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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新出隋《張寂墓志》與隋代宦官史事輯略*

2017-09-13 08:06周曉薇王其祎
考古與文物 2017年5期
關鍵詞:宦官墓志中華書局

周曉薇 王其祎

(1.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西安碑林博物館)

相較于唐代,對于隋代史事的研討,限于史源的匱乏,一直以來顯得沉寂且薄弱。譬如宦官這樣的主題,《隋書》與《北史》皆不為之立傳,而如《中說》《大業雜記》《北堂書鈔》一類的時人雜著與類書,也難能撲捉到宦者的風影,故欲研究隋代宦官制度及其史事人物,則無任困難。所幸地不愛寶,處在新舊世紀之交前后這幾十年間,埋幽千年的石刻文獻竟數以千計的涌出地下,遂為楊隋歷史與人物的探討辟開了一脈豐富的史源。

去歲,緣新獲長安出土的隋仁壽元年《張寂墓志》拓本一幀,讀之,乃知志主為隋文帝朝官至內侍省第一長官內侍的宦者,遂欲藉梳理其行事之便宜,進而將傳世與出土文獻所見隋代宦者人物史事一并輯而考之,以期補備隋代宦官史料之闕略并借以豹窺隋代宦官問題情實之一斑。

《張寂墓志》約2014年出土于西安市南郊長安區杜陵鄉,拓本高40、寬41厘米,志文18行,滿行18字,正書,有方界格(圖一)。未見墓志蓋。志文如下:

大隋儀同三司內侍故張君之墓志銘

君諱寂,字比丘,常山九門人。漢常山王耳之裔孫也。祖,魏平北將軍、高陽郡太守、本州定州刺史。父,魏晉昌太守,又除晉壽太守、平南將軍、假節督益州刺史。世膺冕紱,不隕家聲。君之載誕,克光前業。少遭閔兇,備丁多難。爰從小學,趨事宮闈。明敏肅勤,見稱衖壸。為齊穎川王府東閤祭酒。周氏平鄴,隨例西遷,敕授都督,以勞進也。尋轉帥都督。開皇之始,內給事,別事漢王,余官如故。又轉大都督、內常侍,出內惟毖,帝有茂焉。詔除儀同三司,尋遷內侍。君天情峭直,立性剛簡,雖處儕倫,介然不雜。臧否無避,時人憚之。仁壽元年七月,從王校獦于晉陽西山,其月卅日遇疾薨于路,時年五十八。叡情傷悼,賵贈有加?;浺云淠晔滦梁ニ坟ト展镉像褂诰熤畺|南杜陵之地??淌T,以旌蒿里。其銘曰:

大爐不息,多力恒趨。詎燃石火,誰留隙駒。塵灰易滅,金石難逾。式題玄板,志此泉隅。

圖一 隋仁壽元年張寂墓志拓本

謹案:張寂為“常山九門人”,常山即常山郡,《魏書·地形志》“常山郡”小注云:“漢高帝置,曰恒山郡,文帝諱恒,改為常山,后漢建武中省真定郡屬焉。孝章建初中為淮陽,永元二年復?!庇诸I縣有九門縣,小注云:“二漢、晉屬,有常山城、九門城?!盵1]北周改常山郡為恒州,隋代改為恒山郡,統縣有九門,小注曰:“后齊廢,開皇六年復。大業初,又并新市縣入焉?!盵2]墓志所言籍貫“常山九門”之常山郡,蓋猶沿北魏舊稱[3],其地當今河北藁城市?!缎绿茣ぴ紫嗍老当怼份d有張氏河間一房,云“河間張氏,漢常山景王耳之后,世居鄚縣”[4]。河間郡與常山郡東西比鄰,河間當今河北河間市,鄚縣當今河北任丘市,以墓志云張寂為“漢常山王耳之裔孫也”,則其房分當系出河間郡,后從鄚縣析出。張耳,《史記》卷89、《漢書》卷32有傳。惟墓志未記張寂祖、父名諱,故未能從史籍中考得可以對應的張姓人物。

