接著倒下又蒙頭睡了??伤瓉砀踩ニ粚?,因為說不定啥時那鬼又來了。

高山隔三差五就像夢見活人一樣,夢見一個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那人雖死了,可在高山的夢里那人始終幽靈般的活著,時不時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倏忽像一縷云煙,又倏忽像一串流火,在高山的眼前飄來蕩去。

那死人叫柳永。20世紀60年代初,高山與那死人柳永都曾風華正貌,在一家鐵路單位工作。柳永是獨生子,外表看似陽光燦爛,實際暗里很陰,心門總像被一把鎖鎖著,讓人很難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平時很少見到他笑,笑也不大笑,或獰笑或奸笑或皮笑肉不笑,甚至笑里藏刀。陰就能陰出雨來,陰風邪雨,甚至暴風驟雨。五十歲剛出頭,剛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光,就與四十幾歲的愛妻,相繼活活病死在永遠走不出去的大山里。干了多半輩子鐵路,沒見過動車,沒坐過高鐵,更不知城際列車是什么樣子,就永遠地走了。

高山在公安段做秘書。柳永是一個車站的駐站民警,是帶“長”字的民警,官稱警長。每天與旅客打交道,迎來送往。

柳永快三十歲時與小他六歲的唐靜結婚。唐靜是列車行李員。唐靜的爸爸當時在松安車站當值班員,個子矮小,寡言少語。鐵路上都習慣把值班員叫“站長”,所以人們都叫他唐站長。父女倆對女婿都鐘愛有加,視其為掌上明珠。柳永雖職務不高,但在眾警中畢竟是獨一無二的“長”字號,人雖不拔萃,也自覺出眾。盡管臉黑一點,嘴大一些,可一米七五的塊頭,配上一套光鮮的白警服,足以讓年輕的姑娘們垂涎三尺。年已半百有余的唐站長之所以特喜歡這姑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日偽時期曾在北滿鐵路為日本人做過事,按我們黨解放后的政策規定,屬“敵偽軍政警憲”之中的“警”,是偽警察。他借日本人的勢力,利用職務之便曾幫日本人干過許多壞事,乃是公安機關內部掌握對象。其全部卷宗就在高山辦公室的檔案柜里。老唐頭心想,這下終于找到了一個當警察的女婿,有了可倚之勢,在眾人面前可有了大光。于是,經常炫耀說:“我姑爺是警察,警察,人民警察?!?/p>

柳永也為有唐靜這樣的妻子和當“站長”的老岳父而暗自歡喜,常常偷著樂。唐靜,人都叫她大唐,大連瓦房店人,海邊長大,天生麗質。水靈靈的大眼睛,雙眼皮,一米六幾的個頭,身材苗條,眉似柳葉,口似櫻桃,一頭將能遮耳的短發。遺憾的是那時女人不時興描眉、抹粉、涂口紅,胸前也缺少現代女人的那種碩大的性感,臉也不像現代女人的臉養得那么白皙。如果胸前也掛著現代女人掛著的那兩個大乳房,夏天穿著吊帶,露出個花肚臍來,走路顫顫的,那可就更加曼妙婀娜,錦上添花了。大唐原在某鐵路局一家列車段當列車員,在臥鋪車做服務,因好打扮招風,天長日久與列車長生情。因車長是有婦之夫,大唐被開除,以后新線招工時大唐憑她老子的關系,又重新入路。由于大唐人長得有樣,公安段的許多小伙子都看著眼饞,甚至口流涎水,有的能咽下這口涎水,也就咽下,咽不下這口涎水的就心里癢癢,暗地里使勁追她。有的已婚也要離婚娶她。當時正是青年男女戀愛的高峰期,青春的荷爾蒙沖擊著每個青年人,讓人無法不青春躁動,不激蕩出愛的潮水來。民警與列車乘務員之間的愛潮,就像雨季里的松花江水一樣,波翻浪涌,一波接一波,一浪高一浪。甚至,站在長白山還望著喜馬拉雅山,尤其愛人在農村的單身民警,打心眼里羨慕那些雙職工,看他們成雙入對地卿卿我我,很是嫉妒,非要找一個帶糧票的女職工不可。柳永在老家農村就已結婚,妻子比他長一歲,是個農民,柳永硬逼其離婚娶了大唐。大唐心里很愛柳永,理由簡單得誰都明白。柳永是眾警中的老大,是家里的獨生子,更是個別領導手里的一個寶。柳永也常拿他岳父與自己的父親比較,他想,一個土拉巴嘰的農家子弟,能在鐵路上找個當“站長”的岳父,簡直是燒高香,光耀了八輩祖宗,不是駙馬,也像似駙馬了??伤男萜蘖R他是“陳世美”。

由于大唐模樣好,婚前婚后都受到個別領導偏愛,柳永也跟著借了不少光。首先提拔個警長,婚后不久又給柳永分了一套一室一廚的房子,紅磚灰瓦掛脊的正式鐵路住宅,這樣的房子當時在小鎮上已算豪宅。因那年頭鐵路住宅非常少,年輕職工多,凡有家的干警大部分住的臨時房屋,或租住老百姓的平房或草房。高山當時住的就是由鐵路倉庫改建的木板房,房頂只鋪一層很薄的油毛氈,經風吹雨打日曬,油毛氈非常容易變質腐爛。雨天,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還下。鍋碗瓢盆齊上陣,也堵不住棚頂的漏,晚上連個睡覺的囫圇地方都難求。那天,高山從外屋廚房站在鍋臺上往里屋頂棚翹首張望,驀然“媽呀”一聲驚叫,原來,接得浮流浮流一盆雨水的水盆頃刻就要落下,下面正對著在炕頭睡覺的不滿周歲的女兒,若水萬一洇濕紙棚,水盆沉甸甸地落下來,正好砸在女兒身上……眾警對柳永的“豪宅”都羨慕得嘖嘴咋舌。不久,柳永把老父從農村老家接到一起,大唐與柳永一直分居,只有在休班時來柳永這邊小住。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回,玩得過不過癮也得走。

