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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領

2017-10-23 19:15吳劉維
散文選刊·下半月 2017年10期
關鍵詞:女俠文化館文字

吳劉維

四十二年前的那個少年,走在崇山峻嶺中。

他由父親領著,在蜿蜒起伏的石板路上,從日出走到日落,為了購買一雙解放鞋。明天少年就要出山去上中學,父親決定給他添置雙解放鞋。對于赤腳少年來說,能穿上解放鞋,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就像上中學這件事一樣。那時上中學,不憑成績憑推薦,生產隊就一個名額,隊長理所當然推薦自家小孩。父親卻不罷休,天天跑大隊部,終于磨來一個名額。父子兩個人,跑遍了周邊分屬兩個公社的供銷社,終于找到僅剩的一雙解放鞋,卻比少年的腳長出幾個碼子?!伴L好,可以多穿些時光?!备赣H笑著說。

封閉隔絕的大山生活,反倒令少年內心草木葳蕤。無電燈、電視、電話的純自然時代,為打發寂寂長夜,山民習慣聚合聊天,夏秋攏在星光下,冬春圍在火爐旁,有人講奇聞軼事,有人說書,《薛仁貴征東》,他是最小的一名聽眾。緊靠父親坐著,頭側在父親腿上,耳朵張得像兔。內心隨著故事而飛翔。想象的翅膀,遠比身子發育快和健壯,以致回家上床后,奇夢連連,只要一睡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夢接踵而至。

也許正是基于這些原因,父親打定主意將少年送出大山,送上漫漫求學路。

高考,老師把成績好的同學劃歸理科班,他因數理化成績差而落敗,沮喪地回家打算務農,父親卻執意送他復讀。

他去了臨近的公社中學,學理科,報到時他卻偷偷去了文科班。那年預考,全校理科上線三十余人,文科上線只三人,他是三個之一,總分僅比錄取線高一分。高考完畢,理科全軍覆沒,文科三人上了兩人,他成績最好。還真是險,要不是擅作主張改學文科,這回上大學依舊沒他的份。

大學讀的中文專業,畢業后分到老家的縣中學教語文。這個時候的他,外表已然不羈,披長發,留胡子,著喇叭褲。內心則更為不羈。上課敢讓學生看課外書,課本上的好文章,兩個課時可以講成四個課時,不好的文章不但不講,反倒公開批判,竟然在新華社社長掛第一作者的一個名篇中,找出三十多處的語病來,一一批駁形成文字,向河北廊坊某家語文雜志投寄,不久即收到采用通知,文章最后并未刊出——這樣的文章也敢刊出不逆天了?上公開課,空行里坐滿學校大大小小的領導,整堂課他只說一句話,“同學們,這節課自習?!毕抡n鈴響后,校長提著凳子黑著臉,氣沖沖地率先出了教室。高考前的最后一堂語文輔導課,他跟學生講“漁夫的故事”(漁夫打完夠一天吃的魚,躺在河邊曬太陽,記者動員他去打更多的魚,賺更多的錢,然后買上打魚船,創辦魚品加工廠之類的,“最后呢”,漁夫問,記者答,最后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躺在河邊曬太陽,漁夫說,我現在不是已經做到了嘛?就這個),故事講完,七名學生放棄高考。如此離經叛道、誤人子弟的老師,不被開除,算是便宜了他。他被發配到全縣最偏遠的一所鄉中學。該學校卻拒收他——鄉鎮的教育經費包干,多一個人多一份開支。他只好與學校簽訂停薪留職協議,回到先前教書的鎮上,開辦婚姻介紹所,在汽車站擺書攤,在水庫打魚(真成了漁夫),借此維持生計。

他反思當年的行為,的確有點出格,對聽課的領導缺乏應有的尊重,臨考時跟學生講漁夫的故事,也極不合時宜,因此落在底層謀生,對他也是種歷練。后來縣文化館的館長,看他在全國各地的文學刊物上發表過一些小說,在調任縣文聯主席前,向他伸出援手,使他由一個混跡底層的無業游民,變身為縣文化館的文學專干。

文化館倒是適合他這種性情的人。但后來,因為他寫的一篇小說,無意中又冒犯了文化館的新館長。這篇小說寫縣文化館在市場經濟大潮沖擊下的生存窘境。小說尚未發表,手稿便被同事偷偷拿去給新館長看了。新館長很生氣,認為他在影射自己工作的不力。新館長和縣中學的那位老校長,都長著一臉絡腮胡,生起氣來仿佛全身長滿胡子,令人心驚膽戰??磥砦幕^他是待不下去了。

