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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 獵

2017-11-25 02:29文/王
作品 2017年8期
關鍵詞:黃羊別克獵人

文/王 族

戒 獵

文/王 族

王 族甘肅天水人,現居新疆烏魯木齊,從事圖書出版工作。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頁》 《獸部落》《上帝之鞭》 《兩千年前的微笑》 《逆美人》 《清涼的高地》 《遺失西域的鑰匙》;長篇散文《懸崖樂園》《圖瓦之書》 《狼界》;小說集《十三狼》,長篇小說《狼蒼穹》等四十余部作品。部分作品在美國、韓國、土耳其,中國臺灣等地出版。

說 法

不得不承認,獵人已經是一種古老的職業,昔日獵人們在山野間追逐動物,發揮自己的智慧與動物周旋,最終把它們誘感進陷阱或讓它們倒在他們的刀和箭下,亦解決了生存問題。那時候的獵人們在叢林、荒野和河流中忙碌一天,等待他們的是女人和孩子在草屋前對他們的眺望,旁邊燉煮著一鍋獸肉或魚。獵人們因為遠離戰爭和人與人之間的糾紛,身上有一種古典的浪漫色彩,他們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沒有憂愁和煩惱,是真正的大自然之子。

今天的人很少能再見到獵人,或者說,獵人已悄悄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有關獵人的故事,也變得像傳說一樣遙遠而神秘。

在新疆阿勒泰,我偶然間聽到一個獵人和狐貍的傳說,很快,我又得知很多獵人都知道那個傳說,在阿勒泰并不足為奇,但我仍為狐貍在獵人面前散發出的虛幻之光而驚奇。那個傳說不長,費不了多少筆墨便可詳細記述:一位獵人每天都在山中打獵,他的箭術很好,每每都能把動物一箭射翻。有一天卻出現了意外,一只狐貍被他射中后,卻并沒有斃命,拖著身上搖晃的箭逃進了山林。獵人追了一天一夜,狐貍一刻不停地逃奔,他的箭全部射完,便拔出腰間的刀子又追。最后,那只狐貍不見了影子,山林里一片漆黑,他迷路了。又過了一天一夜,他饑腸轆轆,覺得自己會被餓死。這時,那只狐貍突然出現,對他說,讓我送你回家吧。求生欲望讓他忘記了自己對狐貍的追殺,遂跟著狐貍踏上路途。走了兩天兩夜,狐貍把他帶到一條大路邊,告訴他從這里可回到村莊,然后轉身離去。他突然想起有一支箭還在狐貍身上,便想幫狐貍把箭拔下,但他看見狐貍身上空空如也,那支箭早已不知去向??粗傋哌h,他的眼淚流了出來。

也許傳說對時間有復仇心理,不論傳說是否出自真實事件,在很多時候,類似于久遠年代的傳說卻會再次發生。很多獵人都不喜歡聽這個傳說,在這個傳說中人變得弱小,狐貍變得高大,并讓職業狩獵的人有蒙羞之感。

到了1993年,我因為參與新疆收繳獵槍,與新疆最后的一批獵人有了接觸。當時我在部隊,因一部分持獵槍的牧民生存于邊境線一帶,故部隊也派人參與,我有幸忝為其一員。在收繳獵槍過程中,其印象最深的是所有獵人都有打獵證,他們接到上交獵槍的通知后神情恍惚,捏著打獵證的手發抖,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我都看得出,獵人們舍不得上交打獵證,他們深知沒有了打獵證就不能擁有槍,也不再能夠打獵。他們中打獵時間最長的有五十多年,從十多歲開始打獵,年齡已在七十開外,在這個年齡讓他們停止打獵,于他們而言是非常痛苦的終結。其實他們不知道,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有不少原先作為獵物的動物被列入保護動物范圍,以后是真的不能動它們一根毫毛了。比如狼,以前打死一只狼可被獎一只羊,打死一只母狼還加一只小羊,但從這一年開始狼被列入保護動物,哪怕狼對牛羊的侵害再大,誰也不能打死它們。據說狼對牧民的牛羊造成的侵害,由國家負責賠償,但到底由什么人管,具體賠多少,牧民們一無所知。

無意間與一位獵人談論那個與狐貍有關的傳說,他說他不相信會發生那樣的事情。我說,聽傳說就看你怎么聽了,讓人感動就是好的。過了幾年,我碰到那位獵人,他說他相信會發生傳說中那樣的事。我想知道原因,他卻一言不發。我對那位獵人說,你變了。獵人說,不是我變了,是事情變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變化?

