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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村歉意

2017-11-25 02:29安昌河
作品 2017年8期
關鍵詞:天成白糖老三

文/安昌河

秦村歉意

文/安昌河

安昌河四川安縣人。著有長篇小說《鳥人》《鼠人》 《我將不朽》 《羞恥帖》等?,F在綿陽市安州區文化館從事文學輔導和創作工作。

1

差不多已經曉得了原因,王多亮覺得還是有必要住上一夜,把情況再摸清楚一些。秦天成匆匆要走,去某個地方打一場必要的麻將,他說正好,你晚上幫我盯著點兒。到底不放心,秦天成在起飛前,又安排了他秘書小唐和事務部黃部長過來。

秦開泰還在睡,打著輕輕的鼾聲。

“你看,多像個嬰兒呀?!碧泼負溟W著長睫毛,低聲感嘆。

根據他們已經掌握的規律,秦開泰醒來大概還得個把鐘頭。問護士,說可能不止,早上會診的時候調整了治療方案。

黃部長和唐秘要陪王多亮去醫院對面一家酒店,王多亮扭捏,說隨便哪里整碗面條吃了就是。

早有幾個人恭候在那里了,挨個自我介紹,都是秦天成的骨干心腹,敬酒的時候一個個都弓著身,態度誠懇,稱王多亮是父母官。王多亮一再告誡自己,管住嘴,來這不是吃喝的。但是扛不住勸。好酒就是好酒,不上頭,肚腹暖烘烘的,給人很幸福的感覺。唐秘遞給王多亮一張房卡,問他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王多亮接過房卡看看又還給了唐秘,他曉得就是給個金鋪銀鋪也不能去臥著。今天晚上很關鍵,他得跟秦開泰在一起。

秦開泰還沒醒來。

黃部長陪王多亮坐了一會兒說要回去看材料,王多亮執意要送他下樓,回來見唐秘正在卸妝。一男一女兩個陪護要借這機會去吃東西?!跋劝阉闯鰜戆??!碧泼貙χR子,小心地護理長長的眼睫毛,瞥了王多亮一眼,“你實在不去酒店住,就只好躺里屋啰?!薄拔抑?,我知道?!蓖醵嗔撩Σ坏貞?。

病房很大,里外三間。里間是秦開泰住的病房,很大,都可以跑馬了。除病床外,還有兩張硬鋪板床和一個長條沙發。外間是會客廳,幾個沙發,一張床,一張辦公桌。下午秦天成介紹了,他有時候也在這里辦公和會見客人。剩下的一間是衛生間,也很大,馬跑不了,遛狗沒問題。

男陪過來跟王多亮講,水果洗好了,請他外頭吃。

唐秘卸妝完畢,一身睡裙,翹著大白腿坐沙發上捧著個水果盤。女陪一邊給她鋪床,一邊和她閑聊,“最近老忙吧,幾時不見你來呢?!碧泼匾Я艘豢诠?,“這話不敢亂講的,咋說幾時不見我來呢?我不天天守這兒么?我生活就兩點一線,公司——醫院,醫院——公司?!迸阙s緊道歉,“你看我,咋就不會說話了呢……”

屁股剛一挨沙發,瞌睡就上頭了,眼皮老往一起碰。見唐秘注意到了自己,王多亮不好意思起來,“這酒哇,后吹還是強吶!”

男陪過來說秦開泰醒了。

唐秘正指揮女陪將一張面膜往臉上敷,側耳聽了聽,叫她繼續。

秦開泰眨巴著眼睛,瞅瞅這里,瞅瞅那里,像剛落地的小孩子,正在熟悉身處的這個環境。

“秦老太爺,認得我么?”王多亮手把床沿,俯身看著他。秦開泰的眼珠子落到了王多亮的臉上?!昂煤每纯?,認得我么?”王多亮整整衣裳,抓抓頭發,“沒認出來哇?也難怪,二十年了,我這是頭回見你呢?!蓖醵嗔链蛄藗€哈哈,“王漢民你總曉得嘛,我是他的幺兒。你還在村里那陣,我在部隊上……”

王多亮講了半天,秦開泰的眼珠子始終沒有移開他的臉。那樣子,像是聽得極其認真,又像是根本就沒往耳朵里去。王多亮有些撐不住了,不曉得接下來該講還是不該講,或者該往哪里講。男陪就像看不下去了似的,過來跟他講,“你一邊歇會兒吧,”他指指旁邊的沙發。王多亮覺得這就離開,似乎有些不合適?!八€在醒藥,聽不見?!蹦信阏f?!皶郁[?”王多亮希望能多了解了解。男陪抬起手腕看看表,“再等個把小時你就曉得了?!?/p>

2

兩個小時過去了,秦開泰都還沒開鬧。王多亮坐不住了。前一個小時他困得要死?,F在他清醒得要死,腦殼里清泉溪水一樣淌著許許多多明亮清冷的想法。不是說剛剛經過專家會診,調整了什么治療方案么,是不是就此有起色了呢?是不是就此不再哭鬧喊叫了呢?如果是的話,該咋個辦?秦天成還會履行承諾么?

“咋個還不鬧呢?”

男陪沒聽見,他睡著了。王多亮忍不住捅捅他。男陪迷瞪片刻,四下看看,很清靜,嘆口氣,苦著臉,“老哥,啥事嘛,熬夜老火的話……”

“都三個多小時了……”

“咋個嘛?!?/p>

“你不說等個把小時他就要鬧么?”

“不鬧還不好么?”男陪搞清楚了王多亮的焦慮,瞪著他,“你啥心態哦?!?/p>

王多亮嘿嘿笑,“我來,就是專門看他咋個鬧的,要不然,我這個時候還不在酒店里躺起?”

想想也是。男陪打了個哈欠,“你放心嘛,會鬧的!”又打了個哈欠,嘴角扯得老長,眼睛一閉,繼續睡去。

王多亮去了外間。唐秘松松垮垮趴在那兒耍手機,胸口敞得像禮堂,女陪在給她做按摩,背上拉鏈扯到了腰底。王多亮瞟了一眼,心口像被杵了一拳,趕緊退回病房。呆立片刻,感到下腹鼓脹異常,正要出去找廁所,秦開泰終于出聲了。

他先是像尾巴被踩住了的貓一樣,“嗷”了一聲。接著“嗆嗆”地咳嗽幾聲,隨即開始了呻喚,“哎喲,哎喲”,身子也蠕動起來。他叫喚的聲音越來越大,整個人也從床上坐了起來……

就像他們事先跟王多亮講的那樣,秦開泰開始了哭叫,“莫這樣嘛,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哇!”他舉著兩手,在眼前東遮西擋。就像誰在拿棍子捅他,戳他?!澳蛄寺?,哎喲,哎喲……”他抱著腦袋,就像是為了躲避鞭子,一筋斗翻下床,連滾帶爬鉆到了床底下。

“看見沒有,就是這個樣子的!”男陪說。

“是哪個打你?”王多亮趴下身子,看著床底下蜷縮成一團的秦開泰。見有人看自己,秦開泰趕忙閉上眼睛,別過臉去。王多亮探長身子,抓住了秦開泰一點衣角,“秦老太爺,出來,我們好好擺談擺談?!鼻亻_泰就像被火燙了一樣,發出一聲嘶叫,掙脫王多亮的抓扯,弓著身子,抱著雙腳,頭腦拼命往肚皮里緊縮。

“秦老太爺,我是王多亮,王漢民的幺兒,住在秦村阿彌寺的。阿彌寺曉得哇?下頭是和尚壩,你們老家不是和尚壩邊,挨著秦河的么?再過去個山梁子,就是三清觀嘛……”

一見王多亮坐下了,秦開泰嚇得就像炸毛了的野豬,轟一下蹦起來,腦袋撞在床上,嗵一聲,接著是他撕心裂肺的慘叫,“莫打哦,打死人啰,哎喲,救命哦!”

“我說,你這樣要不得,傷了他呢?!蹦信悴桓吲d了,上前用腳尖踢了下王多亮的屁股,“你隔遠點哈,你把他整傷了,我們咋交票?”

唐秘過來了,臉上還蓋著面膜。她把臉對著女陪,女陪拿個瓶往她臉上噗噗噴幾下,她雙手一邊拍,一邊低下身瞧,“嗨,老人家氣力足呢,整出這大響聲哈?!?/p>

“喊醫生整一針么?”女陪蓋上瓶蓋,低聲說,“叫得比哪回都厲害呢?!?/p>

“不急嘛,”唐秘啪啪地拍著臉,看看王多亮,一邊往外走,一邊講,“看仔細哦,好好研究哈,看咋個整。嗨,我的耳機在哪里?”

是得好好研究下,不然,就等于白來了。

“秦老太爺,你安靜下嘛,你聽我講嘛……”

秦開泰爬出床下,鉆到了墻角邊。

“我跟你講,我是秦村的村長,你跟我講,是哪個打的你,你把名字說出來,我來收拾他!”

“你還問個錘子呀,他要敢講,或者他要曉得講,早講了!”男陪有些生氣。

秦開泰抵在墻上,使勁蹬腿,像是要把自己楔進墻里,“莫打了嘛,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就那么歇斯底里地哀嚎,眼睛緊閉,雙手擋在面前……簡直就像被鋤頭棍棒逼進絕境里的落水狗。

王多亮的額頭滲出了密密的汗珠,扯衣袖揩了一把,看著男陪,“他不講,咋整呢?”

“咋整?只能由他亂叫呢。也不敢逼急了,他會撞墻的!”男陪就像外國人那樣聳聳肩,攤攤手。

王多亮受不住了,感到下腹就要炸裂了,只得丟了秦開泰,夾著兩腿,撮緊屁眼往衛生間跑。衛生間正被唐秘占著。正要去外頭,一陣嘩啦聲,門開了,唐秘叼著煙,瞇縫兩眼,看著王多亮,“咋個?”她扯了耳機,“找到問題的關鍵沒有?”

3

回到秦村,王多亮趕忙召集治安委員打槍眼、文書玻璃猴子和婦女委員白糖包開了個緊急會議——

“今天的會議議題很簡單,誰傷害了秦開泰?”

都看著王多亮。

“事情是這樣,三天前,我接到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說我姓唐,三愛集團公司董事長秦天成的事務秘書,董事長請你來愛城談點要緊的事?!蓖醵嗔撩黠@有些激動,盡管強作鎮靜,還是沒辦法克制聲音發顫,“聽清楚了么?三愛集團呀,秦天成呀!”

三個人眼珠子一下子都亮了,“秦天成”和他的“三愛集團”就像一道光,從腦門照透了他們。

秦天成是誰?土生土長的秦村人!愛河流域著名的富豪!名下的“三愛集團”有七八個子公司,房地產、教育、生物肥料、化工、農業開發、貨運……每個公司都像個印鈔機。他也好善樂施,捐錢鋪公路、架橋梁、修學校、蓋醫院,幫貧困學生……但是,他從來沒往老家花一個子兒。

王多亮剛當上村長那會兒,帶了不少秦村特產,什么長田酒米、紅壤土花生、臘蹄髈,專程去愛城拜訪秦天成,秦天成根本就不見他,說時間安排不過來,東西也不肯收,說無功不受祿,收下就是“不要臉”。至于投資捐助的請求,答復干脆無情,“沒有合適秦村的項目”。王多亮不甘心,三番五次向秦天成發出邀請,希望他回老家走一走,看一看。每次的結果都一樣,杳無音訊。

咋個回事呢?

