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劉震云的“反荒誕”書寫
——以《我叫劉躍進》為例

貴州 姚亮

——以《我叫劉躍進》為例

貴州 姚亮

劉震云的小說《我叫劉躍進》講述了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表面上是在找一個優盤，隱喻層面是人在尋找“失去”的自己。人的角色與自我分離，將價值與意義寄托于外物，所以不斷地尋找，賦予人生以意義。這種荒誕的處境在小說中以幽默的筆法充分揭示，作者以成功的書寫展示了反抗荒誕的可能，予以處于困境中的人們深刻的啟發。

劉震云 《我叫劉躍進》 反荒誕

一

《我叫劉躍進》的故事不算復雜，講述方式卻是劉震云的一貫風格——繞。關于講述方式，后面會有討論，先看看故事的內容。劉躍進在工地上是個廚子，他的包在街上被人搶了，里面有四千一百塊錢，都是憑著小精明從菜錢里落下的差價，以及辛辛苦苦往返八十里賣泔水積攢的錢，更重要的是里面有一張六萬塊錢的欠條，那是他老婆被別人搶走后承諾給他的賠償。為了這包，他沒白沒黑地到街上尋賊，北京城那么大，可以想見其辛苦，人海茫茫，無異于大海撈針，他只記得賊“左臉上有一塊青痣，呈杏花狀”?？汕傻氖?，這賊偏偏被他撞見。賊名青面獸楊志，在一次行竊逃跑的途中被劉躍進堵住，他扔下剛偷來的包倉皇而去。這是一女式包，里面無非化妝品、銀行卡，還有一優盤，對劉躍進都沒用處，所以他還是四處尋找楊志。劉躍進沒把這包當回事，而它卻引來了眾多的爭搶者，各路英雄的奮力追逐讓他明白了這包——關鍵是包中之物優盤的重要性，于是與他們玩起了貓和老鼠的游戲。這可不是一群普通的貓，而是一群狼，為了一個優盤甚至可以流血舍命。劉躍進試圖在游戲中弄清優盤的價值以撈得好處，于是卷進了這個瘋狂的漩渦中，無法回頭。

在談到電影版《我叫劉躍進》的時候，劉震云說這是一個關于羊和狼的故事：羊裝狼，不料引來了真正的狼，并且是群狼。作家的自白，一般來說對讀者會有些啟發，即便不同意，也是不必與之爭辯的。讀者可能也與作家一樣，有自己的想法，從小說中讀出了各式各樣的意思，這也是通常的情形，無須求得一致。作家與讀者的意見常常齟齬，所以不必太過糾結，聚焦文本去一探究竟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文本就在那里，收攝著全備的信息，它必定以某種方式呈現自己。

正如上面的概述所表明的那樣，小說中所有人都在“尋找”中，找什么？找包，找盤。為何找？各有各的目的，為了自保，為了錢財，為了“江東基業”……歸結起來，不超出一個“利”字，為了利益、好處，去找一個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哪怕對于嚴格而言，這個優盤也不完全是他的。里面裝的都是非法得來的材料，準備要挾別人的，全部由其副手暗中拍下，嚴格得到這個盤也是出于偶然。然而吊詭的是，這個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卻讓所有人費盡心力，甚至賠上性命（嚴格、老藺），究竟為何？實在是他們將這個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認作了比自己擁有的某些東西更寶貴，似乎他們的身家性命全系乎此物。所以，他們要找的看似是一個小小的盤，實質上是在找“自己”。這樣措辭好像有些危言聳聽，且看文本如何落實這樣的判斷。

二

故事被講述者編織成一張網，細密，盤結，環環相扣。如果把它拆開來看，再加以歸類整理，按照尋找的目的大致可以劃分為五大類：為了事業，為了保命，為了生活，為了錢，以及為了好奇心。這盤是嚴格的，里面存儲了一些視頻，都是他賄賂賈主任和老藺的憑證，包括送錢和送女人。嚴格找盤，是因為他與賈主任達成了交易，必須把盤交出去才能獲得對方的援助。這個援助對他非常關鍵，他的事業能否起死回生也就仰賴于此了。而對于賈主任來說，盤關系到他的前途，甚至性命；對老藺而言，情形也差不多。一旦事情敗露，他與賈主任必定會同食苦果。劉躍進被卷進盤的漩渦純屬偶然，有了這筆錢，他的理想就可以實現：開一個餐館，自己當老板，有此后盾做保障，他與馬曼麗的關系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過上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與劉躍進相仿，楊志和韓勝利找盤也是為了一份生活。韓勝利尋找盤則是為了報答曹無傷的救命之恩。他與楊志的不自在都是因為跨區作業犯了忌諱，尋找盤正是一個補過的機會，可以使他們回到正常的生活。瞿莉和方峻德找盤則是單單為了錢。瞿莉藏這只盤是為了攤牌的一天以此為把柄，向嚴格要更多的錢。方峻德是個私人偵探，他受雇于老藺去找盤，他所為只是賺錢。老邢則是為了好奇心：“過去對優盤不那么重視，現在倒想看看，優盤里到底藏著什么，讓從上到下一圈人這么緊張?！彼€想循此摸去，看看賈主任背后的大人物究竟是誰。

事業、性命、生活、金錢、好奇心，一只小小的盤竟然承載了如此多的希冀！且驚動各方人馬蜂擁而上，一個工地的廚子與高官、富商、盜賊、警察、偵探、主婦，在一只盤的牽引下在京城里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最后落得兩死數傷，并且每個人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場尋找的游戲以鬧劇開頭，以悲劇收場，引人深思。

