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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 口

2017-11-25 02:29李駿虎
作品 2017年8期
關鍵詞:小雅

文/李駿虎

忌 口

文/李駿虎

李駿虎1975年生,山西洪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山西省青年聯合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奮斗期的愛情》 《公司春秋》《婚姻之癢》 《母系氏家》 《中國戰場之共赴國難》 《眾生之路》 《浮云》,中短篇小說集《前面就是麥季》 《此案無關風月》 《李駿虎小說選》 (上、下卷),隨筆集《比南方更南》,散文集《受傷的文明》,評論集《經典的背景》。曾獲第四屆山西新世紀文學獎、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2007—2009年度趙樹理文學獎及趙樹理文學獎榮譽獎。魯迅文學院第7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第28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深造)班學員。

尹先生身量不高,小雅悄悄目測了一下,也就一米七上下吧,跟自己穿上中跟鞋差不多??伤纳聿谋壤芎?,站在那里的時候很勻稱,走動的時候又很協調,所以沒有高個子站在他身邊對比的時候,就很有些玉樹臨風的意思。小雅偶爾看一眼他的背影,無端地就會覺得這個人很風流,讓她想起上大學時在圖書館看到《西廂記》里寫張生的一句話:自有一種風流體態。不過尹先生可不是慣常見到的那種浮浪之人,他舉止得體,表情莊重,從穿著到氣質都是一致的溫文爾雅,只是不能笑,他微笑的時候眼睛里總是蕩漾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情,每次小雅和他對視的時候都會把眼神慌慌地逃開,她做得很自然,只不過總得偷偷屏住呼吸。

尹先生是喜歡讓小雅助餐的客人之一,不同的是碰上小雅在忙的時候,別的客人就會換餐廳里其他的女孩助餐,而尹先生不會,他會讓領班悄悄跟小雅說一聲,然后要一壺紅茶來慢慢地喝著。他不怎么玩手機,如果領班告訴她小雅還要好一會兒,他就會拉開皮質柔軟的黑色皮包的拉鏈,掏出一本厚厚的書來放在面前的桌面上,又拿出一個輕薄的筆記本電腦來,輕輕地放在左手的桌角,兩只手卸下眼鏡,擱在電腦上,把書翻到正要看的那一頁,左手手指壓住書頁,右手輕輕地握著茶杯,低下頭看書,直到小雅過來微笑著和他輕聲打招呼。他一個人的時候吃飯很簡單,通常是一兩道菜和一盤意粉,不開車的時候會喝一杯紅酒,必不可少的是總要叫一盅湯,酸辣口味的居多,烏魚蛋湯或者是菌湯類。這家高檔私家餐廳賺口碑的法寶是給熟客建立口味檔案,第一次給尹先生助餐的時候,小雅照例微笑著問道:“先生請問有什么忌口嗎?”尹先生抬起頭來,笑一笑,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沒有,我百無禁忌?!?/p>

“那您是看看菜單,還是我給您推薦一下今天的特色菜品?”

“都可以,你給我介紹一下吧?!?/p>

“請問您是一個人用餐還是一會兒有朋友來?”

尹先生一直在看著小雅,笑意在眼睛里蕩漾,語調輕松地說:“我一個人,簡單一點,晚上吃多了不舒服?!?/p>

除了眼睛所看到的,小雅對尹先生其他的都一無所知,助餐生是不允許和客人聊天的,除了要戴手套,如果客人有要求,還要戴上口罩。小雅是在尹先生刷卡簽字的時候知道他姓尹的,他把名字寫得龍飛鳳舞,其他兩個字小雅認不出來。

再來的時候,尹先生看著小雅戴著白色手套用不銹鋼勺子給自己的餐盤里布菜,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眨眨眼睛笑模笑樣地望著小雅說:“我能不能給你提個要求?”

“可以呀!”小雅放下餐具,下意識地從綴著皺褶花邊的圍裙口袋里拿出口罩來,準備撕開塑料薄膜包裝,“您是不是想讓我戴上口罩?”她望著尹先生笑意盈盈的雙眼,等著他的點頭或者默許,但她看到尹先生樂不可支地把身體靠到椅背上,頭和下巴向后揚去,笑出了聲來,把臉都憋紅了。很快他收斂了自己,又坐得端端正正,只有眼睛還在笑著,用開心的口吻低聲說:“你誤會啦,我是想讓你脫掉手套!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到醫院去打針,看到白大褂、白口罩、白手套就條件反射,——你帶著白手套給我布菜,我哪有心情吃飯!”他對著有些不知所措的小雅做了個鬼臉,繼續笑瞇瞇地望著她。

“可以呀!”小雅笑一笑,側過身去,把手套輕輕摘下來,疊好了裝進圍裙口袋里,她覺得暴露在空氣里的兩只手從來沒有過的舒適,好像暮春的黃昏在河邊散步時微風拂在臉頰上一樣的愜意。她從服務員的托盤上捧起湯盅來,放在尹先生餐盤邊,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捏起盅蓋,湯里的熱氣微微升騰的那一刻,她聽見尹先生輕輕地贊嘆了一聲:“多么漂亮的手??!”

尹先生第一次帶女人來,是一個小雅認識卻不認識小雅的女人。那個女人在這座城市里很有名氣,她是電視臺一檔綜藝節目的主持人??瓷先ニ麄兪抢吓笥蚜?,坐下來的時候尹先生幫她脫外套,她把一個漂亮的煙盒扔到桌子上,又拿起來拔出一支細細的女士香煙來,微微啟開紅唇銜住一點煙嘴,等著尹先生給她點上。尹先生坐著沒動,揚揚眉毛,示意給她看墻上禁止吸煙的標識牌。兩個人默契得像是在演卓別林的黑白默片,而小雅就是旁邊負責舉臺詞牌子的劇務。

小雅用訓練出來的站姿候在一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和得體的微笑,等著他們準備好了點菜。也許是燈光幽暗的緣故,她發現女主持人的膚色并不像電視上看到的那么白皙,她的皮膚帶有一點淺淺的棕色,好像東南亞人種。說話也不是主持節目的時候那種甜絲絲有些發嗲的腔調,這個時候她的笑聲和表情都很放肆,好像故意地要活動一下在鏡頭前變得僵硬的五官。但不管言談舉止多么粗魯,她還是美的,她那雙剪紙一樣的大眼睛,整個晚上只盯著尹先生,從來沒朝小雅看過一眼。

餐廳的墻上、樓道間掛滿了老板和演藝明星、世界冠軍的合影,名人在這里不是稀罕物兒,小雅還管得住自己眼睛和心情,她微微欠著腰低聲問女人:“請問您有沒有什么忌口?”

“等等啊,等等??!”女主持人探身拿過自己巨大的手提包來,把頭埋進去翻找著什么,嘴里念叨著:“去哪兒了?去哪兒了呢?”她長而蓬松的頭發把包完全遮住了,卡座里本來就不夠明亮,她把所有可以到達包里的光線都給遮沒了。

尹先生笑著對小雅說:“沒關系,她沒什么忌口,她跟我一樣,百無禁忌,什么都吃……”

“誰說我什么都吃?”女主持人把臉從頭發里露出來,翻了尹先生一眼,埋怨道:“我不吃羊肉,你不知道?!”

尹先生笑瞇瞇地望著她,反問道:“你怎么會不吃羊肉?你不是草原上長大的嗎?不吃羊肉你怎么長大的?”

女主持人用牙齒輕輕咬著薄嘴唇,費勁地把包的拉鏈拉上,放到一邊,長吁一口氣坐好了,支叉著兩只手整理著頭發,假作嗔怒地說:“草原上長大的就非得吃羊肉嗎?除了羊肉就沒有別的可吃的了?”

小雅有些奇怪,她費這么大勁鉆進包里折騰半天,居然什么都沒拿出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币壬UQ?,“我記得你是吃羊肉的啊,上次我們不是還去吃火鍋了嗎?”

“哼哼!”女人把嘴角撇上去,薄薄的鼻翼也被扯動了,她盯著尹先生連連冷笑:“記錯了吧?露餡了吧!說,你把誰錯記成我了?你跟哪個騷貨去吃火鍋了?從實招來!”看尹先生居然還在笑,她氣哼哼順手拿起小毛巾來朝他砸過去。

“別鬧別鬧,有孩子在旁邊呢!”尹先生接住毛巾,看了一眼旁邊的小雅。小雅笑了笑,她看到女主持人表面生氣,眼底一直泛著笑意,知道她在和他打情罵俏,當不得真,微笑著沒有出聲。

給客人面前放紅酒杯的時候,小雅注意到女主持人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道為什么手就哆嗦了一下,好像有火星濺到了皮膚上,她用眼角的余光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尹先生,尹先生保持著他泰然自若的神態,正和他帶來的女伴聊得興起。

“你有專業功底,嗓音條件又好,怎么就不唱歌了呢?主持人是個人就會做,歌唱家可得有天分,我真是替你感到惋惜?!彼诳滟澦?。

“是嗎是嗎?”女伴眼睛里閃著亮光,她身體前傾,乳房幾乎要擱到了桌邊上,高興地拿自己的紅酒杯碰了碰尹先生的杯子,“很多人都跟我這么說過,包括那個誰誰誰,就是那誰么,在作曲界很有名氣的那個老頭兒?!?/p>

尹先生收斂了笑容,認真地看著她問:“為什么?”