又有人出手搭救:省刊編輯——一位內心仁慈,外表豪放的女俠,將他力薦到團省委她老公所管轄的部門,做團刊編輯。他是在文化館工作期間結識女俠的。他向女俠所在的文學刊物投稿,女俠邀他參加刊物改稿會,要求他將自己的作品磨了再磨,直到完全磨掉模仿痕跡,開始形成自己的敘述風格,這篇小說獲得刊物獎,之后又在女俠的悉心指導下,發表多篇小說,其中一篇再度獲刊物獎。女俠當上刊物主編后,又將他從團省委調到她門下做文字編輯。恰逢文學刊物生存最為艱難,刊物終是停辦,女俠揮淚去北京,而他無端地惹上官司,并演變成一場災難,家庭離拆,事業倒塌,人生陷入泥淖。案子澄清后,恢復工作,他調到某家省級研究機構主編一本經濟類刊物,重新逃回文字堆里。

他像一匹被文字馴服的野馬,也像一尾在岸上呼吸困難的魚,只有潛游文字的水中,才舒暢自在。

看過那么多外國文學,他最喜歡的是美國當代作家雷蒙德·錢德勒。錢不過是個偵探小說家,但他是村上春樹等文學大師們崇拜的大師,除了他講的故事引人入勝,語言也出奇的好。他寫濃妝女人:“從三十英尺以外看,這女人顯得很高雅。從十英尺外看,可以看出她的化妝、打扮是有意叫人從三十英尺以外觀看的?!睂戦_電梯的老人:“老頭兒吁吁地喘著氣,倒好像他在往上搬運這臺電梯似的?!睂懸粋€人的臉:“上一半似乎覺得有正經事要說,但下一半像是在打發你走?!睂懸粋€人的耳朵:“他的兩只耳朵里都長著毛茸茸細毛,足能捕捉住一只飛蛾?!睂懩樕系娜赴撸骸翱瓷先ハ褡鲬鸬貓D上的一塊布雷區?!睂懸粋€人清嗓子的聲音:“像是一列火車正駛過隧道?!睂懢乒恚骸爱斠粋€人想酒想得要命的時候,你遞給他一杯酒,他只要喝上一口,就會像看到一個陽光燦爛、無比幸福的世界一樣?!薄八劬镉兄频臍庀??!薄昂鹊阶詈?,還是酒贏了?!睂懢凭珜σ粋€人的損害:“不管他多高的檔次,酒精一泡就沒了?!?/p>

國內的當代作家中,也有把語言寫得很漂亮的。比如畢飛宇寫冷:“一斤風里有三斤冷?!北热鐚W群的《牛糞本紀》:“不再需要牛來耕田、拉車、推磨的時代,牛糞成了牛的唯一。牛皮、牛骨、牛肉都不屬于牛,屬于牛的只有牛糞。湖水退去,在那場網與電的浩劫之后,湖草長起來。這是牛的季節……”這樣舒緩優美的文字,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動物世界》里的經典臺詞。

最近幾年,他有意無意地在收集老家攸縣的方言,統之為《攸縣野生漢語詞典》,這些一直生存在《現代漢語詞典》之外的野生詞匯,有著更為頑強的生命力。咒罵和責怪一個人跑得太快,叫“趕刀”,好像他匆匆趕去的是一座刀山火海;果實掛滿枝頭叫“累些”,走路太慢叫“踩米蟲”,非常形象;風很大叫“風逃逃”,仿佛風不是刮著,而是在拼命逃跑,形態感很強;人生病叫“大活”,表示一個人活得過量,只有活得適度才會健康;拉稀叫“走肚子”,肚子里的東西在不斷地走掉,也可以理解為肚子在不斷地往廁所走,表述既委婉文雅,又生動貼切;他(她)叫“己”,把他人當作自己,展示出人與人之間和諧美好的關系;去叫“及”,是文言文的沿用,準確表達從甲地去往乙地的含義;幸災樂禍叫“看火光”,畫面感強烈;講客氣講斯文叫“裝文”,簡潔而具內涵;棺材叫“壽記”,是一個人最后壽年的刻記;墳叫“地”,人死之后葬在地里,跟土地完全相融合,有著更為廣闊深厚的含義;蛋叫“子”,“雞子”,雞的孩子,像是蛋也有了生命;瘦肉叫“張肉”,有張力,有嚼勁;吐叫“悔”,把吃下去的東西“悔出來”,不但表動作,還表情緒;水果過期吃起來不爽口,叫“聾個”,仿佛它已經聾掉聽不見了;絡腮胡子叫“連面胡子”,明明白白;湯叫“鹽水”,簡簡單單;喝叫“說”,“快點把鹽水說完”,一個“說”字,既帶有張嘴的動作,又帶有喝下去時發出的聲音;棉衣叫“滾心”,穿著它,一顆心都是滾燙的;蜻蜓叫“塘削”,在水塘上面削來削去……

你看這支野戰游擊隊,是不是比正規軍更具殺傷力?