事 實

加拿別克十三歲那年,母親把他領到村莊里管事的老人跟前說:“我們出身貧窮,這個孩子當不了巴依(富人),就讓他跟著村里的打獵隊學打獵吧?!?/p>

于是,加拿別克加入到了負責為村里供給野畜肉的打獵隊。那些年肉食很少,人們便自行解決。他跟著一群人去打獵,別人以為他拿不動槍,但遇上獵物后,他手一伸便將槍舉起,把獵物打翻在地。到了十六歲,他已經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后來,村里的老人給了他一塊狼髀石,象征其為打獵證,從此便可開始獵手生涯。慢慢地,他掌握了打獵經驗。比如在戈壁灘上騎馬打黃羊,人不能邊追邊打,因為黃羊很靈活,聽到槍聲會突然拐彎跑向別處,等人把馬轉過來,它們早已逃之夭夭。為防止黃羊突然拐彎,在追趕中不能開槍,而是讓馬不停地追黃羊,直至追到黃羊無力再跑,或因疾跑致使肺部爆裂,軟軟地癱倒在地,這時候便可一槍使其斃命。再比如獵人不能順風尋找獵物,因為風會把人的氣息吹到動物的鼻孔里,人尚未走近,它們早已躲得無影無蹤。

加拿別克憑借豐富的打獵經驗,每次騎馬出去都滿載而歸。為此,他贏得了村里人的贊賞:“馬不用看大小,跑得快跑得好就是好馬。加拿別克有出息,以后會干出了不得的事情?!?/p>

但加拿別克從二十多歲開始,在打獵過程中卻屢屢受到震撼。因為當時年輕,讓自己像一只不會識別方向的兔子一樣,在荒蕪的沙漠中越走越遠。二十四歲那年的一天晚上,他發現了一群黃羊。黃羊在晚上總是選擇南邊的山坡休息,因為南邊逆風,不會讓自己的氣息被風吹入它者鼻孔,而且南邊的山坡因為受日照時間長,石頭上暖和,更易于讓它們進入甜蜜的夢鄉。黃羊在南坡成群臥下后,會派一只黃羊站在高處去執勤。獵人們掌握了它們的這一規律,只要他們用略帶驚喜的語氣說出“南坡”這兩個字,便預示著一場獵殺馬上就要開始。那天晚上,加拿別克遠遠地發現了那個黃羊“哨兵”,并獲得有黃羊群的準確信息。他很快便找到了黃羊群,但他卻并不急于開槍,而是點起了一支火把。突現的亮光讓黃羊的雙眼不適,繼而又失去方向感,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他扣動扳機,一只黃羊嗚咽著倒地。利用亮光射擊,是最佳的打獵辦法。

黃羊的致命弱點在白天同樣也暴露得淋漓盡致,它們逃跑時屁股上的白毛總是很顯眼,是獵人瞄準的最佳選擇。至于它們潛藏于樹林或草叢中時,則顧頭不顧尾地又將屁股高聳于外面,其白毛又會讓獵人迅速發現。獵人們為此總結出一句話:黃羊晚上死在眼睛上,白天死在屁股上。

那天晚上,加拿別克打死了五只黃羊,可謂收獲頗豐。他把黃羊放到馬背上,唱著歌,牽馬到了鐵列克提公社的一個朋友家。五只黃羊那么一大堆,如何存放成了問題。他和朋友商議后,把5只黃羊堆放在了朋友家的雞圈里。

除了打死了五只黃羊外,他還抱回了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黃羊。它太小了,身上沒有什么肉,他要把它抱回托科村去,喂養它長大后再宰殺。小黃羊用嘴去拱已死于加拿別克之手的母親,它不知道死亡已經發生,所以便不停地拱著母親的嘴,間或還發出親昵聲。這一幕被加拿別克朋友的女兒無意間看見,她知道小黃羊的母親已被加拿別克打死,而小黃羊的眼神里卻沒有傷感或恐懼,反之卻圍著母親的尸體在歡鳴。她內心一陣悸痛,眼淚流了下來。

加拿別克沒有發覺小女孩的反應,手中的刀子上下翻飛,一只黃羊很快便被開膛破肚,皮肉分離。做這些,他很嫻熟。那天他正埋頭干活,一只黃羊因為沒有被子彈擊中要害醒了過來,從那堆黃羊中翻滾爬起,哀號著意欲逃走。因為它太過于驚恐,只逃出兩三米居然一頭栽倒。既然逃脫不了死亡,其結局必然仍是死亡。經驗豐富的加拿別克不慌不忙,伸出手將黃羊按倒在地,一手扭它的脖子,一手抽出了腰間的刀子。那位小姑娘還沒有離去,所以她便看見了那只黃羊的眼睛。它眼中的神情起初是掙扎,之后是無助,最后是絕望。刀子刺進了它的喉嚨,它低低地嗚咽了幾聲便不動了。