高山看柳永總是看他陽光的一面,所以說話從不設防,甚至嘴無遮攔。由于他對柳永的尊重與信任,他們一旦湊到一起,就能海闊天空,南朝北國,云里霧里,偶爾也有張家李家什么的。高山每次出差到柳永轄區,只要大唐不在,就常住在柳永家里。高山很敬重比他小叔還大兩歲的這位兄長,畢竟比他多吃了七年的大粒鹽,多拌七年的土坷垃,知道的事能比他多一抬筐,只要抖落一下身子,就能多出半斤土來。一次,在柳永家夜里熄燈后,高山與柳永開始狂聊。柳永對高山說:“松安車站養路工區李工長年輕時逛過窯子,手里還有過去窯子妓女的裸體彩色畫冊,形形色色,千姿百態,什么樣的都有,在工區和車站常拿出來給大家傳看,是個騷老頭兒,公安段是不是應該考慮考慮?!?/p>

高山問:“什么意思?”

“看能不能定個治安危險分子?!?

“有現行嗎?”高山像似有點揶揄。

“那倒沒發現?!?/p>

高山說:“你這是賣布不用尺?!?/p>

“怎講?”

“瞎扯唄,憑什么呀?”

“說說你自己吧,剛結婚就分居能行嗎?受得了嗎?”高山有意地扭轉了話題。

柳永開始不好意思,只一個勁兒咝啦咝啦地吸卷紙旱煙,嘴邊忽閃忽閃地閃出紅紅的煙火來。后來,他發現老爺子開始“呼呼”地打呼嚕,已漸入夢鄉,才一句接一句說起沒完:“別說,我還真想,你說能不想嗎?大唐只休班回來,好多天才團聚一次,可是……”“可是什么?”柳永像撒氣的皮球?!斑@不老爺子在嘛,大唐來我們三口人擠在一鋪炕上,巴掌大的地方,老爺子睡炕頭,我倆睡炕梢,中間用飯桌隔開,連個布簾都沒掛,這能方便嗎?飯桌有啥用,只能隔身,可隔不了音,連喘氣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別說那個了,大唐又特那個,一旦那個上來,用被蒙頭都那個不住。更氣的是,老爺子一聽到大唐那個,就從炕頭一骨碌起來,下地來回不停地走動,一時半晌不上炕,有時還把燈打開,操起半尺長的旱煙袋坐在炕沿上叭噠叭噠抽起旱煙來,弄得滿屋煙味兒不說,我們的那個也不得不急著剎車。第二天大唐氣得嘟嘟囔囔掉眼淚?!备呱铰犃擞X得是有些同情,夫妻正在上演著的肉搏大戰,中間被人攪了局。接著開玩笑說:“怎的,竟聽你們倆熱鬧,老爺子一邊干耗,老人也有沖動嘛!何況老人才五十歲出頭,血氣方剛,欲火正旺的光棍呀!長久枯竭的心能不著急,能不干柴烈火嗎?那熊熊燃燒的火光,你是看不見呀!”“那倒也是?!绷烂靼琢烁呱皆挼囊馑迹骸耙院筮€真得注意?!?/p>

養路工區李工長在群眾中傳看淫穢畫冊的事,后來高山也找那工長和有關工人談過話,把畫冊也收繳了??墒?,事情并非像柳永說得那么邪乎。李工長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曾有過一段不光彩的風流史,逛過窯子,嫖過娼。對這些事他在工友面前是說過,可也只是口頭輕描淡寫地說過,一點都不繪聲繪色、吵吵嚷嚷的。家里那本千姿百態的淫穢畫冊,也只拿出過來一次,是給唐站長看的,因兩人歲數相仿,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他更知道唐站長的底細,才敢把畫冊拿給他看。又據人講,那次養路工區在線路上施工更換道枕,李工長找站長請求向調度要點,唐站長態度很硬,沒有及時給要,臉拉拉得像長白山似的長。李工長罵了唐站長一句“漢奸”,唐站長覺得在眾人面前丟面子,就一直記恨在心。

陽春三月,大地已殘雪消融,溪流淙淙,漫山遍野云霧空蒙,萬物滴翠,處處在變綠。柳永與高山的命運之舟在驟變中揚帆競渡,不過各自朝兩個不同的方向駛去,一個此岸一個彼岸,一個向北,一個向南。向北去的松花江,雖不遠才數十里,卻波翻浪涌,像似一片極地。向南雖數千里,卻充滿一片陽光和希冀。柳永欣欣然迎來了人生燦爛的春天,他被公安段教導員趙忠信送西安鐵道部公安干校學習深造;高山卻被教導員從段機關下放到松花江邊的民警隊看隧道,一棍子被打入“冷宮”。頭年冬天,高山與段機關一個干事,在火車站從排空進來的煤車上刨煤底,被人告到站長那里。高山脾氣倔強,聽后十分懊惱地找站長理論:“你們真是狼吃看不見,狗吃攆出屎,趙教家里一年四季燒的是公家煤,我們刨個煤底有啥不行?”其實高山心想,凍在車底約有半尺厚的煤層,不刨也白不刨,進了煤礦少裝不少煤,貨主倒吃虧。