墓志曰:“少遭閔兇,備丁多難。爰從小學,趍事宮闈。明敏肅勤,見稱衖壸?!笨芍獜埣派倌暝庥鲭p親相繼去世之難,遂從小學被召入宮中為宦者,是時張寂應不足十五歲,而其入宮時間當在北齊?!靶i壸”,《爾雅·釋宮》曰“衖門謂之閎”,“宮中衖,謂之壸”?!妒琛吩弧靶i頭之門名閎”,“宮中衖閣間道名壸”[5]。故“衖壸”乃借指后宮之門道。張寂在北齊又嘗任“穎州王府東閤祭酒”,志文“穎州王府”當為“潁川王府”之別,潁川王即北齊武成皇帝高湛第十子高仁儉,《北齊書》卷12《武成十二王傳》有《潁川王仁儉傳》。據《北齊書》卷8《后主紀》載天統三年“六月己未,太上皇帝詔封皇子仁幾為西河王,仁約為樂浪王,仁儉為潁川王”[6]。武平末年仁儉又嘗出任膠州刺史,并隨后主死于長安[7]。東閣祭酒,為齊周隋唐諸朝親王府、公主府、三公府、相府、諸開府、大將軍府、中外府等常設屬官,與西閣祭酒共掌禮賢良、導賓客,《隋書》載“親王府東、西閣祭酒”官階為從七品[8]。志云“周氏平鄴,隨例西遷,勅授都督,以勞進也。尋轉帥都督”。由知張寂在北齊亡后而“隨例”西入北周[9],并由都督而進至帥都督。帥都督在北周官階為正七命[10]。入隋以后,張寂于開皇初任“內給事,別事漢王,余官如故。又轉大都督、內常侍”,后“詔除儀同三司,尋遷內侍”,直至“仁壽元年七月,從王挍獦于晉陽西山,其月卅日遇疾薨于路,時年五十八”,同年十月二十三日“窆于京師之東南杜陵之地”。內給事,顏師古注《漢書》曰:“中黃門,奄人居禁中在黃門之內給事者也?!盵11]隋內侍省設內給事四人,為內侍省第三長官,掌判省事,其官階為從五品[12]。漢王即文帝第四子楊諒,《隋書·高祖紀》載開皇元年二月“乙亥,封皇弟邵國公慧為滕王,同安公爽為衛王;皇子雁門公廣為晉王,俊為秦王,秀為越王,諒為漢王”[13]。所謂“余官如故”,當指張寂在北周所任“帥都督”依然在身。后張寂又升任正六品上階的大都督和正五品的內常侍,再后又緣詔升任到內侍省的第一長官從四品的內侍[14],且拜正五品的勛官儀同三司銜?!端鍟肪?9《煬三子·太子昭傳》載:“元德太子昭,煬帝長子也,生而高祖命養宮中?!蕢鄢?,徙為晉王,拜內史令,兼左衛大將軍?!盵15]故“從王校獦”似指張寂嘗隨從晉王楊昭校獦于晉陽西山,并緣墓志可知仁壽元年七月晉王楊昭的行蹤或在晉陽,這也與本傳“仁壽初,徙為晉王”相合。當然,墓志所言“從王挍獦于晉陽西山”的“王”,也有可能是當時任并州總管的漢王楊諒,容再考之。以張寂在齊隋兩朝皆為宦官推之,其在北周亦當為宦者身份。

《張寂墓志》出土地信息闕失,但據志云“窆于京師之東南杜陵之地”,適可確知其出土地的大致位域應在今西安市南郊長安區杜陵鄉一帶。杜陵也稱杜原、杜陵原,并與少陵原和鴻固原名稱常常交錯互用。以隋墓志為例,葬于杜陵者尚有開皇二年北魏常山王元淑第三女《尼元華光墓志》及元華光姪女《尼元媛柔墓志》皆“窆于杜陵原”[16],開皇十四年《庫狄士文墓志》“葬于杜陵之南三里”[17],開皇十八年《韋協墓志》“遷厝于雍州大興縣界杜陵源洪固鄉壽貴里”[18],大業元年《李景亮墓志》云“遷厝于京兆杜原”[19],大業九年《真化道場尼那提墓志》云葬于“京兆大興縣高平鄉之杜原”[20]。又北魏、西魏墓志亦有葬于杜陵者,如孝昌二年《韋彧墓志》“葬于舊兆杜陵”,大統十六年《韋彧妻柳敬憐墓志》“合葬杜陵舊兆洪固鄉疇貴里”[21]。從葬于杜陵的隋前人物身份來看,有宦官、有僧尼、有胡族、亦有中原士人,而尤以此地是中古京兆杜氏族塋為著名。