四十二年之后,少年已成大叔,華發叢生,臉上縱橫,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將自己固定在主臥的窗前。

他住單位院子,宿舍樓五樓,主臥的窗戶正對著公園,滿眼翠綠。窗戶邊擺著一張長條桌,桌子兩端各擺放一臺電腦,一臺大一臺小,小的上午用來寫小說,大的晚上用來看電影。下午就半躺在窗臺上,看書。窗是飄窗,如同一塊飄浮在空中的飛毯,給他一種今夕何年的奇妙與夢幻感。將時光握在手中,讓文字從指間行走,是他現在狀態的真實寫照。

三年前他卸下刊物工作,兩年前他辭掉文學所副所長,掛靠到另一個名義上歸單位管,實則不歸它管的部門,將自己變成個“隱形人”。多年來他也一直在做個“局外人”。除了搞好本職工作,從不刻意去巴結誰討好誰。始終不站隊,不入圈子。在每個單位,跟門衛的關系好過跟一把手的關系。他是所在的研究機構里,唯一不申報職稱的專業人員。這家研究機構掌管全省研究員系列職稱的評定,他想弄個副研究員和研究員,不是一件難事,但他了無興趣。甚至,他不參加任何作品研討會,也不參加畢業二十年三十年之類的同學聚會,不愿看到得勢者一副舍我其誰的老大扮相。不炒股,不賭錢打牌,也很少網聊,微信好友控制在一百個以內。他要過一種他想要的簡單而寧靜的生活。

就像父親當年躲開繁忙的農事,一個人坐在屋里編織篾貨。一根根楠竹從山上砍下,拖到屋門口,在父親手中重獲新生,變成一只只活蹦亂跳的篩子、焙籠、籮筐、糞箕、背簍。父親成天與楠竹為伍,吮吸著山野的氣息,心靈與大自然相融,忘卻塵世間的喧囂與吵鬧。紅塵就此淡去,山風如約飄來。父親以身體羸弱為借口,讓生命步入另外的航程。而如今,他用文字重復著父親。他們父子,一個用篾片,一個用文字,分別編織出一堵與世阻隔的墻。

每兩周或一周,他帶老婆孩子回一趟老家,看望父親母親。因為有直達高速,從省城到老家,開車只需兩個半小時。每回到了老家,他內心清明,仿佛穿越到了少年的藍天之下,星空之下。二十年前父母跟他進了省城,全家住在湘江邊。父親遺傳了祖母的哮喘,年歲越大病情越重,逐漸演變為肺氣腫,肺心病,離不開醫院。前年六月父親回了老家,一年后母親也回去了。他陪母親一塊挖土種菜,上山摘金銀花、藤茶,挖筍子。母親住在城里像個瞎子,四門不出,一旦回到老家,活力四射,成天忙個不停。有時候他也去陪陪父親,父親躺在屋后山坡,站在父親的位置,能將老家一覽無余。他給父親敬上一炷香,一杯酒,一包煙,一疊紙錢,偶爾也會將自己的文字,燒給父親看。他的文字至今只有一個主題,殘酷的生活與溫暖的人性。他今生所有的文字都是獻給父親的,就為那雙解放鞋,那雙父親領他走了一天山路才買到的解放鞋。

坐在父親身邊,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個下雪天。父親扛著一袋米,走進他復讀的學校,走過一間又一間教室,透過窗玻璃在尋找他。父親頭上,身上,落滿雪花。那個冬天出奇的寒冷,大雪持續下了一個禮拜,還沒有停下。操場上的積雪已經齊著膝蓋,馬路上不通車,連鳥兒也縮在窩里不出門。父親算到他的飯票已經用完,擔心他餓著,從家里扛著米,一大早出發,步行四十多里路,在下午上最后一節課的時候,趕到了學校。父親嘴里噴著熱氣,一張臉凍成紫黑色,褲腳和鞋子濕漉漉的。

那天很冷,但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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