小姑娘咬緊了嘴唇,眼睛里有淚水涌動出來?!澳且豢涛液匏?!”多少年后,她說起這件事時表情中隱隱顯露出傷感。在她的童年,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殺戮,她親眼目睹,內心雖然產生了一種本能的救護欲望,但因為她只是一個小姑娘,沒有實施行動的能力,所以她幼小的心靈在那一刻承受了巨大的傷痛。加拿別克經常借宿那位朋友家,卻絲毫沒有覺察到朋友女兒的反應。他的目光在荒野和沙漠中,加之又是年輕獵人,所以他不會為什么事情分心,至于周圍人的反應,則更容易被他忽略。

二十多年后,加拿別克和當年的那位小姑娘在一個草原上相遇,他的身體很好,快五十歲的人了,看上去像四十出頭。而當年的那位小姑娘已成為母親,有一位十六歲的可愛女兒,她教育女兒為人處世要得體大方,與人說話時要看著對方的眼睛,給別人遞東西時要用雙手,說話要不卑不亢。在生活中,她和女兒是朋友。吃飯過程中,她給加拿別克說起那段記憶。她很聰慧,只是提到了那只小黃羊,并沒有說出自己在當時的情緒。加拿別克想起了那段往事,對她說,當時你剛出生嘛。她馬上變得有些沖動,急忙說,不是,我已經六歲了。之后的交談似乎有些尷尬,她不再說什么了。她因為是那件事的親歷者,所以在那一刻她也是一個洞察者,她之所以變得著急,是因為加拿別克的回憶讓時間錯位,由此否定了她當時在場的事實,更忽略了她與那只黃羊對視時的內心之痛。這件事于她而言有多年的內心負重,加拿別克回憶的錯位又怎能將其改變。

他們邊吃邊聊,無意間,有一片亮光照到了她臉上,讓她的臉龐變得潔凈素雅。這時的話題轉向了別處,大家談興正濃。她一笑,繼續吃飯,不再提及打獵的話題。事后,她告訴加拿別克,確定她當時的年齡是六歲。她的語氣中有一種難以平靜的情緒。這件事中沒有道德的判官,多年前的目睹,已被時間的幕布遮掩。加拿別克回憶的錯位刺激了她,一種難言的情緒猶如被埋下的胚芽,又開始悄然生長。

但加拿別克對此一無所知。

到了三十多歲時,加拿別克開始為自己感到困惑。他已經打死了不少狼,內心的渴望像火焰一樣,經過烈燃之后早已慢慢熄滅。他明白,打死的狼越多,他便越覺得自己是殘忍的,有時候打死一只狼后,看著它在地上抽搐,雙眼中充滿痛苦和絕望,而且發出像孩子一樣的叫聲,他忍不住想撲過去救它的命,但他的子彈早已把殺戮事實推向極致,所以他便只能無奈地轉過身去。

一次,一位朋友小心翼翼詢問加拿別克打獵的遭遇,并說起有一位獵人打獵十幾年,除了兔子和呱呱雞之外,從來沒有打過大一點的動物。氣氛驟然沉悶,加拿別克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好在他能夠面對自己的過去,并不畏怯袒露罪惡心理。于是,他說起了自己打獵中的屈辱歷程。一天,他在山谷中尋找獵物,看見遠處的山頂上有一個白點在移動,他判斷是一只白狼,心情馬上激動起來,迅速潛入到最佳射程的位置趴下身子。那個白點仍在慢慢移動,似乎對危險毫無察覺。

他將子彈上膛,瞄準,扣動了扳機。白點應槍響晃了一下,隨即墜入山谷。他跑過去尋找,四周卻沒有白狼的任何痕跡。他從來沒有放過空槍,難道沒打中?那一刻他沮喪之極,心里涌起復雜的念頭。在牧區,自狼被視為神秘之物,牧民只看見過它們的影子,從來不知其具體行蹤。同時,白狼還被視為不祥之物,牧民在平時一看見白狼便遠遠避開,害怕不小心與它打照面會倒霉。牧民們說誰與白狼打照面誰就是燒子(新疆話,傻之意),而他卻向它開槍,是不是燒過頭了。