“唉,”她惋嘆一聲,黯然神傷起來,像個小女孩一樣嘟起嘴來說:“現在說啥也晚了,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十年前我年輕,嗓音條件好,功底好,人也漂亮,可就是脾氣不好,誰要敢借著讓我上節目的機會沾我便宜,老娘大耳刮子就上去了,我才不管他是導演制片還是阿貓阿狗!后來就沒人找我了唄,大的晚會上不去,下鄉走穴又太辛苦,正好有個機會,我就離開歌舞劇團到了電視臺——也算混了個臉熟吧,比我唱歌那會兒有名氣多了。管它那么多,怎么開心怎么來!”她安慰著自己,說完話靜靜地望著尹先生,等著他表態。

尹先生跟她碰了碰杯,無聲地笑笑,若有所思地說:“我喜歡你的個性,很多人為了出名什么都可以不要,無所不用其極,你真的不容易?!彼攘艘豢诰?,看了女伴一眼,笑起來,“不過每個人的人生價值的實現還是要把生命都投入在自己熱愛的事業上,你放棄唱歌,肯定會越來越后悔的,年紀越往大走越會后悔……”

“嗨,嗨,嗨!你能不能說點讓我高興的?還能不能愉快的聊天?知道你是教授!”

“我是實話實說,你看你,又不是外人,我哄你有意思嗎?”尹先生喝上酒就會變得有點嬉皮笑臉。

“哄你個豬頭!”女人伸過筷子來打他的手背,尹先生躲開了。小雅在一邊偷笑,背過身去拿起紅酒瓶往醒酒器里倒。

尹先生起身去上洗手間了。單獨面對女主持人的時候,小雅發現自己突然就很緊張,她用左手輕輕拿住右手的手背搭在小腹前面,看著她,不知道該不該問問她還需要什么。好在女主持人一直在忙著給人發微信,直到尹先生回來她才罵罵咧咧地放下手機,怕尹先生誤會,哂笑著曲起瘦長的手指,用裝飾著象牙晶片的指甲敲了敲手機屏幕。

看到尹先生回來,小雅一下子放松下來。尹先生看看她的眼睛說:“菜撤了吧,把我存的紅茶來一壺,我們消消食、聊聊天?!?/p>

女主持人朝尹先生飛了個媚眼,站起來跺跺腳說:“我去洗手間補補妝啊?!毙⊙炮s緊說:“我帶您去!”女主持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跟著小雅抬起的右手走。到了洗手間門口,有服務生替她打開門,小雅站了一下,看著她進去,這才返回來,她發現自己心里有了一點小小的委屈,趕緊對著空氣微笑了一下。

尹先生看到她回來,有些難為情地笑著說:“讓你見笑了!”

“哪有,”小雅覺得臉頰有點微微發熱,趕緊轉身去端茶壺,倒好茶,飛快地看了尹先生一眼說:“原來您還是位教授!”

“那你以為我是做什么的?”尹先生饒有興味地望著她。

“我以為您是位記者或者作家呢?!?/p>

“哈哈哈!”尹先生開心地笑起來,他整了整自己額前的頭發,直到女伴回來之前,他一直在意猶未盡地樂著。

“你傻笑什么呢?我哪里不對了?”女主持人有些莫名其妙,低頭檢點著自己的穿著,又拿起手機來找了找自己的臉。

尹先生笑著擺擺手。

那天他們走得很晚,女主持人一直在輕聲地唱著一些女歌星的成名歌曲,每唱完一首都會問尹先生一句:“怎么樣,比原唱唱得好吧?”尹先生用一個很舒服的姿勢靠在椅子里靜靜地傾聽,聽完了會贊嘆一句:“好,真好!”可能是因為平時抽多了煙的緣故,她的嗓音有些沙啞遲滯,這使她在淺吟低唱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像飽經風霜的草木一樣瑟瑟發抖。小雅開始的時候被她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而困惑,漸漸地覺得身體像泡在水里的糖一樣慢慢分解飄散,心神被那塞壬一般的歌聲所俘獲,站在一旁聽得如醉如癡。別的卡座的客人漸漸都走完了,燈光也越來越暗,但那個女歌唱者的皮膚卻越來越白皙,五官越來越精致,她的表情也越來越溫柔,整個人煥發出一種月光下的白蓮一樣的美來,美到震顫著小雅的心魄,她真的忘我了。

女主持人忘我地唱著,小雅忘我地聽著,好像在開一場只有一個觀眾和一個演員的演唱會。直到消失在空氣里的尹先生提醒道:“我們該走了,小雅累了一天了,快點休息吧?!毙⊙胖皇菗u頭,說不出話來,看著女主持人挽著尹先生走下樓梯,她才意識到已經把他們送到了樓梯口,而自己竟渾然不覺。

有時候不到用餐的時間,或者等朋友來,尹先生會到餐廳的茶室喝茶。他喝茶,也只要小雅做茶道。當此之時,尹先生就會顯得很健談,不斷地發出開心的笑聲,小雅發現他跟人說話的時候總是很專注地望著對方,而當尹先生低頭看手機的時候,她又發現他的頭發不長也不短,而且總是干干凈凈,從來沒有顯得油膩,小雅猜想他一定習慣每天早上起床后洗澡吧。

就是在茶室喝茶的時候,尹先生第一次問起小雅的名字:“小雅是你的真名嗎?”“當然是真名?!彼卮鸬貌幌裰蜁r那么客氣,單獨和他隔桌相對的時候,她保持著茶藝表演的姿勢和表情,但心情和眼神都是放松的。尹先生把端到嘴邊的茶杯停了下來,有些驚喜地睜大了眼睛問:“是《詩經》那個小雅嗎?”

“就是那兩個字?!彼兔柬樠鄣財[弄著茶具,很意外沒有聽到通常那些中年男人別有用心的詢問,多大了,哪里人,想換個好點的工作嗎等等。

“那你父母一定是有文化的人,他們也是教師嗎?”

“他們不是,我的名字本來是女字旁一個亞洲的亞,這是后來我自己去派出所改的?!毙⊙趴戳艘谎鬯?,微笑著。

“哦,好??!你是大學畢業吧,學的是古代漢語?”尹先生把茶杯擱下,研究著她。

“我大學學的是西班牙語?!彼幸馐拐Z氣顯得漫不經心。

“是嗎?西語是大語種啊,這幾年越來越熱了!”他幾乎是喊了出來,“那為什么沒去翻譯機構工作,要來這里打工?”

“我還不想去上班,打工自由,我想攢點錢再去考研究生?!?/p>

“挺好,挺好!”尹先生興致高漲起來,“你對古典文學感興趣的話,可以考我的碩士,我正好是教古漢語的?!彼焓秩ツ米约旱陌?。

“我一般般吧,想考比較文學?!毙⊙叛燮ひ矝]有抬,心里有一點點失望:繞來繞去他還是落了俗套,要給名片留聯系方式了。

尹先生停止了動作,手撫在包上不動了,他剛才大概真是想拿名片給她?!芭?,這樣!”他收回了手臂,坐端正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放下杯子問她:“你剛畢業吧,應該是‘90’后了?”

“我二十一了,夏天剛畢業?!?/p>

“那我正好大你一倍?!币壬ζ饋?。

小雅給他添上茶,“您有四十歲了嗎?怎么這么年輕??!”她沒有恭維他,他看上去確實只有三十出頭的樣子,除了青色的胡茬,皮膚保養得比女人還要好一些。

“哪有,我大概跟你爸爸差不多大吧?”尹先生用一種溫和而哀傷的眼神看著小雅,小雅發現他笑的時候眼角隱隱出現了魚尾紋,——之前怎么就沒有發現呢?

