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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瓶草

2017-11-25 02:29李清源
作品 2017年8期

文/李清源

麥瓶草

文/李清源

李清源中國作協會員,作品發表于《當代》《十月》 《芒種》 《散文》 《小說月報》 《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另有中篇小說集《走失的卡諾》。

你弄這幾支花是什么意思呢?

你連這些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它們在田野里隨處可見,圓錐形的綠骨朵兒上開出玫紅色的花瓣,看上去明麗可愛。這種植物在你老家的麥地里也很多。它們的花朵在你眼里誠然好看,但在麥田,它們卻屬于影響莊稼的雜草。你的身體越來越差,曾經堅硬得像石塊的肌肉,如今都已塌陷下去,除草這種原本輕松的活兒,對你來說也變得吃力。它們便在麥穗之間相繼開花,一場大雨過后,點點片片鋪展在青苗之上,仿佛彩虹被雨融化,灑落在你家麥田。你站在濕乎乎的地頭,望著那片美麗的野草悲喜交加。但你竟不知它叫什么名字,你已經離開農村太久,與農業有關的很多東西都已經遺忘了,當你回來的時候,人們又紛紛躲你,你想打聽,也找不到可以請教的人。

跟你親近的人只有兩個。一個叫楚磊。他是你的老朋友,現在還是生意伙伴,他負責攬業務,你負責辦業務。用一個時髦的詞說,你們是利益共同體,相互需要。楚磊跟你同村,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你們有個共同的朋友叫張乙,你們三人關系很鐵,一起割草一起逛會一起偷瓜,有誰惹到你們中的一個,你們就集體給他下戰書。方圓幾個村的人都知道你們是狗X連蛋的好朋友。你們的友誼持續了二十多年,你滿以為你們會哥們兒到死,可是張乙知道你的情況后,很快就跟你疏遠了。這對你打擊很大,以至于你不再相信世界上有純粹的友情,對楚磊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覺得他之所以跟你保持密切關系,不過是因為你有利用的價值。你對一切都看得那么悲觀。

另一個人是你媽——那個眼珠像頭發一樣灰白的老太婆。她大概是全村唯一不知道你情況的人,她若知道,可能早已氣死了。雖然你希望她早些死,但你愿望中的死法是無疾而終,而不是讓她在絕望中氣斷身亡。所以她暫且活著也好,哪怕是嚴重的糖尿病并發癥使她四肢潰爛,每天躺在板床上哼哼不休,吵得你成夜無法入睡。那天你從麥田里拔了一棵開花的草,拿回去向你媽問名字。你媽將草接到手里,瞇起眼認真端詳了半天。

老了,不中用了,眼也瞎了。你媽說:看不清這是啥東西。

當時你媽坐在大門口的石墩上。太陽光從一大片白云的縫隙里透出來,照著她和她手里的野花,嫩紅的花瓣鮮艷得像扯碎的云彩。畢竟已是五月,雨后的清涼很快就已退去,陽光里攜帶著初夏應有的熾熱,曬久了就會頭暈。但是你媽怕冷,坐在這樣的光線下她覺得很舒服。你出的難題影響了她享受陽光的好心情,使她感到懊惱,嘟嚕著臉唉聲嘆氣起來。面對著滿臉老年斑的母親,你感到的不是羞愧,而是震驚。以前她吃藥時,老是通過摸索藥瓶和藥片的大小,來判斷不同的藥物。你想當然地認為是房間內采光太差,過于幽暗,而她眼又不太好,所以才看不清。你家的房還是老瓦房,窗子較低,而且偏小,又被一大堆木柴遮住了一半。你打算把木柴挪挪地方,擴展光線進入房間的通道,解決你媽靠摸索分辨藥物的問題。但你只搬了四分之一,就累得氣喘吁吁。你的體質越來越弱,連這點活兒都不再勝任。你在傷心之下放棄了這件事。之后每次看到你媽嘟噥著摸藥,你就心存愧疚,但你終究沒再嘗試著去挪木柴。直到此時,你才發現,你媽看不清藥,并不僅僅是因為房內光線陰暗。你繞到你媽另一邊,捏著嗓子問:

常夏在家嗎?

常夏是你自己的名字。你媽翻眼瞟了你一下,然后又回頭望了望你剛才站的地方。剛才還在這兒,回屋去了吧。然后扭頭向院子里叫喊:夏,夏,有人找你。

就像沒看出手里的草究竟是什么一樣,你媽沒看出你玩的小把戲。你老早就知道她有白內障,但你不懂醫學,不知道它嚴重起來會失明。這么多年來你一直不在家,偶爾回來,也是終天出去喝酒打牌,很少關心你爸和你媽,而你媽無止無休的絮叨又讓你非常厭煩,看到她就想躲得遠遠的,因此你竟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經近乎瞎掉。你呆立在豎直的陽光下,望著兀自納悶的媽媽心酸不已。你想起了你和她的一段對話。

對話發生在你爸死后。你爸生前身體很棒,絕少得病,死起來也很干脆,吃過晚飯后躺到床上,一覺就睡過去了。醫生給的解釋是急性心肌梗死。你得到消息后趕回家,在楚磊的幫助下埋葬了你爸。你媽還是老樣子,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似乎并不為老伴的去世感到悲傷。你想到了你的情況,于是就問你媽:

你覺得你身體怎么樣?

還能怎樣?你媽說:老破車了,一動哪兒都是響的。

你覺著你還能活幾年?

你媽警惕地盯著你。當時你還不知道你在她眼里已經是一團模糊的影子?;顐€十年二十年沒問題。你媽說:我還等著給你帶孩子呢。

身為兒子,你這樣提問是很不恰當的,倘若有人旁聽,很可能會將此當成你心存不孝的證據。但你全然沒意識到你的錯誤。你甚至沒意識到你媽這樣回答,很大程度上是在跟你賭氣。你家鄰居有個老太婆常年害病,卻一口氣活到九十多歲,至今仍在茍延殘喘。這個近在一墻之外的事例影響了你的判斷,使你堅信你媽的話是她對自己身體狀況進行客觀評估之后,所得出的真實不虛的結論。這讓你心生絕望。此時此刻,你站在大門口,回想到你媽這句話,徹底陷入絕望之中。就算你媽還能再活十年吧,對于一個孤單的瞎子來說,如此漫長的日子該怎么過?你從你媽手里拿過那根野草,決定要給她治眼,不管花多少錢也得治,那么就算你先走了,她也能給自己做飯縫衣裳。

你騎著電動車帶你媽去鄉衛生院。電動車是你爸在今年春節后買的,那時有人說媒,要介紹五里外一個姑娘給你認識。你爸很興奮,遂買了這輛電動車備你相親之用。但是車買回來后,媒人卻不再提這事兒了。你爸很納悶,前后催問了三次。三次之后他就不再追問了。你騎著依舊嶄新的電動車,緩緩行馳在坑坑洼洼的鄉間柏油路上。一只烏鴉鳴叫著掠過頭頂,順著林蔭道筆直地往前飛去。在你們老家,烏鴉是霉氣的東西。你的心情受到影響,覺得這是惡兆,而此時的情景則是一種象征:窮途末日的你帶著形如破車的母親,在坎坷的道路上奔向宿命的終點。終點也許并不遠,死亡正在那里翹首等待。你的心情變得很糟。這時候你遇到了楚磊。

楚磊開著一輛小排量的二手車,兩只耳朵上都別著煙,嘴里還噙著一支。他正要找你,在此巧遇,讓他有種說曹操曹操到的感覺。他把車靠邊停在楊樹下,跟你談新拉到的一宗活兒。你不想讓你媽聽到你們的事。你媽的眼睛不好使,耳朵就承擔起了解外界的職責,一天天變得格外敏銳,夜半時分你在自己床上輕輕嘆口氣,她隔著一間堂屋和兩堵墻仍能聽到,然后大聲質問你發什么愁。你知道楚磊肯定不會當著你媽的面提你的事,但你也知道楚磊口風很松,經常不由自主把話說漏,然后再后悔得砍自己臉。一個嘴巴滑,一個耳朵靈,你不敢冒這個險。所以你打斷了楚磊的話,以急著去醫院為由匆匆別過。

衛生院的醫生細致地為你媽做了檢查,告訴你病情比較復雜。原來你媽的眼病不僅因為白內障,還與糖尿病有關,治療起來也很麻煩。你媽不關心她的病有多嚴重,只關心治療得花多少錢。醫生說:這很難說,得看具體情況。你媽據此認定這個醫生不行,執意拽你走出了醫院。她的理由是:治百病好比賣百貨,什么東西什么價清清楚楚,醫生不知道治這病需要多少錢,說明他斷不準究竟害的是什么病。

這個理由很荒唐,你媽自己也未必相信。你知道她其實是不想花錢。當她被糖尿病的各種并發癥折騰得難以忍受時,總會喋喋不休地咒罵你爸,指責他沒良心,寧愿看她受罪,也不舍得花錢給她治病,但真把她帶到醫院,她又會咒罵你爸愚蠢,竟然聽信醫生的話亂花錢。你爸掙的錢她還不愿浪費,何況是你的?她拖著你一扭一扭地往醫院大門走,如同一只肥胖的蟲子。醫院內人很多,大家紛紛看過來。你覺得很難堪。你曾經是個愛出風頭的二貨,但是現在,任何一個陌生的眼光,都會讓你感到心虛和害怕。你在醫院門口拽住了你媽。

你說:媽,我有錢!

有錢有錢,我知道你有錢。你媽說:有錢買個冰糖塊兒,放嘴里還能化半天,送給醫生,屁也不給你放一個。上那當干嘛?

你在人們的注視下哭笑不得。你說:我真有錢!