這些人看似為了利益在找盤，而在根本上他們是在尋找“自己”。因為在要尋找的東西上，他們寄托了太沉重的希望，這希望又關乎他們人生的價值。也就是說，在每個尋找者眼中，那只小小的盤可以幫助他們實現自己的價值，如果沒有這個盤，他們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了。正如故事的結局所顯示的：嚴格被賈主任雇人撞死，賈主任身陷囹圄生死難測，老藺畏罪自殺，曹無傷的“江東基業”付諸東流，劉躍進的幸福生活終成泡影，瞿莉和方峻德分文無收，老邢的好奇心也未得滿足——上面不讓繼續追查賈主任后面的人了。

其實不是盤本身有那么貴重，而是他們錯把自己的價值寄托在一個外物上，才讓它顯得如此重要。由于這種寄托是錯誤的，所以不能帶來預期的效果實屬正常。人的價值本來就不是外物所賦予的，乃是人本身所具有的?！叭藖淼绞澜缟咸焐陀袀€體性，這邊是其神圣的尊嚴……他的尊嚴是內在的，是無條件的；其社會價值則是外在的、有條件的?！比酥疄槿?，就決定了人有別于其他存在，其尊嚴、價值是由人的本質所規定的，并不是后天獲得的，更不是某一物和事所能賦予的。

三

劉震云的作品自然少不了幽默。建筑工地的老板叫“嚴格”，他活著的時候，工程由于缺錢運轉艱難；他出車禍死了，“工地馬上換了新主人，施工并沒有停，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工地的新主人叫“隋意”。工程因“嚴格”而艱難，在“隋意”手下卻運作順暢?！段也皇桥私鹕彙防锩婵h長叫鄭眾（“鎮眾”），壞大局的庭長叫“賈聰明”（“假聰明”），李雪蓮有冤無處申，而這個縣卻名“光明”……這種純粹令人會心一笑的地方不少，但更多地方笑過后是憂愁甚至是沉重。也許可以這樣說，劉氏幽默往往不能一笑而過，常常引人深思，尤其是對人自身處境的深思。他深刻地意識到人的處境的某種乖謬，卻并不板著臉教訓，而是出之以幽默。這種幽默不是為了化解和掩蓋乖謬，而是為了揭示，甚至嘲弄，其中有他值得稱道的智慧。揭示的目的是為了警醒，讓人覺察自身的處境；嘲弄乃是向這種處境表示輕蔑和挑戰，也是瞬間的跳脫。

文本所揭示的乖謬，如上文所論述，就是人把自身的價值寄托于外物，喪失了獨立性。人的價值只能由外在的事物來決定，人為外物所役使，從獨立自由的個體降格為附屬為奴。如此一來，人常常在左右牽絆之中，不自在不得已，感覺到此身非我所有，進退維谷。這就是我們當下的生存境況——荒誕。小說講述了一個“荒誕”的故事：一只優盤引發的血案，但其荒誕之處并不在這里，而在于所有的人都陷入一種尋找之中，尋找的是“失去”的自己。作為一個個體，肉身雖在，其價值和意義卻被認為已經“失去”了，必須通過尋找外物的方式找回，被重新賦予。這種人與自我的嚴重分裂和疏離就是我們所面臨的荒誕處境。人不是“以己為中樞”，而是“唯他者馬首是瞻”。這種荒誕的境況無處不在，在小說中是這樣暗示的：找盤的故事結束了，但尋找本身還在繼續——瞿莉找到劉躍進，問他要包里的一張卡，上面畫著孫悟空。劉躍進早把卡丟到一個垃圾桶里了，上哪兒找去？但這卡“很重要”，有人非要它不可，于是，一場新的尋找又開始了……《我不是潘金蓮》中的李雪蓮也類似，她十幾年的告狀就為澄清事實從而維護自己的尊嚴，一旦秦玉河死去，她無法再告狀，其“尊嚴”似乎永遠無法挽回了，活著的動力也失去了，于是想上吊自殺。這同樣是將與生俱來的尊嚴寄托于外物的體現。

從技巧的角度來看，故事的講述方式也帶著劉震云的印記——繞來繞去，絲繞成了線，線繞成了網，這是劉震云的特點。從小說中可以看到，這種講述方式與所要表達的主題是相得益彰的，一張荒誕的網罩著劉躍進，罩著所有人。這張網不是事先就有的，乃是大家合力織成的，人與人產生了關系，就是在結網，關系愈錯綜，網越密實復雜，人的自主性就越小。如此一來，人生的荒誕情形就越清楚。那么，他人即地獄嗎？也許可以這樣解讀，不過，這里可能著重探討的主題是：人的不自在狀態是怎樣造成的？是單單由自己造成的，還是由他人造成的？恐怕都不是，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小說展示的這張網表明，自我與他人合力織就了這張結實的網，罩住自己，也網羅了他人。在這個網中，誰都不自在，誰也別想自在。照此看來，他人即地獄確乎順理成章了——他人把我繞進困境，我也將他人繞進來，每個人都是別人的“他人”。

小說畢竟是小說，不是簡單的道德教訓，比如不要貪婪，非己所有不取……更重要的是為了揭示與反抗這種荒誕的處境。上文分析了作家如何揭示這種荒誕，現在看看小說怎樣反抗這種處境。首先，意識到這種處境就是反抗的第一步，好比與人對壘，先要弄清對手，分別敵我。其次，以幽默的方式來書寫這種荒誕就是一種反抗，成功的書寫就是成功的反抗。

對于普通的讀者而言，雖然手無生花妙筆，難以在書寫中反抗荒誕的處境，但是可以在放逐中覓得一份篤定和灑脫，“以己為中樞”，做回自己，不斷跳脫那不自在的處境，安然棲居。這種內向求取的方式才是反抗荒誕、回到自己的不二法門。

①劉震云：《我叫劉躍進》，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頁。本文所引原文皆出自該版本。

②王乾坤：《文學的承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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