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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8 18:20王齊君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3期
關鍵詞:橋頭大橋

橋:架在水上或空中便于通行的建筑物。

他不喜歡小橋流水人家的那種婉約之橋。他喜歡雄偉的特大橋。他面前的橋,長不過19.59米。橋面距離橋下的河面,倒是挺高,差不多有10米。橋頭的水泥墩上寫著,橋建于1987年。鐵路20世紀70年代通車,原來的老橋應該是被洪水沖垮了,所以新建了這座鋼筋水泥橋。這座橋與他年齡相仿。

他站在橋東頭,隔著鐵路橋,遠遠望著溫泉度假區。依山而建的大樓20多層,氣勢宏偉,夜色降臨,整個大樓將是一片燈火璀璨的景象。此刻,耀眼的陽光下,五顏六色的人,正在大樓下面的露天泳池里歡騰著??床磺逅麄兊哪?。他想,肯定個個喜笑顏開。

望著那些玩水的男男女女,他感到渾身更加灼熱。明晃晃的陽光下,他黝黑的臉上如同布滿細密的泉眼,汗水從毛孔處汩汩而出,很快成流,順著臉頰而下,到了脖子上,匯成的水流粗了一些。在他下意識抓拽胸前濕透的衣服時,汗水刷地一下淌過胸脯,穿過肚皮區域,在腰部積蓄后,很快淹過腰帶,順著雙腿慢慢走到了腳踝。腋窩和襠部尤其不舒服。除了下意識抓拽胸前濕漉漉的衣服外,他總是禁不住地岔開雙腿,同時端起雙臂,或者雙手掐腰。

汗水流不盡,當然也就擦不完。

全身汗浸浸的,他好像看到自己胸前正升騰著蒸汽。他有一種要被蒸熟的感覺。

無需抬頭,明晃晃的太陽,就懸在頭頂的藍天上。

他瞇著被陽光晃得酸痛的眼睛,往上行方向看,兩山之間的鋼軌,走出一個S形后,隱沒在兩山之間的陰影里。

再看下行線方向,過了橋是彎道,弧形鋼軌上,閃著耀眼的光芒。線路上升騰著熱氣。鋼軌表面的溫度,烤個七分熟的牛排,應該差不多吧?

以前他會戴眼鏡。在野外工作幾天,等摘下眼鏡,眼睛周圍的那種慘白,讓人哭笑不得。

他掐腰站了一下,轉過身,抬腿順著長滿青苔的臺階跑下去。臺階一直向下,到了河邊的樹林深處,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樹上,綁著一個水籠頭。水是從山上用皮管接下來的。接來那么一股山泉水,鎮上的居民,來泡溫泉的游客,男男女女,扶老攜幼,成群結隊拎著壺,或者拎著大礦泉水瓶,不分早晚,也不管是晴是雨,從鎮上蜂擁而來,走過鐵路大橋去接水。沒有那些絡繹不絕,總上鐵道、過橋來打水的人,他還用在此堅守大橋嗎?

斑駁的光影里,他手上攥著作訓帽,急切地彎下腰,把嘴直接對準水龍頭。清冽的山泉水沖進嘴里,涼意順著喉嚨而下,經過食道,很快到了胃里。涼意迅速向全身擴散。起身大口喘息的片刻,他在心里叫了一聲:“爽!”又喝了兩氣,他把頭伸到水龍頭下,水流澆到頭上,在頭發上打著滑,流落一部分,另一部分滲進黑硬的短發,滑過頭皮,匯聚到臉上,在口鼻處匯集,然后向地面流落著。

他站起身的時候,忍不住叫了兩聲。聲音被山和樹木迅速吞噬。冰涼的泉水淌進了前胸的衣服里,一瞬間,他像是置身在露天泳池里。要是在這沖個涼,多好。他站在樹林的光影里,愣下神,快速彎下腰,把頭伸到水龍頭下,讓水淋漓盡致地流到前胸和后背上。其實他的頭在水龍頭下,不過停滯了幾秒而已。水在衣服里往下流,他哈下腰,把雙臂連同帽子,完全浸濕。他很清楚,身體所體驗到的涼快,只是短暫的歡愉,等站到驕陽下,隨著水的快速蒸發,身體很快就會感到不適,整個人很快就會再次灼熱起來。