“還說吃水不忘挖井人呢,我看這龜兒子骨子里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家伙!”打槍眼嘆著氣。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看他風光到幾時!”玻璃猴子發聲冷笑。

王多亮覺得他們眼水不好,這也正是自己為什么被選上村長的原因吧。他暗中思忖,覺得事情肯定比想象的復雜。在處理復雜問題的時候,王多亮有一套自己的辦法,就是站在問題的反面去看問題,再說通俗點兒,就是“將心比心”、“換位思考”?!叭绻沂乔靥斐?,秦村是生我養我的老家,我功成名就為什么不回來顯擺顯擺?光宗耀祖,造福桑梓,不是每個成功人士都樂意干的事情么?我為什么連腳板印都不愿意回來踏下一個?”思來想去,王多亮覺得,他多半是當年干下了什么丑事,沒臉皮回來?;蛘?,誰得罪他到骨子里去,他厭惡回來!

王多亮開始了暗中調查。

王多亮以為能在村子里找到秦天成小時候的玩伴,一個都沒有。眾口一詞,“那家伙怪毬的很,又臭又臟,誰跟他耍呢?”找到他的小學同學,眾口一詞,“那家伙怪毬得很,喊他裝聾子,問他裝啞巴?!眴柛蛇^啥壞事丑事沒有,都搖頭。十五歲,秦天成考上了土鎮,之后考上了愛城。從此,他就像個過客,逢年過節,在秦村短暫停留一天兩天。他不跟人往來,不跟人打招呼,喊他也不應聲,他的兩眼,不是看著腳尖,就是看著天空,秦村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

二十年前,秦天成的爸爸秦開泰也離開了秦村。離開的時候,據說連門都沒鎖——現在想一想,這是拋家棄業的表現啊。院墻被風吹倒了,沒人回來。房梁被雨朽垮了,沒人回來。最后他們家的壇壇罐罐鍋碗瓢盆,破的沒破的都被人拿走了,房上的瓦也被揭走了,檁子椽子成了放牛娃的烤火柴,還沒人回來。最后,一場暴雨,他們的房子成了一片廢墟,上頭很快就長滿了青苔和雜草……始終沒人回來。他們決計是不要這個家了,不要秦村了。

啥原因?

有人得罪了他們!他們厭惡得罪他們的人,他們厭惡秦村。誰得罪了他們?根據王多亮的調查,是整個秦村的人!

——他王多亮也有份!

人類能夠持續前進,創造一個又一個偉大和輝煌,絕不是光憑記憶和科技,而是寬容!如果這個社會不寬容,如果大家和你一樣狹隘和偏激,一樣記恨舊事怨恨歷史,一樣厭惡你們,那么,你這個愛河流域的大富豪哪里來的?

“我到愛城后,秦天成專門到車站接的我。我當然要先關心一下他的爸爸,秦老太爺身體好???秦天成說我這就帶你去醫院看他。我說住院啦?啥病呢?秦天成說啥病還具體搞不清楚,很兇!”

王多亮接著講,到了醫院,秦天成首先把他介紹給了秦開泰的主治醫生,不是一個,是三個,都是留過洋的博士。他們講,秦天成每年都會帶他爸爸來做體檢,老人家各項指標都不錯,就算有點毛病,也都是年紀大的人該有的,屬于功能減退引起的器質性疾病,在可控范圍。但就在三個月前,秦開泰的情況突然糟糕起來,不分時間地點,毫無征兆地就吆喝、慘叫、嚎啕大哭。初步診斷是老年癡呆癥。經過一陣子的治療,病情并沒有得到控制,情況越來越糟糕,哭喊慘叫的動靜越來越大,而且還往墻角里藏,往床底下藏……

“他們的診斷是他患了‘被迫害妄想癥’?!币宦犌靥斐傻恼Z氣,就曉得他對這三個醫生明顯不滿,“我認為他現在的癥狀是‘被迫害后遺癥’!我小時候見過他怎么被批斗,我也見過他身上的那些累累傷痕……”秦天成的眼中泛起了淚光,他克制住情緒,吁嘆一聲,“他從來不跟我談論往事,我問他也不講。從他緊閉的嘴巴和沉默的神情,我就知道,那些批斗只是小事,他受過的折磨和痛苦遠非我所想象。否則的話,為什么他都垂老成那個樣子了,還如此恐懼呢?”

“誰說不是呢?”三個醫生深有感觸。

“請你來的目的——”秦天成握住王多亮的手,“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投資秦村么?捐助秦村么?如果你能搞清楚究竟是誰傷害了他,將那個惡毒的可怕的影子從他的腦子里清除出去,讓他可以安靜地閉上嘴巴安詳地閉上眼睛,那么,一切都不是問題!”

4

誰傷害了秦開泰?其實大家都心里有數。就連白糖包這個外頭嫁過來的都曉得些根底,“聽說你們當年把人家整得很慘啊,說有個婦女還喂他月經血呢!”

打槍眼的臉一下紅了,垂下腦袋裝煙。

“你就是把人家打一頓嘛,也不能拿那東西去侮辱呀!”白糖包還在提說。

玻璃猴子戳了她一下。

“咋個?”白糖包細眼一瞪,“還說不得???說不定秦開泰躲的、怕的,就是那個婦女呢!”

“說得,有啥說不得?!贝驑屟蹓簩崯熷伬锏臒熃z,叼上煙袋嘴,劃著火柴,吧嗒吧嗒吸兩口。因為斜視,打槍眼看什么東西都像是在瞄準。他瞄準了白糖包,“那個婦女是我媽,要是沒死,我把她背愛城去,去下跪磕頭!可是現在……總不能鏟墳鞭尸嘛!”他瞄準了王多亮。

“那是形勢所逼,也是認識所限,那時候整他,是進步的表現,是積極的表現……”玻璃猴子也看著王多亮,“那時候誰不整人呢?都在整。我記得,我們一幫小娃娃,也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喊口號嘛。你不是還帶領我們打過他的埋伏么?他揀狗糞,我們躲在坎上,你吆喝一聲沖哇,我們就一起投土坷垃!”

“你記錯了?!蓖醵嗔琳f。

“我咋會記錯呢?我們投的是土坷垃,也不曉得哪個龜兒子投的是石頭,把人家腦殼打破了,血淌了一地……”打槍眼的記憶力不會錯,說那是個夏天,下午放學。

“我真是不記得了?!蓖醵嗔翆擂蔚匦π?。

“憑啥整人家呢?”白糖包有些聽不下去了,皺著眉頭,“咋個總是整人家呢?”

王多亮解釋說,因為形勢需要。秦開泰祖上是地主,到了他那一輩,雖然不剩幾畝田土,但是地主這個名分還是得背著。就像老天爺故意安排似的,幾乎每個村子,都會有個瓜娃子,有個不學好的女人,有個石匠,有個會看水碗的神婆子,有個捉蛇的,有個扯謊誑白的,有個滿腔正義的……當然,如果少了個壞蛋,那就不是標配。誰是壞蛋,秦開泰就是壞蛋。他雖然沒干過殺人越貨的事,也不是個偷摸的人,更沒跟誰吵過鬧過——他也不敢,但他在那個時候就是個壞蛋,是條條款款規定出來的。那時候每個村子都在開展運動,只要有運動,就會有批斗會,只要有批斗會,就得有人上臺子去挨斗!矮子里挑高個,挑來揀去,就他合適。所以,他就必須上臺子去挨起。運動得有個運動的樣子,批斗也得有個批斗的規矩,所以,他就必須交代問題、挨耳矢、跪瓦渣子、吊鴨兒鳧水……因為這一切,都是運動和批斗會的標配!

“照你這樣講,人人都有份,又哪去找傷害他的人呢?”白糖包看看他們三個,“總不能把全村人都叫到他病床跟前吧?”

“矮子里頭挑高個嘛?!辈AШ镒诱f。

打槍眼瞄準了王多亮,“總有個領頭的嘛!”

王多亮點點頭,“我還以為你們都是糊涂鬼了,原來都在裝呀!”

“只怕難整啊?!辈AШ镒余茑苎阑ㄗ?。

“難整也得整呀?!蓖醵嗔羾@口氣。

“你下得了手么?”打槍眼在桌腿上重重地敲著煙鍋。

“說啥黑話嘛?”白糖包不高興了。

“難整也得整!下不了手也得下!”說完這話,王多亮瞟了一眼白糖包,“哪個傷害秦開泰最厲害呢?”他拿指頭敲敲桌子,“這其實不是個問題,因為你們都在裝糊涂!”白糖包剛要申辯,王多亮再點點桌子,“我知道你沒有裝,你是外村人?!彼┝舜驑屟酆筒AШ镒右谎?,“秦天成咋個會不知道呢?他之所以不明講,是在考驗我們這個班子的能力,看我們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如何面對他們,如何面對歷史!”王多亮身子往后一仰,看著白糖包,“黃全奎!”他倏地坐直,指頭點點桌子,“就是他,秦開泰怕他怕得要命!”

白糖包牙疼似的吸口涼氣,“誰不怕呀?”

5

根據緊急會議安排,玻璃猴子和打槍眼先去打前站。玻璃猴子和打槍眼有些打怵,一定要叫上白糖包,說人多嘴多,你一言我一語也容易把事情講清楚。王多亮說不行,白糖包另有安排。都看著他,等他講啥安排。王多亮不愿透露,只說一切都按照他謀劃的來,絕對可以啃下這個硬骨頭。都半信半疑。打槍眼表現得很糟糕,就像腿肚子轉筋了似的一臉別扭,囁囁嚅嚅地說只怕說不了兩句就會被攆出來,搞不好還會挨上兩耳矢。

“你們在怕啥呢?在畏懼啥呢?”王多亮發火了,拍著桌子,“不把事情講清楚,你們打這個前站就等于是打狗屁!”

事后王多亮心想,也難怪玻璃猴子和打槍眼發憷,就像白糖包說的那樣,整個秦村,誰不怕黃全奎呢?

黃全奎,秦村第一代領導人。要論他的豐功偉績,那是要講一陣子的。

曾經遠近有名的秦村果園原來是一片亂墳崗,小地名叫老棺山,他帶領全村青年男女吃住在棺山上,扒墳堆,填溝壑,炸亂石,修水渠,挖水池,用了三年時間,給秦村新增八百多畝土地,當時被譽為“新大寨”、“花果山”,遠近的人都來參觀,是一面了不起的紅旗。還有秦村通往土鎮的公路,那是他帶領全村群眾,歷時十年,用鋼釬和鋤頭硬劈出來的。再說叫秦村至今都不為干旱憂愁的秦河水庫、三河彎水庫、長梁子水庫,也是在他手上修建起的。這些功勞,他從來不掛嘴上,每有人談起,他趕忙擺手,“那都是上級英明領導、群眾齊心協力的結果??!我算什么?”隨即嗤鼻一聲,表明自己根本不值一提。

再說黃全奎的公正、無私和嚴明,那更是遠近有名。獎狀獎牌還擺在那兒呢。自從黃全奎擔任秦村領導,秦村組織一直是土鎮和愛城的“三好班子”、“四好班子”、“五好班子”、“先進集體”。而他自己,理所當然的是“先進個人”、“勞動模范”、“優秀干部”。上頭給的獎勵,他從來不沾一分一毫,全拿出來交給集體。找他辦事誰要敢塞給他點好處,他的口水耳矢立馬就來了,說你在侮辱他。遇到處理糾紛和矛盾,他一碗水端平,錯就是錯,對就是對,毫不含糊。遇到利益好處,他總是把別人往前推,而他自己呢,躲得遠遠兒的。