這件事讓加拿別克蒙恥,地位在同行中一落千丈,以至于有人開玩笑時總是怪怪地說加拿別克見過白狼,并在那個“見”字上加重語氣。他變得很敏感,只要一聽到“白狼”二字,內心便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會兒覺得自己犯了與白狼打照面的忌諱,一會兒又覺得大家在嘲笑他,槍打空了不說,而且連白狼的一根毛也沒見著,不是吹牛是什么。

別人的議論給加拿別克造成了心理壓力,他氣不過,背起槍去山里尋找白狼。他心里清楚,唯一不再讓自己蒙羞的方法,就是打死一只白狼,讓所有的人把嘴巴都閉上。盡管他不敢肯定能否找到白狼,但屈辱在莫名地促動著他,他進山時扔下了一句狠話,不打死一只白狼我就不回來了,然后一去不回頭。

白狼很神秘,加拿別克在山里轉了好幾天都不見它們的影子。他的嘴唇已經干裂,但氣憤仍讓他把鑲咬得發出脆響,喝完水會把牛皮水壺“咚”的一聲放在地上,讓沉寂的山谷似乎有了幾許顫動。

第四天,加拿別克與一只白狼相遇了。他很奇怪,白狼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神秘,他剛翻過一個山脊,便看見一只白狼站在不遠處。那只白狼沒有想到會突然與人相遇,它有些驚恐,但驚恐只在它眼里一閃,很快它便平靜下來,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望著他。加拿別克亦保持平靜,豐富的狩獵經驗讓他警醒,此時如果慌亂,會使白狼受到驚嚇逃走,而自己一動不動則會麻痹它,讓它誤以為自己不動,繼而忽略自己。

暗中較量是為了等待最好的時機,只要白狼放松警惕,他便可舉槍將它打死。但那只白狼只看了加拿別克一眼,便轉過身慢慢向山坡下走去,它身姿優美,加之通體雪白,走動時儼然是一位美麗的少女,周圍的所有草木都似乎在為它俯首。

加拿別克從山坡下去,一直追到了一條小河邊。不能再追了,如果白狼涉水而逃,人在河中的速度會大大降低,很快就會被白狼甩掉。加拿別克舉起了槍,但聰明的白狼還是讓他上當了,它突然掉轉過身子向后跑去,并很快跑上了山坡。人爬山坡的速度無法加快,反之卻會越來越慢,加拿別克還在半山坡上,那只白狼卻在山梁上閃出一片白光,很快便不見了蹤影。狡猾的白狼!加拿別克感嘆一聲,遂下了死等它的決心。

第二天,加拿別克再次與那只白狼相遇。白狼看他一眼,便又向山下逃跑,昨天已經上過一次當了,今天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傻乎乎地跟著白狼從山上往下跑了,他對著白狼開槍射擊,不給它以喘息之機。令他不解的是,白狼居然跑得很慢,似乎并不恐懼子彈會讓它斃命。

加拿別克用跪姿一槍擊中了它。加拿別克感覺白狼在他扣動扳機時似乎有了感應,身子閃了一下意欲逃脫。但它怎么能比子彈還快呢?槍響過后,它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打中了!加拿別克大叫著撲了過去,但白狼在裝死,它很快掙扎著翻滾起來又逃跑了。也許傷痛激發了它身體里的力量,它很快便又逃得不見了蹤影。又上當了,白狼用裝死的方法讓加拿別克放松警惕,然后利用他下山坡的時機迅速逃走了。一只白狼,前后兩天用同一種辦法讓他上當受騙,他心里的滋味不好受。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喘著粗氣,為白狼兩次逃脫,也為自己兩次上同樣的當而沮喪。他覺得白狼太狡猾了,人不是它們的對手。

休息少頃,加拿別克已沒有了再尋找白狼的興趣,打算從原路返回。但這時的意外發現讓他驚訝不已,他看見在遠處的山岡上,那只白狼領著兩只小狼正不緊不慢地走著。他突然明白,這只白狼之所以在今天故意跑得很慢,原來是要把自己引開,以防自己發現它的子女。為達到這一目的,它甚至不懼被子彈射傷,甚至斃命。等到把自己騙下山后,它迅速返回山岡帶領兩只小狼逃走了。

這樣的事情,猶如緊閉的幕布突然拉開,一切在瞬間昭然若揭。加拿別克極為震撼,并在內心驚異,白狼確實厲害。那一刻他對那些憑主觀議論白狼的人產生了不屑心理,他們沒有見過白狼,沒有和白狼較量過,他們的議論完全是胡說八道。