他的上半身幾乎濕透了。他匆忙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手里抓著濕漉漉的帽子,一步兩個臺階,往橋頭上跑。水在他的奔跑中,順著脖子往下淌。石階上留著水漬。還沒跑到橋頭,原本已經涼快下來的嗓子,一下有種要冒火的感覺。通過稀落的枝葉,他一眼看到,一個穿著藍裙子的女子,打著一把紅傘,站在橋上鋼軌中間,以度假區的高樓為背景,已經擺好了造型,在她身前,另一個白衣女子背對著他,正用手機給對方拍照。

別在那搔首弄姿!心里再急,他也不能這么說,更不能帶著情緒叫喊。他如同一道深色的閃電,幾乎是飛到橋頭的。

手上抓著濕漉漉的帽子,手心里浸著涼意。他站在橋頭,招呼線路中間的兩個人:“你們停一下,我跟你們說點兒事?!?/p>

擺pose的拎著裙角,似乎看了他一眼。拍照的根本沒回頭。兩個人一點兒也不慌張。拍了照片,擺pose的到了同伴身前,兩個人站在兩條明晃晃的鋼軌中間,在傘下看照片。他不想破壞人家的情致,可是不行。他低沉地喊了一聲:“兩位,抓緊從橋邊走,到安全的地方再看?!?/p>

為與疾馳的列車合影,又有多少人付出了慘痛代價?

兩個女子置若罔聞。在他準備上前時,她們扭動身姿,下到橋邊的安全通道上。擺pose的一手打著傘,一手扶著橋欄桿,沒走上幾步,就又叫著跳上了路肩。她身后的白衣女子,扶著橋欄桿,盯著腳下,一絲不茍地走在后面。

橋邊用水泥板搭的行人通道,板與板之間空隙挺大,空隙間可以看到橋下湍急的河水,不常走的人,走不了幾步就會兩眼發花,雙腿發軟。

兩個女人走向他,都沒有多余的精力關注他。擺造型的打著傘先到了橋頭。他把作訓帽戴到頭上,帽子的正中間印有警徽。她仔細看了一下他頭頂上的帽徽,嬌滴滴地叫了一聲:“喲,是警察啊?!?/p>

他所穿的長袖制式襯衫外面,套著一件工務線路工的專用黃馬甲。不穿長袖,胳膊很容易被陽光灼傷脫皮。只穿制式襯衫,依然會被陽光打透。黃馬甲也有醒目的作用。經過一個月的風吹雨打,加上太陽暴曬,黃馬甲早已褪色。

后面的白衣女子,聽到同伴的驚叫,抬眼盯向他。擺造型的所穿的藍裙子,薄如蟬翼,問他:“你不熱嗎,穿這么多?”她在傘下,打量著渾身濕漉漉的他:“你這是……出的汗?”她把傘往他頭頂的方向舉著。

兩個人手上沒有打水的瓶瓶罐罐。大熱天不泡泳池,不躲在房間里泡溫泉,到鐵道上轉悠個什么勁。他原本想對她們說下安全上的事,當看清手上攥著手機、戴著太陽鏡的女人時,他什么沒說,只是往旁邊讓了讓。

擺造型的年輕一些,她看了看他身后的兩條石階路,問他:“這條道,去哪?”她指的是生滿苔蘚、通往水龍頭的石階路。石階上,有他留下的水漬。她又問:“這條路通向山頂吧,山上有什么?”除了樹木野草,他不知道山上還有什么。他和同伴兩班倒。無論一大早,還是夜色降臨,橋上行人絡繹不絕,一個月來,他始終沒顧得上上山看看。

她們要去山那邊的水庫。他躊躇一下,叮囑她們,要順著鐵道邊走,千萬不要到線路上。擺造型的打著傘,走在前面。手上攥著手機的白衣女子跟在后面。白衣女子走了兩步,突然轉回身說:“你……”他看著戴著太陽鏡的她,微微地笑了。他沒敢露齒,他怕自己的白牙嚇著對方。他面帶微笑說:“水庫那邊景色還不錯,去看看吧,只是千萬注意安全?!?/p>

她鏡片后面的眼睛,看不太清。

他一轉身,望向大橋對面,剛好一個身影從鐵道邊的岔道上冒出來。他扔下身后的女子,快步上了橋。

他所迎向的是一個上了年紀、身著背心短褲的男人。那個男人手上拎著一個大礦泉水瓶,雙臂隨著身體的晃動,擺動得有模有樣,如同一個剛剛割了二斤肉,走在鎮街上的閑人。他顯然已經走習慣了滿是空隙的行人通道,不但不扶欄桿,而且是仰著臉過來的。他是從山東來的,已經在鎮上住了一個多月,打算再住兩個月。走到橋中間的位置,他停下了腳步。對方臉上全是汗,陽光下,臉上的牛皮癬浸在汗水中,閃著鮮紅的亮光。他首先張口說:“好點兒了吧?”其實他并沒看出,泡了一個月的溫泉,對方臉上有何變化。對方昂首,左手撓了一下拎著礦泉水瓶的右胳膊:“還行,感覺能強一些?!?/p>