在黃全奎領導下的秦村,人們不敢搬弄是非,也沒有打捶鬧架的,至于偷盜之徒,那早就絕跡了。

因為年歲大了,黃全奎不再擔任領導,但他總是放心不下村子里的事兒,喜歡在繼任者面前指指點點。因為他的威信在那兒,也都只好忍著。繼任者們誰也不如他清廉,不是在吃喝上頭犯錯,就是在經濟上頭出問題,或者在男女方面拎不清……這叫黃全奎難以忍受,他組織群眾,直接就把他們擼掉了。

——直到他遇到蘇村長。

蘇村長是秦村第二代領導人,退伍軍人,在部隊立過功,受過嘉獎,做起事情來,雷厲風行,很有當年黃全奎那種無所畏懼、勇往直前的風范。所以,黃全奎對于他還是很滿意的。但是蘇村長卻并不怎么尊重黃全奎,有時候碰面了,連招呼也不跟他打。黃全奎曾經放出過話,說蘇村長雖然表現不錯,但是跟人民群眾的要求還有點距離,而且,他也準備找個時機,好好教育教育他。

機會來了。蘇村長剛忙完村上的一個啥事,覺得大家都很辛苦,要犒勞他們。飯菜剛一上桌,酒都沒倒進杯子里,黃全奎就來掀桌子了,說干部就不該在一起吃吃喝喝,叫群眾見了該作何感想?蘇村長罵他“狗拿耗子”,他說他是老干部,有權力和責任進行監督。爭吵一陣,蘇村長懶得再開口,直接下手。一個老人,哪里經得住呢?黃全奎在醫院里躺了半年。

處理這事情的時候,愛城和土鎮有關部門都來了。黃全奎的三個兒子提出了一大筆賠償。蘇村長也答應,當即就簽了字。黃全奎卻把賠償協議幾把撕了。大家都驚呆了。黃全奎說,如果我接受了賠償,就成訛人了,我只是行使我的權力,一個老干部的權力,“不過——”他閉上眼睛,“我保證今后再也不過問了,我老了?!?/p>

這件事情對他幾個兒子的刺激很大。刺激最大的還有蘇村長,他當即就辭了職?!罢l來當秦村村長?”上頭決定公選。王多亮報了名。拼到最后,只剩下了王多亮和另外一個,此人是個殺豬匠,有點兒勢在必得的樣子。

黃全奎不光沒有參加擴大會議,也沒參加動員會。他站得遠遠的,似乎真的不再過問村子里的事。當時的形勢對王多亮很不利,根據他的估摸,殺豬匠的票數肯定遠遠高過自己,所以演講的時候受情緒影響,一點都沒發揮好。該是群眾提問了。第一個拿到話筒的,竟然是黃全奎。

“你是不是許諾給每個投你票的人五斤豬肉?”黃全奎問。

殺豬匠當然矢口否認。

“那這是什么東西?”黃全奎將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摔在主席臺上,袋子破了,是兩個大蹄髈,“這是誰擱我門前的?”

殺豬匠的臉就像涂了豬血。

“我都說了不過問村里的事,”黃全奎很氣憤,“你咋這樣糟踐我呢?”說完,甩手而去。

王多亮全票當選。在發表當選感言的時候,王多亮數次講到黃全奎,感謝他在秦村建設中所做出的貢獻,為秦村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表示自己將會以他為榜樣,學習他的清正廉潔和勤勞奮進,把群眾利益放在第一位,把秦村利益放在第一位,克服困難,奮發圖強,想法設法讓大家富起來!

6

玻璃猴子和打槍眼回來了,他們顯得有些輕松,說已經把事情跟黃全奎講清楚了,意料中的情況沒有出現,他聽得很認真,不過整個過程他從沒吱聲。至于神情么,很冷靜,就像他們講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王多亮頓時覺得情況不妙了。黃全奎是個急性子,這是秦村人都知道的事。黃全奎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這也是秦村人都知道的事。他咋表現得這么冷靜呢?這不是好事。在王多亮的意料中,黃全奎是不等他們講完,就要發火的,就要暴跳如雷的……

不管咋說,該自己出面了。

盡管黃全奎一再聲明不再過問村里的事情,王多亮還是喜歡往他那里跑,就一些村里的大事小事跟他報告,希望得到他的意見。起初黃全奎還是堅持自己“不問世事”的態度,但是隨著王多亮去的次數多了,而且看起來確實不是玩虛的,后來也會給他一點意見。不過,王多亮仔細斟酌了一下,這些意見一點都不符合當下這個時代,如果實施起來,絕對是要出問題的。比如,黃全奎建議他將全村的人集中起來搞一次“鑒別”,哪些人懶散,哪些人好耍牌貪杯,哪些人亂搞男女關系,哪些人對父母不夠孝順……然后將這些人組織起來辦學習班,實在不聽話的或者太過分的,就關起來。他還建議王多亮搞個巡查制度,組織幾個正派的干部,專門挑揀睡覺時間去查那些生活作風不好的男女,遇到情況就捉起來,“只消批斗幾次,秦村的風貌肯定會大為改觀?!?/p>

黃全奎對王多亮是寄予厚望的。他跺著腳地跟王多亮講,現在的秦村早已不再是過去的秦村了,已經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壞家伙,再不想辦法收拾收拾,整治整治,就徹底完蛋了!如此動情,怎能不叫王多亮感動呢?可是,怎么收拾?怎么整治?他要黃全奎拿出個方案,最好能立竿見影的,開個好頭。

思考兩天,黃全奎拿出了方案,看起來還真不錯。

在秦村,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有廟會。初一是阿彌寺,十五是三清觀。這兩個廟觀原來都有幾重大殿,全被黃全奎拆了。木料拆去蓋了大禮堂和學校,石料拆去用于修建水渠。大概是在二十年前的光景,大家開始集資進行重建,一些外村的人也參與了進來。那會兒黃全奎說話還算點兒數,竭力抵制,起了點兒效果。但是隨著后來加入的人越來越多,呼聲越來越高,而他的影響逐漸消弱,終于再沒人聽他的。有一回他去阻擋拉材料的車子,還被人掀翻在冬水田里。他不服,跑土鎮和愛城去告狀,開始人家還勸勸他,叫他歇歇氣,說那是群眾自發行為,誰也沒辦法去阻攔,見他還不依不饒,就干脆不再理會他了。

尤其最近十年,廟觀的重建力度很大,阿彌寺修起了兩重大殿,三清觀修起了三重。一到初一十五,遠近的人都來,組織起了跳舞隊、歌唱隊,買了大喇叭,還成立了伙食團,大家湊份子,有酒有肉,吃吃喝喝,唱唱跳跳,許愿的許愿,燒香的燒香,談戀愛的談戀愛,講買賣的講買賣……把個廟會辦得就像集市,熱鬧得不得了。

黃全奎說,那只是表面。暗地里其實他們在亂搞男女關系,在辦封建迷信,在整攀比享樂,在好逸惡勞。這個說法,王多亮是不同意的。但接下來黃全奎的一番話打動了他?!拔蚁胪?,既然拆除不了廟觀,也阻攔不了他們進那個門檻,為啥不想辦法占領他們的精神高地呢?精神首先來自于宣傳。我們應該拿些報紙在里頭去讀,拿些道德在里頭去講,拿些思想在里頭去貫徹……”王多亮覺得這個建議很好,立即將秦村干部召集起來,按照黃全奎的建議積極行動起來,他親自帶頭,初一在阿彌寺讀報紙、講法律,十五在三清觀宣傳政策思想。起先大家還覺得新鮮,慢慢就煩了——

就連王多亮那八十多歲的老娘,也跟他發起了火,“你少聽黃全奎的,他瞎折騰了一輩子,還要來日弄你,你腦殼里裝的是豬膘??!”

干部們撤離了廟觀,黃全奎卻進去了。每到初一十五,他都會拿著一疊報紙,占據廟觀一個清靜的角落,大聲朗讀。他讀得很流利,大家都驚嘆他的眼力,都這把年紀了,咋還這么好呢?到底是干部出身呀!

王多亮剛走到黃全奎門口的田壩里,就看見他了。他正擔著兩桶陳尿出門去田埂上淋菜。說是擔,其實更像是背,手里還拄著根拐杖,沒走幾步就不得不歇下來,像是被勒住了喉嚨,呼哧呼哧直喘。再起身就困難了,得掙,就像拉不出屎來般掙得哼哼地呻喚。

王多亮趕忙上前替下那擔老陳尿,兌水淋那些菜。

黃全奎站在一旁,拄著拐杖。他的衣裳臟兮兮的。這都啥月份,竟然穿著件襖子,胸襟兩片油光光地,腰間捆了條不曉得從哪里揀的女士腰帶,很大很亮的扣環。

“種的時候口水子都不會來吐一泡,吃的時候拎起筐子都來了?!秉S全奎苦笑幾聲。他說的當然是他的兒子和兒媳。黃全奎的三個兒子連同他們的老婆和兒女,沒一個待見他。老大娶了老婆第三天就鬧著和他分家另過了,老二連三天都等不急,結婚當晚就吵著要和他分家。和黃全奎生活時間最長的是老三,老三是個瘸子,小時候腿桿摔斷了,黃全奎忙村上的水渠修建,沒時間帶他去土鎮,只得由赤腳醫生處理,結果骨頭接歪了……老三之所以跟黃全奎生活時間長,據他說,是因為他爸爸怕他結了婚就分家,就一直不肯出錢。這一點,王多亮在白糖包那里得到了驗證。

兩年前,黃全奎找到王多亮,先嘆氣半天,才萬分為難地講,要他幫忙去處理一下家務矛盾?!拔沂掷锾幚淼募彝ッ懿恢烙卸嗌?,大都是兒女不贍養父母,如今這事兒也攤上我了?!秉S全奎心酸,眼里泛光,面上卻還故作笑容,“你也曉得,我不是個懶人,只是實在做不動了??!”

別說王多亮,整個秦村的人誰不曉得?和老三分家后,黃全奎一個人單過,耕田耙地全是他,人老脾性硬,遇事兒從來不求人,只是年老手腳慢,不管多起早貪黑,也總是誤季節,所以莊稼也長得難看,時常被人笑話。好在他每個月能夠拿到一點退休工資和補貼,要不然,他的生活真不知道會有多糟糕。

王多亮將黃全奎的三個兒子召集起來,要解決他的吃糧問題。結果這個家庭會議成了黃全奎的批斗會。先是老大開炮,說當年參軍三年都驗上了,結果硬被他卡住,將指標讓給了別人?!胺駝t,”老大說,“我最起碼現在也是個校官!未必然我連曹家那個天天拉稀的瓜娃子都不如么?”接著是老二開炮,說的是土鎮政府招八大員的事,他接連幾回都榜上有名,還都到政府去上了幾天班,硬被他給喊回來,說是避嫌。老三根本不講,只是一個勁地冷笑。黃全奎表現得出奇好,始終不吱聲,埋著腦袋,接受所有的批評,其實他也無力聲辯。最后,他呻喚著講,“我老了呀,我實在做不動了呀,我不想死在犁溝里呀……”那悲哀的聲調,王多亮聽了都想抹眼淚。

淋完那些菜,王多亮擔起空桶,跟在黃全奎身后,去了他的家。

7

黃全奎原來還是有個大宅子的,品字形,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分家的時候,老大分了東廂房,老二分了西廂房,老三和黃全奎住正房。二十年前,老大跑運輸掙了些錢,在外頭新修了棟樓房,搬家的時候把東廂房拆了。隨后,老二搞木材加工,也在外頭新修了棟樓房,搬家的時候把西廂房拆了。老三結婚后,盡管沒錢,還是在老婆娘家人的支持下,在外頭修了幾間磚瓦房,搬家的時候,硬拆掉了屬于自己名下的那兩間正房……