領班出現在門口,她輕聲說:“對不起尹先生,打攪您了,您的客人到了?!薄芭?!”尹先生站起來轉過身去。小雅抬起頭來,看到一個穿粉色大衣的女孩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烏黑的直發垂過腰際,頭上別著一支黑色的瓔珞發夾,有兩綹頭發不經意地搭在胸前,把她的脖頸襯托得雪白。女孩望著尹先生笑,不說話,淡紅的唇縫露出白玉般的牙齒,眼睛很黑睫毛很長,她微微含著胸,兩手并在身前提著一只白色的坤包。小雅想,這女孩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應該是尹先生的學生吧。

尹先生迎上去站在女孩面前,柔聲問:“餓嗎蔡薇?喝會兒茶還是去吃飯?”女孩望著他,眼睛彎彎盛滿了笑:“我都可以的尹老師,你跟我這么客氣干嘛?”

“那好吧,先去吃飯?!币壬仡^看看小雅,小雅已經站起身來。

領班還在門口,招呼尹先生和女孩:“這邊請,尹先生還是老位置吧?”她關照了小雅一聲:“小雅我先帶客人過去,你準備好了就過來啊?!?/p>

小雅答應著,對著尹先生的背影做了個“陰險”的鬼臉,心里得意起來:“哈哈,果然是他的學生,被我猜中了,耶!我可以去報考心理學專業了?!彼龓缀跏翘ジ率覔Q衣服,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瞎高興什么。

站到餐桌旁小雅才發現女孩的臉盤端莊大氣,和那些五官精致小巧的時尚女孩不同,她的鼻子挺直,嘴形很周正,笑起來既含蓄又大方,是典型的唇紅齒白、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符合中國傳統審美的古典面龐,而且她敢肯定女孩絕對沒有整過容。小雅照例先問女孩:“請問女士有什么忌口嗎?”

“我不吃韭菜,其它都可以?!迸⒂盟Φ难劬ν⊙?,夸贊道:“小妹妹你長得可真好看!”說完還在戀戀不舍地研究著小雅。

“姐姐才漂亮呢!”小雅由衷地回報她,她覺得自己心里的快樂在成平方地增長。

女孩不喝茶,她把紅酒當水喝,每和尹先生碰一下杯她都會喝完。

“少喝點酒吧,多吃菜!”尹先生擔心地勸她。

“沒事,高興,我想喝點,好喝?!彼龑σ壬鷾厝岬匦π?。

過一會,尹先生又忍不住勸她:“蔡薇,少喝酒,多點喝熱水,天氣干燥?!毙⊙趴闯鏊难凵袷钦娴男奶鬯?,她不知道該不該給女孩倒酒了。

“水喝多了眼睛會腫的,你就別勸我了尹老師!”女孩端起杯來讓小雅倒上,很爽利地舉杯,“來,我敬尹老師!”

尹先生喝完了,把杯子放下,對小雅說:“來一小碗泰國香米吧,讓她吃完再喝?!?/p>

“我不要,我吃不下去!”女孩看著小雅說:“不要了?!?/p>

尹先生微微皺起了眉頭,語氣堅決地說:“不行,必須吃!小雅你去拿吧?!?/p>

女孩不說話了,她低頭夾菜,拿起手機來邊吃邊看,很愜意的樣子。尹先生也開始看他的手機。直到服務員用托盤把那碗香米端過來,尹先生才放下手機,親自從小雅手里接過來,放到女孩面前,看著她。女孩沒有抬頭看他,右手拿起勺子開始吃米,左手還在舉著手機看。尹先生就自己端著酒杯慢慢地呷著,正午的城市就像一幅風光照片,他很少見地打量起窗外的樓群和天空來。

女孩吃了小半碗米,又端起紅酒杯。尹先生和她碰了一下,用悠閑的目光看著她,問道:“什么時候不吃韭菜了?從小就不吃嗎?”

女孩兀自笑起來,看了看旁邊的小雅。小雅問她:“需要我回避一下嗎?”

女孩趕緊擺手:“沒事沒事,沒什么不能說的。小妹妹你有男朋友了嗎?”

小雅微笑著搖搖頭。

“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吧?”女孩眼睛亮亮地打量著小雅。

“我有過男朋友,他回國了?!毙⊙鸥嬖V她。

“她是學西班牙語的?!币壬恢痹陴堄信d味地看著她倆說話,這時候插了一句。

女孩沒有像尹先生剛聽到那樣表現出驚訝,她把目光回到尹先生臉上,笑著說:“我原來是吃韭菜的,上大二的時候有個男生約我晚上出去看電影,回學校的路上他突然抱住我強吻……”她平靜地說了一句粗口:“媽的他晚飯吃的是韭菜餃子,把牙縫里的一片葉子粘在了我牙上!”

小雅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尹先生已經笑得趴在了桌子上。

女孩自己喝了一口酒,面無表情地說:“我硬撐著回到宿舍,沖到洗手間吐得昏天黑地,膽汁都快出來了。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吃韭菜了?!彼凵衿届o,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講完又恢復了她那無所謂的神情,轉頭看看周圍,問小雅:“這里不讓吸煙吧?”

小雅下意識地搖搖頭,然后才感到一點點驚訝。尹先生已經脫口而出:“你還抽煙吶?”

“說不上,我只是喜歡夾著煙的時候,煙霧繚繞辣到眼睛的感覺,這會讓我感覺自己很成熟,很有女人味兒?!迸⒁廊灰桓睙o所謂的神情。

尹先生笑了:“你要的是風塵感吧?這我真沒想到,不過女人抽煙是很性感?!?/p>

“有什么不好嗎?”女孩看看他,神情淡然。

尹先生笑一笑,和她碰杯,沒發表意見。小雅卻覺得女孩一下子親切起來,好像她倆真的是熟悉的好姐妹。

餐廳打烊就接近午夜了。和一起打工的女孩楠楠回到合租的住處,她們把餐廳里剩下的叉燒包帶回來做夜宵。兩個女孩進門把外套扔一邊,歪倒在小客廳的沙發里,右手拇指飛快地刷著手機屏上的微信朋友圈,左手拇指和食指夾著叉燒包有一下沒一下地小口啃著。離開工作環境,她們身上的泥殼慢慢碎裂,褪去,恢復了本真的個性,落落寡歡的神情漸漸回歸并凝聚在小雅男孩一樣濃密的眉間,她把自己蜷曲進沙發里,順手把手機扔到茶幾上,看著天花板上淡黃色的羊皮紙吸頂燈,若有所思地說:“那個尹先生,今天又帶了另一個女的來餐廳,他每次都帶不同的女人來,每一個看起來關系都很曖昧,你說他為什么這么做,他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呢?”像在問楠楠,也像在問自己。

楠楠像個機械人一樣一格一格地轉過頭來,瞪圓了兩只大眼睛望著她的樣子,眨巴眨巴眼試探著問:“跟我,說話,呢?”

“沒聽見就算了,我去洗澡了!”小雅彈射起來,耷拉著拖鞋去了衛生間。

楠楠用詠嘆調沖著她的背影問:“你不會是喜歡上那個尹先生了吧?——我天!”

小雅先打開淋浴,又坐到馬桶上,托著腮盯著對面的白色瓷磚墻冷冷地看了幾秒鐘,扭身拽下一塊紙巾,把自己擦了擦,飛快地甩掉身上的衣服,走進了淋浴間。水很燙,她站在蓮蓬頭下微微仰著臉,閉著眼睛讓水線沖刷著自己,感覺自己像一條曬太陽的蛇,慢慢地集聚著熱量,恢復著活力。從小,她就怕冷,總是比別的小孩多穿一件衣服,裹得像個粽子,媽媽偶爾注意到會問一句:“你怎么穿那么多?”她固執地站在那里不動,媽媽的思維已經被自己接下來要干的事情轉移過去了,只想著趕緊把女兒送到學校去,匆匆忙忙地沖她招手:“走吧走吧,別磨蹭了!”她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媽媽自顧走路,有時候會把她甩下老遠。爸爸偶爾才回來,扔下一把錢給媽媽,說一句:“需要給孩子買什么就買吧?!痹趯W校里,那些調皮的男生給她起了個外號“冷血動物”,她從來不理睬他們的惡作劇,小小年紀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冷漠,眉宇間總是掛著落落寡歡的神情。

她閉著眼睛讓滾燙的水流漫過身體的每一個細節,像櫥窗里的塑料模特被放置在雨中,很長時間才讓身體適應了水的溫度,變得舒適起來。她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小巧緊致的左乳,乳房下的心跳讓她感覺到了體內澎湃的青春能量和心中越來越堅定的自信。她不知道別的女孩是什么情況,她自己是隨著身體的變化開始產生自我意識和對外界的感知的。十四歲的時候她上初中二年級,一個下午的自習課上,突然覺得小腹里閃電一般錚然劇痛了一下,差點叫出聲來,然后一股細細的熱流開始從體內慢慢往下蜿蜒。她沒有驚慌失措,從書包里拿出一包面巾紙裝進褲兜里,輕輕地起身去了廁所。片刻之后,她臉色微顯蒼白、神情自若地回到了教室,在自己的坐位上坐下繼續看書。晚上回家后她沒有告訴媽媽,把那個臟了的內褲用紙巾包起來扔進了手紙簍里,用淋浴把自己沖洗了一下,墊上了放學路上在超市買的衛生巾,那個牌子之前聽班里發育比較早的女同學悄悄說過,適合少女用。