因緣隋代宦官史料不多,故《張寂墓志》無疑是探究隋代宦官史事的一個鮮活案例。而除張寂外,文獻所見可考之隋代宦官,尚有楊約、宋胡、楊渙、劉則、茍府君、李善等數人可資梳理研討[22],茲輯略如下。

楊約,《隋書》有傳,且《隋書》有傳之宦官僅此一人。楊約亦有墓志出土[23]?!端鍟肪?8《楊約傳》略云:“約字惠伯,素異母弟也。在童兒時,嘗登樹墮地,為查所傷,由是竟為宦者。性如沉靜,內多譎詐,好學強記。素友愛之,凡有所為,必先籌于約而后行之。在周末,以素軍功,賜爵安成縣公,拜上儀同三司。高祖受禪,授長秋卿。久之,為邵州刺史,入為宗正少卿,轉大理少卿?!贝龡顝V為太子,“引約為左庶子,改封修武縣公,進位大將軍。及素被高祖所疎,出約為伊州刺史”。楊廣即位,拜為內史令?!昂髷递d,加位右光祿大夫”。未幾,拜淅陽太守。卒,以素子玄挺后之[24]?!端鍟繁緜魇烦荚灰嘣疲骸凹s外示溫柔,內懷狡算,為蛇畫足,終傾國本,俾無遺育,宜哉?!盵25]比較墓志所記,則墓志竟絲毫未述及楊約為宦官之事與其嘗任“長秋卿”官職(齊周時期宦官機構長秋寺的第一長官,據楊約本傳知其授任長秋卿或在“高祖受禪”之開皇初),惟可據墓志知楊約卒后乃歸葬于華陰縣舊塋,而并未葬于京師之地。若比較通常隋唐宦官所任官職性質,楊約顯然是一個特例,即作為內官其任官履歷竟還包括具有中樞權力的三省官系統的“內史令”與九寺官系統的“宗正少卿”、“大理少卿”,以及太子府屬官左庶子與外任刺史官等等,這種情形顯然在職官制度中對閹官是有著嚴格約束的,因此楊約之能夠擔任到正三品的“內史令”與正四品的“宗正少卿”、“大理少卿”、“左庶子”及三四品之間的刺史等高品級朝官或外官,理應與他是“素異母弟”的身份及受寵于煬帝的因素有極大關系,更何況楊約也并非是刻意自宮為閹人者。

宋胡,有墓志出土。據墓志知宋胡字虎,襄州當陽郡武陵縣(今湖北常德)人,父祖皆為州郡主簿功曹一類中層官員。宋胡嘗應敕侍奉于“梁湘東王”亦即梁元帝蕭繹左右,直至梁元帝登基,則彼時宋虎當已是宦官身份。后江陵陷落,梁朝滅亡,宋胡隨梁朝官民內附于北周,又被入補為寺人(宦者),隨侍周武皇帝,后再遷巷伯(閹官)二命士,改任掌寢,封新泰縣子,授鄰山郡守。開皇二年又除南安太守,詔追授內常侍,四年從駕洛陽,五年卒葬都城大興城南高陽原,享年五十一[26]?!对姟ば⊙拧は锊吩疲骸跋锊?,刺幽王也。寺人傷于讒,故作是詩也?!编嵭{曰:“巷伯,閹官。寺人,內小臣也。閹官上士四人,掌王后之命,于宮中為近,故謂之巷伯,與寺人之官相近。讒人譖寺人,寺人又傷其將及巷伯,故以名篇?!盵27]《左傳·襄公九年》亦云:宋災,“令司宮、巷伯儆宮?!倍蓬A注曰:“司宮,奄臣。巷伯,寺人。皆掌宮內之事?!盵28]可知隋《宋胡墓志》所見“巷伯”、“內小臣”等,皆為北周閹官名,而“寺人”一職,在隋尚有沿用。又案,結合前述楊約的履歷,可知彼時的宦官亦可以擔任士人的官職,因此宋胡在周隋兩朝也曾任過曠野將軍、都督、伏波將軍、帥都督、使持節、儀同大將軍、新泰縣開國伯、鄰山郡守及南安太守等職爵與戎秩,這與隋代以后宦官不再擔任三省六部及守刺之類的朝官或外官是不同的。