一身皮膚病的男人,每天要來拎兩次水。多數人會選在一早一晚,相對涼快的時候來,他恰恰相反,專挑最熱的時候,在大太陽底下,晃晃悠悠地來回。他曾經帶著濃重的山東口音說:“泡完溫泉,得好好曬曬太陽,殺殺菌?!痹跇蝾^,他還說:“應該在這給你弄個小房,這大熱天的,坐沒坐的地方,連個遮陽光的都沒有?!?/p>

當他走到橋頭,回過身,一身皮膚病的男人,手上拎著大礦泉水瓶,正往臺階下面走。更遠處的鐵道邊,紅白藍已經非常小了。穿白色防曬服的女子,依然走在后面。

身后隱約傳來說話聲。路基下方的羊腸小道兩旁,草木叢生。過了片刻,從草木后面閃出三個人。前面是兩位老年婦女,手上都拎著礦泉水瓶。她們不時回身,照顧身后的年輕女人。當看清年輕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時,他粗重的眉毛不由地收緊了。她們相互關照著,有點兒興奮地到了路基邊。其中一個老年婦女匆忙撐開太陽傘,給年輕女人和孩子遮陽光。他居高臨下,看女人懷里的孩子。孩子大概三四個月,小臉粉白,黑黑的眼睛撲閃著。哺乳期的女人,給人一種喧胖的感覺,她把孩子端到胸前說:“看,這是警察叔叔,多辛苦啊,快問警察叔叔好?!焙⒆映饲傻靥稍谀赣H的懷里,只是撲閃著眼睛。他心里頓生歡喜,真想伸手摸摸孩子的粉嫩小臉。他問:“是男孩吧?”兩個老年婦女搶著作答。其中一個老年婦女,不知道是年輕女人的母親,還是婆婆,她仰著臉,急切地問他:“說這邊有山泉水,在哪呢?”

暫且不說兩位年長的婦女,就說年輕的母親,她抱著那么小的孩子,怎么過橋?別說抱個嬰兒,就是讓她空著雙手,走在滿是空隙的行人通道上,怕是也會腿軟吧?她們興致勃勃,可他還得勸她們:“抱這么小的孩子過橋,太不安全,火車來了鳴笛,要是嚇著孩子,多不合適。滿地道碴,磕磕絆絆,一旦有個閃失,那可真是得不償失啊?!焙竺孢@句,重點是說給兩個年長婦女聽的。

耀眼的陽光下,他拎著兩個大礦泉水瓶,快步過橋,很快給她們拎回來了兩大瓶子水。

他非常清楚,山里如此悶熱,是大雨來臨前的征兆。

第二天清晨四點半,當他被手機鬧鈴叫醒后,一下聽到了嘩嘩的雨聲。他光著腳跳下床,一把拉開窗簾,窗外,光線暗淡,雨下得挺大。

天地間,灰蒙蒙的,嘩嘩的雨聲無邊無際。他穿著雨衣雨靴,用手擋開羊腸小道兩側的草木,剛到線路邊,一眼看到一個人的上半身。那個人站在大橋上的線路中間,沒打傘,也沒穿雨衣。他趕緊跑過去。對方個子不高,短發,背后看,應該是個女人。他邊跑邊沖那個身影喊:“你站那干嗎?”對方一動不動,也不吭聲。他注意著腳下,轉到對方正面。雨水在她臉上淌著??瓷先?,她大概四十歲左右,居然穿著一件皮夾克。她根本不看他,而是雙眼直勾勾地望著橋下。雨幕中,橋下渾濁的河水,咆哮著。他有些焦急地說:“這么大的雨,快回家吧?!眹W嘩的雨聲,讓他不得不放大音量。對方往旁邊挪了挪。她所挪動的方向,是橋的右側,那邊沒有橋欄桿。他一下緊張起來。是要跳橋嗎?他身體緊繃繃的,準備隨時伸手抓住她。是男人的話,他早直接上手了。雖然她頭發剪得很短,額頭上的頭發已經打溜,但畢竟是女人。她始終不看他,雨線中,她的眼睛好像一眨不眨。他盯著她說:“火車馬上就要來了,快走吧,我送你回家?!彼?,她是不是在這雨天,突然找不到家了?