回到托科后,人們見加拿別克空手而歸,嘲笑和議論很快便如同一張大網將他包圍起來。加拿別克走的時候是放了狠話的,不打死一只白狼他就不回來了,但現在人們沒有看見被打死的白狼,加拿別克卻像沒吃上草的羊一樣焉不拉幾地回來了。如此這般,加拿別克放出的狠話就變成了恥辱柱,人們將取悅的目光投向他,并不停地議論他,似乎要將他死死釘在恥辱柱上。加拿別克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只有他清楚白狼是怎樣的狼,他上了白狼的當,但他并不因為射擊失敗而遺憾,反而對白狼產生了敬畏心理。他覺得白狼那么聰明,自己能夠看到它身上的聰明,要比這些愛說閑話的人幸運。

因為加拿別克保持了驚人的沉默,人們對他的議論變得更為惡毒,大家一致認為他根本沒見過白狼,他不光吹牛,而且是騙子。但他仍不對眾人解釋半句,似乎自己的內心足夠強大,而他人的議論只不過是煙塵,很快就會消失。

有很長一段時間,加拿別克一直在琢磨一個夢。夢是一個奇怪的家伙,它先是讓人沉睡,然后啟發人最神秘的神經,在一個未知的世界開始活動。當然,夢更酷愛自由,它似乎掌握了編織萬物的魔法,讓人和人,事物和事物無比奇怪地相遇,然后一同創造黑暗中的無序世界。那個夢加拿別克在童年時經常做,有黃羊、牦牛、鹿、哈熊和狼在他前面奔跑,他拿著槍去追它們,但它們跑得很快,他被遠遠地扔在了身后。他舉起槍準備向它們射擊,這時才發現自己拿的并非是槍,而是一根木棍。夢變得有了一股寒意,沮喪和無奈之感像冰冷的水一樣將他淹沒。夢在這時戛然而止,事情沒有結果,亦無任何答案。童年時,夢醒后的奇異體驗讓他意猶未盡,會琢磨為何夢中會有那么多動物。兒童生活就其本質而言更接近夢,所以單純年少的他對答案并不感興趣,反之更樂意沉迷內心世界的幻想,樂此不疲地搭建想象中的莊園。但是現在他已經快五十歲了,為什么還做這樣的夢。他說不清楚。人活了大半輩子,而且打獵四十多年,難道到最后仍然得不到一個答案?

困惑和他人的嘲笑,使加拿別克的獵手榮耀已不在,他在人群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以至于人們已想不起他的存在。但一年后的春天,加拿別克得到了一只白狼。那天,他替別人去察看草場的長勢情況,在一條山谷中,突然看見一只白狼迎面跑了過來。他躲在一塊石頭后面,從腰里抽出刀子,心里想好了如何把它殺死的想法。但隨著白狼越來越近,他卻猶豫了。那只白狼很美,而且因為是正面向他走來的,所以有一種要撲入他懷抱的媚惑之態。他對它產生了憐憫之情,不忍心把這么美麗的生命毀滅。

就在加拿別克猶豫不決時,眼前的情景再次讓他大吃一驚。在白狼后面,出現了一只哈熊,邊跑邊張著大嘴,似乎要一口把白狼吃掉。加拿別克明白了,白狼是被哈熊追趕著跑到這條山谷中的,按說狼的奔跑速度很快,加之身體也很輕盈,甩掉笨重的哈熊應該不成問題。但眼前的情形卻并非如此,狼雖然在奮力奔跑,但兩條腿卻顯得極不利索,以至于使身體搖搖晃晃,被身后的哈熊越來越逼近。很顯然,白狼的兩條腿受傷了。

加拿別克驚嘆一聲。他想救白狼,但卻沒有辦法,只能看著它掙扎。哈熊很快便追上了白狼,它撲下去用嘴去咬白狼,但白狼往旁邊一閃,便躲過了它的血盆大口。哈熊一旦被惹怒,它們的大掌可以發揮出驚人的力量,一掌揮出,可將一棵樹拍斷,如果拍到人或動物身上,頃刻間便會出現血肉四濺的場面?,F在,這只白狼的兩條腿受傷了,便無法逃跑,只能和哈熊周旋。哈熊不停地用大掌拍向白狼,但均被白狼巧妙地躲過。哈熊不耐煩了,它身子一貓趴在了地上,然后一邊迅速移動身子,一邊用大掌去抓狼。哈熊的這一招很厲害,白狼無力再躲,被逼到了一塊石板上。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一場對峙馬上就要見分曉了。哈熊立起身,用兩只前掌一起向白狼拍了下去。