是是,有錢,俺孩兒真有錢。有錢留著娶媳婦兒吧。

你媽是個非常固執的人,一旦對事物確定態度,就很難被說服。這一點很像她所罹患的Ⅱ型糖尿病,一旦上身,就難以治愈。她有她的道理,你可以站在她的立場上想一想:你讀書讀不好,也沒有一技之長,小小年紀就出去給人家打工,干來干去,不是在工地搬磚抬水泥,就是在工廠門口當保安,能賺幾個錢呢?她唯一的指望是祖宗顯靈,讓你被某個大老板的女兒看上,從此入贅豪門。她這個愿望是很認真的,因為在她眼里,你這個兒子長得著實不錯,就算比不上羅成,也不次于薛丁山。所以,要想讓她舍得花錢去治病,唯一的前提是讓她相信你攀上了高枝,找了個有錢人的閨女當女朋友。

說到女朋友,你的心頭頓時疼痛起來,仿佛被大黃蜂用碩大的毒針狠狠一蟄。

你最近一次說起女朋友,是今天中午,在瞿麥家的客廳里。

客廳是比較書面化的說法,在河南農村,人們通常稱之為堂屋。堂屋內陳設簡單,除了一長一短兩張包著深米色布罩的沙發、一張樣式簡單的玻璃茶幾、和一套十年前流行的組合柜,唯一可表的,就剩那臺二十四寸大屁股電視了。你坐在那張長沙發上,不由自主地舔著嘴唇。中午的飯太咸,你也在發燒,所以有點口干。

瞿麥歪在對面的雙人短沙發里,套著黑色七分褲的細腿盤在一起。她問你感覺怎樣,頭疼不疼,要不要去看醫生。這些都是好的征兆,說明她已不再把你當作心懷不善的賴種,而是潛在的交易伙伴。你對她的好意表示了感謝。自從你決定用討好的方式解決問題,你說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謝謝”。你們對坐在沙發上,開始聊起了天。聊天一開始是查戶口式的,她問你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你一一如實回答。你相信坦誠的態度將有利于你們建立互信,從而使問題向好的方向發展。瞿麥對你的回答很滿意,接著又提了一個問題:

你有女朋友嗎?

這個問題很好。據說要拉近一個人的距離,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他講你的感情經歷,他會感覺你在掏心掏肺,不由自主就把你當成了可以信賴的人。瞿麥無意間給你搭了一座通向她內心的橋梁??墒悄銋s不可遏制地難受起來,蜂蟄一樣的疼痛再次充斥心頭。

你有女朋友,而且你女朋友還挺漂亮。如果一切都定格在那天晚上之前,你將會成為人人羨妒的對象。好白菜往往被豬拱,漂亮妞兒也大多屬于有錢的家伙,你一個要啥沒啥的窮N代,何德何能配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至于你的長相,還是不要提的好,全世界只有你那個瞎了眼的媽覺得你帥,她只記得你小時候虎頭虎腦的討喜相,沒來得及欣賞你青春期后脫胎換骨的新面貌。所以,把你和你女朋友放在一起,有誰會不嫉羨你的艷福,并為你女朋友這朵鮮花插錯地方而惋惜呢?

客觀說,你的相貌不算丑,不過是也不帥而已,如果下功夫打扮一番,西裝革履走在省城的步行街上,說不定也會有女人為你回頭。但是誰讓你沒錢呢?誰讓你沒好爹呢?誰讓你窮盡所有本領也只能當個小保安呢?在人人熱衷成功學的時代,不成功的男人怎么看都猥瑣,所以你也怨不得別人。每當上下班的時候,你手提像膠警棒肅立在廠門口,眼望著洶涌進出的工人,心中總是充滿悲哀。你覺得不能當一輩子保安,得去學一門有前途的技術,比如廚師或挖掘機。于是你開始攢錢,準備去一所聞名遐邇的技校學習深造。如果不是遇到你女朋友,打亂了你的學習計劃,你早就學成畢業,現在說不定已經小有成就了?!慨敾貞浀竭@個地方,你就會這樣假想。

你跟你女朋友的相識純屬偶然。你所在的工廠位于省城南部的某個工業區,這里工廠密集,打工者無數,街道里遂誕生出許多占道經營的地攤。你們工廠的門衛室在大門左邊,非上下班時間,也僅打開左邊的側門供人出入,所以你平時總是提著黑不溜秋的警棒,在大門左側搖晃。而你女朋友是后來才去的,她的小裝飾品攤子擺在大門之右。你們工廠的大門無愧于“大”字,足有三四十米寬。你女朋友穿著一件六七成新的駝色過膝棉外套,看上去有些雍腫。她臉上蓋著一只巨大的棉口罩,還用衣帽兜著頭,就算偶爾往這邊掃視,你們彼此相望,你也看不出她的美麗。而她動人的雙眼皮和清澈的眼睛,相隔那么遠,你也根本看不清。所以,也許她已經來了好幾天了吧,你卻一直視而不見。如果不是那天傍晚城管從天而降,強行沒收她的東西,你挺身而出為她抱不平,也許你們就擦肩而過了。據她后來說,她本打算明天就換地方的,因為在這兒擺攤幾天,幾乎沒有生意。

當時正是下班時間,工人像潮水一樣涌出工廠。你照例站在大門左邊,麻木地盯著黑壓壓的人潮。突然你聽到一陣尖叫。尖叫是女人發出來的,凄厲得讓人心驚,仿佛她的孩子被狼吃掉了。你正年輕,窮閑窮閑的,臉上的粉刺因為精力過于旺盛而層出不窮,看熱鬧遂成為你的最大愛好。你像泥鰍一樣鉆過厚重的人流,擠到大門右邊,看到城管正在清理那個女孩的東西。女孩拖著一名城管的腿不放,她的小泥偶和小布偶拋撒得滿地都是。另一名城管踩著小玩偶走過去,試圖幫同事甩開女孩。女孩的大口罩在撕扯中脫落,衣帽也被拽開,藏在帽內的長頭發像潑水一樣傾瀉下來。女孩以一抵二,哭叫得聲嘶力竭。你的怒火頓時噴發了出來。

必須要承認,你是個有正義感的小青年。你曾獨身追趕小偷,結果被小偷痛打,也曾替受傷的工友討公道,被無情的老板掃地出門。你大吼一聲:不準欺負人!提著橡膠警棒沖了上去。你跟他們打了一架,寡不敵眾,被摁倒在地,左臉壓在一只粉紅色的東洋小泥偶上。好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迫使城管用實際行動向大家證明他們的執法很文明,當女孩在工友們的勸解下松手后,摁你的城管也放開手,與你們和解而去。這時候你才看清女孩的模樣:那么大的眼,那么瘦的臉,那么長的頭發,那么好看的嘴唇。她的臉色在燈光下蒼白如紙,大概是剛才受驚所致。你心里開了花,覺得沒白挨一頓揍。

你好人做到底,幫女孩收拾起散落的玩偶,扯開嗓子吆喝叫賣。女孩的遭遇惹人同情,不少工友仗義購買,其中頗有些相熟的人,一邊掏錢一邊沖你擠眉弄眼。女孩因禍得福,一下子賣掉了一半。然后你又陪她去吃了飯,再之后又理所當然地送她回了家。你已經知道她叫石竹。在分別之前,你們又互留了手機號碼,還互加了手機QQ。那時候還沒有微信。你自認你是英雄,而石竹毫無疑問是美女,英雄美女自古就是般配的對象,何況你還實實在在地救過她。所以,在回工廠的路上,你就動起了處朋友的心思,從此朝思暮想,一天到晚在手機QQ上沒話找話。石竹轉移了地方,不在這兒擺攤,你隔三差五就往她那兒跑。石竹不愛說話,見到你總是笑笑的。她依舊帶著那只大口罩,笑意從口罩邊緣和兩只眼睛里流露出來,讓你可以輕易想象到口罩下那張笑盈盈的臉龐。她的笑容很簡單,但你覺得包含深意,好像她已經窺破了你的用心,并且含蓄地接受了。

你們的關系逐漸升溫?!爸饾u”這個詞代表遲緩而漫長的過程。按著你的意愿,恨不得一兩天就能上床,但是石竹卻不緊不慢,不瘟不火,把談戀愛當繡花。直到春節前夕,工廠要放假了,她才答應你的邀請,一起去看了場電影??措娪笆悄信煌幸豁棻容^曖昧的活動,具有某種儀式性。坐進電影院的椅子之后,她不再拒絕你拉她的手。以前你經常會找機會揩油,摸摸她碰碰她,她雖不反感,但也不配合,總是讓你點到為止?,F在你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握住她的手了。她的手指不長,但很纖瘦,涼涼的如同冰棍。你的手心卻一直出汗。你嘗試著摟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也沒有反對。你膽大起來,順著她的衣領往下摸。你們的位置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所以你敢這么做。石竹的毛衣領子很緊,你的手伸不進去,就貼著毛衣向下滑。你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心臟卻狂跳得像擂威風鼓。你的手掌眼看就要壓到石竹胸前,卻突然被她捉住了。你試圖繼續,她猛然回過頭,兩只眼死死盯著你。影院內光線晦暗,但你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態度。你只好放棄了。

放假之后,你想帶石竹回你老家。你的算盤是,住到你家后,你將有充裕的時間和機會讓她就范。石竹好像洞察了你的心思,一口拒絕了你的建議。她說她也得回家,她媽已經打過幾次電話了。你的陰謀未能得逞,有點惱羞成怒。男人和女人對待感情的區別在于:男人如果只是跟女人玩玩,就只愿跟她上床;女人如果只是跟男人玩玩,就不愿跟他上床。你認為石竹的態度表明她只是想跟你玩玩。你心灰意冷,覺得被感情傷害了。此時你又想起了你的創業大計。你下了很大決心,對自己狠了又狠,終于攢起來三千塊錢,你打算讓你爸再贊助幾千,春節之后辭職去學廚師。認識石竹后,你們一起吃飯逛街,大多都是你出錢。而她又經常感冒,且很頑固,每次都要打針吃藥多日才漸漸恢復。為了表達愛意,你不光抽時間陪她去診所,還總是爭著替她付費。你那點可憐的學習基金很快就花光了。想到這個夭折的計劃你很懊惱:你為石竹付出了這么多,甚至不惜斷送成功學大業,而她卻只是陪你玩玩,這是多么令人悲憤的事??!