初潮以后,她不但沒有像一般女孩那樣變得舉止嬌弱、內心自戀,反而像一株把根須深深扎入土壤里的青藤,從心靈到身體都感覺日甚一日地蓬勃起來,那顆心像漸漸成熟的堅果殼一樣越來越厚,越來越硬,身體里的能量和激情卻與日俱增。在感受到自己潛滋暗長的信心的同時,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在男同學眼里的變化,她更加高揚的下巴和跳躍式走路的姿勢不再招來他們的嘲笑,他們看她的眼神開始變得怯懦和閃爍;她也注意到自己在成年的男人和女人眼里的變化,那些年紀和衰老程度不同的男女看她的時候,眼神好像剛剛聽到了一則不大不小的新聞,這里面有對蓬勃的生命力的美好回憶,也有對美好的青春的溫柔呵護。唯一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的,是爸爸和媽媽,她變得光潔和紅潤起來的小臉兒,他們沒有看出和孩提時有什么不同。

初中畢業那年暑假,她被常在一起練舞的本校舞蹈社團的那個高中男生帶去了他家里,草草結束了自己短暫的少女時代。那個男生她很喜歡,她視他為自己的初戀,他卻因為事后的恐懼而裝病好長時間沒有聯系她。她并沒有對他產生過多的思念和依賴,她感激他帶給自己的那一點點慰藉,那件本來可以是件大事的事情,帶給她的只是出奇的平靜。那以后,她第一次告訴自己,自己的命運要自己把握,不可以依賴其他的任何人。

小雅從衛生間出來,發現楠楠已經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她和小雅不同,可以睡前不洗澡,抓緊一切時間睡覺,然后把節省下來的時間花在第二天早晨的化妝上。

小雅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來,插上耳機聽美國歌手Eminem的說唱歌曲。在阿姆激憤的音樂中,她慢慢地進入了夢鄉。奇怪的是,她沒有夢見和阿姆在一起開演唱會,卻夢見自己被尹先生背著在海邊奔跑,她那么快樂,好像自己是他的女兒。

問題是,他有女兒嗎?

“您有沒有女兒呢?”

小雅想在尹先生下次來餐廳的時候找機會問一問他,在此之前,她一直練習和調整著說出這句話的語調和表情,想盡量做得輕描淡寫,避免出現誤會和尷尬。有時候她會在為別的客人服務的時候,把面前的客人想象成尹先生,嘴里悄悄地念念叨叨;有時候覺得信心十足,不過就是熟人之間的聊閑天嘛,問問又何妨?過一會兒又感到勇氣都消弭了,這樣冒冒失失地問話,萬一人家沒有孩子,或者干脆還是單身,那不是自討沒趣嗎?

糾結著,糾結著,尹先生來了,小雅既失望又如釋重負,因為他不是一個人來的,像慣常那樣,帶著一個女伴。小雅沒見過這個女孩,和之前那些職業特征明顯的女人不同,這個女孩的衣著打扮看不出來是做什么的,她個子高挑,穿一身米黃色的運動裝,高高地扎著一條馬尾辮,陽光,干凈,健康,充滿活力,但臉上的笑容卻是羞怯的,尤其當她眼波流轉望著尹先生的眼睛時候,就像一只潔白美麗的小羊羔。尹先生把小雅介紹給女孩,女孩扭頭沖小雅很燦爛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像窗外的陽光一樣明媚,小雅心里不由一動——她太漂亮了,有那種讓女人都心動的笑容。小雅覺得她似曾相識,想了想明白過來,這女孩酷似影星高圓圓,大眼睛,高鼻梁,大嘴巴,是那種五官大方而精美,組合起來清爽養眼的大氣素顏美女。

小雅把ipad菜譜放在女孩面前,她順手就推到了尹先生面前,望著他發出咯咯的笑聲,歪著腦袋說:“我不會點菜,還是你點吧?!?/p>

尹先生揚揚眉毛說:“好吧,我來點!”

小雅微微欠著腰微笑著問:“請問女士有沒有什么忌口?”

女孩再次對她綻露明媚的笑臉,旋即又望著點菜的尹先生,有些嬌氣地告訴他:“我不吃蒜,所有菜里都不要放蒜?!?/p>

“哦,多虧我沒有點蒜蓉西蘭花?!币壬_心地笑起來。

“其他的菜也都不放蒜嗎?”小雅再次向她確定。

女孩沒有回答,笑吟吟地望著尹先生。尹先生看一眼小雅,微微點頭說:“那就都不要放,小雅麻煩你叮囑一下廚師吧?!?/p>

“好的?!毙⊙庞浽诹瞬藛紊?。

“喝點什么酒?”點完菜,尹先生笑瞇瞇地問女孩。

“我不喝白酒?!迸⒄f。

尹先生看看小雅,“來一瓶波爾多吧,都醒上?!?/p>

“你不開車了?”女孩笑著提醒他。

“下午沒什么安排,一會兒我們就在附近休息一下,酒勁過了再走?!?/p>

“嘻嘻?!迸⑿α?,她其實一直在望著尹先生笑,仿佛他的臉是一臺正播放韓劇的電視機。

小雅轉身去廚房的時候,聽見女孩對尹先生說:“我太崇拜你了!”不知為什么腦子里就蹦出了“傻白甜”三個字眼,趕緊輕輕地甩甩頭。

往桌子上放菜盤的時候,小雅注意到女孩有一瞬間臉上沒有笑容,那太陽般的面孔一下子變成了月亮,有一點點灰白和可怕——一張總是綻放著甜美笑容的面孔,當笑容消失的時候,原來是這樣的讓人難以接受。接下來的情形就跟女孩笑容消失的那一個瞬間一樣讓小雅覺得別扭,女孩端起杯子來閃露著快樂的笑容和尹先生碰了一下,繼續笑吟吟地望著他的臉。小雅給她布菜,女孩扭頭看看她,客氣地說:“謝謝你啊小姑娘,你去忙吧,我們自己可以!”

小雅還沒反應過來,尹先生噗嗤笑了:“小沈,你不知道,小雅是專門為我們這一桌助餐的,這是這家餐廳的特色服務,你讓她走了,是要砸餐廳的招牌嗎?”他可能覺得玩笑開得有點大了,替女孩遮掩說:“你之前沒來過這樣的餐廳吧?”

女孩的臉還是羞紅了,她穎長光潔的脖頸變成了粉紅色,想笑,有點氣惱尹先生,沒笑出來,嗔怪地朝他翻了翻眼睛。

尹先生樂不可支,拿起公筷來,親自給她夾菜。女孩沒有吃,她把筷子放好,坐得端端正正,繼續望著尹先生笑,有些嬌氣地說:“我就是喜歡聽你說話,你說,我聽著?!?/p>

“邊吃邊說吧?!币壬似鸺t酒杯來和她碰。

小雅給女孩布菜,女孩笑著指指尹先生說:“你給他吧,看著他吃我就高興?!?/p>

尹先生放下筷子,望著女孩說:“專門請你到這里吃飯的,怎么成了我吃你看了?”

女孩只是笑,不說話。小雅看到尹先生低頭吃飯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就會消失片刻,等他抬起頭來,看到的仍是她可人的笑臉。她擔心女孩餐盤里的菜涼了,對她說:“給您換套餐具吧?”

“不要了,我不習慣吃飯的時候有人站在旁邊看,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有事情我們叫你?!迸⑿σ饕鞯赝⊙?。

尹先生抬起頭來看看女孩,微微皺起眉頭,小雅搶在他開口之前微笑著說:“那兩位慢用,我去廚房看看?!彼剞D過身去,眼角的余光看到尹先生在望著她,這種事以前也遇到過,但從沒有過委屈的感覺,這一次走路的時候感覺腿都不是自己的,脖子僵硬到不能轉動。

小雅來到后廚,問廚師長:“你們確定6號桌的客人的每道菜里都沒有放蒜末吧?”

“沒有啊,我親自在旁邊看著他們炒的!”廚師長對她的質疑有些光火。

“我最討厭和客人之間發生這樣的事情了!”小雅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穿過休息廳往回走的時候,小雅碰上了上洗手間的尹先生,尹先生輕輕拉住她的小臂,把她牽到了一株橡皮樹的后面,他溫和地笑著問她:“小雅,你什么時候有時間?”

