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聲告訴你

向思舟

六月，他在年級的籃球賽上遇見了她，那一場，班上五個主力四個都在場下休息，他帶著其他隊員在場上飛奔，而她，也是其中之一，從來沒打過球卻想著上場去湊熱鬧。當她搶下球時，無助地尋找著周圍的隊友，而直到他在她面前瘋狂地喊著她的名字時，她才把球傳給他，露出了溫柔的笑顏，好像六月燦爛的艷陽，但他只是一轉身，便向籃下沖去，他當時的內心對這個女生已經烙下了“不懂事”的記號。

冤家路窄。他后來又在運動會上遇見了她，她穿著一條超短的運動褲準備去參加跳高比賽，一個排球運動員，被他強報去了參加跳高比賽，原因僅僅是她的腿比別人的長。她主動給他打招呼，他只是禮貌性地點頭，心沒絲毫的悸動。在他的英明選擇下，她在比賽中得了個第二，從而堅定了他明年比賽繼續報她名字的決心。在那之前，他們彼此還是寂寞的個體，命運的長線仍是固執地分離前行，兩個人在過道上相遇也從來沒有一句問候，最多僅是眼神上的示意，漆黑的瞳孔深處躲藏著膽怯與陌生，那一聲“嗨”滑到嘴邊，還是羞澀地咽了下去。但在網上，他們開始熟絡起來，手機屏幕上的提示框沒完沒了地閃現，原本兩人之間若有若無的感情也開始滋生蔓延。這種溫柔而強悍的感覺仿佛貫穿了他一段漫長的時間，明明知道無法靠近，還是像飛蛾撲火般沖向情感的烈焰。

他經常在路過學校門口餐廳時，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里面，陽光燦爛了他的右臉，閃耀在她的左臉，而雙臉相貼的距離，也不過僅僅的36米。36米，結果是他走完一生也無法靠近的她的距離。每一靠近她，他的心就會隱隱作痛，沒來由地想大聲叫她的名字，聲音卻像沉入深海一般，掀不起絲毫的波瀾。好似整座城市都被渲染上了一抹孤獨的色彩，他仍然無可救藥地喜歡著她，即使他對她就像對這天氣一樣無可奈何。八月，像是誰切換了季節的開關，窗外是持續攀高的炙熱與紛擾的蟬鳴，仿佛隔絕了整個寂寞的蒼穹。她答應了他一起去看電影的請求，從來不穿裙子的她那次卻穿了一條連衣裙，純白的裙擺映著夕陽的燦爛溫暖了他寂寞的心。他們一起走在熱浪習習的街頭，手不自覺地纏上了對方，甚至連只言片語都沒有，他只是安靜地牽著她，沒有表白，也沒有拒絕或答應，都把對方當作了內心最柔軟的秘密。

夏天結束了，轉眼又到冬季。也宣告著高三的來臨，他開始在教室沒完沒了地背書，刷題，再也沒有回頭去看身后最后一排那個平?？罩淖皇欠駚砣?；她也放下手中的一切雜事，在排球場上揮汗如雨，準備著體考。兩人手機上的信息提示欄再也沒有出現，照亮對方內心堅硬的寂寞。他很少再在學?？匆娝?，偶爾只是在地下操場瞧見角落里不時跳起將空中的排球打飛的藍色背影。在他眼中，她，永遠是那個搖擺的自由人，而他，卻早已經被時光碾碎，為了未來低頭前行，去追逐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高考結束，他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學，而她也去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體育學院，他們的距離從一個教室里座位相隔的6米瞬間拉長為1200公里。他們都沒參加班里的畢業晚會，他選擇一個人去往英國旅行，而她一晚上和一群男生裹在一起；他取消了通訊軟件上對她的特別關心，她在酒精的麻醉中把他設入了黑名單。他在飛機起飛前給她發了最后一條信息：“想要走進你心里的距離，永遠只差一點?！倍鼌s被永遠禁錮在了那個小小的頁面里，無法顯示出它已毫無作用的威力，生活還是這樣繼續，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哀卻逐漸代替了今天、明天，甚至未來的所有情緒。四年的大學生活，他在整日整夜的學習中尋找著解脫，卻感覺到原本僅有的些許快樂也所剩無幾。直到那一天，他發現原本的自己已經面目全非，只剩下工作的激情，他收到了她的短信：“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他開始靠著手機續命，在一條條簡短的訊息中尋找那些閃光的文字彌補他們之間這份遲到的慰藉。不知為何，他能透過那一句句詢問與回答感覺到她內心同他一般的寂寞，而他，卻無能為力。當日落線被抽縮得越來越短，他也明了自己的情感已經到了極限后，他決定跨出距離長達1200公里的一步——去看她。漫天飄飛的純白填充滿世界所有的顏色，看著是滿眼的干凈卻仿佛掩藏著龐大的寂寞。他雙手支撐著自己仿若下一瞬間就要癱倒的身體，站在火車的吸煙室里，肩頭只剩下歲月無辜的嘆息和樟腦球散發的清新。他開始在思考面對她時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她現在已經變成了什么樣子……嘴里吐著淡藍色的煙霧，麻醉著自己緊張的神經，手中煙頭上燒得火紅的煙絲也仿佛灼燒著他內心的猶豫不決。車窗外是完全陌生的天地，一望無際的白色透露著孤獨的寂靜，讓他感到無助；緩緩流逝的時間，讓他更覺得心慌。手里的煙已經抽掉了大半包，內心的迷惘也彌漫得讓自己無所適從。但當他走出火車站的那一刻，他還是一眼就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她，忍住不至于讓自己放聲大哭，她這么多年過去，所有的臆想都在面對現實的這一刻破碎，再多的懷念都抵不過現在她溫暖的笑顏。