“他們哪里是在拆房子啊,分明就是拆黃全奎的顏面,拆他的臺!”大家都這么議論。

多大的一院房子,現今只剩下了這么一間,孤孤單單地聳在那兒,風吹雨淋,墻體剝蝕得不像個樣子,檐口的檁子和椽子也都朽了,因為漏雨,潮濕的地面上長滿了酺苔,散發著一股子腐爛霉臭。

“這房子你不能再住了,得趕在雨季到來前搬出來啊?!蓖醵嗔廖堇镂萃饪戳丝?,憂心忡忡。

黃全奎扯掉那條女士腰帶,脫掉襖子,取下掛在蚊帳桿子上的那件灰咔嘰“干部裝”換上。在他的上衣兜里,別著兩支鋼筆。他低頭沾了點口水,揩了揩銀光閃閃的筆帽,整整衣襟,去洗了手,抹干凈手上的水,拿起桌上的一疊報紙,遞給王多亮,“你幫我讀讀?!彼魃侠匣ㄧR,指著上頭的一篇社論,“這一篇,有些地方我看不真?!?/p>

王多亮看著他。

“后天就是初一了。這回的學習會,我就給他們讀讀這一篇,《讓農村精神文明建設‘四季如春’》?!秉S全奎去端了兩條板凳,搬到院子里,請王多亮坐下,再遞給他一個茶缸子,“曉得你要來,專門給你泡的?!?/p>

正口渴,王多亮大大地喝了幾口。黃全奎見他喝得暢快,很高興,趕忙去拎了水瓶來給他續上。王多亮展開報紙,瀏覽了一下那篇社論,清清嗓子,開始讀起來——

“總書記指出,‘中國要強,農業必須強;中國要美,農村必須美;中國要富,農民必須富?!畯?、美、富’,不僅是經濟發展,環境優美,物質富足,還是文化底蘊深厚,道德高尚,精神富有……”

黃全奎端正地坐著,雙膝并在一起,雙手抱在肚子上,身子微微前傾,左耳稍微偏向王多亮,不時點點頭。

社論倒不長,王多亮很快就讀完了。

“你再把那一段給我讀讀吧,‘農村的精神文明建設離不開農民們自身的努力……’就這段?!秉S全奎說。

王多亮找到他說的那一段,為了叫他聽得清楚點兒,提高了聲音,“農村的精神文明建設離不開農民們自身的努力?,F如今,為了加快農村的精神文明建設的步伐,農民們應在國家的感召下,配合政策,發揮優勢,搞好村里的文化,不斷創新,與時俱進;還要不斷地提高自身的文化素養和覺悟……”

“還有‘農村精神文明建設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這段,我再加深點印象?!?/p>

王多亮找到那一段,進行了重讀。如此三番五次,王多亮始終保持著充足的耐心和飽滿的熱情。這叫黃全奎很滿意,“今天晚上我再溫習溫習,后天的學習會上,我都可以背了?!彼掌饒蠹?,往茶缸子里續了些水,“你要是以后有時間,多來給我讀讀就好了,我就可以去傳達了?!?/p>

王多亮捧著茶缸,他不想再喝水了,他想說事,可是,怎么開口呢?怎么跟他講呢?

黃全奎看著他,嘆口氣,“開腔嘛!”

“好吧?!蓖醵嗔撂鹧劬?,看著黃全奎,“我想呢,他們已經把情況跟你講清楚了——”

“沒講清楚?!秉S全奎翹起二郎腿,抱著膝蓋,“你再講一遍?”

王多亮點點頭,“好嘛?!庇谑?,他講起來。他是從秦村的現狀開始講的。說秦村現在各方面的情況,不管是村級經濟還是人均純收入,在土鎮三十多個村子里面,都是排在末尾的。按照土鎮領導干部講的,“秦村得了僵死病”。領導干部還說,“秦村是抱著金娃娃哭窮”。

“你總該明白這話啥意思吧?”王多亮問。

“接著講嘛?!?/p>

其實有啥講的呢?他啥情況不清楚呢?干脆也懶得再繞彎子了,直話直說吧,“憑我們自己的力量,要想改變秦村的面貌,根本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爭取外資!上面干部說我們抱著金娃娃哭窮的意思很明白,你也應該明白。金娃娃是誰?就是從咱們村子走出去的秦天成!他每年對外的捐款沒有一個億,也有五千萬,只消有那么一點零頭落在我們秦村,我們村的面貌就會發生巨大變化!為了獲得他的支持,我就差沒給他下跪作揖了!但是他不感冒,冷冰冰,那樣子就像把錢拿去打水漂,也不給秦村一文。為啥?這一番話,王多亮說得急,被話拉了喉嚨,咳嗽起來。喝口水,潤潤喉嚨,看著黃全奎,重復了剛才的問話,“為什么?”

“你講嘛!”黃全奎說。

“求了這么多年一直沒動靜?,F在有了,他求上我了?!贝颂幨顷P鍵。王多亮將自己到愛城的所見所聞尤其是秦開泰在病房的情形,仔仔細細講了一遍,講的時候,眼睛一直沒離開黃全奎的臉,要看清他的表情變化。到底是老家伙,黃全奎的臉上浮著似有似無的笑意,那神情可真像打槍眼和玻璃猴子說的,“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

“那么,是哪個叫他那么害怕呢?”王多亮擱下茶缸。

黃全奎摸摸口袋,要起身進屋。王多亮曉得他去找煙,趕忙掏出來,“我這有?!彼f給黃全奎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打著火機,遞到黃全奎跟前,黃全奎雙手捧著,照燃火。

王多亮吸了一口,噴股煙霧,看著黃全奎,“秦開泰好像比你大幾歲吧?他的情況你總該清楚?”

“他有啥情況呢?他都是些壞情況!”黃全奎捏著煙的手在抖,老半天湊不到嘴皮子上,湊上了又沒氣力吸似的,鼻子里直哼哼。

“根據我們的了解,他是在怕你呀!”為了緩和這話的力度,王多亮打了兩個哈哈。

“怕我,他哪里會怕我呢?”黃全奎哼哼幾聲。

“咋整呢?”王多亮接連吸了幾口煙,苦笑著看著黃全奎,“這事兒咋整呢?”黃全奎根本就不看王多亮,捏著煙,似笑非笑地好像在想別的什么事情?!罢φ??”王多亮呻喚一聲,抓抓腦袋,“我想我已經把話講明白了呀?!彼擦艘幌掳宓?,要挨黃全奎近一點,“我曉得,你肯定在想,事情都過去了,多講無益,可是,這涉及到我們村子的發展呀!你不一直關心村里的發展么?你不也一直想要改善村里的狀況么?”王多亮嘆口氣,拍了一下膝蓋,“你現在咋就這么無動于衷呢?”

“你想要我咋樣?”黃全奎終于扭臉看著他了。

“秦天成想要知道是誰讓他爸爸怕成那樣的。以前怕得不敢在秦村呆,不敢回秦村,現在怕得天天往墻角里躲,往床底下藏。他想要知道,那個人都使了啥子手段,叫他爸爸怕成那樣……”

黃全奎拿不穩煙,掉在地上。王多亮拾起來,遞給他。黃全奎望了王多亮一眼,眼神終于流露出了驚恐。王多亮突然不敢和他對視了,將煙蒂撮嘴巴上,狠狠吸兩口,在眼前形成一道煙障。黃全奎就那么把煙捏在手上,像在思考。煙燃得很快,就要燒到手指了。王多亮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他。黃全奎將煙蒂丟地上,踏上一只腳,使勁蹭了蹭,“還有啥?”

“要你去跟他道個歉?!蓖醵嗔吝€遞著那支煙。

“你??!叫我說你啥好呢?”黃全奎嘆口氣,一手推開那支煙,冷眼看著王多亮,“你就不覺得這事情你辦得他媽的糊涂么?”

“你請講明!”王多亮收起那支煙。

“你咋能這么沒原則呢?”黃全奎那渾濁的眼珠子在王多亮臉上滾來滾去,涂了厚厚一層輕蔑,“為了錢,你可以讓他們把黑的說成白的?為了錢,你能允許他們想怎么就怎么?”他扶著板凳站起來,看著眼皮子底下的王多亮,嗓門突然大起來,“我是開過他的批斗會,但那是報請上頭同意的,是出了文件的。你要我去跟他們道歉?可以,你把上頭的文件拿來!就像當年那樣。上頭的文件要我道歉,我馬上服從組織要求,把腦殼磕爛都沒問題!”

王多亮噎住了。

“我當年搞的一切工作,都是有政策依據的。說到底,上頭喊咋個整就咋個整,說咋個運動就咋個運動?!秉S全奎慢慢恢復了平靜,憐惜地看著王多亮,“王多亮啊王多亮,我曉得你為秦村的發展憂心、焦急。但干什么事情都得有個原則啊,不能因為人家有錢,說啥就是啥!”

“你始終在講上頭上頭,始終在強調原則原則,好嘛,”王多亮站起來,無形中擺出了和黃全奎對峙的氣勢,“那么我問你——上頭喊你把他吊鴨兒鳧水了?上頭喊你深更半夜把他整去刨老墳嗎?上頭喊你把他整得半死嗎?政策讓你整他叼死人骨頭嗎?政策讓你整他跪瓦渣子嗎?政策讓你整他喝大糞嗎?”王多亮指著黃全奎的鼻子,渾身不由得哆嗦起來,“以前我都不曉得這些呀。我還以為你是個多有原則的老同志,是個多么值得尊敬的老領導,誰能想到——這些事情哪里是人干得出來的??!”

“我還保過他呢?!秉S全奎毫不在意,他瞥了一眼王多亮,“有人要把他打成反革命,我就沒同意……”

“你恨不得整死他,你會不同意?”王多亮冷笑道。

“我是沒同意嘛。打成反革命了就要弄去坐班房,搞不好還要把命戳脫呢?!?/p>

“你是擔心他走了你沒地方落棍棒落巴掌對不對?”

“你想咋個嘛?你找個棍子來打死我嘛。找把刀來砍死我嘛。你來嘛。整死我來給你的有錢人報仇出氣嘛!”黃全奎跺著腳,眼神里散射著憤怒和挑釁,他的假牙掉地上了,說話漏風,嘶嘶地像是吹氣,那樣子叫王多亮想到了被激怒的蛇,“你有出息了!有出息你就把大家喊起來開我的批斗會嘛!來嘛!批我嘛!斗我嘛!來把我整死嘛!”

8

回到家里,王多亮悶聲不響的樣子引起了婆娘的注意,她的過分關心惹得王多亮冒了火。他需要安安靜靜呆一會兒,雖然已經都計劃好了,但是根據和黃全奎的接觸情況來看,事情恐怕會變得比預料的還糟糕。

老娘聽到了王多亮訓斥婆娘的聲音,長聲夭夭地叫他。老娘半邊身子不來勁已經一年多了,一直躺床上,婆娘照顧得細心,老娘非但沒長褥瘡,還長了肉,只是腦子沒以前好使,一陣清醒一陣糊涂。王多亮坐在床沿上,握著老娘的手,老娘先抹了幾把眼淚,然后開始抱怨他,說他不該吼婆娘,問他哪里去找這么好的婆娘,賢惠,孝順,“你成天在外頭忙公事,田里地里,她可是給你荒了半棵苗子?”

老娘的這番話證明她此刻的腦子是很清醒的。真是太好了。王多亮要跟老娘談談黃全奎和秦開泰。

“那兩個人呀,都不是好東西!”