趙忠信的家就住在車站附近的山坡上,緊鄰機車上煤的煤臺。他家常年做飯和取暖用煤,都是由民警用大抬筐從煤臺往家抬,人們都看在眼里氣在心里,可誰也是背地里瞎嘟囔,當面不敢說啥。這次,高山一氣之下捅了“馬蜂窩”,硬是摸了一下“老虎”屁股,最后沒打住狐貍倒惹了一身臊。沒幾天趙忠信從外地出差回來,聽有人背地打他小報告,就怒火中燒,急不可待,抬舉說高山是“三門”干部,連蛤蟆都不敢吃,就整他到下邊鍛煉,到經常能吃到蛤蟆的松花江邊看山洞去了。蛤蟆指青蛙,即“田雞”。松花江邊,鐵道兩旁,每遇大雨過后,即見青蛙大量涌現。成群結隊的青蛙咕咕鳴叫,背簍抓蛙人非常多。那時吃青蛙,不像今天用油炸著吃,而是把秋后的青蛙從肚子里取出油來,用碗上鍋蒸,一塊手指肚大小的青蛙油,一蒸一大碗,呈乳白色。據說很有營養,也有藥用價值??筛呱娇粗己ε?,更不敢用手抓。有一次高山也試抓過,可由于青蛙身子滑,加上高山手抖,抓到手里的青蛙又逃掉,高山半個身體栽進水里,吃就更不敢吃了。后來,高山把教導員將他下放到松花江邊看山洞的事,通過寫信向上級反映了??哨w忠信聽后更變本加厲報復高山,愛人生孩子也不讓回來。還說:“告到哪,樹葉總是落在樹根底下?!?/p>

柳永去西安鐵道公安干校入學走的那天,在站臺上,誰也沒看出他怎么興奮,只是向送行的人淡淡地拉手笑笑。大唐在一旁落淚,柳永是帶著無比的思念,同時也帶著重重的疑慮和不安走的。因他把大唐孤身一人扔在大山里不放心,尤其怕有人欺負她。柳永恨不得把大唐的私密處裝上一條拉鏈,再用鎖鎖起來才放心。高山憤懣惆悵地下到警衛班。高山去警衛班報到那天,因從家出來較晚急著趕車,背著行李剛從站停的一列貨車車尾穿過,準備跨越另一股道去乘客車時,突然遇有一單機駛來,只差二三米遠,險些醞成禍端。在他們走后,段機關開始明里暗里隱約傳出緋聞:趙教與大唐關系曖昧,接觸頻繁,經常天黑個嚓的兩人就爬上后山幽會。那一陣子,在乘務員公寓后山時常有夜里鬧鬼的怪事發生,常見司機和列車員偷著上山做愛。一次孫大車和列車員小李帶著一身淫蕩氣息,從山上下來,被列車員小申發現:“你們干啥去了?”小李不吭聲。孫大車不好意思地說:“上山玩去了?!薄澳俏乙踩?!”話說得赤裸裸的,結果孫大車無奈之下又帶小申上山了,誰也沒有一點羞怯感,小李心里酸酸地回到宿舍。趙教還經常在大唐當班時上車添乘,在行李車上一泡就是幾個區間。但人們看歸看,想歸想,說歸說,都只是停留在一種潛意識層面上,不像對待普通職工那樣,一旦發現男女作風上的事就想方設法抓堵,甚至蹲坑守候,當案子去弄。因趙教是頭,又是頭頂大蓋帽的頭,惹不起,人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一次他們正在山坡上忘乎所以地顛狂,從遠處被人不小心發現,看見的人過后也沒敢聲張,就當沒看見,沒那檔子事。動亂開始后情況就不一樣了,人們對這種事眼睛瞪得像100瓦的大燈泡,一般不會放過,照得不軌者無地自容。

“文革”前趙忠信被調到南方一鐵路施工單位,“文革”中被群眾揪斗,后被調離公安機關,轉業當了鐵路領工區的領工員。據趙教新調入的單位人講,他在新單位當保衛科科長時,又舊病復發,采取從前慣用的鬼蜮伎倆,把一主任干事整去西安鐵道公安干校學習,他在家與主任干事的妻子經常鬼混,每次深更半夜像鬼一樣,從集體宿舍來回跳窗出入。因干警們感到他欺男霸女太甚,一天夜里他又跳窗溜出去時,有人特意趴在窗玻璃上盯著,見他徑直鉆進前排平房主任干事的家,原來亮著的燈也立即熄滅,待入佳境,顛鸞倒鳳過后,幾個干警進屋逮個正著。過后人們議論趙教把人得罪太深了,又是在“文革”中,否則人們不會那么狠。不過干警們還挺照顧他們,讓他們把“好事”善始善終辦完,不至于讓他們突然中間剎車,造成精液回流而傷害身子。

趙忠信就是這次犯事后,迫于群眾壓力,交代了從前與唐靜多次發生兩性關系的事實。

翌年仲秋,綿延起伏的長白山層層盡染,一片金黃。山坡上一棵棵枝繁葉茂、高大挺拔的紅松樹掛滿沉甸甸、黃澄澄的松樹塔。有好多蒂落而下,碩大的松樹塔落在地面,招來短身子長尾巴、毛乎乎的小松鼠在其間躥來躥去,松鼠啃噬松籽的情狀十分惹人喜愛。雨后坡下許多橫倒豎臥或好或爛的老椴樹,上面長滿大片大片金燦燦、亮晶晶的黃蘑。此時,正是人們采摘山貨、收獲快樂的季節。柳永也滿載收獲,背著希冀,帶回兵馬俑、華清池和捉蔣亭的許多故事,從西安學習歸來,回到原來的大山里。這時公安段已遷至松花江下游、一座頗具莫斯科風情的大城市,就地只剩車站派出所。趙教也調往南方,柳永再無大樹可攀附,再沒有從前那樣成長的土壤和條件,被安排在派出所繼續任警長,負責外勤。民警隊也撤了,高山從松花江邊調回派出所做內勤,是命運這根大繩又把柳永和高山兩人緊緊捆綁在一起。他們還像從前一樣,在一個戰壕里摸爬滾打。

那場大動亂開始后,一次又一次的霪風邪雨不住地向公安機關襲來。開始,派出所大部分干警都參加了鐵路地區組織的紅衛兵。因柳永家庭出身中農,高山是上中農,兩人都被紅衛兵組織拒之門外。不久,運動白熱化,受外界群眾組織影響,派出所二十幾人也分成兩派。柳永與另外兩人為一派,高山在大多數人一派,彼此間的分歧和矛盾乃至沖突,隨著運動的不斷深入和人際關系的變化,逐漸與日俱增。