沒了當年的青澀，更多的是一種成熟和內斂。兩人的距離在10厘米的位置停住，但她不知道，對她而言這小小的幾步，他卻熬了無數個日夜。

“你還好嗎？”他對她說，再多的計劃，思索，猶豫，在這一瞬間仿佛都融化在這句溫柔中，在這個寒冷的冬季成為閃耀他內心困頓的艷陽。最好的安排，不過是聽天由命。

那天晚上，他們一直靠在公園的長椅上，身旁是一地的積雪，和被月光撫摸的對方。他們沒說幾句話，卻把對方抱得很緊，口中呼出的白色霧氣每一絲一縷都像紅線般纏繞在一起，升騰向寂寞的天空。他想過把那些沒她的日子里的所有都與她分享，卻又被悲傷折磨得不能自已。他不知道如何拿捏對她的情感，因為他清楚地明白，不遠的將來他們也不一定在一起，但那些軟弱的不安與慌張，懷中的溫暖，最終還是被她雙唇上的觸感所打敗?；氐阶约旱某鞘?，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白天還是這么短，夜晚還是那么冷。

他在父母的安排下開始準備雅思考試，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高中大學時的繁忙與緊張。但他還是會把手機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以免錯過她的每一條信息，這些維持著他單調而枯燥的生活和那些切實的念頭。她的短信來得很快，而他的短信卻去得很慢，他向她解釋過原因，但再多的理由也最終抵不過時間與距離所懷有的惡意。他很少再回復她，盡管她的短信從沒斷過，他以為，她會懂事，會理性地處理距離所帶來的誤會。直到他收到她的最后一條短信，依然是一眼滿屏的白色：“請你忘了我吧?！?/p>

他知道，他可能已經永遠失去了和她的未來。

他去了英國，沒有再去找她，也沒有再喜歡上任何一個人，總會想：“她還好嗎？”感情這個東西，就像烈酒一般，人們在傷害中對它的反應只會越來越淡。他開始習慣去現場觀看每場排球比賽。任何隊伍的比賽，他都希望在場邊甚至在場上能看到她的身影，看到那個搖擺的自由人。

26歲，他回國了，進了一家全球五百強的外企工作，年薪百萬，但連鏡子里疲憊的自己他也不愿意多看一眼，日子仿佛要拖垮他早已不堪一擊的身體。但他還是會去看每一場比賽，直到，他又遇見了她。那天，她穿著不同于其他隊員顏色的隊服，撥開了劉海，一片英姿颯爽。她的手上、腿上纏著繃帶，不留余力地拼搶在賽場上，她離他僅僅三十米，對他來說卻是如此的遙不可及。

最終，她所在的隊伍贏得了勝利，他鼓起勇氣準備去休息室找她。當她看見他時是滿臉的驚訝，其間流轉著淡淡的無奈?！澳阍趺磥砹?？”她問道，沒有一點語氣，掩飾得很好，面頰上還是那如六月暖陽般柔和的笑容?！艾F在每一場排球比賽我都會去看，總想下一場可以看到你?！彼f。他們開始聊了很多，當說到當年的感情的時候，他終于褪下了自己偽裝的年輕的面具，臉頰上堆積滿了寂寞與孤獨。她打斷道：“你說的事情，我不記得了?！彼媛秾擂?，忘了就當沒發生過吧。嘴上問她為什么還要給他寫信，還會見他。她終于又露出她的笑容，這次，他卻已經聞到了一股苦澀的悲哀?！耙驗樵谀侵?，我就結婚了”。在龐大的悲傷面前，再強大的靈魂都會支離破碎，后來，他什么都沒有對她說，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無法實現了，如今的他卻沒十年前的自己聰明。

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他終于看見她的無名指上套上了那個銀白色的指環，指環的頂端嵌著一顆不大的鉆石，鉆石反射的光耀眼得他眸子生疼。他看見了那個出門來迎接他的男人，很普通，但卻和她一樣很干凈，在她徹底消失在他愈漸朦朧的雙眼后，他終于趴伏在面前的方向盤上，泣不成聲。

這一天，她贏了比賽，他卻輸了世界。這一年，離他們的相遇正好十年。但，想大聲告訴你的話，你一定聽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