這話叫王多亮吃了一驚。

“秦開泰咋個會不是好東西呢?”

“他要是啥好東西,咋個會被整那么兇呢?”老娘的話題又轉到了王多亮對待他婆娘的態度上了,“一個人,你對人家好,人家才會對你好。人家對你那么好,你還嫌棄,會傷人家心的。人怕傷心,樹怕傷皮……”

“你說秦開泰被整那么兇,是為啥嘛?”王多亮打斷老娘的話。今天晚上,他只關心黃全奎和秦開泰。

“我還是不講啰?!崩夏飮@口氣,“我們都老了,都是快死了的人了,咋個還說人長短、論人是非呢?我媽說得好,人老了,就該歇性住嘴……”

王多亮曉得,老娘的清醒勁已經過了,糊涂開始上頭。他給老娘掖好被子,出去跟婆娘說這兩天正在處理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是這事情很復雜,很麻煩,自己一著急,就容易上火。婆娘很大度,笑笑說沒啥,還將一盒煙塞他口袋里,問打火機還有氣沒有,將他送到門口。

王多亮在白糖包家院墻外頭吸了兩支煙,想好了該咋跟她和她男人講的話,這才敲門。

白糖包讓王多亮先和她男人拉呱一陣,她去整了幾個菜,拖出一件啤酒,“就曉得你會來?!卑滋前己帽雍涂曜?,招呼王多亮上座。

曉得這兩口子都是率直人,也懶得繞彎子。王多亮將自己和黃全奎交談的過程以及結果都跟他們講了,然后倒滿一杯酒,端起來,敬向白糖包的男人,“現在,是你婆娘出馬的時候了!”

白糖包的男人點點頭。

“你要理解??!”王多亮仰脖子一口,將那杯酒倒進喉嚨。

白糖包看著男人,男人也看著她,兩人一起端起杯子,一起喝了那杯酒?!霸撜φ憔腿フφ?!”男人舔舔嘴角的啤酒沫子,“我是放心你的!”

“說說你的安排吧?!卑滋前粗醵嗔?。

“你明天一大早去見見老三?!蓖醵嗔翉牡厣夏闷鹌【破?,往桌子上一墩,“現在我們只有動他了?!?/p>

白糖包的男人點點頭,看著他的女人,“是啊,他是黃全奎的軟肋呀!”

“既然這樣,還是今天晚上就去見他吧?!卑滋前酒饋?,“你們兩個喝著,我去擺明道理就回來!”

“急不在這一時呀?!彼腥苏f。

“咋不急呀?!卑滋前M里屋去換了套衣裳,急急忙忙往外走,“要是秦開泰等不及死了咋辦呢?”

“你覺得她擺得平么?”白糖包的男人把杯子推到一邊,拿起啤酒,向王多亮比了比。

“應該沒問題吧?!蓖醵嗔琳f。

白糖包的男人對著瓶嘴喝了一口啤酒,打了聲嗝,“我婆娘去搞定老三,老三去搞定黃全奎……雞吃蟲,蟲鉆棒,棒打虎,虎吃雞。呃,還是你厲害,一物降一物!”

王多亮設想的就是如此。

黃全奎偏愛他家老三光是從他起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來。老大叫黃平,老二叫黃亮,老三的名字叫黃定國。老大只讀了個小學,老二初中才讀一年就被喊回來參加勞動。但是老三呢,一直讀到高中畢業,他自己都不想讀了,黃全奎還勸他繼續留在學校里。在跟三個兒子吵架的時候,那是也有區分的。黃全奎罵老大老二“野物”、“雜種”、“短命夭壽長不大的”,落在老三身上的罵詞僅僅只是“混蛋”、“狗東西”。據說黃全奎曾經跟土鎮的領導不止一次地提出過,要把老三擩到政府里去工作,領導也答應了,只是因為他有個殘疾,不曉得該往哪個地方安插,所以一直耽擱著。

如果說黃全奎這輩子真干了件以權謀私的事,那一定是安排老三當民辦教師。其實曉得底細的都知道這事兒挺公正。本來老三是直接就可以上講臺的,但是為了“端平一碗水”,黃全奎請了教育局的人來,貼了告示,將那些準備上講臺的人都請到一起,進行答卷考試。老三考第一。盡管這樣,還是有人說閑話,說黃全奎給他家老三透了題……

可能黃全奎真是給老三透了題。在愛城民辦教師培訓班上,老三竟然把“抓鬮”念成了“抓龜”,把“同仇敵愾”讀成了“同仇敵氣”,因此落了個綽號叫“黃龜氣”。大家都取笑他,唯獨有個姑娘非但從來不,還訓斥大家過分了。這個姑娘胖乎乎的,大家都叫她白糖包,來自五道河,愛笑,跟誰都和和氣氣。白糖包給了老三很多幫助,見他腿腳不便,就去幫他打飯,他性格孤僻,自卑心強,不合群,就主動跟他交談,陪他散步,給他閱讀……老三不敢相信,自己會得到這樣一個好姑娘的垂青。

一個回到五道河,一個回到秦村,但是兩人的心卻從來沒分開過,三天兩頭書信。過了差不多一年,談到婚嫁問題了。白糖包來到秦村,見了黃全奎,談了三點。第一點,她和老三相愛了,該結婚了。第二點,如果要她嫁到秦村,就要給她七千塊彩禮。第三點,如果老三肯上門五道河的話,只消三千塊彩禮。白糖包跟王多亮講,她永遠也忘記不了黃全奎那聲冷笑,“哼哼,還當你們是同志情呢,原來是樁買賣呀?!卑滋前f那不是買賣,因為她媽媽一直害病在床,而她爸爸也是個瘸子,兩個人常年吃藥,欠了很多債。

黃全奎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這事情就擱在那兒。

一擱就是三年。這三年里,老三隔三岔五就跟黃全奎鬧別扭,但又不敢鬧狠了,怕惹毛了他,一文錢不給。為了逼迫黃全奎,老三還鬧過幾回半真半假的自殺。就像看穿了他似的,黃全奎還是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第四年,白糖包嫁人了。對方是個比她大許多的屠夫。這家伙總認為白糖土包子是他買來的,他像對待豬一樣對待白糖包,動輒打罵,遇到反抗了還拿刀子比劃。聽說了白糖包的遭遇,老三痛苦絕望,真心要死。他吃了大半瓶農藥,在醫院里躺了小半年。出院后不久就結了婚,對方是他的病友,一個因為車禍失去一條腿的姑娘,姑娘從截肢中蘇醒過來的時候,他也剛好睜開眼睛,接著兩人一起流淚,一起嚎啕。

白糖土包子也想尋死。在送走了臥床的媽媽又送走了瘸腿的爸爸后,她開始計劃怎么死。突然,屠夫因為爭風吃醋跟人動了刀子,整出了人命,挨了炮火,她一下得了解放。白糖包謝絕了好多登門的媒婆,說不想再嫁人,整傷心了。當這個媒婆說給她介紹的人是秦村的,她的眼珠子一下瞪得老圓,“嗯,那是個好地方呀?!本瓦@樣,她答應了這門婚事。

過了些年,王多亮當選秦村村長,重組班子的時候,一定要白糖土包子當婦女委員,說她有文化,和善,公道,正派。

誰說不是呢?據說黃全奎背后不止一次地表示過惋惜,“那是棵牡丹花呀,是該栽在我家老三的盆里的??!”

雞叫一遍的時候,白糖包回來了,拿起啤酒猛灌半瓶,說搞定了。要王多亮明天早上八點半,準時去黃全奎家,老三在門口的板凳橋上等他。

9

王多亮沒辦法入睡。婆娘叫他“躺一會兒”,躺不住,心里的事兒就像麻條石,人都快壓扁了。干脆起來做事,到院子里劈柴,“砰砰”的聲音響亮。終于等到天麻麻亮了,王多亮丟了斧頭,拍拍手,點燃一顆煙,到村子里走了一圈。先去老棺山看了果園,場面倒是大,但盡是些老品種,搞過幾次吸引外資,都嫌道路不好。又去看了最大的秦河水庫。秦河的水源最好,冷泉水,適合養些高檔魚,像金鱒虹鱒之類。穿過秦村壩子,莊稼長得倒是格外喜歡人,可是莊稼值幾個錢呢?糧食早就夠吃了,為啥不搞點特色種植呢?土質測了,最適合栽種花卉。拿出一多半土地來種花卉,鮮花市場好就走鮮花,不好就提煉精油……一個戰友的女兒光是在網上賣干花,就買上了奔馳跑車。再養點啥呢?這些年環境好了,野雞遍壩子飛,野兔遍壩子走,為啥不養它們呢?

——對于秦村未來的發展,王多亮早就設想好了。秦村左面是高山,右面是矮山,地勢緩降,中間那狹長如柳葉的地帶,就是秦村。秦河有如柳葉的主莖,從秦村中央緩緩流過。將來的秦村道路,就順著秦河走。人們進入秦村可以乘坐汽車,也可以乘坐木船。游秦河,賞鮮花,吃野魚、捉野雞,捕野兔,采摘奇珍異果……那時候,光是旅游觀光一項的收入,也會叫大家富得流油!

“老王啊?!庇腥私?。

是打槍眼。

王多亮愣在那里。

王多亮看看手表,“你家里有剩飯沒有?”

剩飯喂了狗。打槍眼的婆娘給王多亮煮的面條,窩了五個蛋,滿滿一大碗?!拔艺f老弟啊,有些事情就順其自然吧?!蓖醵嗔恋臉幼咏写驑屟鄣睦掀哦夹奶?,“你看你,倆眼睛紅得跟兔子樣,急出病來,還不是弟媳受罪?”

王多亮要打槍眼去跟玻璃猴子和白糖包講,預備開個擴大會議,叫他們把人都通知到村上,等他的命令,“如果老三還是進不了兵的話,那么,咱們就只好動組織了!”

前往黃全奎家的路上,王多亮心慌得就像胸窩子被掏空了。他給唐秘打了個電話,問老太爺現在咋樣。

“咋樣?越鬧越厲害啦!昨天晚上吵得根本沒法子睡著!哎,我說王村長,那事兒你辦得咋樣?”

“一切都在進行中!”

“可得快點兒,再不消停,都要把我們逼瘋了?!?/p>

“好,我們盡快!”王多亮的心頭好受了許多,眼前也敞亮了許多。

老三坐在板凳橋的龍首墩子上吃煙,見了王多亮,慢慢起身,先遞過來支煙,自己也換了一支。

“我六點半就過來了,跟他談了一陣?!崩先ゎ^看看。

黃全奎正在打掃院壩。

“咋樣?”王多亮問。

老三不吱聲,看著王多亮,眼神閃閃爍爍,一看就曉得心頭有別的事兒?!拔矣袀€難處”,他說。王多亮點點頭,“你講嘛?!薄斑@事你別跟人講!”得到王多亮的肯定后,老三還是猶豫不決,就好像那話是鋼筋鐵塊,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

王多亮吸著煙,耐心地等,他大致已經猜出老三會說什么了。見老三也一個勁地嘬煙,王多亮忍不住了,嘆口氣,“是錢吧?”