“干嘛?!”她瞪著他。

那種溫存的目光又蕩漾在尹先生的眼睛里,他笑著說:“想請你吃個飯?”

“輪到我了嗎?”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就在尹先生愣神的時候,她已經轉身離開了。

她還是接到了尹先生打來的電話,她沒有存過他的號碼,可是看到那個號碼的時候就預感到一定是他打來的。尹先生說:“那天的事情,我想向你道個歉,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們一起坐坐?!?/p>

“沒必要,我習慣了?!彼芙^了他,他在電話里看不見,她已經潮紅了眼睛,語氣卻更加的斬釘截鐵,她從不向任何人綻露自己的委屈,也從不接受任何人的安慰,甚至從不向任何人表示好感。

然后尹先生將近兩周時間沒有再來餐廳,他的規律是一周來一到兩次,這么長時間不來,領班和經理都覺得不正常,他們相繼找小雅了解情況。

“我不知道,那么多客人,我怎么可能都去打聽人家的隱私?”小雅沒有掩飾自己聽到這種詢問的不高興。和經理陰沉的面孔不同,領班和顏悅色地問她:“尹先生上次來有沒有說他這段時間要出差什么的?”

“不知道,沒說過!”小雅冷漠地望著墻上的壁紙,那里繡著一朵咖色的大郁金香。

擺脫領班的糾纏,她從樓梯上到了樓頂的露天平臺,靠在儲水池外面裸露的管道上,點了一支煙來抽。斜陽把對面樓群的一側涂抹成了金色,城市變成了金字塔的叢林,汽車喇叭聲在空氣中升騰,好像大海里喧囂的泡沫。她拿出手機來,在通話記錄里翻找到尹先生那天打來的號碼,把它存儲為“尹先生”,手指飛快地編輯了一條短信息:“你到底是神馬意思?”想了想,沒發出去,刪掉了。

那天尹先生還是沒有來。

下班回到家,洗過澡出來,看到手機上有一條添加微信好友的提醒,她覺得有些心血來潮,一邊用毛巾擦頭發,一邊點開看,對話框里寫著:

“小雅,我是尹南平?!?/p>

“原來他叫這個名字!”她沒來由地冷哼了一聲,嗤之以鼻,沒有通過他的申請。剛把手機扔茶幾上,楠楠從她房間出來了,盯著她的臉問:“你臉紅什么?是不是洗澡的時候摸自己了?”

尹先生再次出現在餐廳是將近一個月后的事情了,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兩個人,是三個人,他和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瘦小的男孩來的。坐下來,那女人一邊整理自己身上的名牌衣服,一邊不住呵斥小男孩,尹先生一直在端詳孩子,不時在他頭上摸一把。因為尹先生很長時間沒來,領班過來打招呼,看見是一家三口的樣子,就沒有多說,只是叮囑小雅做好服務。尹先生笑著說:“出國開了個學術交流會議,剛剛回來,帶家里人來吃個飯?!?/p>

小雅沒有朝他看,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孩子仰著臉大聲說:“阿姨好!”

女人看看小雅,數落兒子:“瞎叫,叫姐姐!”給小雅遞上一個賠禮的笑容,光線不夠亮,也還是能看到她眼角細細的紋路。

“沒事兒!”小雅又摸一摸孩子的腦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正在生他媽媽的氣,嘟著嘴不吭聲。尹先生接過小雅遞過來的ipad菜譜,抬頭問太太:“想吃點什么?”

“你看著點吧,別太辣,小孩不能吃?!?/p>

“我不怕辣!”孩子宣布。

他媽媽沒搭理他,把手機放在桌角,看著小雅說:“小姑娘給來一壺白水吧,小孩不能喝茶?!?/p>

“要熱水吧?”

“熱水吧?!?/p>

小雅拿來一壺熱水,太太接過去說:“自己來吧?!彼炎雷由纤械目曜?、勺子和刀叉都收起來,插到一個杯子里,倒進熱水去燙,又用熱水把三個杯子都涮了一遍。

“我去倒吧?!毙⊙沤舆^她手里的杯子來,去洗手間把水倒掉了。她回來時,太太拉著兒子去洗手間給孩子洗手了,尹先生已經在ipad上點好了菜。小雅接過ipad來,努力地露出一絲笑容,問他:“他倆有什么忌口嗎?”

“應該沒有吧,沒事,我沒點什么特殊的菜?!币壬?,笑得很輕松?!案陕锊患游椅⑿??”他問她。

“我去下菜單了?!毙⊙呸D身去了。

小雅很喜歡那孩子,他的一雙眼睛亮閃閃的,嘴巴也甜,不住地出腦筋急轉彎來叫小雅回答。他豎起一根小小的食指問她:“姐姐,為什么貝多芬彈鋼琴的時候從來不用這根手指?”

“是不是他有點殘疾,右手沒有食指???”小雅睜大眼睛望著他。

“不對,因為這根手指是我的,不是貝多芬的。姐姐你真笨!”他得意地笑起來,在椅子上滾來滾去。

“能不能好好吃飯?!”他媽媽呵斥他,但是這時候他不是那么聽話了。

尹先生出面調停,對太太說:“這小子今天吃得不少,大概看到這個姐姐漂亮了,把小雅夾給他的菜都吃光了?!?/p>

太太冷哼一聲說:“他就是個人來瘋!”

小雅把牛肉羹湯上了,尹先生對太太說:“小孩喜歡吃這個,我就點了,你嘗嘗,這里的牛肉羹做得很地道?!碧冉o孩子揭開盅蓋,探身看了看里面,半晌沒有放下蓋子,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怎么了?”尹先生問。

“我不吃香菜?!碧卣f。

“我去讓廚房重新做一道?!毙⊙趴匆谎垡壬?,彎腰去收太太面前的湯盅。

“不要了,我吃不下了?!碧焉鬃臃畔?,拿起了自己的手機,面沉似水,過于飽滿的胸脯起起伏伏。

尹先生溫和地勸她:“時間還早,重做一道吧,很快的?!?/p>

太太把手機反扣到桌子上,盯著他說:“你不知道我不吃香菜?你點菜的時候心思都跑到哪里去了?”

“我記得你開始吃香菜了???”尹先生依然笑呵呵的。

“我什么時候開始吃香菜了?香菜是半輩子菜,你咒我死???”太太單方面開始火力升級。

小孩敏感地覺察到氣氛的變化,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爸爸,你給我媽媽道歉!”

“好啦好啦,我道歉,就是一道菜而已,公共場合注意形象啊?!币壬纯葱⊙?,半開玩笑地告誡太太和兒子。

“對不起,是我的服務工作沒做好,您喜歡喝什么湯,可以贈送一道湯給您的?!毙⊙乓步o太太道歉。

尹先生緊著擺手:“不用了小雅,你那會兒問過我他們有什么忌口的,是我忘記了,不能怪你?!?/p>

太太誰也沒搭理,拿起自己的手機翻著,不再說話,手機屏的亮光讓她的臉上泛著青光。

“小雅,你去幫我們安排個果盤吧?!币壬σ饕鞯卣f。

小雅剛離開,太太把手機拍到了桌面上,盯著尹先生問:“你注意形象?你注意形象一晚上和一個女服務員眉來眼去、打情罵俏?”

尹先生頓時成了木雕泥塑,指指孩子說:“小孩在呢,你不要亂說話。小雅是打工的大學生,還是學西班牙語的,——就算人家只是個服務員,也跟咱們是平等的,你對我有氣,不要傷害別人好不好?”

“你心疼啦?就算我說的不對,你急什么?看看你那個做賊心虛的樣子!一晚上胳膊肘往外拐,是她伺候我們還是我們伺候她?”她拽起孩子來,“走,我們回家去,他愛到哪到哪去吧!”