那晚七點來鐘,高山添乘的502次旅客列車,咣當咣當穿過幾組道岔后,徐徐正點駛入大陽車站,一道站臺上三五成群的工作人員,面朝一個方向眼睛緊緊盯著后面的乘務車。機車剛接近停車牌,列車尚未最后停穩,造反派頭子何振中迫不急待,帶四五個工人手持木棒,瘋狂地沖向乘務車門口,待高山和另一乘警下車,他們三下五除二下掉高山兩人身上的手槍,接著一路押回派出所,與已經關在派出所的其他干警關在一個房間里。何振中氣勢洶洶、聲嘶力竭地朝向大家喊:“現在派出所全員到齊,我宣布正式接管!”“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憑什么?”高山反問道。何振中沖大家瞪大眼睛:“這是上面的指示,必須服從,誰要不服,后果自負!”干警們眼睜睜地看著何振中和幾個手持木棒的工人耀武揚威地施淫發怒。

后來知道,這期間全國許多公安機關被造反派奪權,大陽車站派出所的上級領導機關像似一部無人操縱的機器,癱瘓得徹底失去指揮功能。

不久,高山與另外兩人一起到省公安廳和國家公安部上訪,以給造反派施壓。這是高山二十多歲第一次進京,住在前門大柵欄的一個巷子里,當時北京社會秩序表面看還算正常,夜里天安門廣場一片輝煌??筛呱降男娜徊辉谶@里,只想從公安部討回一個說法,等了三天,雖然與接待人員見了面,可是什么也沒有得到,費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被告訴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回去就地“解決”。由京回單位不久,高山就被群眾組織找回上班,邊學習邊工作。打這以后,柳永如日中天,開始受到造反派重用,每天負責組織干警學習,背誦毛主席語錄,領讀最高指示。

1968年12月20日,是高山一生中最黑暗、最憂郁的日子。室外冰天雪地,室內寒風凜冽。學習會上,臉拉拉有一尺多長的柳永像吃錯了藥,不知道是哪根筋,還是哪根神經突然出了問題,當著工人宣傳隊長胡文進和眾多干警的面,冷不丁像條瘋狗一樣又臟、又毒、又狠地咬了一口:“8月30號早請示后,開始學習最高指示時,高山說學習那個雞巴玩意兒干啥!”高山聽后如五雷轟頂,一下子懵了,眼前立即呈現一片巨大的黑暗,臉立即得通紅,渾身燥熱,頓時有冷汗漸漸從毛細血管滲出,他咬牙切齒恨不得上去給柳永兩拳。在那個年月誰若是真的說了這種話,可非要遭滅頂之災不行。高山沒有沉默,也不能沉默,高山雖不敢說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遠見卓識的人精,可也不是那種不識實務、不知深淺的傻子。

室內空氣凝成一團。暴跳如雷的高山立即反駁道:“這完全是捏造是陷害,無中生有的鬼話。我憑什么反對學習最高指示。我不僅不反對學習,而且還帶頭在火車上向旅客宣傳最高指示,唱毛主席語錄歌,乘務員都知道?!逼鋵?,高山不僅向旅客教唱語錄歌,也經常向旅客演唱一些歌頌偉大領袖的歌曲。像張振富和耿蓮鳳的男女聲二重唱:“你是燦爛的太陽,我們像群星,緊緊圍繞在你的身旁……”高山氣得呼呼喘著粗氣,將筆記本“叭”一聲摔在桌上,兩眼鋒芒如刀,似乎要從柳永的臉上剜下一塊肉來。同時,他還不斷地向周圍的同志瞥去,可大家誰也不吭氣。不是事不關己,是事情來得太唐突,實在讓人猝不及防。

柳永滿口煙臭味接著又嚷:“你就是說了,會上還有別人聽見你說了!”他邊說眼睛邊愣愣地盯著身邊的王兆洪。王兆洪與柳永都是造反派的。他被柳永如火的目光灼得再也坐不住了,倏忽站起:“高山是,是說了,我聽見了!”他嘴里像含著什么東西似的,臉色略顯微紅,聲音有些顫栗,支支吾吾狀。說完繼續蜷縮在窗口右側的角落里。其他人還是沒人吱聲。大家都心里茫然,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

“高山你怎么著,兩人聽見你說了,為什么你不承認?”“我就是沒說,我承認什么!”工宣隊長胡文進看高山不承認,氣急敗壞樣,手里舉著“語錄”本,掀開合上,合上掀開。一邊逼著高山承認,一邊念語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那天參加學習的都要發言!”胡文進光禿而荒蠻的前額像座冰山,讓人毛骨悚然?!拔夷翘靺⒓訉W習了,可沒聽見有誰說學習那個雞巴玩意兒干啥,高山是不是說了也沒聽見?!惫苡懈Ee手發言,直接回擊了胡文進。

按著柳永點名的,那天參加學習的還有七八個人,大家聽了胡文進叨念的“語錄”后,除管有福證明沒聽見外,再沒人吭聲。胡文進氣得臉色青一塊紫一塊,嘴唇打哆嗦,腦袋左右晃來晃去,兩眼緊緊盯著高山,四只眼睛頻頻撞出火花來??锤呱教谷坏靡獾臉幼?,胡文進接著又重重地重復一句:“聽到的人都要舉手發言!”