楊渙,有墓志出土。墓志首題“大隋大都督內侍中尹楊渙墓志”,據墓志知其字大通,弘農華陰人,祖延貴、父騰,皆有傳載在《北史》卷80《外戚·楊騰傳》。楊渙因其父“秉誠執義,率武勸文,翼主匡危,不顧妻息”,遂“幼羅非所,冥以幽官,引罪自聘,稱德君父”,適“有齊肇運,內軸推人,抑授中黃門,仍遷冗從仆射”。至北周“宣政元年,授大都督、巷伯上士,尋轉中尹、都上士”,入隋“開皇七年七月,舊疾暴增,卒于京第,時年五十八”,九年,因生前“曾游龍首山陽,徘徊臨眺,乃嘆曰死而得地,斯之是乎?先墳雖在本鄉,棄骨魂歸,何勞過煩生者”,故楊渙卒后葬于都城大興龍首原,而未歸葬華陰祖塋,這與前舉楊約歸葬祖塋的情形正好相反。楊渙為齊周宦官,仕至內侍中尹,而卒于隋[29]?!端鍟肪?7《百官中》記北齊官制有“長秋寺,掌諸宮閣。卿、中尹各一人,并用宦者?!盵30]長秋卿為從三品,中尹為第四品。至隋代,內侍為從四品。推之北周,品階亦當在三命與四命之間。惟此,則隋代宦官的品階似比齊周時期稍有降低。

劉則,有墓志出土。據墓志知劉則字處仁,長樂下博(今河北深州)人,父祖皆為守刺一級高官,母盧氏亦為刺史之女。劉則娶渤海高氏,知為大姓世族聯姻。北齊滅亡,始隨侍于“大祖文皇帝”即隋文帝楊堅帳下,正所謂“公夙承階陛,即預驅馳,及受終踐祚,參侍帷扆。雖有鵬飛逸翮,終因鴻漸于郊”。開皇元年,釋褐除內小臣。三年,轉宮闈局丞。十二年,又授都督,仍遷掖庭局令。十六年,詔授兼內給事。同年奉敕送光化公主適于西域。十九年,文官并加戎秩,轉授帥都督。廿年,又敕送義城公主達于啟民可汗。仁壽元年,正除內給事。大業三年,令文新頒,官號沿革,改內給事為內承奉。六年,從駕江都,病逝于俊儀縣治,享年六十二。次年葬于雒陽縣常平鄉仙游里北邙山下[31]。案《隋書》未載“內小臣”一職,蓋北周舊名,入隋尋廢,而為《隋書》官志所不及載焉。煬帝改內常侍為內承奉,改內給事為內承直,而墓志則言“改內給事為內承奉”,蓋誤。又以享齡推之,劉則在隋初任內小臣時已三十三歲,則其任職宦官或更在北周末年,抑或隋初宦官名目尚沿周制,而其入宦因由想來或許是遭逢了家難等緣故[32]。又以此推之,劉則娶妻高氏亦或當在其為宦官之前。另外,還可推知仁壽元年張寂任內侍之時,任內給事的劉則恰好是張寂的屬下??傊?,劉則以宦官身份兩送公主出西域和親,又能兼任“文官并加戎秩”,且明確記載了“大業三年,令文新頒,官號沿革”之具體名目,以及從駕江都等史事,皆可與傳世文獻相互證補,則其史料價值頗為重要。

茍府君,見載于其妻《宋玉艷墓志》。據墓志知茍府君妻宋氏為魏宜陽太守宋始王的孫女、北周儀同三司河內縣開國公宋喜的女兒,家族冠冕縉紳,社會地位顯貴。又據“常侍昔仕齊世,位烈亞臺,主祭執勤,寔歸華族”,“齊主爰發絲綸,作嬪于我”云云[33],知茍府君蓋先仕于北齊,并以“位烈亞臺”的身份奉齊主詔命而娶宋氏。然墓志蓋題“隋茍府君夫人墓志銘”,墓志首題亦曰“隋正議大夫內常侍茍府君夫人故宋氏墓志銘”,則茍君所任正議大夫、內常侍難道是隋代官職。不過墓志未記宋氏卒年,僅言“大業十一年二月廿一日歸窆于河南縣靈淵鄉舊塋”,那么若以宋玉艷大業十二年卒,年五十二推之,北齊末年宋氏不過十三歲,而茍府君若是彼時已經做到“位烈亞臺”的內常侍,則其年齡絕不應在弱冠之歲,而當在盛壯之年。因此宋氏五十二歲卒世或當在大業十二年以前。又因墓志未有茍府君卒世或合葬諸信息,故茍府君是否活到隋代,及究竟卒于宋氏之前還是之后,亦皆不得而知。再據銘文“彤管內洽,螽斯外流”一語,可知宋氏或當育有子女。