讓你感到安慰的是,車站分別后,首先打電話的是石竹??蛙囘€沒爬出省城,你就想給她打電話了,但一直忍著。你在賭氣,認為不能太賤。你一賭氣就偏激,把一切事情都往極端的地方想。接到石竹的電話,你心中頗有一點小得意,好像在這場子虛烏有的戰爭中先勝了一場。石竹問你到家沒有,家里好不好,又囑咐你穿厚點,鄉下氣溫比省城低,別感冒了。這些話讓你心中暖和,但你并不滿足,因為她只表示了關心,卻沒說想念。

其實她是想念你的,只是不善表達。她的語氣透露了她的內心,她跟你說話的聲音很溫存,聊天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除夕那夜,她還在你的生磨硬泡下,應和著你說了很多激情的話。你將此當作一種進步,再次對你們的關系心生憧憬。當你的腦袋被雄激素占領,你對你們關系的全部理解與期待就只剩下了上床。當然,你絕不承認你只貪圖石竹的身體,你對她不只是玩玩而已,你還愿意承擔玩過之后所應承擔的一切責任。當雄激素從腦殼里退卻,智力回復正常,你對石竹還有一種溫柔的依賴,你愿與她同生同死,地老天荒。你認為這就是愛情。

春節過后,你抱著這個憧憬趕回省城。石竹在她那個窄小而干凈的出租屋歡迎了你。但她只是歡迎你歸來,并不歡迎你進入她的身體。她只接受了你的擁抱和親吻,說起來也算有所進步。但她顯然并不愿這么做,只是不想再生硬地拒絕你,她怕你不高興,因為她知道你愛她。但她對你的取悅也僅限于此,一旦你那雙不老實的手意圖伸進她的衣服,她就立即將你推開。反復幾次后,你的激情無法通過下半身發泄,就變成郁悶和惱火,無比濃烈地呈現在臉上。石竹好像自知理屈,主動偎依到你懷里,討好地撫摸著你厚實的手掌。她說:不做愛不行嗎?

你說:不做愛能叫相愛嗎?

石竹說:相愛就一定要做愛嗎?

你說:不做愛哪有愛呢?

你們這種繞口令似的對話惹笑了石竹。有的!她把臉貼在你胸口,輕輕說:就算不做愛,我也愛你。

石竹的聲音很溫柔,卻又有著某種斬釘截鐵的堅決。你悶悶不樂,卻又無計可施。那幾日你茶飯不思,飲食無味,一天到晚呆呆地想這事。后來你想通了。你發現你的心態從一開始就不對:你覺得你幫了石竹,她就該以身相許,憑什么呢?你的仗義相助,只是為你提供了一個結識她的機會而已,要想得到更多,就得繼續付出。而你呢?拿著一張公園的門票,就想占有整個公園,真是異想天開!當然,你不是沒有為石竹花過錢,你的三千元學習基金一分不剩全用在了她身上,可是你別忘了,在你老家,男女相親之后要繼續發展,男方得先下一萬零一元的定錢呢,相比之下,你這三千算什么?現在的錢這么水,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么一思考,你也就想開了。

你開始加倍向石竹獻殷勤。她喜歡甜食,你就在工資許可的范圍內給她買盡可能多的巧克力;她的手機屏壓壞了,你就把你新買的山寨智能機跟她交換。你還天天逼她吃肉,她不吃你就絕食,宣稱你寧愿讓她變成肥妞,也不愿她當個天天吃藥的病西施。你這些行為都成功地打動了石竹,每次都把她弄得眼淚汪汪??墒歉袆託w感動,她還是不肯跟你上床。你抱著她氣喘如牛,懇求她給你一次,就一次。而她的回答永遠是:不行,絕對不行。

你如果真愛我,就不要傷害我!她這樣對你說。

這句話義正辭嚴,包含著令人無法辯駁的道德邏輯,似乎不遵照就是無恥,敢逾越就是禽獸。你在這面道德盾牌前一次次敗退。但你并不氣餒,因為石竹對你越來越依賴。你堅信只要繼續努力,假以時日,早晚會如愿以償。這個時日或許會很久,甚至要等到結婚之后。那也沒什么,不是有人說過嗎?好女孩的第一次就應該留到洞房花燭那一夜。你這樣勸導你自己。

石竹的生意不怎么好,賺錢很少,也不穩定,有時一連幾天分文不入。她體質差,做不了工,也跟你一樣沒文化,當不了文員,開店又沒本錢,只能以此為業。為了能多掙點錢,她不停地換地方,收攤越來越晚,攤子也越擺越遠。四月下旬的一個夜晚,你正值班,忽然接到她的電話。她收攤回家時不小心崴了腳,讓你去接她。此時已將近午夜,你既心慌又心急,請假匆匆趕去。石竹是在躲車時摔倒,把腳給崴到的。那是條小街,偏僻幽長,路燈夾在楸樹濃密的枝葉間,將一些散亂的光線胡亂拋灑在狹窄的路面上。石竹坐在路丫子上,用手揉著高高腫起的腳踝,身體單薄得就像一枚曲別針。像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夜晚,萬一遇到壞人怎么辦?就算不是壞人,看到這么瘦弱貌美的女子,恐怕也會心生輕薄。你很確定這一點,因為你和你的伙伴們就經常這么干,在午夜空曠的大街上看到獨行的少婦,你們必定會洋腔怪調地吼幾聲,為了把口哨吹得更響而不惜把嘴角扯破。你跑到石竹身邊,蹲下去察看傷勢。石竹穿著雙廉價的紫色皮革涼鞋,貼腳套著俗氣的肉色短絲襪。你小心地把絲襪退掉,撫摸著腫脹的腳踝心疼不已。

你說:別干了,以后在家歇著吧。

石竹說:說得輕巧!不干了誰養我?

你說:我養你。

石竹嘻嘻笑起來。笨蛋!她說:你拿什么養我?

是啊,你拿什么養她?你一月工資兩千三,全勤獎兩百,除此之外再無一毛錢收入,在這個工資上不去消費下不來的省城,僅夠你自己狼狽地活著,請問你拿什么來養她?你覺得這是奇恥大辱,真想跑到黃河灘上大吼一陣,然后大哭一場。你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去搶銀行。

笨??!石竹捏了捏你僵硬的臉。那是要坐牢的!

你說:我不怕!

我怕。石竹說:你坐牢了,我怎么辦?

石竹的聲音低啞而溫柔,還帶著一點點撒嬌,但你感受到更多的,卻是無枝可依的悲涼。她知道你不能給她依靠,但她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你。這是多么糾結的事啊,讓人無力無奈而又痛徹心扉。你的鼻子仿佛被人狠揍了一拳,劇烈的酸楚直沖眼眶,把眼睛都要熏瞎了。你勾下頭去,不敢讓石竹看到你的眼。

你覺得這個世界一點也不美好。

在你的概念里,世界是除了老家之外的所有遠方,那里有陌生的村鎮,蒼茫的原野,曲折漫長的道路和無邊無際的海洋。但在你腦海里閃現更多的,還是燈紅酒綠霓虹遍布的繁華都市。那里熱血激蕩,充滿未知,隨時都有機會,遍地都是黃金,單等你們唱著蹩足的“狼奔、狼樓”去大干一場,然后揚名立萬,吃香喝辣。你當年就是懷著這樣的夢想和激情輟學外出的。

不用說這很滑稽。但是每次回想,你卻并不為之感到臉紅。誰的人生里沒有那么一段年少無知的輕狂往事呢?這沒什么可難為情的。何況在你那個熱血沸騰的想象世界里,打打殺殺之外,還有兩肋插刀的哥們兒,情深貌美的姑娘,唾手可得的財富,以及總會在關鍵時刻及時迸發的人間溫情。在石竹出現之前,這些都是你想要但卻沒有的。

也許應該這樣說:在石竹出現之前,你只有兩肋插刀的哥們兒;而當石竹出現之后,你只有情深貌美的姑娘。

這樣說可能更準確,但也可能更賭氣,因為你最要好的兩個朋友最后都讓你失望了,你對他們滿腹怨念。這兩個朋友是你的發小楚磊和張乙。你們不光是發小,還拜過把子。那時你們還是小學五年級的小學渣,有一回跟鄰村少年發生沖突,在麥地里大打一架。你們人少手野,大獲全勝,興奮之余,學人家電影里的樣子,撮起一堆土結拜了兄弟。你們那時雖小,但把這事看得很重,上學一起走,打架一起上,考試一起交白卷,不想進教室就一起逃課,等到初二你想輟學時,他們兩個也毫不猶豫地陪你離開了學校。輟學之后,獲得自由的你們反而各奔東西,你去工地搬磚,楚磊跟他姐夫做生意,張乙則留在老家幫他爸喂豬。從此之后,你們的人生之路就沒有了交集,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聚一起喝喝酒打打牌,交流一下各自的情況。但你堅信你們的友情永世不變,就算時過境遷,你們不再把當年的結拜視為畢生不渝的誓約,但它終歸是共同記憶里令人難忘的一幕,足以拿來證明你們關系的非同尋常。

不客氣說,這其實只是你的愿望而已,愿望過于強烈,就變成了信念。走不同的路,唱不同的歌,干哪行交哪行的朋友,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所以,自從輟學后你們各奔東西,事實上就已經分道揚鑣了,你之所以渴望友情永固,是因為你們三個就數你混得差。越是落魄的人,越是希望朋友忠于友誼,不忘舊情。