胡文進解放前曾當過國民黨兵,遼沈戰役中被我軍俘虜,“文革”時在材料廠當工人,派性十足,心狠手辣,死死抓住高山不放。每天學習逼著高山交代問題,氣勢咄咄逼人。會下,三天兩頭找高山談話,威逼、恐嚇。不久,勒令高山把內勤交給柳永接管。

高山盡管有顆大心臟,可那一陣子,他的心一直很糾結。他有一種預感,這是一場預謀好的陰謀,看樣子是要下死手了。他強壓心痛,幾次找工宣隊的其他人談心,試圖撥開云霧,洗去陰霾,也像其他人一樣每天都能平靜地生活、工作。但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排解胡文進和柳永的糾纏,滿腦是他們張牙舞爪的鬼影。正常生活秩序被攪得七亂八糟。

春節做飯時,高山像丟魂似的把大油瓶碰碎,剛從外地買回的一大瓶豆油灑在灶臺上,濺得滿墻都是,灶臺油污一片。四歲的女兒見了直喊:“媽媽,媽媽,白瞎了,白瞎了?!睈廴诵睦锖芡?。豆油是高山參觀遼源煤礦萬人坑時,從數百里之外帶回的,高山心里疼著呢。幾天后,高山退乘休息,和愛人上山拉柈子,回家的路上,裝著結結實實、滿滿當當的柞木、樺木,以及擰勁子、白扭子等硬雜木的爬犁,不經意中突然失控,沿一條大下坡放飏,愛人在后邊用盡一個青年婦女的全身力氣也拉不住,一個勁喊“小心,小心”!

由于巨大運動慣性,鐵閘在后面劃出一條很深很深的深溝,同時濺起一片白茫茫的雪浪來,最后爬犁帶人箭一般斜撞到路旁一棵樹上。爬犁被掀翻,木柈散了架,高山的左腿被擠成輕傷,兩人嚇出一身冷汗。高山第二天仍一瘸一拐地去上班學習。

高山這次意外地化險為夷,是他有意把爬犁拉向路旁,盡管被樹撞翻,但由于改變了爬犁的運動方向,驟減了慣性的巨大沖擊力,方保住了自己的平安。

根深不怕風搖動,樹正何愁影子斜。高山終于從爬犁放飏事件中受到啟示,從中悟出一條道理來,那就是再不能消極等待,必須自己主動出擊,想出自救的辦法,努力找到自己沒有說那句話的證據,要找到物證和人證,用事實挫敗造謠中傷者。

由于時間剛過去三個多月,許多事情還記憶猶新。高山強烈要求工宣隊核對當月考勤表和乘務簽到簿,自己也找來乘務日志,經過反復回憶、排查,8月30日這天高山正在旅客列車上執乘,王兆洪在大陽車站執站勤,兩人都沒有參加學習。排查表與乘務簽到簿與考勤表,還有同一乘務組人員的證詞,像山像巒又像峰,巍然聳立在工宣隊長胡文進的面前。胡文進面對這些威嚴的證據,多少天翻來覆去地琢磨,眼睛死死盯在每份證據上,那勁頭就像非要從里面挖出一點什么不可。最后一無所獲,終于才不情愿地放棄追查。

十年之后,高山聽女兒原來保姆的老公李志民說,當時雖說找到了足夠的證據,證明高山的清白,工宣隊也不再追究,可柳永就像似只臭蒼蠅,死死叮在一塊肉上,一直死乞白賴地揪住高山不放,于是工宣隊就決定派李志民到高山的原籍外調,經查,高山除家庭成分高點,再沒發現任何問題,最后才算了事。

那份由兩頁紅格稿紙寫著滿滿時間和姓名的乘務排查表,它的復寫件至今像“護身符”一樣,仍在高山的書柜里存藏。稿紙雖然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風雨滄桑,紙頁酥軟枯黃,但質感猶存,字跡依然清晰如初,鏗鏘如初。那是高山當年難得一求的“救命”稻草??!試想,若是沒有這棵稻草的正義呵護,今天高山真的不知是什么樣子。

高山二十七歲生日那天,特意上街什么也不買,專門買了幾掛鞭炮,回來掛在自家院內蒼房的房山頭凸出來的梁木上,足足燃放了十分鐘,噼噼啪啪的爆炸聲響徹小鎮十里長空,徹底驅散了埋在高山心底數月之久的陰霾。撒滿一地的爆竹碎片,宛若一朵朵盛開的迎春花,讓高山似乎看到未來人生旅程新的希冀……

1969年初夏,北方大地一片盎然,綿延跌宕的長白山脈活躍而美麗。泥沙俱下之后,輕輕流淌的泉水,日夜叮咚唱著歡樂的歌。大山深處隨處可聽到悅耳的鳥啼與蛙鳴,也隨處可聞到花香和草香。全國各級公安機關雨后春筍般蓬勃復蘇。高山的心空也像雨后初晴般的明朗,可是,上級公安機關在重建大陽車站派出所時,高山與柳永以及“造反派”的另外兩人都沒有歸隊。柳永因捏造事實誣陷高山,更重要一條他從高山手里接過內勤后,利用工作之便擅自將其岳父檔案從卷柜里偷走。組織發現后經再三追問,他才像賊一樣,在眾警面前,慌里慌張、鬼鬼祟祟地從自己抽屜內取出檔案,幸虧檔案還是從前的模樣。就沖這兩條,柳永不能歸隊,純屬咎由自取。

可高山呢?幾次找負責人要求給個說法。負責人說:“你沒問題,可是為了平衡關系,不傷害少數,暫時只好委屈你了?!备呱胶芫趩剩骸斑@樣做不合適吧,沒問題怎么不能歸隊呢?”負責人遲疑一下說:“以后有機會再說嘛!”負責人最后給出一個不負責任的回答。柳永他們終于抓到一個墊背的,高山啞巴吃黃連,只好忍辱負重屈從,慢慢等待“機會”了。