李善,有墓志出土[34]。墓志首題“隋故內給事內承奉內常侍李善墓志銘”,墓志記述簡要,且除卻記載志主李善“君諱善,字,趙郡(今河北邯鄲)人也”,以及葬于“大業十一年十一月廿一日河南郡河南縣千金鄉北茫山禮”兩句之外,通篇皆為銘文。據銘文中“簡在帝心,來司御膳”,“鑾輿巡幸,扈從東回”云云,或可推知李善起初曾做過內侍省尚食局所負責的御膳房工作,后又嘗隨侍煬帝下江都并回洛陽。又以其大業十一年葬在北邙推之,其所任“內給事內承奉內常侍”當是服務于東都的宦者。隋之內侍?。蹠r改名長秋監)設內給事(煬帝時改稱內承直)四人,從五品;內常侍(煬帝時改稱內承奉)二人,正五品。以此推之,李善任“內給事”當在文帝朝,而志文以內承奉與內常侍并列復指,未詳何故?《隋書·百官下》云煬帝“自三年定令之后,驟有制置,制置未久,隨復改易”[35],那么,是否大業末又將內承直回改為內給事、內承奉回改為內常侍,而志文作者旨在有意說明或是不經意的暗示?還需琢磨。

隋代文獻固然匱乏,且所記閹宦資料更殊為稀缺,然合此新出土之《張寂墓志》及前揭六種隋代宦者志傳約而考之,則庶幾可以稍補隋代宦官史事之所闕略并藉以見證隋代宦官制度之基本情實。那么,歸納前文所考包括《張寂墓志》在內的七例隋代宦官史料,應能認知這樣幾點情形:一是隋代宦官不同于唐代宦官的是尚能與士人一樣擔任三省六部與州郡守刺等外朝官,但其參政干政力量畢竟甚微,因為正處在國家一統事業向上的時期,隋代帝王與宦官的親狎程度并不密切,反而對文人和高僧更多寵信,故而限制了宦官在隋代的權力擴張;二是隋代宦者服務所在亦不限于京師,且包括東都,又可別事王府(張寂),當然限于史料而亦應涉及江都、晉陽、仁壽宮等離宮別館之地,這適能體現宦官依附于皇族的家奴本質;三是隋代宦官葬地在洛陽者或葬河南縣千金鄉北邙山(李善),或葬洛陽縣常平縣仙游里北邙山(劉則),在長安者或葬城東龍首原(楊渙),或葬城東南杜陵(張寂),或葬城西南高陽原(宋胡),則宦官一類人物在當時應該沒有集中的塋域;四是所見宦官人物多為大業以前者,而甚少煬帝朝人事,故難以印證煬帝大業三年后改內史省官員為“并用士人”或“并用宦者”或“并參用士人”之情實[36]。五是材料中只有兩例明確提及了宦官娶妻情形,但劉則的娶妻當是在其身為宦官之前,而茍君的娶妻乃在北齊,其時茍君應該已是宦官身,那么這可否說明齊隋間宦官娶妻“對食”較之漢晉時代的不盡為社會所容已漸趨成為一種在北朝以后可以被理解與通融的情理中事[37],特別是茍府君與宋玉艷竟得到“齊主爰發絲綸,作嬪于我”的明媒正娶,不正是一種官方態度嗎。至于前揭隋代宦官的籍貫地區(河北三、華陰二、湖北一、不詳一)、入宦緣由(楊約“在童兒時,嘗登樹墮地,為查所傷,由是竟為宦者”,宋胡“以其溫仁,參侍帷幄”,楊渙“幼羅非所,冥以幽官,引罪自聘”,劉則“恥居關外,樂住神州。夙承階陛,即預驅馳”,馀皆不詳)、家族背景(多為官宦之家、世族大姓)、民族成分(未見胡族)、文化程度(張寂“爰從小學,趨事宮闈”,楊約“好學強記”,李善“經史藴藉,詩書覽閱”,馀皆不詳)、娶妻養子(兩例有妻,養子不詳)等諸因素,因為案例過少而統計起來實不能科學合理,惟聊作參考??偠ㄖ?,與北魏縱容寵任宦官的情形相比,隋代對于宦官的態度與權重似乎更多受到了南朝的影響,盡管其在內侍省的建制格局與職能上承繼齊周制度的成分較為明顯[38]。