張乙的態度也佐證了這個道理。張乙的財富隨著生豬形勢的動蕩而起落不定,賺錢時在你們面前肚子高挺,賠錢了就弓腰而坐捏煙傻笑。相比之下,楚磊的態度就比較穩定,也比較看重你們的傳統友誼。他做的是投機買賣,低進高出,四方販運,一直小打小鬧,沒有大掙,也沒有大賠,折騰了十年,除去吃喝玩樂,純落四十多萬。他有個生意上的朋友是省城人,自稱在省政府有后臺,要進軍房地產,在城中村弄了塊地建小產權房,拉他入股一起發財。楚磊本來是個精明人,但是對超高回報率的向往拉低了他的智商,而省城樓市的火爆,又讓他對項目的成功深信不疑,就把四十萬都投了進去。從此他開始以房地產商自居,隔三叉五來省城視察項目,而每次到來,都忘不了專程看看你這個當保安的老朋友。

你也正好是在這前后認識的石竹。石竹的出現,緩解了你內心無以言說的不平衡。每次楚磊開著他的小排量轎車出現在工廠大門前,搖下車窗大喊你的名字,你總會感受到濃烈的炫耀之意。楚磊并沒有看低你,但是抬高了自己,于是就打破了你們一直以來微妙維系的心態平衡。所幸石竹也在此時進入了你的生活,替你挽回了一點俗氣的面子。張乙結婚早,老婆粗壯結實,是喂豬的好幫手。楚磊已經訂婚,未婚妻在你們縣城開服裝店,你春節回家時見過一次,身材還行,主要是打扮得好,至于相貌就弱了點。相比之下,石竹的長相甩她們幾層樓,雖然看上去病兮兮的,但這也是另一種嫵媚吧,就像西施,犯病的模樣反而更加動人。

楚磊看到石竹的第一眼,瞳孔里就亮了一下。吃飯的時候,他的話滔滔不絕,插科打渾,妙語如珠,還大談他在生意場上各種高大上的經歷,并對各個經典事例如數家珍,猶如孔雀炫耀屁股上那些光彩四射的羽毛。你對他的用心洞若觀火,不但沒有心生不悅,反而洋洋得意,認為楚磊對石竹的獻媚討好,事實上代表了對你的屈服。張乙結婚的時候,你們兩個還帶頭鬧洞房呢,你們指揮眾人將張乙捆起來,而把嫂子壓到床上揉了個夠。你們不認為這是對嫂子的下流猥褻,更不認為是對張乙的冒犯,相反,你們認為這是兄弟感情的一種體現。所以,你對楚磊近乎露骨的調笑并不反感,也沒放在心上。

隨著日益頻繁的項目巡察,楚磊來省城的次數越來越多,與石竹也就越來越熟。跟石竹在一起的時候,也越來越調笑無忌,還反復叮囑石竹,什么時候進貨就告訴他一聲,他開車帶她去,自己的車,不必客氣。他還建議石竹開店,擺地攤風吹日曬霜雪欺,還得提防城管,辛辛苦苦也不賺幾文錢,不如開店輕松,至于資金,他可以幫忙籌措。初夏的一天下午,突然天降大雨,你急忙請了假,騎著小摩托去接石竹,但是當你心急火燎地趕到時,石竹已經坐進了楚磊的車上。按理說,你應該對楚磊的幫助表示感謝,但這謝字你怎么也說不出來。你漸漸感到厭煩,對楚磊也不由自主產生了日益濃烈的戒心,雖然你無法排除楚磊幫石竹其實是在幫你,而且也沒有證據證明楚磊對石竹有過什么不軌舉動。你這戒心不好明說,也不好阻止他們見面,你就遷怒于石竹,找些莫名其妙的茬跟她慪氣。石竹不是冰雪聰明的女孩,智商并不比你強,常常被你不知所謂的怒火弄得無所適從。但她脾氣一向很好,總是遷就你,對你的無理取鬧寬容以對。但是人總歸是有尊嚴的,再七再八之后,她也受不了了,每當你要發火,她就刻意躲開。這進一步激怒了你,好像她是因為楚磊而對你故意冷落。五月下旬的一個傍晚,你下班之后去找石竹。她正跟人通電話,看到你來了,就對電話那邊的人說:常夏過來了,你也來吧,咱們一起吃飯。

你立即斷定打電話的是楚磊。石竹沖你點了點頭,意思是你猜對了。你的怒氣頓如瓦斯一樣充斥了胸膛,心火一點,立即爆炸。你冷著臉說:他打電話干嘛?

石竹示意你稍等,又陪楚磊聊了一會兒,勸他開心些,然后才掛斷電話,對你說:他不過來了。

你提高了聲音重復質問:我問你他打電話干嘛?

你憤怒的樣子驚到了石竹,她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但她并沒有學你賭氣,用生硬的態度與你作針鋒相對的斗爭。她說:楚磊被騙了,房地產項目是假的,那人拿著他的錢干別的去了。楚磊要不回錢,心情不好,就打電話訴苦。

這事你知道,楚磊也給你訴過苦。你第一反應是活該,第二反應是報應,第三反應是看你還怎么顯擺,第四反應才是對老朋友不幸遭遇的義憤和同情。如果往前推半年,你這種反應是不可思議的,你會二話不說,操起家伙跟楚磊一起去找騙子算賬。你瞪著石竹,兇得像要吃人。

他為什么要向你訴苦?你大聲說:你是他女朋友?還是他老婆?他為什么不打給他老婆?

我怎么知道?石竹委屈地說:你去問他呀,沖我吼什么?

不說是吧?心虛了是吧?你想跟他好就明說,我成全你們,別他媽在我背后偷偷摸摸搞貓膩!

你的神智已經完全被缺乏根據的妒恨支配,氣急敗壞地咆哮著,唾沫星濺了石竹一臉。你想起她不跟你上床,卻跟楚磊談笑風生;你想起她不跟你上床,卻當著你的面跟楚磊眉來眼去;你想起她不跟你上床,卻背著你跟楚磊暗中來往;你想起她不跟你上床,卻心甘情愿地承擔起楚磊未婚妻的角色;你想起那天晚上她說的話:“你拿什么養我?”的確,你養不起她,但楚磊能。楚磊有車,雖然只是小排量的二手貨,但也足以把你的三手小摩托比到下水溝里。楚磊也有錢,雖然被騙去了,但不是沒追回來的可能,何況他賺錢的能力明顯比你強。在這一刻,你覺得你想通了所有問題,而這些問題的答案,又擰成了一把淬毒的多尖鋼叉,在電光霹靂中呼嘯而至,一下子把你戳得滿身窟窿。你受不了了,再不發泄你馬上會死。

石竹震驚地瞪著你,仿佛看著一頭不可理喻的怪物。她的臉漲得緋紅,呼吸也變得急促,如同缺氧的魚。你要弄清楚,常夏!她對你說:楚磊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根本不可能認識他,也根本不會跟他說話!她一邊說,一邊打開手機,翻出楚磊的號碼,先加入黑名單,然后又從通訊錄里刪除。她操作的時候,開始斷斷續續地咳嗽,等到操作完畢,已經咳得止不住聲了。

這樣你放心了吧?她劇烈地咳嗽著退坐到床上,斜倚著桌子,抬起頭盯著你,在稠密的咳聲中斷續地擠出這幾個字。

你本來還想爭執,但是看她突然咳成了這樣,不禁心疼,遂暫停爭吵,在兩步之外含恨而立。不料石竹竟然咳嗽得沒完沒了,先還是一聲一聲,繼而成了嗆咳,接下去成了憋喘,臉龐發紫,眉梢發青,一氣不繼就有死掉的可能。你慌了,連忙過去給她拍背順氣,揉了半天,她才漸漸緩過來,但是依舊咳嗽不止。你握住她的手,試圖以此示好。她掙了一下,沒有掙掉,就由你了。她啞著嗓子說:沒想到你這樣看我!她的聲音哀怨無比,眼淚也隨之潸潸而下。你很郁悶。你并不覺得你錯了,但是女人一哭,你就什么道理也講不出來。不但講不出來,你還得在她眼淚和咳嗽的逼迫下,違心地說一聲“對不起”。

一場危機就這樣以暫停的方式告一段落。桌子上堆著很多藥,瓶瓶盒盒不一而足,有些連藥名標簽都沒有。石竹經??人?,久病成醫,你耳濡目染,也知道她都用什么藥,翻找著取了幾樣給她吃。拿到非那根片時,你心頭一動,多倒了一片出來。你聽石竹說過,她對這個止咳藥非常敏感,吃一片就能昏睡一天。石竹接過藥,也沒細看,趁著咳嗽暫停引水服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她的咳嗽慢慢緩解,困意亦隨之襲來,歪倒在床上,漸漸陷入昏睡。五月下旬已經很熱,石竹雖因身體虛弱而肢寒畏冷,但也已經穿起了裙子。裙子是豆綠色的棉麻百搭半身裙,上身套著一件白T恤,嬌小的胸脯在T 恤下隨著呼吸而平緩起伏。你坐在旁邊呆呆地看著她,伸手撫摸她的胳膊,一點一點試探,最終挪到了你朝思暮想的地方。你緊張地看了看石竹的臉。石竹依舊在沉睡,對你的侵犯茫然無覺。你想起了她那句用來阻止你每一次做愛企圖的話:

我不想傷害你!