冤家路窄。高山與柳永開始分配到一個工程隊參加勞動,半年后又一同被組織正式任命到機務段當調車員,兩人又開始在一個窩里斗。柳永就像高山的影子,高山走哪他跟到哪。由于高山吃過一次大虧,他再也不能沒心沒肺了。在機務段扳道領車時,高山若如小雞躲黃鼠狼一樣,不得不時時處處設戒,提防柳永慣用的鬼蜮伎倆。尤其在交接班時總是小心翼翼,丁是丁,卯是卯,一點不敢疏忽。雖如此,高山還是沒逃脫柳永的一次詭異的暗算。

那天,2284次列車到站后機車入庫,高山提前出務,沒等機車要道,他就精神抖擻地左右擺動手中的綠旗,接機車??吭诎獾婪壳?。填好報單,領車到三角線轉頭時,機車呼呼地喘著粗氣,驟然停在7號岔前不動。高山回頭眼盯司機,司機喊:“岔子不對!”高山一看岔子對著工廠線,趕緊下車,將7號岔子恢復定位,重新對準轉頭線,繼續領車轉頭。高山站在排障器旁的車梯上,心里充滿疑慮:“這準是上個班有機車進入工廠線,道岔沒有恢復定位?!备呱胶苌鷼?,嘴里不停地叨咕,給機車轉頭回來,他主動到運轉室向值班員做了檢查,并當值班員的面向上個班提出抗議。

翌日接夜班時,高山向柳永說:“昨天7號岔子你沒有復位,領車被司機發現?!薄皼]有啊,復位啦!”“沒復位,不信你問893的周大車?!薄澳悄泐I車時為啥沒發現?”

高山心想,是啊,接班時沒發現,領車時又沒發現,還說啥??捎忠晦D念,雖然自己有責任,可套子是你柳永下的,高山近似憤怒,嚴厲地警告柳永:“以后你給我少來這套,是有意還是無意,你自己知道!”說著將信號燈“叭”地一下砸在桌上,信號燈渾身發出震耳的尖叫聲。

“誰能證明是我沒復位,興許是你往7道放車沒復位,活該!”柳永扯破嗓子喊,原本烏黑的雙唇更黑了,嘴角溢滿濃濃的白沫,白熾燈下,兩眼不停地閃射出一道道刺人的白光來。

“你純粹是個小人,欺人太甚!”高山心里翻江倒海,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次他再沒像從前那樣溫良,很想借機與柳永好好掰扯掰扯,淋漓盡致地釋放出憋在心里好久的冤氣。

“你是什么?你是白癡,是混蛋!”柳永滿口罵人的臟話。

一臉憤怒的高山怎能容此病詬,甚或揭竿而起,揮拳剛要上前揍柳永,正好被下班路過的乘務員趕上拉開,舉起的拳頭在空中剛劃出一道弧線,又僵硬地憤然落下。此刻,他只盼老天能打幾個霹靂助他,幾平方米大的扳道房,幾乎被吵聲頂破天,空氣灼熱得有根火柴幾乎能被點燃。高山雖不如柳永人高馬大,可他卻有一身擒拿格斗的功夫,完全可以擊敗柳永,因再三考慮是上班時間,斗毆必要遭受重罰,最后還是咽下了這口氣,由悻悻歸于平靜。

這是高山與柳永自認識以來的第一次兩人正面交鋒,高山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若不然不是太熊、太窩囊了嗎?不能老是軟柿子讓你捏呀!

打這以后,高山每次接柳永的班都慎之又慎,加百分之千的小心。

高山與柳永在這個扳道房稀稀拉拉一共干了五年。除兩天時間高山幫助派出所搞一起反標案子,柳永一次因堵人家菜地水溝,雨天不讓上坡菜地往下流水,被打住院一周外,他們幾乎每天日出日落,交班接班,風里雨里,你來我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形影相隨。

高山心里莫名地委屈,一直被柳永那句莫名其妙的鬼話糾纏著。他經常自言自語道:“柳永你為什么要害我,我與你一無冤二無仇,也沒抱你孩子下井,何況你也沒孩子,現在又老纏著我不放,我到底欠你什么?是懷疑我說你老婆壞話?我沒有??!”高山真的從未當任何人面說過大唐的什么壞話,可是柳永到底為什么用盡鬼蜮伎倆,屢次對高山暗下毒手,瘋狂栽贓陷害,直到他們分手前一直是個謎。

六年后,高山終于等來了機會,如愿以償地從當時的鐵路局,調回曾向他許過愿的原單位。從此,高山與柳永永遠地離開了,徹底甩掉已跟他多年,不斷騷擾他的那條長長的鬼影子。

唐山大地震發生之前,高山回東北搬家,由于地震阻隔,他不得不在家滯留數月。那天,王兆洪索性邀高山到家做客,高山也索性赴邀。高山不能拒,“文革”前他們都是好朋友,又都是遼西那片黑土地上出生長大,中間只隔著一片紅海灘和蘆葦蕩,是地道的老鄉。高山心里明鏡似的,是派性把他們之間曾有的情誼,像大山一樣隔斷,才有了大水沖倒龍王廟的感覺,也是派性的驅使,讓他違心幫助柳永作了偽證。高山想,見了面也許能從王兆洪那里,弄清當年柳永到底為什么要陷害他。

王兆洪從車站將高山領進家門時,王兆洪的愛人劉麗娟看他們進院,立即出屋走到大門口,上前熱情迎接高山。高山也特別熱情地與劉麗娟握握手。高山特別被劉麗娟身后飄來的由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柴旦卓瑪演唱的《在北京的金山上》所感染。歌聲是從屋內收音機里傳出來的,是高山特別喜歡的一首歌,也是高山曾在旅客列車上,常為旅客演唱的一首歌。王兆洪家的地桌上擺放著一盤國光蘋果,一盤葵花籽,還有一盤炒熟的松樹籽,桌上香茗熱氣繚繞,王兆洪與高山邊飲邊聊。