老三也嘆口氣,“你也是曉得我情況的……”

“理解,說,多少?”王多亮是真的理解。

老三這些年的日子過得艱難。民辦教師清退后,他得到了一點兒補償,在老婆娘家人的幫襯下,辦起了個孵抱場。紅火了些年,遠近的都來他這里買小雞,賣不掉的就養起來。規模一天天大,心也一天天雄,貸了一筆款子,要擴大再生產。結果害了雞瘟,一根毛都沒剩下。老三不甘心,四處借貸,繼續養雞。雞出籠了,老婆出事了——半夜送肉雞,連人帶摩托滾下了山崖,腦殼摔糊涂了,見人嘻嘻笑,做事丟三落四,一點也幫不上老三的忙。就這樣,老三的養雞場垮桿了,沖天的事業心也蔫吧了。

“五萬吧?!崩先f。

“一萬吧?!蓖醵嗔羴G了煙蒂,“就當跑路費。以后真干起來了,你來教大家養雞,養野雞,入技術股?!?/p>

“兩萬吧?!崩先f給王多亮一支煙,看著他,“前陣子去看醫生了,建議針灸,說不出三個月,她還能回到以前?!?/p>

“好吧!”王多亮拍拍老三的肩膀,“這事情搞定后,我轉身就去想辦法?!?/p>

“你知我知?”老三不放心。

“你知我知!”王多亮嘬了口煙,看著黃全奎,“你跟他談好啦?”

“講了兩小時?!?/p>

“他同意了?”

“不吱聲,就聽著?!?/p>

王多亮愣了愣,也不好講什么。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黃全奎的院子。王多亮跟他打招呼,他扭身看看,點點頭,繼續打掃。老三要接過掃帚,黃全奎不給。王多亮遞上一支煙,他也不接,說不空。

打掃了院壩,黃全奎把板凳端了幾根出來,擺成個半圓。然后進屋,半天不見出來。老三看了出來,說他在燒開水。開水燒好了,黃全奎先拎了水瓶出來,又端了一大摞碗,先倒了兩碗遞給王多亮和老三,“沒錢買茶葉,你們就喝點白開水吧?!彼傲藗€矮凳坐在半圓對面,看著王多亮,“人還沒來齊吧?你看啥時候開始呢?”

“開始啥呢?”王多亮笑問。

“批斗會呀!”黃全奎說。

“你咋這樣呢?你咋當我的話是狗屁呢?”老三噌地站起來,將碗摔在地上。因為動作過大,他自己站不穩當,險些跌倒。王多亮趕忙扶住他,讓他坐下,有話慢慢講。

“從六點半說到八點半,兩個小時,口水都講干了!你四季豆變的?咋個就是不進油鹽呢?”老三又要上火,忍住,長嘆一聲,拍著膝蓋,長聲夭夭地叫喚道,“你就聽我一回勸嘛,老祖先人呢!”

“我不會給哪個道歉說對不起的,我沒做錯啥?!秉S全奎看著王多亮,“除非你拿出文件來,拿出政策來,其他的我都不認……”

“你還在講政策?好嘛,你不是干部么?你不是動不動就號召大家講奉獻么?你不是吹噓自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么?”老三一巴掌拍在膝蓋上,“好!現在正是你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時候,正是你為秦村人民奉獻的時候!現在,此刻,秦村人民需要你站起來去跟人家倒個歉!誠誠懇懇說句對不起!”

“你這娃兒喲!”黃全奎的樣子就像要哭了,“哪里是一回事嘛!這是原則問題??!”

“原則問題?”老三嗤笑一聲,“你跟別人說你多講原則恐怕還有人相信。跟我講?”他再嗤笑一聲,“你不覺得可笑么?我娘死后第二年,你跟劉寡婦在牛棚子里的事,算原則問題么?”

“我是打算要娶她的呀!”黃全奎呻喚起來,跺著腳,“這事你都翻得出來???你翻出來干啥呢?”

王多亮碰碰老三,擔心他撕破黃全奎的老臉,提醒他別在這事情上較勁。

“你咋就不能有點大局觀念呢?你是不是擱不下你那張老臉?你說在過去,你為了修路修水庫,我都快死了你也不管,你為啥現在就沒有過去那種犧牲精神了呢?”老三見他爸爸扯起衣角揩起了眼淚,嘆息著,放緩了語氣,“為了秦村的發展,為了大家的富裕,你就犧牲一下你的顏面嘛!”

“娃呢,這樣搞要不得……”

“如果你確實接受不了,你可以當演戲嘛!”老三看看王多亮,見他沒反對自己的這個提法,接著講,“再說人家都要死了,你還梗起干啥呢?就當做好事要不得哇?就當善意的欺騙,行不行?”

黃全奎雙手捧住臉,呆呆地看著腳底下。起風了,幾片竹葉飄過來,落在他的眼前。

“你想過沒有,爸爸——”

王多亮見黃全奎身子一震,曉得他被這一聲呼喊擊碎了堅硬的心坎。平常,他的幾個兒子稱呼他都不一樣,老大叫他“老挨炮火的”或者“老龜兒子”,老二叫他“老混蛋”或者“老狗日的”,老三叫他“老不死的”或者“老東西”……誰叫過他爸爸了?他有多少年沒聽見這樣的叫聲了?

“你想過沒有啊,爸爸——”老三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柔和,像浸在溫熱豬油的面條,“秦天成如果肯投資咱們村子,那會帶來多大變化?再也沒人因為路爛栽進懸崖,早上摘的果子中午就可以在愛城換成錢……”

“我們有規劃的,我給秦天成公司幾個人講過,他們認為規劃很科學,很好,對于他們公司來說,也就芝麻大個事。第一年,我們村子的人均收入就可以翻上一番!這點,我是可以保證的!”王多亮拍著胸口。

黃全奎坐不穩當了,他面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嚨里發出嘶嘶的聲響,像只就快要把氣漏完了的氣球。王多亮不想他出事,趕忙遞碗水過去。老三也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他的孝順,趕緊過去挨在黃全奎身邊坐下,輕輕撫著他的后背,嘴上卻在繼續追擊,“你說是不是呀,爸爸?為了人民利益,勇于奉獻呀,敢于犧牲呀,爸爸,這都是我們小時候你常教育的呀,爸爸?!?/p>

“開個會吧?!秉S全奎接過碗,喝了幾口水,看著王多亮,“我聽組織的決定?!?/p>

10

村級班子加上各小組組長,雜七雜八二十幾口子,黃全奎沒有那么多板凳,也沒有那么多碗來倒開水。王多亮說板凳大家各自去鄰家借,開水么,大家傳著喝。

突然來了這么多干部,不少人跑來看熱鬧。王多亮叫打槍眼安排兩個人維護一下秩序,說這次擴大會議要商談一些機密的事情,第一,嚴禁非參會人員旁聽,第二,做好保密工作,不得泄露會議內容。

王多亮的嚴肅表情叫大家都感到緊張。

前來黃全奎家的路上,大家都跟白糖包、打槍眼和玻璃猴子他們打聽,究竟啥會議,竟然是到黃全奎家里去開?白糖包幾個諱莫如深,一副打死也不說的樣子,惹得大家胡思亂想,胡猜瞎猜。

黃全奎執意要坐到大家對面去,王多亮不準。黃全奎不肯。沒辦法,只得依他。黃全奎端了個小矮凳,坐到了與會者的對面。那是個洼凼,旁邊一堆尿漚灰,散發著陣陣臊臭。王多亮端起凳子來,走到黃全奎跟前,“我在這里主持會議吧”,說著擱下凳子,和黃全奎并排坐在一起。

王多亮首先肯定了黃全奎對于秦村的貢獻,一一舉了他領導下修建的各項工程,講了他帶領秦村廣大干部群眾曾經取得的輝煌。王多亮講得很細致,很動情,除了幾個知情者,其余的人都聽得云里霧里,搞不清楚他說這些究竟是要干啥,“搞啥呢?做悼詞么?”有人嘀咕。王多亮咳嗽一聲,那人趕緊端正了坐姿,嚴肅起來。

黃全奎始終低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像尊泥塑。

“我們在感謝黃全奎做出的那些杰出貢獻的同時,也要批評他在過去工作中犯下的一些錯誤?!蓖醵嗔镣蝗辉掍h一轉,聲音提高了半度,不過馬上就降下來了,“這些錯誤,既有主觀的,也有客觀的……”

黃全奎突然站起來,往前走了半步,弓著身子,勾著腦袋,兩手貼著褲縫,站在了那里。大家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多亮也有些發懵,“我說,你這是干啥了?”

“批斗嘛,得有個批斗的樣子?!秉S全奎囁嚅道,“我老了,要打,你們就打輕點兒吧?!?/p>

“你這是搞啥呢?”王多亮趕忙上前扶住他,叫人換了把椅子出來,“你給我穩穩當當坐這兒,搞啥呢?!?/p>

“是啊,是啊,”白糖包也趕忙上前攙住他,“就過下形勢嘛,走走過場嘛?!?/p>

“什么過形勢走過場,這事情得嚴肅對待!”見白糖包攙扶住黃全奎,把他穩穩當當塞進了椅子里,王多亮直起身子,嚴肅地講道,“不是我批評你,黃全奎同志,現在都什么時代了,你咋還把過去那一套拿出來呢?今天這個會議的目的不是搞批斗,是要通過認清過去一些問題,來解決現在一些緊要問題!”

黃全奎執拗地還要往起站,老三不耐煩了,沖過來,一把摁住他的肩膀,把他壓在椅子里,“你有完沒完???”

黃全奎老實了,不再往起掙,但是他那弓背勾頭的樣子,還是一副像挨批斗的樣子。王多亮懶得理會,干脆快言快語將整個事情一五一十講了,然后拋出三個問題,第一,黃全奎應不應該對秦天成不肯回秦村投資這個事情負責;第二,黃全奎應不應該為秦開泰的恐懼負責;第三,黃全奎應不應該去愛城當面向秦開泰道歉。

“現在,我們就第一個問題進行舉手表決,如果有異議,可以當場提出?!蓖醵嗔琳f。

沒有異議,一致舉手通過。

“現在,我們就第二個問題進行表決。有異議的請提出,沒異議的舉手通過?!蓖醵嗔镰h視了一眼,“沒有。那么,現在是第三個問題。認為黃全奎應該去愛城向秦開泰道歉的,請舉手?!?/p>

都舉起了手,包括老三。

王多亮看看黃全奎,真希望他抬起頭看看,看看大家的態度。黃全奎還是一副弓背垂頭的樣子?!班?,沒人有異議,都認為黃全奎同志應該去愛城向秦開泰道歉?!蓖醵嗔练畔率?,大家也都放下手,“那么,我宣布——”王多亮頓了頓,環視一眼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黃全奎身上,“經過調查了解,根據大家的一致意見,我代表村委宣布,黃全奎同志明天前往愛城,向秦開泰和秦天成講明過去因為失誤或者其他原因,造成的對他們一家尤其是對秦開泰的傷害,并就此誠摯地向秦開泰道歉,以此安撫秦開泰受傷的心靈,取得秦天成的諒解,從此拋棄歷史包袱,共同開創秦村富裕的美好的明天!”

大家鼓起掌來。

“同志們,請大家站起來——”

大家趕緊站起來。

王多亮示意老三和白糖包把黃全奎攙扶起來。黃全奎不肯,但是怎么拗得過老三呢?像拎小雞一樣,將他從椅子里提起來。黃全奎仍然一副勾頭弓背雙手垂落。

“同志們,黃全奎同志為了秦村的發展和人民過上幸福富裕的日子,奮斗了大半輩子,說他把整個人生都奉獻出來了,也不為過?,F在,為了秦村的美好未來,他又表現出了無比的勇氣。請大家為我們的黃全奎同志鼓掌,表示敬意和感謝!”