對方還是不吭聲,只是微微踮了下腳,為的是讓目光躲開他的遮擋。他更加著急。5點20分,將有一列客車經過這座大橋。這樣的雨天,線路上應該不會有人,可是下這么大的雨,洪水下來,橋會不會出問題?想到有列車通過大橋,想到橋的安全,他毫不猶豫地按時上崗。他想,幸虧及時來了。

他想讓對方看證件,又一想,她很可能根本不會理睬。她的注意力一直在橋下。雨聲鋪天蓋地,讓他異常焦急。他干脆脫下雨衣,亮出里面的警服。雨水打在他的頭臉上,他拽拽脖子下的領花,又指指胸前的警號:“你看這,看清楚,我是警察。你站在這橋上線路中間,馬上就有火車開過來,多危險,快到鐵道邊上去?!彼?,要是還不行,那只能動手了。

她表情木然,冰冷的目光,終于對準了他。

她轉身往橋頭的方向走,腳步遲緩、猶疑。他跟在她的身后,聽到她在自言自語:“我就是看看,河里,漲沒漲水?!?/p>

雨終于變小了,終于停了,天色慢慢亮起來。草木一片綠意昂然。他脫下雨水,把雨衣搭到橋頭的欄桿上。

昨天下午,目送抱孩子的老少三代人,順著原路返回后,他站在橋頭給所長打電話,建議將樹林里的水管從橋下引到河對岸,這樣,人們就不用上線,過橋去打水了。這完全是從給人拎水得到的啟發。臨睡前,所長來電話,說已經跟護路辦溝通了,護路辦領導說,這個想法可行,周一就來實地看看。他趕緊又向所長建議,水管要接到路基下面,要修條小道,方便大家去打水。

大橋西頭,200米遠的地方,所修的涵洞快完工了。驗收使用后,車輛和行人可以從鐵道下面的涵洞通行,到時道口就能扒掉,從大橋到車站的500多米線路,實現封閉,安全隱患基本也就消除了。想到這,他心情特別舒暢。

對方打著傘,從有欄桿那側走過來。他以為又是來打水的。他想,這個人挺守規矩,知道在線路上行走不安全。直到對方走到他身前,把頭頂的傘拿開,他才看清對方。

她打著太陽傘,圍著他轉了一圈,站在他身后問:“你,有沒有后悔過?”

他不知道對方所說的后悔是什么,他只知道,世上沒有后悔藥。

“昨天,我看到你一身汗水。今天,我從樓上看到,那么大的雨,周圍沒有一個人,你孤零零站在這,淋在雨里,你不感到孤單寂寞嗎?晴天一身臭汗,雨天一身泥水,在這么偏遠的大山里吃苦,浪費青春,值嗎?”

他望向溫泉度假區。當我站在雨里的時候,她就在那座高樓的某個房間里,在有空調的舒適環境里,遠遠望著我?她的確不用吃苦。朋友圈里,她所曬的都是去哪玩,買了什么,吃了什么之類。畢業五年,她在家族企業里,已經身居要職,而我現在的樣子,她不仔細看,都認不出來了吧?

太陽鉆進了云層,腳前的地上顯出一片陰影。

她還是站在他的身后:“你現在轉身,還來得及?!?/p>

他本來想面對她說點兒什么,她如此一說,他反而不能轉身了。

他踱到橋頭,身子靠在橋的欄桿上。剛才站在大雨里,雖然穿著雨衣,其實是有點兒冷的,現在溫度剛好。他明白,她還是想讓他脫下警服,走出這大山,去繁華的城市。

在他望向橋那邊的時候,她說:“前些天,我在網上看了《橋》。剛才我又看了一遍?!本秃孟袼麤]看過這部老電影一樣,她介紹說:“‘二戰接近尾聲,1944年,一小隊前南斯拉夫游擊隊員,經過周密安排和驚險斗爭,將德軍撤退途中必經的一座大橋,炸毀了。遺憾的是,我沒能早點兒看這部電影?!?/p>

五六年前,他非常癡迷“二戰”老電影,尤其喜歡《橋》。在他建議她看看時,她出奇地反常,說他太落伍了。她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看那種破爛電影。電影講的是游擊隊炸橋,而他現在是保護橋,守護大橋兩側的線路安全。她突然說起這部被她稱之為破爛電影的電影,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在他身后問:“知道那座橋,在哪嗎?”

他被問住了,難道不在前南斯拉夫?