復有兩則相關材料不妨附記于此,以為研討隋代宦官史事之補備。其一,內侍省雖是宦官的辦公場所,在隋代卻曾有僧人卒于此,亦有王爺幽于斯。開皇十四年《惠云法師墓志》首行題云“大隋太尉晉王慧日道場故惠云法師墓”,志文又曰法師“舍壽于內侍省”[39],惠云俗姓賈氏,生于建鄴,十歲入道,歷南朝梁、陳與隋代。法師于開皇九年隋平陳后成為太尉晉王楊廣的“家僧”,嘗“從游京洛,陪鎮汾河”,并駐錫于江都慧日道場,后奉詔入長安,開皇十四年卒于京師內侍省。一位“復奉安車,再朝象魏”,“敷問仁王《般若經》”的高僧,何以入京后“舍壽于內侍省”,是帝王對其寵遇親近等同于內官乎?成為一謎。又,《隋書·庶人楊秀傳》曰:“太子陰作偶人,書上及漢王姓字,縛手釘心,令人埋之華山下,令楊素發之。又作檄文曰:‘逆臣賊子,專弄威柄,陛下唯守虛器,一無所知?!惣妆?,云‘指期問罪’。置秀集中,因以聞奏。上曰:‘天下寧有是耶!’于是廢為庶人,幽內侍省,不得與妻子相見,令給獠婢二人驅使。與相連坐者百余人?!盵40]則內侍省之地又嘗幽禁過蜀王楊秀。其二,《隋書·元巖傳》載“蜀王性好奢侈,嘗欲取獠口以為閹人”,“又共妃出獵,以彈彈人,多捕山獠,以充宦者”[41]??芍裢鯒钚阍谝嬷輹r竟有以南方山民為其王府宦者之好尚,這與煬帝知道州矮民王義自宮后遂許其入宮侍奉于榻旁的癖性又何其相似乃爾。

[1]魏收.魏書:地形二上(第106卷上)[M].北京:中華書局,1974:2462.

[2]魏征.隋書:地理中(第30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3:856.

[3]如《魏書》卷78《張普惠傳》亦曰“張普惠,字洪賑,常山九門人”?!端鍟肪?6《張煚傳》則作“河間鄚人也”。

[4]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二下(卷72下)[M].北京:中華書局,1975:2714.

[5]爾雅:釋宮(第5卷)[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阮元《十三經注疏》本,1980:下冊2598.

[6]李百藥.北齊書:后主紀[M].北京:中華書局,1972:100.

[7]李百藥.北齊書:武成十二王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164.

[8]魏征.隋書:百官中(第28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3:787.

[9]《周書》關于“隨例”遷到長安的記載還有:《周書》卷40《顏之儀傳》:“江陵平,之儀隨例遷長安。世宗以為麟趾學士,稍遷司書上士?!薄吨軙肪?2《劉祥傳》:“江陵平,隨例入國。齊公憲以其善于詞令,召為記室?!贝藘衫鶠閺牧喝氡敝苷?。分別載中華書局,1971:720,765.

[10]令狐德棻等撰.周書:盧辯傳(第24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1:405.

[11]班固.漢書:百官公卿表上(第19卷上)[M].北京:中華書局,1962:723.

[12]劉昫等撰.舊唐書:百官中(第28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5:775,786.

[13]魏征.隋書:高祖紀上(第1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3:14.

[14]據《隋書》卷28《百官中》,知隋代文帝時期內侍省置內侍二人,“領內尚食、掖庭、宮闈、奚官、內仆、內府等局”。中華書局,1973:775.又,唐初承隋制度,如《舊唐書》卷184《宦官傳》曰:“貞觀中,太宗定制,內侍省不置三品官,內侍是長官,階四品。至永淳末,向七十年,權未假于內官,但在閤門守御,黃衣廩食而已?!敝腥A書局,1975:4754.

[15]《隋書》卷2《高祖紀下》:“仁壽元年春正月乙酉朔,大赦,改元。以尚書右仆射楊素為尚書左仆射,納言蘇威為尚書右仆射。丁酉,徙河南王昭為晉王?!?/p>

[16]皆2015年出土,據筆者自藏拓本。

[17]志石今存大唐西市博物館。胡戟,榮新江.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志[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上冊32.