這是高山與王兆洪共事十五年來,一次最親密的聚首。王兆洪為了托高山幫忙調回原單位,在家里十分熱情地與高山寒暄著。雖說是下午茶,可越品越有味,越聊越熱乎。茶品到興頭上,王兆洪撂下手里的茶杯說:“高山,我有事要和你說……”高山認真聽著,可王兆洪欲言又止。王兆洪要留高山吃晚飯,因高山第二天要去沈陽“東交指”申辦搬家車皮而婉拒。高山的心里暖烘烘的,劉麗娟還再三囑咐高山向高山的愛人問好。劉麗娟比高山的愛人小兩歲,叫高山的愛人何姐,她們都在一個乘務組,劉麗娟是列車員,高山的愛人何霞是主任列車員,平時關系都很好。

送高山回家的路上,在地區鐵路宿舍和食堂之間的高坡處,見沒人,高山趁機問王兆洪:“兆洪,剛才在家里你想和我說什么?”王兆洪在沒有劉麗娟在場的情況下,終于不好意思地向高山敞開心扉,掏出已藏在心底八年之久的心里話:

“高山,我過去對不起你,八年前柳永在學習會上揭發你的那件事,是柳永有意整你。他說以前和你說過,讓你把唐站長的檔案從卷柜里取出來,放在他那保管你沒答應。以后就一直想接你的內勤。還說你在他面前說過‘漢奸的事。后來所以還繼續堅持整你,是怕你后期重新歸隊。因‘文革后期大勢已去,我們都歸不了隊,也不讓你歸隊,你的出身成分高,抓你墊背合適,這是柳永與我們合計好了的,非讓我在會上幫忙證明不可,所以才說了假話。那年你下放到民警隊看山洞,也是柳永在趙教那鼓搗的,告你說過趙教的壞話?,F在事情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你也調回歸隊,過去就讓它永遠過去就四(是)啦?!蓖跽缀檎Z重心長,一臉的愧疚。他是遼寧興城人,地方口音較重,“是”說成“四”。話畢,王兆洪如釋重負,長長出口氣,顯得一身輕松。

高山看王兆洪那么中肯,很受感動。高山一點不認為這是一次什么交易,即使王兆洪不要求幫助調轉,在這種時候他也會向高山說的,因他心里有愧,況且以后很難有機會再見面,藏在心里永遠是一大塊壘?!爸x謝你兆洪,我們終于把話說開了,你幫了我的忙,八年啦,一塊大石頭今天終于浮出水面,讓我能輕松放下包袱離開這里?!?/p>

高山緊緊握著王兆洪的手,內心充滿巨大感激。他不住地凝眸遙望遠方逶迤、巍峨并早已被大雪覆蓋的長白山頭,皚皚閃耀的白雪讓他心里豁然明凈雪亮,徹底抹去昨夜的黑。近處,瓦藍瓦藍的藍天下,小鎮上空升起的裊裊炊煙,也像似剛剛被雪洗過,和白云一樣白,從他眼前欣然掠過。此時,高山頗有一種被昭雪的快感。

關于當年刨煤底的事,高山聽后心頭不禁一顫,他想了想,在柳永家過夜時,是和柳永叨咕過教導員燒公家煤的事。柳永也提出過向他要唐站長的檔案??赡鞘窃瓌t,柳永是城隍廟娘娘害喜,懷的鬼胎,高山絕對不能做出那種出賣原則的事!“漢奸”的事是這樣:當時長白山區敵情復雜,深夜偶見有壞人發射信號彈。派出所吳所長經長期醞釀,構思一個短篇小說題目叫《一網打盡》。小說以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為背景,以一個由臺灣派遣大陸的特務為主線,杜撰一起反特故事。所長征求干警意見時,大家指小說里的一個人物,有的說像特務,有的說像漢奸。高山是怎么說的他全然忘記,不過有一件事高山記得清楚:一次,從長影下放到長白山區的、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方化夫婦,在鐵路地區俱樂部,與鐵路職工見面時,講了大家都想聽又都想知道的事。特別講了電影《平原游擊隊》里面的一些情節,以及他們夫婦的生活狀況。由于方化在電影里扮演的大都是日本指揮官的反面角色,過后,人們在議論中,高山有意無意說:“凡是給方化當翻譯的中國人,凡是給日本人做事的中國人,都是當之無愧的漢奸?!备呱铰犃T王兆洪的話,終于從埋了十幾年的鼓里走出來,大徹大悟,徹底搬掉當年一直壓在肩上的痛。柳永精心設計、苦心經營的陰謀,總算大白于天下。

人們都說柳永狗吃青草,長著一副驢心腸??捎止穾Ы雷?,胡勒。實際連老豬不如。他若是有悟空那兩下子,把時間設計在高山確實在場學習的時間,又有人作證,高山即使渾身長滿嘴巴也難說得清楚,那可就不止是在松花江里喝口湯,可真就掉進黃河里了。

柳永陰損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壞透腔了。由于他有病,所以一生無后??焖氖鄽q抱養一個男孩,過了幾年又抱養一個女孩。后來,他早已得上的那種全世界都奇怪的病,日趨加重,從腹內臟器開始,由里向外逐漸變壞。尤其臉部特別雙唇黑得幾乎像塊棕樹皮,若與巴西人特別與坦桑尼亞、贊比亞人站在一起,很難看出他是中國人?;楹笏职巡『芸焱ㄟ^精血傳染給他的妻子,原本錦繡花容的女人,全無往日的秀麗和華采,軀體也由里向外發生質的蛻變,臉和唇由淺入深黑得像似茄子皮。年復一年兩人黑得人不人,鬼不鬼。據說,后期兩人的肌膚也開始一片一片變黑,到北京、上海、廣州等地大醫院都確診不了,有的說他們得的是性病,也有人說他們得的是艾滋病,到底是啥病誰也說不準,反正哪也治不好,只能抱病束手就擒、坐以待斃,成為大山里的孤魂野鬼。