你壞壞地笑了。臭丫頭,你能傷害我什么呢?你俯下身去,在她淡紅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兩只手上下并用,撩起了她的裙子和T恤。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什么能阻止你了。你亢奮得如同草原上發情的獅子,在一次接一次的快感中忘乎所以。你什么都不管了,也什么都不顧了。如果真有什么傷害,那就傷害吧,哪怕是下地獄,你也無所畏懼。

你就這樣感染了艾滋病。

剛開始你并不知道。當你排空體內所有不安分的蝌蚪,又開始害怕,擔心石竹醒來會跟你拼命,就匆忙逃回了工廠。第二天一天,你都在忐忑之中猶豫徘徊,想去找她,又怕被罵,給她發短信,也擔心討個沒趣。一直到晚上換班,石竹都沒有聯系你。你實在耗不下去了,就厚著臉皮去找她。石竹不在家。你在樓下溜達了半個小時,最終下決心撥通了她的號碼。她居然關機了。你猜她肯定還在生氣,于是買了她愛吃的香草冰淇淋,騎著小摩托去她經常出攤的地方找她。你找遍了省城東南隅所有街道,冰淇淋不知道化了多少個,依舊沒有見到她的影子。

石竹就這樣在你的悔恨和擔憂中消失了。你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一周后。那天上午,你正在廠門口百無聊賴地晃悠,郵差馱著草綠色的大帆布郵包呼嘯而至,把一捆信件丟給你。你照例把信放在傳達室門口的桌子上,等人自行來取。中午下班后,有個工友過來翻信,撥拉了一會兒,抽出一封對你說:這是你的。你從沒想到過有人會給你寫信,你覺得很好奇,看到信封上的文字,認出是石竹的筆跡,不禁又忐忑不安起來。你認為她肯定是借此問罪。

然而你錯了。石竹不但沒有問罪,反而反復懇求你原諒。她向你坦白了她有艾滋病的事實,告訴你這就是她一直拒絕跟你做愛的原因。她很怕你懷疑她的病是因為作風不好得的,所以用了將近一半的篇幅敘述染病的過程。她以前在一家小食品加工廠打工,不小心被切床切斷了兩根手指,在醫院做接指手術時,因失血過多而輸了兩袋血。手術很成功,指頭功能恢復得不錯,但是半年后,她開始莫名其妙地發燒,身體也越來越差,原本是吃貨,也變得不思飲食。她懷疑是胃的問題,去醫院做胃鏡檢查。胃鏡檢查之前要先查有無肝炎和艾滋病,于是她震驚地發現,自己竟然感染了艾滋病。她拿著化驗單哭昏在醫生面前。醫生替她分析了各種可能,最后判斷手術輸血感染的嫌疑最大。因為感染艾滋病毒之后,有大約三至六周的窗口期,在這期間是檢查不出來的,如果有人在窗口期獻血,就很可能逃過各種檢查,最終使已被感染的血液進入受血者的體內。他建議石竹去找那個外科醫院協商一下,看能不能得到些賠償。石竹依計而行。接待她的是外科醫院的院長助理,一名瘦挑干練的女士。她對石竹很客氣,先對石竹做了艾滋病科普,告訴她艾滋病的感染途徑有很多種,而以性傳播為主。她當然不懷疑石竹的品行,但把責任推到他們醫院的那兩袋血上,恐怕也沒有依據。她建議石竹拿出充分證據,然后去法院告他們,如果法院判他們輸,該賠多少賠多少,如果法院認為他們沒錯,那么他們醫院不是慈善機構,不該出的錢一分也不會出。石竹是個沒什么主見的人,看人家振振有詞,鎮定無比,甚至主動要求打官司,當場就心虛了。艾滋病這個名字如此羞恥,她不敢冒著被人歧視的風險打這場勝算微小的官司,何況她從小所受的社會教育告訴她,法院可不是小老百姓輕易能進的。所以她選擇了忍氣吞聲,自認倒霉。她哭著來到先前那個醫生那兒。醫生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又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是給她指了一條有限救助的途徑:回他們本地找疾控中心,他們會免費發放治療艾滋病的藥物。你在石竹桌子上見到的那些沒有標簽的藥,就是從疾控中心拿來的。石竹父母離婚,父親外出打工,不知所終,母親改嫁他人。她母親得知此事后,不敢去省城的外科醫院鬧,就找小食品廠老板要賠償。小老板生意本來不好,被他們一鬧,索性關門溜走了。她母親在緊閉的廠門外哭罵一場,帶著新夫回家去了。繼父極力反對石竹進他家門。她母親跟她關系本來一般,此時面臨兩難,天人交戰一番后,選擇了她的新丈夫。石竹只好飄零省城,靠打零工和擺地攤養活自己。她不敢交朋友,尤其不敢跟男性來往,像一朵向死而開的花,躲躲閃閃地生長在省城陰涼的墻縫里,直到遇見你。她知道你愛她,也貪圖你的愛,所以不敢告訴你真相。她怕一說出真相,你會離她而去,她孤單太久,怕了孤獨。所以當她發現你可能要疏遠她的時候,她會盡量順從著你,努力討你歡心,為此她不惜強迫自己,在除夕的夜晚陪你說了那么多激情的話。你可知道,對于她這種傳統得近乎古板的女孩,拉下臉來說那些淫蕩下流的話意味著什么!

然后她說到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她吃過你給她的藥后,很快就犯起了困。那種困意仿佛濃到極點的迷霧,昏天黑地不辨所有,然而身體卻并非完全失去知覺。你第一次的時候她尚且沒有反應,因為你的第一次實在太短,但是第二次進入的時候,她的身體就漸漸蘇醒了。她害怕極了,不知該怎么辦,況且身體雖已蘇醒,卻在藥物的作用下軟癱如泥。反正已經晚了,她想,索性就讓你做個夠吧,把以前你想要的都補給你。她認為是她騙了你,又害了你,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所以她決定離開。

信紙共有六頁,每一頁都皺巴巴的,不少地方的墨跡還洇得發淡了。除去那些敘事的部分,其余都是懺悔的話。石竹的文筆很差,詞匯也貧乏,只有那么些字句在翻來復去地說。但你已經顧不上考究詞藻了,何況讓你來寫,文辭未必比她更好。你完全懵了。你本來還在為傷害了她而自責,不料被傷害的竟然是自己,而且連反悔的機會都沒有。這個巨大的逆轉令你一時回不過神來。你甚至認為這是石竹的一個惡作劇,用以懲罰你的無禮。你迫切想要找到她。但是她的電話永遠處于關機狀態,信里也沒有說明她的去向。你快要瘋了,一天到晚嘴里念念有詞,念來念去只有一句:

快回來吧竹子,別嚇我了,我知道錯了!

你念叨了一個月,艾滋病的窗口期已過,石竹依舊杳無消息。你心驚膽戰地去了趟醫院,說要做胃鏡檢查。醫生照例先開單讓你查有無肝炎和艾滋病。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恭喜你,你沒有肝炎,但是很遺憾,你染上了艾滋。

楚磊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絕食兩天。

你絕食不是因為你想死,而是你忘記了吃東西。你什么都忘了,滿腦子只剩下悔和恨?;诤苋菀桌斫?,也不消多說。而恨,就比較復雜了,因為這牽涉兩個最根本的問題:恨誰?為什么恨?恨石竹嗎?她明明拒絕與你上床,如果你不乘虛而入,怎么會被感染?所以說到底,這個令人惡心的絕癥是你自己賺來的,你總不能在迷奸石竹的時候“無所畏懼”,一被感染就又怨天尤人??墒?,這是艾滋病啊,艾滋病啊,艾滋病啊,艾滋病啊,染上這樣的病,試問有哪個人能夠心平氣和?如果石竹不瞞著你,何至于發生這樣的事?你想到你辛辛苦苦愛一場,卻得到這樣的回報,真是天理何在!你快瘋掉了。

你的同事感受到了你的異常,用沒完沒了的追問表示他的關心。但你知道他其實是熱愛八卦,并因此喜歡刺探別人的隱私。你被他糾纏得很煩,幾度產生弄死他的念頭,反正你已經完蛋了,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已經是個死人,死前找個倒霉蛋墊背,也不枉自己倒霉一場。恰在此時,工廠每年一度的例行體檢開始了。你心虛無比,深恐你的秘密就此暴露,于是倉皇辭職,逃離了工廠。那名同事因此揀回了一條狗命。想來人生真是兇險,不知不覺中,死神已經在頭頂打過了幾個轉。你在省城北郊租了個房間。那里是殺馬特的天下,大街小巷充塞著奇發異服、熱衷在身上打孔的小青年。你選這里,是因為這里人煙稠密,你怕住在僻靜的地方,死了也沒人知道。矛盾的是,你又不告訴所有熟識的人你蟄伏在此,而且一天到晚閉門不出,倘若你真死了,讓人發現的唯一可能就是等你發臭,臭到足以驚動你那些早出晚歸的鄰居們。

這期間楚磊給你打了不下二十個電話。一開始你置之不理,任由手機大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一直唱到聲斷氣絕。搬到出租屋之后,小門一關,你就置身于徹底安靜的世界。長這么大,你從來沒有一個人獨居過,而這種完全陌生的小環境,毫無疑問更易于激發你的絕望之情,使你更加任性地跟自己的生命賭氣。你躺在吱吱呀呀的木板床上,一連兩天不吃不睡,手機一響,你就直接掛斷。所有電話都是楚磊打過來的,除了這個曾經覬覦石竹的老朋友,沒有任何人想到過你。楚磊從你的態度中感覺出了異常,電話打得更頻繁了,你越不接,他就越打得起勁兒。你索性關了機。等你再次開機時,看到了他的短信。短信很多,上下摞起來有十幾層。他在短信里以悲憤的口吻質問你為什么不接他的電話。他說他投進房地產的不止四十萬,還有貸來的五十萬,現在血本無歸,他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他沒法活了,痛苦得只想跳樓??墒撬詈玫呐笥巡坏珱]有一句安慰,連電話都不接,分明是嫌他成了窮光蛋,怕他管你借錢。你不光自己不接他的電話,還不讓石竹接,給她打一次都是關機,打一次都是關機,你什么意思???難道怕他這個窮光蛋拐你的女朋友?最后一條短信說得更是可怕,他說他在火車站附近的一棟大樓上,正準備跳樓自殺,如果你還念幾十年的交情,請你移駕過去,讓他在死前再見你一眼。

你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家伙也這么慘,連忙把電話撥過去。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你問他在哪兒,楚磊說在樓頂,正準備往下跳。真是扯淡,你明明聽到那邊很嘈雜的聲音,還有人在喊叫住不住賓館,難道樓頂上開了超市,開小旅館的大嬸也跑那上頭拉客去了?但你無心拆穿他的小謊話,跟他在這些細節上多饒舌。楚磊不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小假話小謊言信口就是,你早已習慣了。

楚磊已經迫不及待地表達起了他的委屈。他承認他跟石竹聯系得有點多了,但是你得想想他的處境,他迫切希望找個人說說話,傾訴一下內心的苦悶,否則整個人就垮了,可你總是一副不冷不熱、愛理不理的樣子,所以他只好跟石竹聊聊。說到這里他突然變得疾言厲色,痛斥你不相信朋友,讓他傷心死了。原來這貨以為你和石竹因為他鬧矛盾了,所以都不再理他,于是急著向你撇清,至于跳樓啊什么的,很可能只是順嘴編出來的故事,用以渲染氣氛。你躺在木板床上冷笑不已。你說:別說這些了,反正大家都是要死的人了。

楚磊好像很驚慌,一迭聲質問你什么意思。他以為你不原諒他,要跟他同歸于盡。他一邊質問,一邊喋喋不休地辯解他和石竹真的沒有什么。你想起了《大話西游》里的唐僧,又想起了跟你一起看大門的那名同事,然后又想起了石竹。你想著她,心里疼得仿佛被機器無情絞榨。所謂的心絞疼,大概就是這樣子吧。你打斷楚磊的話,說:我得了艾滋病。

楚磊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足足五秒鐘,他才問你:怎么弄的?