但白狼很冷靜,就在哈熊將兩只前掌舉起要拍下時,它從石板上一躍竄入哈熊腹下,又迅速跳到哈熊身后,向山谷中跑去。它脫險了。哈熊收不住雙掌,一下子拍了下去,那塊石板發出一聲脆響,斷裂成塊。但哈熊的反應也很機敏,它轉過身又向白狼追去。白狼好不容逃脫它的大掌,怎能輕易再次受它攻擊,所以白狼極力掙扎著跑向山谷深處,把哈熊嘶啞的號叫扔在了身后。但這只白狼命不好,它在奔跑中突然一頭栽倒,發出一聲慘叫,再也起不來了。

狼夾子!加拿別克又驚叫一聲。讓狼如此一頭栽倒再也起不來的只有狼夾子。不知是誰在這里布下了狼夾子,讓這只白狼倒了大霉。哈熊撲過去一掌拍在白狼頭上,白狼連一聲慘叫也沒有發出,便一動不動了。但哈熊仍不停住,又在它頭上拍了兩掌。然后,哈熊附下身,用舌頭開始舔白狼的身體。哈熊有這個喜好,把動物拍死后,愛用舌頭舔上一番。牧民們說起哈熊,往往會說哈熊厲害,能把人舔死。哈熊舔了一會兒,搖搖腦袋走了。

加拿別克走到白狼跟前,哈熊在白狼身上拍了三掌,但它的頭沒有被拍碎,看上去仍完好無損。加拿別克想,哈熊的大掌很厚,白狼是被它震死的。這只白狼的毛很漂亮,雖然它已經死了,但躺在那兒仍通體雪白,像是安靜地睡著了。加拿別克覺得這只白狼很不幸,他應該把它埋掉,但它的毛皮確實太漂亮了,應該將其留存于世,讓更多的人看到。于是,他用刀子把它的皮剝了下來,然后挖坑把它埋了。

加拿別克帶回了一張白狼皮,村里人都覺得美極了,精致得像藝術品。白狼之媚,于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感受,他們沒有像加拿別克那樣親眼與白狼對視過,更沒有看到它的死亡過程,所以看到這張白狼皮時,只能是眼睛受到震撼。至于加拿別克的感受,他們就不得而知了。換了別人,也許可以對外宣布,自己真的見到白狼了,因為有狼皮為證。但加拿別克卻什么也沒有說,把狼皮拿回家掛了起來。有人想出一百塊錢收購那張狼皮,他只說了兩個字:“不賣?!?/p>

那人問:“不賣,看看總可以吧?!?/p>

他說:“可以?!?/p>

那人看了白狼皮很久,戀戀不舍離去。加拿別克亦看了那張白狼皮很久,他并不為這張狼皮并非是自己獵來的而遺憾,反而覺得,因為有了這樣的經歷,終于明白,有些獵物對于獵人而言,是永遠都打不到的。明白了這一點,他開始對狼心存敬畏,亦對自己的打獵生涯產生了懷疑。

到了四十歲后,加拿別克便一直想停止打獵。如果說停止是因為懺悔,那么懺悔便一定是有原因的。加拿別克為動物心動是在拉特湖邊,他和一位朋友帶著雙筒獵槍去打呱呱雞。到達射擊點位后,他們潛伏在一個沙坑中支起了獵槍。天冷,他們就呱呱雞應該歸類為鳥兒,還是應該歸類為動物爭論起來。加拿別克覺得,呱呱雞會飛,但它們似乎不喜歡飛翔,往往只在覓食前從半山腰頭重腳輕地飛下來,落地后便笨拙地行走,即使遇到危險也選擇跑動逃命。所以他覺得呱呱雞和動物沒什么區別,但那位朋友卻認為呱呱雞是鳥類,它們不善飛翔是因為不喜歡,它們是鳥兒中厭倦飛翔的另類。

本來他們的爭論是為了消磨時間,但沒有想到他們所談論的呱呱雞飛與跑的話題,很快就擺在了他們面前。很快,就有一群呱呱雞出現了。加拿別克和朋友瞄準射擊,一只又一只呱呱雞應雙筒獵槍沉悶的槍聲倒地。但雙筒獵槍一次只能裝兩發子彈,要頻繁換彈,所以大部分呱呱雞受驚逃竄,山坡上像是有無數快速移動的小黑點,也有石子發出一陣亂響。對于他們倆而言,那快速逃竄的呱呱雞就是已經能看得見的錢,怎能輕易錯失。