20世紀90年代初的一年夏天,高山與愛人回遼寧老家探親,高山聽愛人的三妹說,五年前柳永和大唐都死了。大唐先死的,第二年柳永也死了。在他們死前抱養的兩個孩子各自由原來的家人接回,從此家破人亡。兩人登上黃泉路的那天,連個扛靈幡抱喪盆的人都沒有,只有大唐妹妹的兩個孩子跟在靈柩后哭哭啼啼地叫了幾聲。掩埋在鐵路地區東山坡上的兩只孤墳,四周空曠,荊棘叢生。年節之時尤其清明,這里異常寂寥凄清。香火氤氳繚繞的山坡上,唯獨柳永夫婦的墳塋看不到一點煙火,聞不到一點香氣。特別在冬季,凜冽的白毛風中夾著漫天飄飛的大煙雪,從孤墳上的殘枝敗葉間時而傳出特別刺耳的尖叫聲,讓人聽了瘆得慌。墳塋被雨水和野犬掏出許多洞,裸露的棺材板,日夜射出十分冷峻的寒光來,路過的人都感到痛心的憐。大唐妹妹和妹夫也早已調回原籍鐵路單位。老父也早已過世,當地連一個填墳的人都沒有了。

高山妻妹與柳永和大唐在一個地區工作,大唐與高山妻妹又在一個單位倒班,高山妻妹的話是真的。以后又聽來山西的人講,柳永兩口子早就死了。如果說夢都是反的,高山老是時不時夢見柳永活著,也說明他真的死了。

雖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可高山卻不那么想,高山認為柳永之死,純屬正常病死。聽后一點不幸災樂禍,心里倒多的是幾分同情和憐憫。人生苦短,人生如夢。人生至古誰無死?好賴都能給活著的人留一點念想。所以,高山不僅不咒他,還常在茶余飯后之時,回憶與反思他們那段充滿青春理想、充滿抱負和躁動的人生歲月,尤為柳永的英年早逝、沒有享受到改革開放后的好時光而惋惜。

話又說回來,如果說“文革”影響了高山十年,那么,柳永其中就耽擱了高山八年呀,乃至一生!因這八年正是高山的黃金年齡段,這可是永遠無法拾回、價值連城的時間碎片,被白白地撒在了長白山的崇山峻嶺中,隨滔滔的松花江水而漸漸東流。

就這,高山也不特別記恨柳永。高山說:“若沒有柳永陷害他的那段歷史,他以及他的家人,后來也不一定能很快走出大山,走進現在這座城市,并仰仗深邃豐厚的黃土文化,以詩一般的空靈和張力,把他們之間的恩怨形象地升華到一種超度的境界,要怨就只能怨那段讓人良心扭曲的世道?!备呱竭€想:就人生而言,與柳永比較豈不是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高山在與柳永別后的數十年,在五彩斑斕的現實生活中,無數次地演繹了與柳永一起“纏纏綿綿”的惡作劇。高山三天兩頭就夢見柳永一次,黑乎乎的臉,呲牙咧嘴,幽靈般出現在高山的生活里。不知道是嫉妒還是羨慕,游游蕩蕩的鬼影子蕩得高山往往在夢中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多是在機務段的扳道房見面,還像以前一樣上班下班,我來你往;有時夢見柳永也調到高山居住的這座城市,并在一起上班工作。

一天,高山夢見柳永仍魔力很大,他把機務段的扳道房承包下來,把原來工作人員全部下崗,另外招聘五六個農民工??赊r民工誰也不會調車扳道,最后又把他老婆還有幾個女人整去幫忙。高山見幾個女人長發飛揚,蓬頭垢面,正騎在鋼軌上手忙腳亂地擦銹跡斑斑的道岔子。有時高山夢見自己又被派出所抽去搞案子,最后被公安機關任命留用,柳永知道后硬是造謠高山家庭有問題,結果案子搞完高山又調回機務段,陪柳永又在一個扳道房領車、扳道……

好多事告訴高山夢是反的。柳永死了,永遠不會復活。過去就讓它永遠過去,也許不想夢也就沒了??梢娴牟幌?,那鬼影子就能不見了嗎?那么多刻骨銘心的事,高山又怎能不想呢?

一次酒宴上,一位作家聽了高山的自述后,曾向高山說:“故事挺有意思,你應該把它寫出來,寫成一篇小說,讓死鬼從陰處走到陽處,在陽光下曬一曬,曝曝光,也許就好了?!?/p>

高山很食人間煙火,雖說寫不好小說,但他一點不乏浪漫和人情味。2016年夏天,高山回長白山探親,他思想上反復斗爭,最后決定上山拜訪一下柳永。他打聽到柳永墓地準確的地點后,從小鎮上買回一束水靈靈的鮮花,來到柳永夫婦的墳前。他把鮮花擺在墳頭說:“老兄,我看你來了,幾十年我們遠隔千山萬水,你在夢里沒少來看我,今天我特意來看你,光明正大地看你,你聽到了嗎?我們都該休息了!”

高山急待柳永的回話。忽地,從墳后哧溜竄出一只很碩很肥的大老鼠,高山心里一激靈,下意識地望老鼠一眼。高山從老鼠竄出的地方,發現有許多老鼠洞,拳頭大小的洞口周邊長滿各種雜草。高山能認得出來的有長蒿、狗尾巴草,狗尾巴草纖細旳莖端長滿毛茸茸、顫巍巍、黃瑩瑩的狗尾巴花,還有一些躍出地面不高、叫不上名字來、很矮很小的小藍花。這些很不起眼的花花草草,總算給墳塋增添一點生氣。高山還能見到一點生氣的就是頭頂樹上烏鴉發出的“嗚嗚”的哀鳴聲。高山的親戚見高山沉默不語,上前對高山說:“這已經不錯了,五年前大唐的外甥從外地來這里辦事,特意把墳修復一下,才有現在這模樣?!?/p>

高山重重“嗨”了一聲,就地捧了兩把土,撒在鼠洞口處,之后悄然轉身離開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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