你說:別問了。

你在哪兒?他又問:我去工廠找過你,門衛說你辭職了。你現在在哪兒?

你又說:別問了。

楚磊說:不行,你得告訴我,等你死了,我好去給你收尸。

你冷笑。你說:你不是現在就要跳樓嗎?還是我先給你收尸吧。

楚磊嘿嘿一笑。你就知道他在撒謊,他不是可以為了某種東西不惜一死的人,任何困境都不足以讓他選擇自殺。他說:我的命在你手里,只要你愿意,我就不用死??旄嬖V我你在哪兒。

你告訴了他你的地址。楚磊很快就趕到了。他再次問你怎么弄的,感染上這病。你說是石竹傳給你的。你目不轉睛地盯著楚磊。楚磊很震驚,眼睛和嘴巴都夸張地撐開,神色之間也有一點點后怕。但你仔細觀察,并沒有看到慌亂無措的痕跡。這說明他并沒有跟石竹發生過肉體接觸,同時也證明了你以前的猜疑是錯誤的。而石竹之所以不拒絕楚磊的好感和頻繁的聯系,除了因為楚磊是你的朋友,還因為她也想跟人交往吧,正如她在信里所說,她孤單已久,害怕了孤獨。

但你并沒有為你的多疑而感到愧疚,而是在后悔。你告訴楚磊一切,只是想證實一下楚磊與石竹的關系。你甚至有點期盼楚磊跟石竹也發生過性關系,然后看著他震驚、恐懼、絕望、最終崩潰,如一團爛泥一樣癱倒在你面前。你想象著這個情景心生快意,感到一點點心理上的平衡。當你發現楚磊和石竹其實是清白的之后,立即后悔起來,覺得這真是昏招。你本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的秘密,卻在報復之心的刺激下自曝家丑。這的確很愚蠢,但也不怪你,你不過是個平凡的保安,智商一般的小窮渣,而不是電視劇里算無遺策的高人,在特定情境下做出意愿之外的事是很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大多很糟,不就是被一個個這種不可預知、也無法遏制的小愚蠢給害的嗎?

楚磊顧不上安撫你,當著你的面用手機上起了網。你掃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幕,發現他正在使用搜索引擎,搜索框里寫的是:跟艾滋病人接觸會不會感染。你一把將他的手機拍到地上。

放心吧。你說:只要不換血,不發生性關系,感染不了。

楚磊尷尬地笑了笑。他說了很多安慰的話。他口才好,擅長沒話找話,安撫人的詞匯張口就來。當然這些話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唯一的用處是表示他的關心。第二天上午,他又來找你,給你捎了一只燒雞,一瓶二鍋頭。他扯了許多自認為有理的廢話,勸你看開些,要享受生活,及時行樂,能扳回來多少是多少。燒雞吃完后,他抹抹嘴巴上的油污,對你說:你幫幫我吧。

他想讓你幫他要錢。他已經連夜制訂出一個要賬計劃:帶你一起去騙子家,用你的艾滋病嚇唬他們。他對這個計劃非常樂觀,覺得肯定有效。他看出了你的憤怒,馬上展開了游說工作,許諾要回來后給你兩萬。這樣子窮愁等死多悲催呀,有了這兩萬,就可以吃香喝辣瀟灑一下了。

他的游說打動了你。而你的滿腹怨恨,也需要找個發泄的出口。你們立即坐上那輛二手車,直奔騙子在城東新區的家。此時正是吃中飯的時候,騙子一家其樂融融地圍在餐桌前,準備享用美好生活的豐富饋贈。你們的到來并沒有影響到騙子的心情,大概他已經習慣了。楚磊把你推到他面前,說那些錢都是從你這兒借的,而你現在得了艾滋病,急需要錢治療,如果不給,只好住到他們家里。騙子一家老小立即尖叫著躲到客廳一角。騙子說:你嚇唬誰呀?你一聲不吭,將檢驗單和身份證拿出來請他過目。騙子立即像火燒似的從你們面前跳開了。你大大咧咧地坐到餐桌前,筷子翻飛大快朵頤,對騙子老婆的廚藝贊不絕口。飯飽茶足之后,你在騙子家各個房間參觀,邊參觀邊發出滿意的嘆息,說住在這兒也不錯。騙子警告你不要亂動,你突然翻了臉,瞪著眼沖他大吼:你他媽還錢??!你他媽現在還錢,我他媽現在就走,你他媽一天不給,我他媽就一天不走。嫌我動你家東西?我他媽還想打人呢!反正我也沒錢治病了,你不還錢,就是要我的命,我活不了,你們誰也別想活!

坦率講,你這番表演很差勁兒,只有色厲內荏的咋乎,而沒有情緒和動作的合理拿捏,倘若你能分身旁觀,你肯定會覺得很滑稽。但也起作用了。三個小時之后,楚磊拿到了他的全部投資。楚磊只是料定這個主意肯定管用,沒想到如此管用,興奮得呲牙咧嘴,恨不得往電視上打廣告,讓全世界人都知道他的聰明才智。他說到做到,分了兩萬塊錢給你。你也不客氣地收下了。你們去飯店很鋪張地慶祝了一下。在碰杯喝酒的時候,楚磊已經有了一個更宏大的計劃。他從這次經歷中獲得靈感,認為這將是一個全新的產業。他跟你講述了他的計劃:現在死賬那么多,以至于催生出無數以要賬為生的半黑社會組織,我們既然有這個得天獨厚的優勢,為什么不去分一杯羹呢?這世界上也許有人不怕黑社會,但絕對沒人不怕艾滋病。你發現楚磊的腦子果然管用,混得比你強真不是偶然。于是你們分了工:楚磊負責聯系業務,你負責上門討要,收到傭金后五五平分。

你們的新事業就此確立了。楚磊給你們這個小團隊起了個名字,叫“兄弟要賬隊”。

你對楚磊提了一個要求:一定要對你們的熟人保守你的秘密,尤其是老家的人。楚磊答應了你。你不大相信他能守口如瓶,但事已至此,你也別無良計。你在彌漫于省城各個角落的陌生感庇護下自由存活,除了定期回縣城疾控中心領藥,再沒有回過老家一次,甚至連春節都不回去。你依賴上了這種都市人潮中的陌生感,覺得與人群越陌生,你就越安全。于是你不約而同地走上了石竹當年的路,不再結交朋友,也害怕與別人過于熟識。你認為只要與人接觸,就有被人知情的可能,而這意味著你將被他們歧視。你害怕被人歧視。

但你終究逃不脫被歧視的命運。你爸死后,你不得不回家奔喪。你們父子關系很僵,彼此互不指望,但是他的猝死,還是讓你感到無助和悲傷。他臉上蒙著一塊白布,仰臥在堂屋內的一張門板上。他去世已經一天多了,但幫忙辦喪的人很少,只有幾個本家長輩縮頭縮腦地站在院子里。張乙本來在,但是看到你回來,簡單說了幾句話后就不見了。你知道消息已經走漏了。那一刻你對楚磊充滿了痛恨,但是既然已經這樣了,就算把他打死,又能如何?何況所有在場人等,只有楚磊是真心幫助辦喪,而真正出力做事的那幾個老光棍,也都是楚磊花大錢請來的。你也豁出去了,誰他媽敢當面羞辱你,你就讓他全家不得安寧。而且你決定了,等辦過父親的五七喪,你就帶著你媽去省城。反正你有錢,不但養得起她老人家,甚至可能還雇得起保姆。

你爹二七之后,楚磊又攬到個活兒。那天你帶你媽去鄉衛生院,在路上遇到了他。他要跟你談談生意,被你粗魯地打斷。你不想被你媽從你們的談話中分析出你的病是什么性質。前天中午,你媽突然叫住你,問你啥是挨死病。你嚇了一跳,裝糊涂說不知道。你媽說:在街上聽人說你得了挨死病,我很納悶,啥是挨死病???你得罪誰了,要挨人家打挨死?

你陪笑說:哪有什么挨死病,你聽錯了,我身體好好的,只有別人挨我打,誰敢打我?哎,媽,你是聽誰說的?