他們倆都是老獵人,換彈速度很快,所以呱呱雞逃脫的越來越少,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越來越多。頻頻開槍更能刺激獵人,子彈出膛時槍身的震顫,子彈的響聲,以及獵物在騰起的塵土中倒下,都是獵人難得的體驗,其中的快感外人難以想象。十幾只呱呱雞橫尸山坡,他們準備將它們收攏后返回,但卻有一只呱呱雞嘶啞哀叫著從山后飛了過來,它身后追來一團巨大的黑影。

是一只鷹在追它。鷹是呱呱雞的天敵,往往在一瞬間便閃耀而至,笨拙飛翔的呱呱雞在它雙翅一撲,或雙爪一伸之間便不見了影子?,F在,眼看鷹就要抓住呱呱雞了,但呱呱雞很聰明,迅速從空中落到山坡上逃竄。它雖然利用改變方位的策略贏得了時間,但它的天敵太過于強悍,它沒有逃多遠,便又被鷹的一雙大翅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

呱呱雞看見了他們倆,便迅速跑了過來,直至跑到他們腳下才停住,用一雙充滿恐懼的眼神望著他們。他的那位朋友嘴里蹦出一連串的嘖嘖聲,好家伙,呱呱雞在關鍵時刻又會飛又會跑嘛!但在那一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加拿別克和朋友都不約而同地舉起槍向鷹瞄準。

鷹懼怕人,轉身飛走。其實他們知道鷹不好打,從來都沒聽說過誰能把鷹打死。他們只是想把鷹嚇走,把這只呱呱雞救下來。那一刻間他和朋友都被感動了,他們本來是來獵殺呱呱雞的,但在天敵逼近的一瞬,呱呱雞還是跑到了人跟前,尋求人的保護。呱呱雞信任人類。他們用沾血的手摸了摸那只呱呱雞,只是讓它慢慢離去。那一刻他們沒有產生再多添一只獵物的想法。

不久,在拉特湖邊,加拿別克發現了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狼。憑著豐富的經驗,他斷定大狼一定在不遠處,于是便潛伏起來等待大狼。在等待過程中,他突然覺得因為沒有了對動物的獵殺,是一種很難得的享受。過了一會兒,大狼回來了。加拿別克斷定它是母狼。狼十分靈敏,其警惕性之高堪稱動物中的佼佼者。它很快便發現了潛伏的加拿別克,事實上因為他已經決定戒獵,所以不再會有殺戮。但大狼仍很警覺,似乎人出現,危險馬上就會降臨。本能的護子意識讓它向四周環顧,并很快冷靜下來,用嘴咬住小狼向湖邊拽去。

這時加拿別克才發現小狼的雙腿先天殘疾,沒有走動的能力。當然,因為它剛出生不久,更沒有掙扎的能力,大狼用嘴巴拽了它五六次,實際上只向前挪動了一兩米。大狼不放棄,似乎用全身力氣連拖帶拉,將小狼一點一點向前拽去。

加拿別克很驚訝大狼發現人后居然如此恐懼,他有些難堪,想趕快離開,好讓它們不再遭受折磨。但這時的情況發生了變化,也許母性的力量在苦難之中是可以激發出來的,大狼嘶鳴一聲,終于拽走了小狼。

加拿別克很驚異,大狼在一瞬間會爆發出那么大的力量,而沉重的幼子在它爆發出力量后變得輕如羽毛,輕而易舉就被它弄到了湖邊。但湖水很深,猶如是一個死亡的深淵,它們逃進湖中又將如何。接下來的情景讓加拿別克目瞪口呆,它們到了湖邊后,大狼用力將小狼推入湖水中,逃生的本能讓小狼突然用力向前游去。小狼因為兩條腿殘疾而無法走動,但進入湖中后卻會游泳。狼太聰明了,在生死關頭改變了命運。

加拿別克站在湖邊愣怔出神,湖水使它們的身影起起伏伏,很快便不見了蹤影。周圍一片寂靜,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