孩子乖乖地讓媽媽穿上衣服,跟著走了,低著頭,一眼也沒有朝爸爸看。

小雅回來的時候,只剩尹先生一個人坐在那里,他抬頭看看她,略略有些凄楚地笑著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p>

“小孩真可愛!”小雅安慰他,把果盤放下?!拔乙恢币詾槟阌袀€女兒的?!彼f。

小雅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尹先生的太太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太太跑到十字路口,被一輛白色的車撞飛了,尹先生喊叫著跑過去把她抱在懷里。很多人圍成一圈看著,其中就有小雅自己。尹先生的太太渾身是血,她哀傷地望著丈夫問:“你還愛我嗎?”“愛,我愛你!”尹先生哭了,使勁地點著頭。他太太說了最后一句話:“你能不能像現在愛我這樣永遠愛我?”頭就垂了下去。小雅尖叫一聲醒了過來,大汗淋漓,心跳得快碰到天花板,她呼吸急促地掀開濕漉漉的毛巾被,探頭看了看窗簾的縫隙,好在外面天光已經大亮了。

小雅沒去餐廳上班,借口身體不舒服,打電話向領班和經理請了兩天病假,和一個追求她的大學同學一起去了遠郊的度假山莊。他們坐長途公交車去到離山莊不遠的鎮子上,然后徒步走向山莊,在外人看來,就像兩個年輕的背包客戀人。說心里話,她跟他是親近的,他從大二就開始追求她,是個性格開朗帶著一點點書卷氣的男孩,會逗她開心,人長得也帥氣,并且不像大多數“九零后”男孩那樣性別模糊、男女莫辨,——她特別受不了那些長得比女孩還漂亮,皮膚比女孩還好,神情舉止比女孩還嫵媚的“偽娘”男生,他算是班上甚至全年級比較像個男人的稀有動物了。

大三的時候,她在酒吧里結識了一個來自英國的大四留學生,并且很快成為了男女朋友,他為此而失落和頹廢,幾乎一個學期都不怎么和她說話。但是寒假結束回到學校,他跟春天一起回到了她的身邊,以一個男性朋友的身份恢復了和她的友誼,他跟她和她的外國男朋友相處融洽,他們一起去野游,一起到處品嘗中國的地方小吃。他們的友誼和天氣一起升溫,盛夏到來的時候,那個英國留學生畢業回國了,留下他來安慰她失戀的哀傷。那段時間里,她天天戴著耳機一遍又一遍地聽臺灣女歌手娃娃演唱的《漂洋過海來看你》,摘下耳機就和他討論畢業后去英國找他的計劃,他平靜而負責地給她出主意,提建議,不自覺地把自己定位到了她“閨蜜”的角色上。

就在他為她的精神狀況而擔憂的時候,她忽然交往了一個“印度阿三”,他和其他認識他的男生都震驚了,這一次他沒有能夠保持住風度,懷著惡意把他們嘲諷她喜歡“大鼻子”的癖好轉述給她,她乜斜著眼睛,嘴角掛著不屑的笑意對他說:“他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就算‘大鼻子’體味重,也好過那幫‘娘娘腔’吧!”說是這么說,爾后她并沒有和那個“阿三”有進一步的發展,不過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有時候也會叫上他。大概從那個時候起,她和他就成了超越性別和愛情的好朋友了,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自己也拗不過自己的任性,就是不想如他的愿。

但是現在她突然改變了主意,一心要在這次郊游中和他確立戀愛關系,她甚至在化妝包里偷偷放進了兩片安全套。并肩走在鄉間公路上,她看著他毫不知情、侃侃而談的樣子,心里充滿了隱秘的快樂。他們在一起總是輕松而愉快的,他習慣于對她言聽計從,他們之間無話不談,她甚至會和他討論自己經期的提前或者推后,而他也會適時地充當婦女保健專家的角色。

登記房間的時候,他要開兩個單間,她說不用浪費錢了,登記一個標間就好。他眼睛里閃過一絲的猶豫,然后照辦了?!澳阆雀读税?,回頭我紅包轉給你我那份兒?!彼靡獾貙λ鰝€鬼臉兒。上樓梯時他變得有點沉默寡言,她不斷地催促他,“走快點,走快點,我著急出去玩呢,多久沒出來了,都快憋死我了!”把行李扔到房間,簡單輕裝了一下,她就拉著他瘋跑出了旅館。

她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快樂,并沒有被刻意強調田園風格的度假景區影響到一丁點兒興致,他心事重重地跟著她,充當她的攝影師。他們漫無目的地瘋跑,中午來到一家偏僻的農家樂里吃土飯,她蹲到關著幾只即將成為盤中餐的兔子的鐵籠子前面,為它們的可愛和悲慘命運糾結,一切都是一個純情少女的天性使然。吃飯的時候,她淘氣地用訓練有素的表情和語調問他:“先生,請問您有沒有什么忌口?”他愣了一下,青春的面孔笑起來,回答說:“不要太辣就好,我就怕辣!”正好她要的一大盆麻辣小龍蝦端了上來,她兇狠地盯著他不說話,他吐吐舌頭,兩個人突然就爆發了大笑,笑得快滾到了地上,引得其他桌的客人側目。

然而午后她忽然像變了一個人,步調明顯慢了下來,輕佻的步子變得自信而有力,也不再傻笑,恢復了自己落落寡歡的一貫神情。他擔心地問她是不是不舒服,上午還高高興興的,怎么一下子就不開心了?

“沒有?!彼f,“我本來就是這樣子的,那個人不是我?!?/p>

他開始茫然不知所措,更加小心翼翼起來,展開導游地圖,建議她還有幾個好玩的地方應該去一下?!澳蔷腿グ??!彼涌炝瞬椒?,好幾次把他甩到了身后。到了一處老門樓跟前,她拿過他的手機說:“這里不錯,我給你拍張照吧,用你的手機,免得浪費流量發給你?!彼驹谀抢飻[了一個古代門神的動作,她舉著手機給他拍,就在那一瞬間,她看著鏡頭里這個高大帥氣的男孩,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為什么對他愛不起來,——他比她還大著一歲,但是她總覺得他是個需要自己去呵護的孩子,她自己并沒有指望被什么人呵護,她只是渴望有一個能夠和自己平等的人,不必呵護,能給自己一點人生的建議,能解答自己心里的困惑就好——而眼前這個男孩讓她覺得不平等,她仿佛比他要大著很多歲,在他面前,她覺得自己的心靈很蒼老,蒼老到想去摸一摸他的頭說:“What a lovely little boy!”

晚飯前,她推翻了自己行前擬定的所有的計劃,他們退了房,搭上了回城的最后一趟末班車。夜幕從山谷里升騰彌漫開來,她扭頭看看他,他坐在她旁邊,因為一整天的疲憊而昏昏睡去。她平靜地打開手機上的微信通訊錄,翻找到尹先生發來的那條等待通過好友驗證的信息,手指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通過驗證”,并把他的昵稱“荒原”改成了“尹先生”。她扭頭望向窗外,天地已經模糊起來,遠處的燈光和星光連成了一片。她往后靠靠,閉上眼睛想休息一下,手機來了一個微信提醒,是尹先生發來的:

小雅,你在哪里?

她懶懶地動著手指回復:“你還有別的吃飯的地方嗎?隨便哪里?!?/p>

“當然有。你在哪里我去接你?!?/p>

“不用了,告訴我地址,一會兒我自己去?!?/p>

“好的,我到了微信給你發個位置?!?/p>

“但我要AA制,你要尊重我?!?/p>

“好的,隨你,一會兒見!”

他發了一個愉快的表情,還有一個握手表情。

“神經,你以為這是外交談判呢!”她露出了嘲諷的微笑。

出來長途汽車站,她和男孩告別,男孩去坐地鐵,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在城市的光影里循著尹先生微信發來的位置穿行。

見了面,她疲憊的樣子讓他感到驚訝和擔憂?!拔胰ラ_個房間,你先去洗個澡,然后我們再吃飯?!彼ㄗh道:“我在餐廳點菜等你?!?/p>

她點點頭,看著他那焦灼的樣子,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他給她倒了杯水,去了酒店的總臺,很快回來,拿著一張房卡遞給她,告訴她樓層和房間號碼。她看看他,落出一絲譏諷的笑,沒有說話,接過房卡來背起自己的包走向電梯。

他目送著她進了電梯,略有些顯大的鼻子在白皙的面孔投下藍色的陰影,沉思的眼神使他顯得表情嚴肅。他在餐廳坐下來,沒有急于點菜,怕她來了之后菜品涼了,只要了一瓶紅酒,全部醒了出來,給自己和她的杯子里都倒了一點,端著杯子小口呷著,若有所思。那會兒他剛帶著另一個女人到了小雅的餐廳,領班告訴他小雅請假了,他不好當著別人的面追問小雅請假的原因,正在失落,手機屏亮了一下,小雅通過了他的微信好友驗證。他馬上問她在哪里,和小雅約好后立刻找借口告別了那個女人,匆匆趕到這家酒店。和他預想的一樣,小雅的狀況讓他感到擔心,他并不知道這一天在她身上發生了什么樣的事情,他知道的是她這個時候需要他,一個她并不知底細的“陌生人”。

沒有耽擱多長時間,她從電梯里出來了,套著一件灰白色的毛線衣,衣服上的風帽戴在頭上,遮著她小小的臉,有兩綹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頰上。她走過來,沖他咧了咧嘴角,他起身過去給她拉開椅子,扶住椅背讓她坐下。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乳白色的茶壺來給她的杯子里倒茶,她把風帽擼到腦后,露出剛剛洗過澡而紅潤的臉蛋,伸出手去說:“我來吧?”