你媽顯然相信了你的話。她說:幾個人在叨叨,我一問,他們就都走了。我眼瞎了,也不知道都是誰。你在嚼豆子嗎?給我幾個嚼嚼。

你沒有嚼豆子,而是在咯繃繃咬牙。那幾個多舌的人應該在家燒香拜佛,感謝你媽是個瞎子。所以楚磊攔住你要談業務,被你打斷了。事后楚磊又秘密找到你。他開車把你帶到河谷空曠之地,跟你說了說這個活兒的具體情況??蛻羰窃ケ钡囊换飪恨r民工,他們跟一個包工頭干工程,說好干完給錢,結果包工頭卷款溜掉了。農民工們很無奈,只好找人討賬,許諾只要追回全款,寧愿分一半給他們。

一半啊,四十萬呢!楚磊亢奮得臉都歪了。咱倆對分,一人二十萬,爽死了。

聽聽這個數字的確很爽,但是經驗告訴你,分成越高的活兒,難度就越大,你們最終沒得手的兩個活兒,就都是百分之五十的許諾。你問楚磊農民工們有沒有欠條。楚磊說沒有。沒有還怎么干?你深知自己生命有限,不想再做沒有結果的事,何況你還得抓緊時間給你媽治病。

不料你還沒開始給你媽治病,你自己先病倒了。你是個任性的人,經常情緒化地做些有害無益的事,比如吃藥。疾控中心的醫生反復叮囑你要按時吃藥,然而一旦心情不好,你就會賭氣不吃,而讓你心情不好的事情又那么多。在身體沒有任何不適的時候,你還常常低估問題的嚴重性和治療的必要性,兼之藥物的副作用很大,吃過后頭暈惡心,非常難受。所以你經常忘記吃藥,忘了也就忘了,不但不會補上,反而成了不吃也沒事的證據,然后越忘越多。從去年秋天開始,你的體質突然變弱,反復發燒咳嗽,渾身結實的肌肉也像冰塊一樣,在頻繁的發燒中一層層融化。你這才慌了,認真吃起了藥。你畢竟是怕死的,只是天性頑劣,死神不拿病痛提醒你,你就無視他的存在。當你知道害怕的時候,分明已經晚了。這天晚上,你又發起了高燒,像條煎魚一樣在床上翻騰。你媽哼哼到半夜,神奇地察覺了你的異常,爬起來摸索著給你做紅糖雞蛋湯。這是你們老家流傳的一個古老偏方,據信能治療感冒發燒。當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把紅糖雞蛋湯端到你房間時,你已經燒迷糊了。她叫你幾聲,你沒反應,她就哭起來,跺腳大罵騷擾她兒子的游魂野鬼。等你稍微清醒一些時,你聽到的是她在罵你死去的父親,因為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保護自己的兒子不被兇神惡鬼侵犯。她一邊罵,一邊摸索著用小羹勺往你嘴里灌湯。湯大部分都撒掉了,弄得你脖子里濕淋淋的。你很惱火,奪過羹勺丟到地上,吃力地取出手機給楚磊打電話。

你住院了,而且住的是縣醫院。鄉衛生院值班醫生量了一下體溫,打了支氨基比林和地塞米松針,一小時后沒有效果,又補了一針,還沒效果,直接叫楚磊把你拉縣城去了。你在縣人民醫院住了七天,方才緩緩好轉,又住了四天,才勉強控制住病情。你覺得你要完蛋了,恐懼而又悲傷,想到你媽,又感到愧疚。你活這么大,從沒有向她盡過孝心,現在剛想彌補,卻已經來不及了。你想把她托付給楚磊,讓楚磊在你死后替你盡孝。楚磊問你還有多少錢。你算了算,還有不到十萬。楚磊說:那你是不是應該再賺點錢?你苦笑起來。

你說:好吧。

于是,在你病情基本控制之后,楚磊把你帶到了這個名叫瞿麥的女人家里。

每次開工前,你和楚磊都會盡可能詳細地了解債戶的情況。你們文化不高,但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還是懂的。這次也不例外,在行動之前,楚磊把所能收集到的情報全都收集過來。大體如下:

債戶姓張名好,原本也是農民工,后來有了經驗和人脈,也包攬起工程。跟他干活的都是本村和鄰村的鄉親,加起來有三十多個。工程干完之后,張好以業主沒有決算為由,一直拖著工錢不給。工友們找業主打聽,原來早已經結付過了。張好在外頭混了個女人,長年不回老家,工友們不知他躲在哪里,只能靠電話聯系。他們得知真相后,在電話里跟張好吵了起來。這一吵不要緊,張好立即更換了手機號碼,以前要不到錢,還能聽到個聲,現在連聲音也不給聽了。工資總數很大,但是平分下去,每人也就兩萬多,沒人愿意打官司追討,官司一打沒長短,耗費的時間可都是錢。也沒人被憤怒沖昏頭腦,去他家里打砸搶。在豫北某地,工頭因為賴賬而被人放火燒家的事并不鮮見,但在這起糾紛里,債主有那么多,別人忍得,自己為什么忍不得?如果有人找張家麻煩,替大家出氣,誠然痛快,但讓自己為這筆不小不大的款子冒險出頭,對不起,沒人干。事情就這樣拖著,一直拖了兩年有余,終于有個叫老王的耗不住了。他聯絡工友商議了一下,決定找專業要賬隊要賬,要到后五五平分?!绞忠话肟偙葍墒挚湛諒?。于是他們經人介紹,找到了兄弟要賬隊CEO楚磊先生。

楚磊和你分析了情報,研究制訂工作方法。威脅張好的老婆是沒用的。那個叫瞿麥的女人已經被張好拋棄,為難她不但要脅不了張好,反而可能讓他開心。你甚至懷疑張好不給工人發錢,就是為了讓他們在家折騰瞿麥,折騰得她受不了了,就會跟他離婚以求切割。你們討論了很久,覺得最好是從張好父母那兒下手。楚磊把你們的計劃電話通知了老王。老王斷然否決這個主意。他們以前找過張好的父母,那倆老東西說張好的事他們不管。

楚磊不以為然。他們生了這么爛一個兒子,說聲不管就完事兒了?

老王說:沒辦法,他們是跟老大過的,張好是老小。

楚磊說:跟誰過也不行,就找他們。

老王說:老大是村支書。

老王說:你當然不怕他,我們可是在他地盤上過日子呢。你們還是在他老婆身上想想辦法吧,還有他兒子。對了,他兒子,張好就這一個兒子,拿他當人質,張好肯定著急。

真是一窩欺軟怕硬的慫貨!在古今中外的影視劇里,拿無辜的婦女兒童當人質都是極其惡劣的行為,只有窮兇極惡的大反派才會這么干。雖然從來沒人說過你是好人,你也的確不算什么好人,但是這種欺負孤兒寡母的事,你還是不屑做的。在內心深處,你一直當自己是大俠。楚磊對你的觀點深表贊同,附和著你大罵了老王他們一頓,罵過之后,他說:其實這個法子也不錯。

你不滿地瞪著他:你想這么干?

楚磊說:四十萬呢,你跟錢有仇嗎?

你跟錢的確沒仇。你誠然是大俠,但大俠也需要錢過日子,需要錢給瞎了眼的老娘治病,需要錢在孤獨的時候以花天酒地的方式排遣人生之痛。你一直想買個硅膠實體娃娃,陪你共度一個個漫長而寂寞的夜晚。以前你都是用充氣的,質量太差,而你又愛抽煙,一不小心就弄漏氣,你口叼香煙看著它在身下嗤嗤萎縮,小弟弟也會不由自主疲軟下去,真是掃興得很。你久聞硅膠實體的仿真度極高,早就想買一個充當伴侶,你連名字都給它起好了,就叫石竹。但這東西很貴,普通的都要好幾萬,你手里雖然有點閑錢,一下子花出去這么多,還是有點舍不得。如果這個活兒干成了,嘿嘿,嘿嘿嘿嘿。

老王帶路,把你們引到了張好家。老王五十多歲,身材短瘦,頭發半禿,手掌因常年跟鋼筋水泥打交道而粗硬無比。他拍著張家的鐵大門喊了半天,才聽到一串啪嗒啪嗒的聲音,然后大門上的小門被打開,女主人瞿麥蓬頭垢面地出現在你們面前。她氣色很差,好像嚴重缺乏睡眠,終于睡上一覺,又被你們不合時宜地吵醒了。她警惕地望著你們,最后將眼光落到老王身上。

老王笑嘻嘻地說:你好啊瞿麥,那錢……

瞿麥閃開門,扭頭往院內走,邊走邊說:你進來看看,有什么東西值錢,你就拿走吧。

老王跟在瞿麥身后,帶著你和楚磊跨進院子。老王說:瞿麥呀,別這么說,咱都是鄉親,這么說多傷感情呀。來,我給你介紹個人。

老王把你介紹給了瞿麥,一并說明了你們的來意和決心,然后不由分說,拉著楚磊就離開了。瞿麥愣了一下,連忙哎哎叫著追趕出去。老王和楚磊只當沒有聽到,兩條腿像長了翅膀一樣如飛而去,瞿麥追出大門時,他們已經遠在兩戶人家之外。瞿麥呆呆地站在門口,目視他們消失在巷子拐角處,然后回過頭來,隔著那扇小門,望著院內肩挎背包的你。你每次要賬,總要帶一只背包,以示你已經做好長期住下去的準備。這是攻心戰術的一部分,意在讓債戶趁早放棄拖耗的幻想。你們隔著那道狹窄的小門互相觀望。你從她臉上沒有看到驚懼,只看到一層哀怨和悲傷,淡淡地籠罩在近乎麻木的表情上。這不是應有的反應,你感到很意外?;蛟S是她吃了安眠藥,神志還不清醒,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困境吧。你沖她微笑。

你說:大姐,不要害怕,我這病不會傳染的。

你本來是要說:我不會傷害你的。這是你的經驗之一,也是攻心戰術的一部分:你越說不會傷害,對方就越會想到傷害。但是這句話通過聲帶時,卻變成了“我這病不會傳染”。說完之后,你自己也感到有點意外。大概在你潛意識里,瞿麥也是受害者,于是不由自主就心生同情吧。另外,老王他們沒有欠條,使得你的行動不能具有充分合法性,也讓你不得不格外小心。聽到你的話后,瞿麥的神情依舊很平靜,只是淡淡地冷笑了一下。

她說:騙鬼吧!