他聽到她說:“那座大橋,叫塔拉河峽谷大橋,在黑山共和國北部。大橋橫跨歐洲最深的塔拉河大峽谷,是鋼筋混凝土公路橋。你肯定知道,你守護的這座橋的長度,那你知道,塔拉河峽谷大橋多長嗎?”

太陽鉆出了云層。他雙手撫著身體兩側的橋欄桿。

她在他身后,不知道是否已經收起了傘。她說:“那座大橋366米,始建于1940年,‘二戰期間被炸毀,1946年重建,并保留至今?!稑颉愤@部電影,就是根據當年游擊隊炸橋的史實改編,并在那里拍攝的?!?/p>

他想不好,她此刻的表情,只記得當年建議她看這部電影時,她激動萬分,說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她說,你總看那些又老又破的電影,把腦子都看壞了。五六年后,在他內心已經平靜下來的時候,也就是此刻,她跑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不好好泡溫泉,是為給我補有關“二戰”電影的課嗎?

她在他身后,不厭其煩地接著講:“電影里的插曲,《啊,朋友再見》,你會唱嗎?”

她是來再次跟我說再見嗎?要嫁人了?他的耳邊隱約響起那首歌的旋律。她好像知道,他記不準歌詞。她沉靜一下,然后在他身后清唱起來。在她歌唱的時候,他的眼前晃動著游擊隊員的身影,他們的臉,他們堅毅的眼神,以及那座雄偉的大橋。她只唱了兩段。他一點兒沒想到,她居然能把一首久遠的外國歌曲唱得如此動聽,叫人頃刻間入心。她停止歌唱,沉默一下說:“你知道吧,這首歌其實是意大利游擊隊歌曲,曲名叫Bella Ciao,意思是,《再見了,姑娘》。因為被引入到前南斯拉夫電影《橋》中,又被漢譯成《啊,朋友再見》,導致許多人誤以為,這首歌是前南斯拉夫歌曲?!?/p>

她向他身邊走了兩步。他的余光看到了藍色的傘邊。他好像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她說:“我看你的朋友圈,知道你在守這座橋。我搜出了這部老電影,看了好幾遍。我以前,是有些淺薄?!?/p>

他真想看看她。他好像已經忘記了她的樣子??伤套×?。

她又向他身邊挪了一點兒:“深夜一個人看片,有些傷感。我真挺喜歡這部片子,尤其喜歡游擊隊少?!匣?。他接到命令,必須在七天內,找到建橋工程師,將橋炸毀。黨衛軍把橋看得死死的,他能成功嗎,會不會犧牲?每次看,我都像不知道結局一樣,總為他擔心。越看越覺得,你很像他。在你身上,也有著大無畏的英雄氣概?!?/p>

她說得非常認真,而他,突然忍不住想笑。

他沒能笑出來,不僅因為,他怕露出白牙,與臉色形成強烈對比,嚇著她。更重要的是,她突然非常認真地說:“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害怕有人突然對我說,再見了,姑娘?!?/p>

他愣了一下,禁不住側臉看她。她卻停下不說了。她低著頭,用藍色的傘,遮擋住了臉。

來打水的人,還是絡繹不絕。他打電話,讓同事提前來替換他。他沒去鎮上的車站,而是在她乘坐的火車到來前,沿著生滿青苔的臺階爬上了山頂。

西邊,紅彤彤的彩霞,血一般鋪滿天際。山下的鎮子,一片安詳。度假區的泳池里,依然有人在歡騰著。一列綠皮火車從鎮上的車站開出,轉過一個大彎,到了他所看守的大橋上。列車駛過大橋,在山谷間向著山外開去了。他好像看到,有個人趴在車窗口,滿臉笑容,一直在拼命向他揮手。他好像聽到了《啊,朋友再見》的歌聲。歌聲在他耳邊回響著,委婉連綿,好像是她在唱。他想,多么豪放、壯闊的歌曲啊。他面對著山下的大橋,對自己說,我喜歡這首歌。他想,得找個時間,和她一起,再好好看看這部老電影。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比以前更加喜歡影片中的男主人公,那位機智勇敢的老虎。

作者簡介:王齊君,20世紀70年代初生于吉林省白山市,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八屆、二十三屆高研班學員,全國公安文聯首批簽約作家,吉林省通化市作協副主席。曾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作家》等發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載,收入《2001年中國最佳短篇小說》等選集。著有小說集《昌盛街》《狂歡》《地壇》,長篇小說《水香》等。曾獲首屆吉林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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