他溫柔地看看她,笑著說:“這不是在你的餐廳,今天沒有顧客和助餐生,只有一位女士,和很榮幸能為她服務的紳士?!?/p>

她被逗笑了,哼一聲說:“你隨便吧!”拿出自己的手機來玩。

他叫過服務員來點菜,捧著菜譜問她:“你點還是我點?”

“你點吧,付賬的時候我們AA制就行?!彼粗謾C說。

他沖服務員笑笑,開始翻閱ipad菜譜。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在那里認真地點菜,用毫無感情色彩的嗓音告訴他:“我不吃海鮮??!”

“???想不到你也有忌口!”他露出很驚訝的樣子。

“怎么啦,我就不能有忌口嗎?我又不是豬!”她很不忿。

他警告她:“說話注意點啊,不要傷害別人!”

“對不起,我忘了你百無禁忌了!”她翻了一下眼睛,“你點吧,我不說話了?!?/p>

點好菜,他端起紅酒杯和她碰,問道:“聽說你請假了,出什么事情了?”

“我能出什么事情,一個助餐生!”她露出譏誚的笑容。

“是不是感情出了問題,和男朋友鬧別扭了?”

“差不多吧,如果他算是我男朋友的話?!彼蛄克幌?,發現他笑的時候眼睛下面的臥蠶很好看,不知道為什么就想虐他一下。

“吵架也是甜蜜的愛情啊,你還小,將來就知道人年輕的時候有多么的美好了?!?/p>

“我最討厭別人把我看成小丫頭!年紀小就說明內心和思想不成熟嗎?”她按計劃發飆了。

他始料不及,有些愣神,認真地研究著她的神情,有些結巴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有大把的年華可以用在體驗人生的美好,你……”

她有些于心不忍了,決定放過他,打斷他說:“我找你沒別的意思,就是有些人生的困惑想請你解答一下?!?/p>

他不能判斷她真正的用意,感到桌面上正在出現一條巨大的鴻溝,那就是年齡差距造成的代溝了。他覺得自己正在慢慢變小,開始有些仰望她的感覺。

“謝謝你不把我當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我想問問你是怎樣成為一個成功人士的,為什么我無論怎樣努力,身邊的人都把我當個孩子看?我不想花父母的錢,想自己打工賺錢上研究生,我爸媽和所有親戚都說我是在大城市待得心野了,貪玩不會回鄉;我給餐廳經理和領班提出改進服務的建議,他們反過來勸我不要著急升職,安心把助餐生做好;我跟同學講想考比較文學研究生,畢業后爭取去駐外文化機構做翻譯工作,他們都勸我不要好高騖遠,先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養活了自己再說!為什么他們都不相信我,就是因為我年齡小,就認定我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丫頭嗎?”她神色平靜地說完這些話,臉上的紅暈開始向著脖頸蔓延。

他認真地傾聽著,等到她說完,和她碰了一杯,用慣有的莊重神情和溫情眼神望著她,問道:“先不要管別人,你相信你自己嗎?”

“有時候吧?!彼f。

“那就足夠了,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其他的都不重要。因為你要實現的是自己的理想,和別人沒有關系,干嗎那么在乎別人相不相信你?我二十八歲的時候應邀成為一個精英俱樂部的成員,興致勃勃去參加大會,結果發現越來越不對勁,那些成員里,要么是年少得志的官員,要么是全國有名的演員,就連那幫比我小很多的“80后”姑娘,遞過名片來都是公司的老總,更不要說身價數十億的富二代!面對他們,我越來越失落,越來越灰心,越來越不自信,后悔死來參加這個俱樂部了。但當聚會活動結束后,回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當中,我很快又恢復了按照自己的理想奮斗的狀態,離開那個場域,那些壓力和自卑都蕩然無存了。十年后,我成為全國有名的學者,再看當年那些風光無限的人物,有的破產了,有的鋃鐺入獄,有的消失無蹤,當然也有依然風光的,但更多的止步不前。于是我明白了,人們臨時聚集在一起的時候,都習慣把自己的優勢最大化,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來,面對那么多人優秀的一面,是個人就會感到壓力和自卑,但那些人頭上的光環未必都能夠持久,一時的風光與否畢竟只是短暫的假象,我們還要依賴離開后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按步就班地前行,最后的優秀和勝出靠的是自己堅定的信念和強大的自信?!彼似鸨觼砭此?,揚揚眉毛說:“哪有浮云能遮皓月?一時的不被人理解和認可完全可以轉化為奮斗的動力。Believe in life, believe in yourself!”

她想一想,端起杯子回敬他:“你說的好像有道理?!北乜煲吹绞窕ㄒ话愕淖齑綍r,她停下來看著他問:“你相信自己嗎?”

“我做事情只尋找一種支持,那就是自信?!彼麑W⒌赝?,“而且,我相信你!”

她笑了:“我用不著你相信我!”

服務員把菜放到了桌子上,他親自給她布菜?!安挥媚?,我自己來!”她把自己的餐盤端得高高的拒絕他。

“好吧,你年輕多吃點?!彼畔驴曜?,把菌湯盅放到她面前,“多喝點湯吧?!彼嫠议_盅蓋,抬起頭時卻發現她把頭后仰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他以為她嫌他啰嗦才這樣,就沒說話,自己開始喝湯。喝了兩勺覺得不對勁,推開椅子走到她身邊去,蹲下來低聲問她:“小雅,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我是特殊體質,不能喝酒?!彼⑽⒈犻_眼睛看他一眼,又閉上了。餐廳里依稀播放著李宗盛的《漂洋過海來看你》,她覺得自己被這首歌擊中了,一動也不能動。

“???怎么不早說!要去醫院嗎?”他緊張起來。

她抬起一只手掌來輕輕擺一擺,低聲說:“沒事,老這樣,休息一會兒就會好的?!?/p>

他這才發現她從臉到脖子都變得通紅,好像被熱水燙過,趕緊招手叫過服務員買單,把自己和她的手機都裝進包里,扶著她站起來,向電梯口走去。她推開他,用一只手拽著他的袖口,執拗地保持著步態的穩定。他按下電梯按鈕,電梯開了,兩個人走進去,她“哐”一聲就靠在了轎廂上,依然不讓他來攙扶。到了樓層,她又先走出電梯,一邊低著頭走,一邊在口袋里摸著房卡。

“我來開門吧?!彼斐鍪秩?。她把房卡給他,靠在門邊等著,一邊瞇縫著眼睛打量他。

進來關門的時候,她已經在門廊里順著墻壁溜了下去,抱著頭坐在了地毯上。他把包和外套遠遠地扔到了沙發上,蹲下來抱起她?!安灰?!”她掙扎了一下,他已經把她輕輕地放在了床上。

“我冷?!彼s著說。

他拽過被子來給她蓋上,又走過去把空調熱風打開。

她躺在那里,身體一直在發抖。聽見他在吧臺那里開啟純凈水往熱水壺里倒,發出各種聲音來。過一會兒,他來到了床邊,把一杯兌好的溫水放在床頭柜上,站在那里默默地望著她。

“要喝水嗎?”他問她,嗓音有些干澀。

她閉著眼睛躺在那里,雙頰通紅,鼻孔里呼出灼熱的酒氣。他站在那里望著她,聽見自己的腕表發出“嚓嚓”的聲音,清晰而響亮。

良久,他慢慢俯下身子,輕輕地吻住了她那兩片滾燙的嘴唇。

她微啟薄薄的嘴唇迎合他,她嘴唇的生澀令他印象深刻。就在他將要抬起身子時,她伸出胳膊來攬住了他的脖子?!拔液美??!彼秳拥酶觿×伊?。

“等等?!彼袟l不紊地脫去她的外套,內衣,把她裹進了被子里,又飛快地脫去自己的衣服,撩開被子一角鉆進去,把她滾燙的小身體緊緊地抱在自己懷里。她慢慢地放松下來,脖子上的紅潮漸漸消散了,睜開眼睛看看他的臉,伸出手臂去緊緊地箍住他的腰。就在他要進入她的時候,她突然從他懷里滑出來,抱著自己的膝蓋吩咐他:“你去洗手間把我的化妝包拿過來?!?/p>

他笑著看看她,在她嘴唇上親了一下,跳下床去了洗手間。他把化妝包遞給她,鉆進了被子里,她在被子里露出兩只手來,用細細的手指拉開拉鏈,拿出兩片安全套遞給他。他愣在了那里,睜大眼睛問:“你身上怎么會帶著安全套?”