大家鼓掌。

掌聲稀落,最后一響是白糖包拍下的。黃全奎就像斷線的木偶,栽進椅子里,勾頭弓背的樣子一點沒變。

11

初一。玻璃猴子說這是個好日子,他專門查了黃歷,“宜結婚、祭祀、祈福、出行”,“河圖洛書”講了,“神光躍青龍,財氣喜重重,求謀百事全,橫財也興隆”。王多亮說希望如此。不過他照樣一夜沒有睡好,心慌意亂,總感覺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王多亮昨夜給唐秘打電話的時候,唐秘說要安排車子來接他們。王多亮覺得不好。他叫打槍眼專門跑了趟土鎮,租了輛舒適寬敞的商務車。

五點半出發。

王多亮帶隊。陪同人員有打槍眼、玻璃猴子、白糖包和老三。以防萬一,王多亮還將村衛生站的楊先生叫上。楊先生聽了任務,覺得此事不可小覷,特別帶上了血壓計以及速效救心丸等急救藥物。在臨上車的時候,在王多亮的要求下,楊先生給黃全奎測了血壓,服用了暈車藥和心腦寧。

車子剛過土鎮,黃部長打來電話,問王多亮他們是不是今天就要過來。王多亮說當然是,現今都走過土鎮了。黃部長問能不能夠重新安排個時間,說今天愛城市長要帶領省市幾個領導到公司搞調研。王多亮傻眼了。掛了電話,車子??柯愤?,都看著他。黃全奎除外。

黃全奎坐在后排,左邊是白糖包,右邊的老三。從上車起,他一直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咋辦?”玻璃猴子嘬著牙花子。

打槍眼有些惱怒,“咋不事先講呢?都走到這里了,這不耍我們嘛!”

王多亮撥打唐秘的電話,卻總在占線中。這事情麻煩了。咋辦?王多亮搖下車窗,涼風過來,心頭還是憋悶。

“回吧?!彼f。

“回哪里?”司機這是明知故問。

“回秦村?!蓖醵嗔琳f。

車子剛倒個彎兒,電話來了,唐秘。

“咋回事兒???”王多亮壓住火氣,“我們都過土鎮了,有情況早說呀?!?/p>

“你別聽黃部長瞎咧咧,他懂個啥!”聽唐秘的語氣,她也一肚子不舒坦,“我剛才專門請示董事長了,原計劃不變!”

大家舒口氣。

車子繼續前行。十一點的光景,大家順利到達愛城。老三搖下車窗,要他爸爸看看愛城,“你看那高樓,嗬,哇,那是愛城廣場吧?光在電視里見過???,我這都多少年沒來愛城了呀?!秉S全奎根本不理會他。白糖包遞水壺過去,被他別開。王多亮請他抽煙,也被他別開。王多亮始終看著他的臉,要捕捉點兒動靜,以預測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是黃全奎始終閉著眼睛,假寐,面無表情。

唐秘在醫院門口接到了他們。她顯得極其忙,額頭密密的汗珠。她看看手表,將身旁一個小姑娘推給王多亮他們,說再過五分鐘市長他們就過來了,這會兒就請他們先到酒店里住下,房間和午餐都安排好了。

那個小姑娘跟唐秘一樣熱情,只是她看大家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進了酒店,和王多亮第一次進去一樣,大家東張西望地都感嘆鋪陳的豪華。黃全奎始終勾頭弓背,雙手貼褲縫垂著,他哪兒也不瞧,就盯著自己的腳尖。

因為吃飯還有一會兒,小姑娘叫了經理過來,說來的都是秦董事長家鄉的人,叫先給大家安排個房間休息會兒。經理一聽,趕忙向大家鞠躬,滿臉堆笑地表示歡迎。又馬上叫了幾個服務員,將他們領到客房里。接著,熱飲、水果、糕點陸續送了進來,所有人見到他們,都會先鞠躬,“您好”、“歡迎光臨”、“有需要請吩咐”……這搞得大家都很緊張,也很慌亂,老半天也適應不了。

倒是黃全奎,淡定得出奇。

“這就是地毯呀?比我們家里棉絮還厚實軟乎呢,瞧瞧,都快把腳面子陷進去了?!贝驑屟垡浑p眼睛和兩只手都沒空閑過,這里摸摸,那里摸摸,害得玻璃猴子跟在身后總是擔心,“龜兒子瞟子呢,眼睛不毬得行,就別下手了,摸臟了你賠不起!”

“既然是出公差嘛,就公家賠嘛?!贝驑屟圩テ鸩┕偶苌弦恢黄孔?,掂掂,“嗨,玻璃猴子,來看看這個東西是唐代的還是宋朝的,值五頭牛么?”

“我說你個瞎龜兒子呀,真是眼瞎手賤,摔爛了嘛,你只有賣婆娘去賠!”玻璃猴子說。

“我那婆娘賣不了幾個錢,你那個婆娘嘛,倒還是值一口袋玉麥……”

王多亮是很清楚這兩個伙計的。他們大概覺得他一直眉頭緊鎖,心事重重,就故意開點玩笑,活躍一下氣氛。老三端給黃全奎的水,他喝了幾口。白糖包遞過來的熱毛巾他也接下了,抹了幾把臉,熱氣一蒸,那張臉就像拂去灰塵的黃銅盆子,整個人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

那個小姑娘和經理一道過來請他們入席。都很緊張,以為秦天成會出面。大家走到廊道上,正要進電梯,突然發現楊先生不在。玻璃猴子去喊,說出事了。楊先生坐馬桶上拉不出來,兩只腳踩馬桶上去蹲,結果腳滑了,摔得不輕。大家去見他的時候,他正往額頭上貼創可貼,嘴唇也腫了,嘶嘶吸著涼氣。經理趕緊打電話,要把他往醫院送。楊先生不住擺手,說沒啥,他是醫生,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就是忘帶消炎藥了。

“你看需要什么消炎藥呢?”

“有高度酒么?好,那東西是最好的消炎藥?!睏钕壬酒饋?,一瘸一拐,走了兩步,回頭招呼大家,“你們早上吃的鐵疙瘩?沒餓么?”

一桌子好酒菜,就那個小姑娘陪著,她也沒吃啥東西,盡玩手機去了。

沒外人,大家也隨意,都說味道不錯,只是吃了大半天,都不曉得吃的什么。酒是好酒,煙是好煙,經理不時過來問問大家感受,缺不缺味,吃不吃得慣,還需要些什么。除了黃全奎和白糖包,大家都喝了酒。喝得最多的是楊先生跟打槍眼,兩人竟然斗起酒來。王多亮有些不高興,白糖包看出來,不停拿腳尖踢他們兩個。

黃全奎基本上沒吃東西,只喝了點兒湯水。不過他的情況看起來很好,鄰桌兩個小孩躲貓貓,一個藏在他身邊,他跟那個孩子笑笑,扯了衣角幫忙打掩護。

吃過飯,王多亮給唐秘打了個電話,問接下來是怎么安排的。唐秘轉達了秦天成的問候,說一路辛苦,叫他們先回房間休息,有什么需要,只管跟酒店講。

打槍眼說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想四處走走,看看熱鬧,白糖包也想出去買個什么東西。王多亮不準許,要大家好好呆在房間,啥地方也不要去。

“別忘記咱們是干什么來了!”王多亮對于大家的渙散狀態很不高興,唬著臉皮,語氣很重,“我們不是來走親戚的,也不是來趕會的!”

各自悻悻地回了房間。

王多亮把黃全奎送到房間,特別叮囑老三照顧好點。老三滿口答應,卻不曉得該從哪里照顧。因為黃全奎不挨床,就坐在沙發上,勾頭弓背,假寐,什么也不需要。

王多亮坐了會兒,也找不到話說,就回了房間,洗了個澡,沏了杯濃茶,打開電視看。趙本山的小品,裝瘋賣傻討人厭,關了??葑鵁o趣,哈欠一個接一個,索性躺下,居然睡著了。好像做了個什么夢,突然驚醒,竟不曉得睡了多久,看看時間,嚇了一跳,趕緊跳下床,趿拉了鞋子,往黃全奎的房間里去。

門開著。

里頭有人說話,聽聲音是秦天成——

“大會堂還在吧?沒被拆掉吧?拆掉也沒關系,以后重建起來就是了。我記得每年三伏天的時候,我爸爸總是要被喝令上大會堂房頂去翻瓦對吧?漏不漏雨都要翻對吧?有沒有爛瓦都要翻對吧?”

白糖包一眼瞥見了王多亮,順墻根出來,湊他耳朵邊講,“講他爸爸挨整呢?!?/p>

王多亮進到房間,秦天成見了他,點點頭,并沒停嘴,“那天太陽很大,地里的玉米苗都被曬得卷了索子,狗舌頭吐得老長,熱得都不咬人了。我爸爸在大會堂的房頂上翻瓦撿漏,光溜溜的身上就一條褲衩子。老遠都可以看見屋頂上火焰火燎,我覺得他會被烤死在上頭!”

黃全奎坐在沙發上,老樣子。老三站在旁邊,兩只眼珠子在他爸爸黃全奎和秦天成之間丟著梭子,顯得局促不安。

“我媽喊我去送飯。我送到下面,喊他吃飯,他不應答。我捧著飯,就站在那里等他。汗水滿身像蟲子爬,蜇得睜不開眼。擦汗水的時候我手一軟,飯碗掉了,飯灑了一地,碗也碎成牙牙……”秦天成就像不堪回首似的擺擺頭,拳頭堵在嘴上,好一會兒,才平息了情緒,接著往下講,“我忙往屋里跑,說我把飯弄倒了。我媽哭著抽了我幾巴掌。抹了眼淚水喊我去燒火。她用玉米面打了一碗攪團,喊我再送去。我送到大會堂下面,喊他下來吃。好半天他才應聲,指指一旁的梯子,讓我送上去。梯子太陡,房子太高,我捧著一碗滾燙的攪團,上到一半就再不敢挪腳了,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身子緊緊貼在椅子上,捧著攪團……”秦天成兩手捧在眼前,似乎那碗攪團還在,還那么滾燙。白糖包抹起了眼淚。王多亮雖然也有些動情,但更多的是擔心,他擔心秦天成控制不住情緒,擔心黃全奎會突然站起來,一跺腳,后悔了。擔心有些多余。黃全奎老樣子坐在那兒,秦天成放下了那碗攪團。他一支手插進了褲兜,一支手接過唐秘遞來的水杯,喝了一口,“那天晚上我挨了一頓揍。我沒咋感覺到疼,可能是他的力氣在房頂上已經烤干了。打完我,他坐在那里捧著腦袋,身上全是血道子,又深又長,多半是黃荊條子抽的。膝蓋也是爛的,血糊糊的。后來才聽說他被弄去跪了瓦渣子,因為不老實交代問題?!?/p>

12

到了醫院,又開始漫長的等待。秦開泰正在昏睡中,居然打著鼾聲,鼾聲均勻,心安理得的樣子。黃全奎被安排在病房里休息,他坐在病床對面的那張沙發上,勾頭弓背,姿勢一點沒變。老三坐在他旁邊,住他一條胳膊——這是王多亮專門安排的,意思是別叫黃全奎感到孤單,感到另類,要感受到親情,感受到支持。王多亮還特別叮囑白糖包,要盯在黃全奎左右,端茶遞水,噓寒問暖,不管有沒有需要,都要像照顧老祖先人那樣服侍。

王多亮不放心,也呆在病房里。

玻璃猴子在外間,跟秦天成攀關系,盡是他的話,說什么按輩分,秦天成是該叫他表叔的。這家伙酒還沒醒,嗓門又高又尖,露水蚊子一樣,盯得王多亮渾身發毛。實在聽不下去了,出來喚他一聲,玻璃猴子沒聽見,還在喋喋不休,王多亮就給他肩膀上重重一巴掌,玻璃猴子被拍了個趔趄,惱火,扭頭一看,王多亮一張臉冰冷,“你回酒店去看看那兩個?!辈AШ镒幼R趣,趕忙去了。

秦天成坐在辦公桌前,正在讀一份材料。唐秘領著一群人往里搬運書架,往書架上堆書,往墻上掛書畫。一切擺置妥當,唐秘雙手背后,站在秦天成跟前,笑吟吟地請他看看咋樣,一躬身,那對大奶子嘩一聲就垮了出來,王多亮趕忙別過臉去。

“哎,伙計——”秦天成向王多亮招招手,“你幫忙看看,咋樣?”