[18]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隋韋協墓發掘簡報[J].文博,2015(5).

[19]王其祎,周曉薇.隋代墓志銘匯考(第3冊)[M].北京:線裝書局,2007:159.

[20]王其祎,周曉薇.隋代墓志銘匯考(第4冊)[M].北京:線裝書局,2007:361.

[21]周偉洲,賈麥明,穆小軍.新出土的四方北朝韋氏墓志考釋[J].文博,2000(2).

[22]韋述撰、辛德勇輯?!秲删┬掠涊嬓!肪?“長安縣所領群賢坊”條云“東門之南,直心尼寺”,小注曰“開皇八年,宦者儀同宋祥舍宅所立也”。據此可知隋代宦者又有一位宋祥,官儀同,并嘗舍宅立寺。然事跡甚少,故不納入正文研討。三秦出版社,2006:62.《資治通鑒》卷185《唐紀一》載:武德元年七月“戊午夜三鼓,世充勒兵襲含嘉門。元文都聞變,入奉皇泰主御乾陽殿,陳兵自衛,命諸將閉門拒守。將軍跋野綱將兵出,遇世充,下馬降之。將軍費曜、田阇戰于門外,不利。文都自將宿衛兵欲出玄武門以襲其后,長秋監段瑜稱求門鑰不獲,稽留遂久?!贝硕舞樗迥〇|都宦官之長,亦緣無事跡可考而不納入正文研討。中華書局,1956:5801-5802.

[23]同[20]:336-340.

[24]魏征.隋書:楊約傳(第48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3:1293-1294.

[25]同[24]:1296.

[26]王其祎,周曉薇.隋代墓志銘匯考(第1冊)[M].北京:線裝書局,2007:156-160.

[27]毛詩正義(第12卷)[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阮元《十三經注疏》本(上冊),1980:456.

[28]春秋左傳正義(第30卷)[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阮元《十三經注疏》本,1980:下冊1941.

[29]王其祎,周曉薇.長安地區新出隋代墓志銘十種集釋[C]//碑林集刊(第19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13.

[30]魏征.隋書:百官中[M].北京:中華書局,1973:757.

[31]同[20]:136-142.

[32]以劉則所任為“內小臣”而非《通典》北周官品中的“內小臣奄”,遂有學者據《唐六典》隋代內侍省官員或有參用士人現象以推斷齊周隋時期宦官當不盡為受刑之閹人,并懷疑劉則恐亦為周隋間時未受刑之宦官。參詳上海師范大學2012屆博士論文徐成《北朝隋唐內侍制度研究:以觀念與職能為中心》“第二章北齊北周隋三朝內侍制度”。筆者以為《唐六典》所言為大業三年以后制度,不當推及以前,且《隋書》記北齊與多依北周之法的隋文帝時期內侍省皆明言“并用宦官”,而本文所論宦官又皆為大業以前者,故對此問題不予辨析。

[33]王其祎,周曉薇.隋代墓志銘匯考(第5冊)[M].北京:線裝書局,2007:133-136.

[34]a..王其祎,王慶衛.隋代墓志銘匯考補[C]//碑林集刊(第13輯).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8:98.圖版載在b.趙君平,趙文成.河洛墓刻拾零[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7:上冊:60.

[35]魏征.隋書:百官下(第28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3:803.

[36]同[35]:799.

[37] 《后漢書》卷61《周舉傳》云:“豎宦之人,亦復虛以形埶,威侮良家,取女閉之,至有白首歿無配偶,逆于天心?!敝腥A書局,1965:2025.《魏書》卷94《宦官傳》載宦官王琚七十歲時,“賜得世祖時宮人郭氏,本鐘離人,明嚴有母德,內外婦孫百口,奉之肅若嚴君,家內以治”。中華書局,1974:2015-2016.

[38]a.冷東.試論北魏宦官制度[C]//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1988年(1)(2).b.徐成.北朝隋唐內侍制度研究:以觀念與職能為中心“第二章北齊北周隋三朝內侍制度”[D].上海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2.

[39]王其祎,周曉薇.隋代墓志銘匯考(第2冊)[M].北京:線裝書局,2007:128.

[40]魏征.隋書:庶人楊秀傳(第45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3:1242.

[41]魏征.隋書:元巖傳(第62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3:1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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