幾年后,狼又讓加拿別克感動了一次。那次去山中牧羊,走在路上,別人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公一母兩只狼,被幾位獵人圍住,子彈頻頻向它們射去,它們均巧妙躲開,但最后那只母狼還是被擊中,嘴里汩汩冒血倒地而亡。令他們驚異的是,那只公狼卻并不趁機逃走,反而置生死于不顧,大叫著向他們撲來。他們被嚇壞了,怕它尖利的爪子抓向自己的眼睛,便又向它舉起了槍。這件事的結果所有人都能想到,那只公狼在最后也被打死,它爬到母狼跟前,和它躺在了一起。他為狼感動。他隱隱約約覺得,到了該放下獵槍的時候了。

幾天后,加拿別克懵懵懂懂向山谷深處走去。正是黃羊下山喝水的日子,狼在這時會跟蹤黃羊而來,他要利用機會開始開春的第一次獵狼。很快黃羊便成群出現,加拿別克趴在石頭后一動不動,等待它們過去。加拿別克的目標是黃羊后面的狼。很快,五只狼出現了。加拿別克在一個射擊點位瞄準了一只狼,他有信心一槍把它打死,只要打死一只狼,另外四只狼會迅速逃走,他只需把打死的狼扛回村里。但他很快發現了比所有狼都高的大狼,它猶如王者,氣宇軒昂。

加拿別克棄所有狼于不顧,掉轉槍口向那狼中王者射擊。子彈準確擊中它,但它卻掙扎著逃跑了。加拿別克騎馬狂追,并一再向它開槍,但都因為它速度太快而未擊中。他失敗了,但這時候的失敗卻激發了他的斗志,他馬上改變策略,背上槍打馬加快了追趕的速度。他知道狼已經中彈,會因為奔跑而大量流血,而急促的追趕無疑會讓它更快地接近死亡。這些人能想到,但狼不懂。這就是獵人經常談論的話題,獵人打獵不僅靠獵槍和子彈,有時候還要靠智慧。有了打獵智慧,獵物無論如何都逃不出獵人的手掌。

山谷中,一只狼中王者和一人一馬展開了馬拉松賽。加拿別克在逼近,狼在逃跑。二者之間的距離在縮短,大狼生死與否,會在那縮短的距離中見分曉。最后,大狼意欲爬上山坡時,終因體力不支滾了下來。加拿別克跳下馬準備向它開槍,但它發出的一聲哀鳴讓他心頭一顫,扣扳機的手猶豫著停住了。他看見它口吐鮮血,一定是因為剛才奔跑讓傷痛加劇,它的命不長了。這是他預謀的死亡方案,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狼又叫了一聲,他的心又一顫。大狼悲慘的叫聲,如果換了是人,一定是血淚飛濺的一刻才能發出的。加拿別克下不了手,蹲在它身旁看它抽搐。生的希望如火苗熄滅,死的巨大深淵已張開吞噬的大口。它已沒有掙扎逃跑的力氣,只是望著他,在等待死亡。加拿別克看見它眼里布滿痛苦,那是一種經過較量、掙扎和屈服之后的痛苦,猶如死亡之神正在移動看不見的手指,并很快會因為它生命的終結而停止。

加拿別克看見它的眼睛滾出了淚水,他的心一顫,扣扳機的手松開了。它是狼中王者,但恐懼讓它身上的光彩驟減,并且把悲哀迅速放大。所有生命在死亡面前都是脆弱的,誰又能從深不見底的死亡黑洞中爬出?加拿別克有些悲哀,他不想看見這樣的死亡,尤其是在死亡邊緣的掙扎和絕望??匆娏诉@樣的死亡,便猶如自己正在經歷一樣,讓他感到不祥。他不打算要它的命了。天很熱,他抱來一些野草將它蓋住,以起到降溫的作用,亦讓它緩解傷痛。如果它命好,或許可躲過一劫。

一個多小時后,他掀開野草,血已在大狼的唇角結成黑色痂塊,它的呼吸也十分微弱,但那雙眼睛卻睜得更大了,里面是放大的絕望和恐懼。他在它跟前走動,它的眼神隨之移動,似乎希望他幫助它從死亡中掙脫出來。但死亡繩索已死死將它捆綁,它無望再活下去。

加拿別克估計,它還得受兩天左右的折磨才能死去。一個難題擺在了他面前,晚上會有哈熊出現,一旦發現它便會撲上來用大掌拍打一番。那樣的話,它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又會遭受屈辱。即使沒有哈熊出現,它在兩天之中慢慢等死又是多么痛苦。

加拿別克產生了一個念頭。他不再猶豫,將槍口對準它的頭部,轉過臉扣動了扳機。槍響過后,它一動不動躺在那里。它的痛苦終結,生命終結,死亡終結。

也就是那次返回后,加拿別克產生了戒獵的念頭。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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