王多亮站在屋子中間,四下看,不曉得該就什么表態。

“有書香氣么?”秦天成問。

“呃,當然?!蓖醵嗔量粗鴫ι系漠?,四幅,一幅是一個娃兒躺在冰面上,哆哆嗦嗦的樣子,身旁有幾尾魚,一幅是一個人背著沉甸甸的包袱,遠處有棟破屋子,兩個老人拄著拐杖把著門框張望……畫很新鮮,墨跡未干的樣子。

“這可是吳映強大師的手筆??!”看得出來,秦天成對這幾幅畫是很滿意的。王多亮也看出了點兒眉目,畫的是“孝圖”,不過他只知道兩幅,“王祥臥冰”、“安安送米”。

“這不是‘安安送米’,這叫‘百里負米’,這個人叫子路?!鼻靥斐芍钢硗鈨煞?,“這是‘棄官奉親’,這是‘打虎救父’?!?/p>

王多亮頻頻點頭,覺得這也不行,還是得給點意見,“不是‘二十四孝’么?咋不都畫完呢?”

“你曉得多少錢一幅么?”唐秘插話,“一幅畫一輛小車呀!”

“是得叫他畫完?!鼻靥斐缮锨罢苏欠鞍倮镓撁住?,后退半步,左右欣賞,“上午我不是跟市長聊了會兒傳統文化么?孝道文化可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呀!”

“我明白了?!碧泼卣f。

“你要真正明白呀!”秦天成走到書架跟前,看著那些書,扭頭問,“這些書都誰選的?”

“黃部長?!碧泼卮鸬?。

“扯淡!”秦天成隨手拿了一本,丟到一邊,“把這些企業管理的書擺在這里干什么?我還在那個檔次?”

“明白了,”唐秘向一旁幾個人招了一下手,讓他們把那些書都裝箱子里搬走,而她自己,飛快地換了衣裳,要出門,“董事長還有什么特別的要求么?”

“搞點繁體版的書?!鼻靥斐勺?,指指旁邊的沙發,示意王多亮也坐。有人要將那張床收起來,秦天成擺擺手,“不要動它。在一邊擺個植物,再擺盞臺燈,擱幾本書在旁邊……”

“董事長你這是——”王多亮指指屋子里的鋪陳擺設,表示好奇。

“生意上的朋友,來這里談事?!鼻靥斐烧f。

“到這里談?”王多亮難免驚奇。

“是啊。我在這里接待了不少朋友和領導,談成了不少事情,”秦天成笑瞇瞇地看著王多亮,“想不到吧?”

“在咱們秦村,進病房可是忌諱呀。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當官的,不進病房,不進孝房,不進產房。三不進吶?!蓖醵嗔琳f的是實話。

秦天成也知道,攤攤手,“我也不想在這里接待他們啊,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忙嘛。況且,大家好像也不介意了?!彼呐纳嘲l扶手,“從今天晚上起,我將在這里接待臺灣客人,日本客人和新加坡客人,這些人呀,都是蠻講究的!”秦天成往里屋探了一眼,嘆口氣,“就怕他鬧啊,鬧起來有干擾啊,影響交談啊?!?/p>

王多亮起身走到門口,看了看黃全奎他們。黃全奎老樣子,秦開泰也老樣子。他回身坐下,“怎么我每次來,都見他睡著的呢?”

“使的藥呀?!鼻靥斐蓢@口氣,“你沒看見以前,他折騰起來哪里分時間啊。后來就采用‘冬眠療法’,好處是有,就是保持安靜。只是這種療法對他的危害很大,所以,每天得保證有那么一些時間叫他醒著?!?/p>

“你盡心了!”王多亮的感慨很由衷,“在咱們秦村,有孝心的沒錢盡孝,有幾個錢的又忤逆不孝……你可是給這個社會做了個好榜樣啊?!?/p>

秦天成不置可否一笑。

女陪出來了,說秦開泰醒過來了。

醫生過來給秦開泰檢查,用棉簽撬開他的嘴,分開眼皮用電筒照眼睛,測試血壓……秦開泰很安靜,一動不動,隨他們擺布。

“咋不動呢?”白糖包湊王多亮耳邊問。

“醒藥階段……”王多亮說。

黃全奎坐在那兒,老樣子,勾頭弓背,雙手擱膝蓋上。王多亮感覺得出來,他很緊張,可以看見他那顆花白的腦袋在哆嗦?!澳闳サ贡畞??!蓖醵嗔粮先愿赖?。他挨著黃全奎坐下來,拍拍他膝蓋上的手,見老三端水過來,伸手接過來,遞到黃全奎面前。黃全奎擺擺頭?!昂赛c吧?!蓖醵嗔琳f。黃全奎還是擺頭。

醫生檢查完,站到了一邊。男女陪護抱了衣裳過來,在護士的幫助下,給秦開泰換了衣褲,擦拭了身子。秦開泰終于出聲了,只是很小聲。

“可以給他喝點水?!贬t生說。

女陪去端了水來。水剛一進秦開泰的嘴巴,他就像被燙住了似的,嗷一聲叫,開始呻喚起來,“哎喲,哎喲,”蠕動著,掙扎著要往床下翻滾,秦天成忙上前一把抱住,不住喚他,“爸爸,爸爸,是我,是我……”

秦開泰認得聲音,愣了一下,摸摸秦天成的臉,剛剛緩和的表情一下又驚恐起來,“快,躲起來,來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秦開泰身上,誰也沒注意到黃全奎。黃全奎突然抬起腦殼,叫了聲,“秦開泰!”

這一聲叫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黃全奎站起來,老三趕忙攙住他。黃全奎甩開老三的手,一步一步走到病床前,每走一步都要叫喚一聲,“秦開泰!”

秦開泰還是叫嚷,“躲起來,躲起來,”雙手護著腦袋,“莫打嘛,莫打嘛!”

黃全奎使勁一跺腳,“秦開泰!”

秦開泰聽到了喊聲,不叫喚了,也不躲閃了,畏畏縮縮地放下手,看著眼前這個人。

“認得我是哪個?”黃全奎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仰起臉。

秦開泰剛剛放下的手,又慢慢抬起來,要捂住腦袋,掙扎著身子,使勁往后躲,一臉的惶恐。

“我是來跟你道歉的!”黃全奎雙手貼著褲縫,行的是九十度的鞠躬禮,“我錯了,我不該打你,不該整你,我給你賠罪!”行了一個又一個,王多亮真擔心他那瘦弱的身子“咔嚓”一聲攔腰折斷。

秦開泰還在把身子往床下翻滾,口中叫嚷著“快躲,快躲,莫打,莫打……”

“秦開泰!”黃全奎就像是拼盡了全身氣力似的大吼一聲,不光秦開泰,病房里所有人都被震攝住了,都看著他?!扒亻_泰??!”他呻喚一聲,“老子曉得你的心思,好了,算了,我把她給你,你贏了!”

秦開泰皺皺眉,張張嘴,苦著一張臉,似乎又要喊叫起來。

“米桂蘭!”黃全奎語氣重重地念了這個名字,“米桂蘭??!”這一聲呼喚,扯肝扯肺,長聲夭夭,“我把米桂蘭讓給你了!我成全你們了!你總該知足了吧!”

令人驚喜的事情發生了。秦開泰吧唧吧唧嘴巴,就像是在咂摸啥東西。他轉轉頸脖,討厭明亮的燈光一般,瞇縫著眼睛,把臉藏進了秦天成的懷里,嘟噥了一陣什么,接著悄無聲息了。

“睡了?”

醫生過來看。確實睡了。在把他往床上放的時候,他突然醒來,東張西望,就像到了個陌生的世界。

玻璃猴子帶著打槍眼和楊先生卷著一股風闖進來?!罢€?”打槍眼的眼角盡是眼眵,頭發亂蓬蓬的,不住打哈欠,“搞完了?”

黃全奎走出病房的時候面如死灰,在老三的攙扶下步子邁得很小很慢,腰背就像折斷了似的腦殼都快點地了,呼吸很費力,喉嚨里的嘶嘶聲更響了,那口氣像是隨時都會斷掉。

回去的路上誰也沒說話。老三的一張臉黑沉得像是要擰出水來。楊先生就像吃壞了肚子似的弓著身子哼哼唧唧。車到土鎮的時候,他說自己必須要下來,因為他感覺自己可能跌斷了肋骨,搞不好已經戳傷了肺,問如果真是傷了肺,公家管不管醫療費,可不可以當工傷?王多亮不知道該作何回答,只叫打槍眼也下車,去照顧,這家伙一路上不停放屁,叫人忍無可忍。

快到秦村的時候,打槍眼的電話過來了,打著哈哈,“都說醫者不自醫,算者不自算,沒看出來楊先生這龜兒子還有點本事……他真的是斷了肋巴骨,三匹,差點就戳心肺上了!”

車在村上停下,幾個人一道送黃全奎回家。黃全奎走得很慢,老三不耐煩,一手把他抄背上,大踏步地往前奔。

白糖包扯了王多亮的衣角,有話跟他講,“米桂蘭是哪個?”

“黃全奎的老婆,老三的媽?!蓖醵嗔琳f。

“咋個回事?”白糖包問。

王多亮搖搖頭,“不曉得?!?/p>

回到家里,王多亮給唐秘打了個電話,問老太爺的情況咋樣。唐秘說簡直不敢相信,老太爺聽話得就像幼兒園的娃娃。只是董事長的情況有些不好,動不動就發火,逮誰吵誰,見什么都不順眼——

“下午發生了什么事?我從來沒見他那個樣子,兇神惡煞,嚇人得很!”

13

婆娘叫王多亮快上床,王多亮說一點瞌睡沒有。他來到老娘的房間,老娘睡著了,很熟。王多亮叫婆娘沏杯釅茶過來,他要陪老娘。婆娘覺得王多亮怪眉怪眼,“深更半夜喝啥釅茶?折騰幾天不睡覺,守老娘干啥?盡孝也不是這樣……”王多亮扯了婆娘到外頭,“我問你,老太太醒來的時候腦殼是不是格外清醒?”婆娘點頭,“她要睡安逸了,當碎娃兒的事情都記得起來?!?/p>

“這就好!”王多亮回到老娘床邊,喝了幾口茶,點上一支煙,他要等老娘醒過來,問一些要緊的事。

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不,不是敲,是擂,“嗵嗵嗵”,如同打鼓,把老娘驚得老高。王多亮慌忙去開門,是老三,老三身后跟著白糖包兩口子,慌慌張張。老三一臉眼淚水,被燈光映得明晃晃——

“我爸吊喉了!”

王多亮就像挨了一悶棍,暈乎乎的站立不穩。他抓了一把門框,沒抓住,踉蹌兩下,順勢坐門檻上,看看老三,看看外頭。

東方泛白,天就要亮了。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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