“原本不是給你準備的!”她露出頑皮而凄楚的苦笑。

她用浴巾裹著自己,下床去洗手間,腿一軟坐到了地上,自己笑起來。他探身把她拉起來,叮囑道:“不要光著腳跑,把拖鞋穿上!”她不聽話,光著腳跑去了洗手間。

回來,他們開始聊天。她審視著他說:“你應該不僅僅是個教授吧?我看我們學校的教授沒你這么多的交際啊?!?/p>

他笑笑:“我還擔任一家掛靠政府機構的學術交流中心主任,之前我是在政府部門工作的,后來才調到高校當教授?!?/p>

“怪不得你身上有公務員的那種勁兒,我不喜歡!”她對他聳聳鼻子。

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她盯著他滾動的喉結,聽見他甕聲甕氣地說:“寶貝,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那么孤傲?我怎么覺得你是個缺少關愛的孩子,從小你父母不關心你嗎?”

“你猜對了!”她毫無感情色彩地回答他,他的話讓她臉上還不牢固的溫順瞬間消散了,恢復了那種落落寡歡的神情。

“怎么回事,你爸爸媽媽離異了嗎?”他抱緊了她。

“沒有也差不多吧,他們太忙了,根本就顧不上我!”她并沒有抱怨的語氣,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你也要理解他們,這世上真正幸福的家庭有幾個呢?絕大多數都是為了孩子在努力維持著?!彼p輕地嘆口氣,拂動了她額前的散發。

“那你呢?也是這樣嗎?”

“你不是看見了嗎?”他苦笑。等了等又說:“總有一天,你父母會后悔的,他們會補償你的?!?/p>

“哼哼,他們已經后悔了!”她鼻子里發出嘲笑。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p>

“當然來不及了,我已經不需要在他們身邊,也不可能在他們身邊了?!?/p>

“你還可以給他們一個機會?!?/p>

“沒機會了,他們自己把機會錯過了?!?/p>

他越抱越緊?!拔铱齑贿^氣來了!”她抱怨道,“你要把我嵌進你的身體里去嗎?”他低低地回答:“我心疼你得不行,我要把你嵌進我的胸膛里,像呵護我的心臟一樣呵護你!”

“你對我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她掙開他,冷冷地看著他問。

他嘆口氣:“我要有個女兒的話,差不多跟你這樣大了?!?/p>

“草泥馬,你變態??!”她推開了他。他去攬她,但是她已經坐了起來,用一種研究的眼神審視著他,皺起眉頭說:“我怎么覺得你不是個真實存在的人,你是我的夢魘!是的,你不是個人,你不應該存在,你是我做的一個夢!”她莫名驚駭地跳到了床下,雙臂緊貼著身體,一直向著窗簾退去。

他的心被深深的憐愛攥得生疼,跳下床去一把攬住她,不住吻著她的發絲,輕聲低語:“寶貝,我愿意成為你的一個夢,在你夢醒的時候消失不見。就讓我消失不見吧!”

她卻笑起來,輕輕推開他說:“我跳個舞給你看吧,這些年我唯一沒有放棄的就是跳舞了?!?/p>

他回到床上去,把地毯讓給她。她揚起下巴,舒展雙臂,踮起腳尖來做了一個旋轉的動作,但是旋即又嬌羞地撲到了床上來。重新抱住她的那一刻,他全身都洋溢著幸福的快感。

她偎在他的懷里,忍不住親了他的臉頰一下,想起什么來,拉開點距離望著他的側臉問:“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說吧?!彼驗閼z愛她嬌小的身體想把她抱得更緊一點,她執拗地用胳膊支撐著、抗拒著,有些撒嬌也有些賭氣地說:“哎呀,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他轉過臉,望著她星星般閃爍著的眼睛。

“你到底有過多少女人?”

“我不知道,沒有數過?!?/p>

“你為什么要這樣,不累嗎?”

他輕輕笑了一下,好像還嘆了口氣,望著天花板說:“我在尋找人的生命里最不可缺少的一樣東西?!?/p>

“漂亮女人嗎?”

“不是,是愛情?!?/p>

“我能不能把這看成你找女人的借口?”她快要冷笑起來,準備背轉身去了,但他用有力的臂彎鉗住了她。

“我在四十歲之前,追求過很多東西,成功,事業,權力,金錢,幸福,名譽,地位,女色,樂此不疲,也還算慢慢都得到了吧,但是就在一兩年之前,我突然發生了一次精神危機,覺得自己為之所奮斗的這一切,都不是生命里永恒的東西,都不是我真心想要的,我變得苦惱和憂郁,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直到有一天我在陪老婆、兒子看電影的時候,被一個鏡頭擊中,突然醒悟到人的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是愛情,而愛情也是我們為了得到其他東西時最習慣犧牲的,——絕大多數人的人生就是個買櫝還珠的過程,為了那些物質層面的東西,那些虛榮的東西,把最寶貴的東西忽視和犧牲了。我很困惑,我們是如何做到沒有愛情也能活著的?”

他注意到她的安靜,扭頭看看她稚氣未脫的精致面孔,她正圓睜著眼睛,嘴里輕輕地嘟噥著。

“你在干什么,小寶貝?”他問。

“哎呀!”她翻翻眼睛有些羞澀地笑了,“我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你剛才說的話翻譯成了西班牙語,都怪你的語速正好合適翻譯,讓我產生了職業的條件反射!”

他忍不住親吻了一下她花朵般的嘴唇。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問:“那你找到了嗎?”

他又嘆了口氣:“我不能確定,有時候我覺得那是愛情,可很快又會覺得不是那么回事;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但很快又失去了。我不知道,也許愛情就是在不斷地得到和失去中存在的吧。你呢,你們‘90后’怎么看待愛情?”

“喜歡就是了吧?!?/p>

“那你喜歡我嗎?”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問她這一句,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鼓了鼓勇氣,并且預見到自己聽到否定回答時暗自沮喪的心情。

“要聽實話嗎?”她調皮地朝他眨眨眼。

“當然,說吧,沒事?!?/p>

她突然很嬌羞地鉆進他的臂彎里,在那里甕聲甕氣地說:“你從一開始就很吸引我,但我不喜歡你白天的樣子,你的表情,動作,說話的語氣,我都不喜歡;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你在床上很溫柔,我喜歡你在夜里抱著我,撫摸我,和我做愛?!?/p>

“那你不是很分裂?喜歡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上床?”他忍住揪心的隱痛,和她開玩笑。

“才不是,我覺得夜里的你和白天的你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從來沒有把你倆統一過?!彼扉_手臂緊緊地抱住他,“你知道嗎,我覺得現在的你根本就不是經常來餐廳吃飯的尹先生?!?/p>

“那怎么辦,我們不能一見面就上床吧?”他開了一個凄涼的玩笑。

“我喜歡我倆像這樣抱在一起,但我會突然想不起你是誰來,你是誰呀?”她用一種無辜的眼神望著他。他看著她,胸中再次澎湃起柔情來,轉身攬住她,輕輕地壓在她身上,開始和她做愛。

她那么柔情,像一道清亮的小溪流淌過他胸膛化作的山谷,有那么一刻,她睜開迷蒙的眼睛,用無限美妙的聲音問他:“你是誰呀,我怎么不認識你?”

他一下子抱緊了她,把臉埋進她頭邊的枕頭里,讓滾燙的眼淚滲入枕頭,借以保留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

有一會兒他快要睡著了,她俯在他臉畔的枕頭上,對著他的耳朵輕輕說話,氣息微微地吹拂著他的耳廓,他仿佛聽見她在低低地說:“有時間你帶我去冰島看看好不好?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想去看一次冰雕展,可是我爸爸媽媽老是顧不上……”

“什么?去哪里?”他朦朦朧朧地問了一句。

“沒什么,你睡吧?!彼谒哪橆a上親了一下,像只小貓一樣瑟縮到他的臂彎里,他下意識地摟住了她,沉沉睡去。

尹先生醒來的時候,小雅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洗手間的燈亮著,他以為她在里面,就輕輕地喊了她一聲,沒有人回答。尹先生走進洗手間去,沒有看到小雅在里面,他在鏡子前面站了站,轉身出來,從床邊走過去拉開窗簾,想確定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到底是自己夢見了和小雅在一起,還是小雅夢見了和自己在一起?或者正像小雅在夢中說的那樣,他本身不是一個存在過的人,他只是小雅的夢魘?他不能確定。

白晝的光芒從乳白色的紗簾里透射進來,尹先生不由瞇了一下眼睛,他背轉身去,看到床頭柜上的便簽紙上有兩行字。尹先生走過去拿起來看,是小雅留給他的,上面只有一句話:

Believe in life.

如果有一天我對這個世界失去了熱情,記得告訴我這句話。

(責編:周朝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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