她一邊說,一邊跨過小門,從你身邊走了過去。她的頭頂大概與你的下巴平齊,折算起來身高應該是一米五幾。上身的濁米水色長袖T恤久經搓洗,已經分不清是本色如此,還是洗成了這樣,而且由于縮水顯得過于緊窄,跟下身的黑色緊身七分褲、腳上踩的粉紅色生膠拖鞋搭配在一起,產生出很滑稽的效果。這種滑稽的混搭在鄉下普遍存在,他們的確不懂著裝藝術,更主要是不舍得花錢,有個衣裳套到身上就行了。瞿麥若無其事地走進堂屋,砰的一聲將門反扣上,然后聽不到動靜了。

這是全新的經歷。你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腦子里自然也沒有應對的預案,面對這一工作中出現的新問題,你一時之間有點手足無措。你背著挎包,在院子里謹慎地走動,觀察這個院落的環境和布局。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主體建筑是面南坐北的三開間平房,堂屋的門是進入平房的唯一通道。左廂房有兩間,其中一間門口敞開著,你探頭探腦地看了看,是廚房。院子里很干凈,僅有一山楂樹、一泡桐、一水井、一水泥臺、一雞籠、一廁所而已。雞籠里關著兩只蘆花雞,在泡桐的蔭影下咕咕低鳴,讓人聯想起在寂寞午后靠無聊閑談打發冗長光陰的市井婦女。院子里靜極了,除了母雞的低吟,所有能聽到的聲音全都來自于院子之外。你很無聊,也很無趣,便去廚房內提了只小凳子,在靠近大門的地方坐下來。孤男寡女同在一個院內,你得替女主人著想,為她避嫌。

說孤男寡女其實不對,因為這院子里還有一個小孩。想到這里,你忽然意識到,你進來這么久了,不但沒看到小孩的人,也沒聽到小孩的聲音。也許在跟媽媽睡覺吧,否則那么小一個娃娃還能去哪兒?如果不見了,不要說你,她媽媽就先急死了。你靠在紅磚墻上,一股倦意襲來,遂在曛曛日光下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你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天光像注入墨水的池塘,一點點黑暗下來。你看到瞿麥端著一碗飯走出廚房。她掃了你一眼,徑直走進堂屋,然后又是砰的一聲將門反鎖。你也餓了,從背包里掏出面包和保溫杯,一邊吃喝,一邊注視著那三間平房。三個房間都黑乎乎的,沒有亮燈。而在一墻之隔,鄰居院子里的燈光明亮如雪。過了一會兒,堂屋門嘩拉打開,瞿麥拿著空碗走出來,看到你依舊坐在那兒,好像愣了一下,腳就踩空了臺階,身子一趔,結實地栽倒在地上。你連忙起身往那兒跑,想扶她起來,卻聽瞿麥厲聲叫喊:你別過來!你尷尬地停在半道,看著她吃力地爬起來。你說:天這么黑了,怎么不開燈呢?

瞿麥說:你怎么還不走?

你陪笑說:老王不是說過嗎?拿不到錢,我是不能走的。

你陪笑是下意識地討好。但是這么黑的天,你笑得再動人她也看不到。她說:老王個王八蛋,就會欺負我。

瞿麥一邊說,一邊咯噔著腿往堂屋走,碗筷都丟在地上不管了。你將碗筷揀起來,放到廂房的窗臺上,對她說:保險盒在哪兒?我看看是不是保險絲斷了。

瞿麥并不領情,生硬地說了聲“不用你管,我該睡了,你趕緊出去!”撩開珠簾子進入堂屋,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這聲音仿佛抽在你臉上的耳光,使你感到一點難堪。說起來,這種反感和排斥你見得多了,有些不知道比這惡毒多少倍,所以它并不能夠使你心靈受傷。但在以前,你一直以反面角色出現,被人厭憎也屬正常,而今天你對這個瞿麥,卻一直保持著充分的客氣和同情。端著一副熱臉,總被還以冷屁股,未免讓人氣餒。你苦笑了一下,取出隨身攜帶的迷你強光小手電,在院子里尋找保險盒。農家人一般會把保險盒安放在室外,你拿手電掃了幾下,就在平房與廂房之間的梯道旁找到了。你將兩只凳子摞起來,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擰開保險蓋。保險絲并沒有斷。你動了動閘刀上的一根電線,發現有點松動,遂拉下閘刀,解下懸掛在皮帶上的瑞士軍刀,用其中的改錐將電線固定牢,然后將閘刀重新合上。堂屋、臥室和院子里的燈瞬間亮了起來。

隨著燈光閃爍起來的,是你內心的一點小得意。瞿麥打開堂屋的門,從珠簾子里探出頭,略帶驚訝地看著你。你對她微笑。這次你不用擔心討好的笑容無法被她看到了。你說:是電線松了,這樣就不會再摔跤了,你睡吧,如果不放心我,就把門鎖緊,床頭再放一把刀。你的視力很好,敏銳地從瞿麥的唇角捕捉到了一絲笑意。那絲笑意一閃而逝,但足以讓你感到欣慰。你向大門口走去,邊走邊說:我睡在門口,替你看門,有我在,沒人敢打擾你休息。晚安!

“晚安”兩個字真是裝X,弄得你跟文質彬彬的紳士似的。瞿麥并沒有回應你的文明表現,將頭縮進珠簾,再次將門扣上。但這次扣門的聲音柔和多了,僅僅是木板和插銷之間正常的碰撞。院子里的燈沒有關,你將一張油布鋪在大門內側的門樓下,以包為枕躺下來。你已基本確定張好的孩子不在家,覺得有必要把這個情況告訴楚磊。楚磊有點納悶,跟你商量會是什么情況。你讓他通知老王,去張好父母那兒探聽一下,看是否在那兒。據之前收集的情報顯示,瞿麥的母親死得早,父親入贅到了鄰縣一個寡婦家,父女關系緊張,基本斷了來往,所以你直接排除了孩子在那兒的可能。

跟楚磊電話溝通完畢,你用手機上了一會兒網,然后迷迷糊糊地沉入夢鄉。五月的夜晚還有很重的涼氣,而你身體早已不再強壯。你夢到你跌進了一條河,河面不寬,但水流湍急,水面上浮滿了大大小小的冰塊。你在冰塊之間奮力穿游,想要上岸,卻總無法抵達。大約凌晨三點的時候,你哆嗦著醒來,看到冷清燈光之上的夜空里懸掛著一彎細細的明月。你聽到有人在哭,聲音如哽如噎,凄凄慘慘,不響亮,但卻綿綿如煙,在幽靜的院子里繞來繞去。你仔細分辨,發現是從瞿麥的房間傳出來的。她是做惡夢了么?

石竹曾經問過你,經常做惡夢怎么辦。她的惡夢與你想象的不同,沒有吃人的洪水猛獸,也沒有嚇人的鬼怪妖魔。不僅沒有這些,連鳥獸蟲魚都看不到,更不用說圓顱長腳直立行走的人類。城市和鄉村都是空蕩蕩的,如同恐怖片里破敗不堪的空城和鬼宅。樓房奇高無比,街巷則陰暗幽長,如果是在野外,滿山遍野盡是累累荒墳。石竹在里面一次接一次地迷路,被自己的影子和呼吸嚇得魂不附體。

來個蝙蝠也好啊,來個貓頭鷹也好啊,來一群老鼠和蟑螂也好啊,真不行來個鬼也可以呀!石竹描述著她的夢境,苦惱地笑起來??墒?,連個鬼都沒有。我好可憐啊。

你扯開嗓門呱呱呱地笑起來。這算什么噩夢!在你看來,真正的噩夢是面前擺滿了各種高檔香煙,你卻被結結實實地捆在鐵柱子上,眼睜睜看著而不能享用。石竹捶了你一拳,噘起嘴有點不高興了。你連忙表示安撫,摟著她說:主要是沒人陪你睡覺,讓我陪你睡吧,以后就不會再做這種夢了。哪怕在她最需要撫慰的時候,你也不忘趁機占她的便宜。

此時此刻,你回想起石竹的夢,才算理解了它的含義。世上最可悲的事,莫過于身在人海而又寂寞難當,而就夢境來說,有什么比全世界都拋棄了自己更可怕的呢?你劇烈地想念起了石竹,想得頭暈腦漲,暈暈乎乎地又睡著了。

你再次醒來時,陽光已經灑滿了庭院。你的頭還有點疼,不知是不是又發燒了。你懶洋洋地抻抻腰,準備爬起來,卻發現身上蓋著一條毛巾被。毛巾被已經半舊,但很厚實,難怪你后來睡得很舒服。楚磊不可能大半夜跑過來,穿墻而入給你送上這份溫暖,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女主人了。想必這是回報你修電線的人情。投桃報李、互相幫助是人際交往中的常事,但發生在你和債戶之間,就有點值得玩味了。你可以將此理解為代表友好的禮尚往來,也可以理解為拒受人情的彼此了斷。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個名叫瞿麥的女債戶沒有把你當成不可靠近的怪物。她可能很討厭你,但只是把你當成黃世仁來討厭,而不是當成瘟神或者癩蛤蟆。這是一種超乎想象的鎮靜,在你三年多的職業生涯里,還是第一次遇到,聯系到對方僅僅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村婦女,就更加不可思議。這得有多么強大的內心??!不過呢?你又想: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太陽底下有什么怪事不可能發生呢?

瞿麥正趴在井臺邊往井里觀望。你抱著毛巾被走過去。你的影子提前到達井邊,被明亮的陽光印在水泥井臺上。她扭頭看了你一眼,既沒說話,也沒表情,繼續回頭看井。你抖了抖手中的毛巾被,對她說:謝謝啊。

瞿麥說:你后半夜咳嗽得厲害,吵死人,就給你蓋了條毛巾被。

瞿麥說話的時候依舊打量著井內,并沒有回頭面向你。她的語氣也很平淡,聽不到關心,也聽不出厭煩。你掏出錢包,抽出張百元幣遞給她。你知道凡是你們這種人用過的東西,別人都不會再用,所以你要賠償。你認為這體現了你的紳士風度。瞿麥看了一眼錢,又看了一眼你,直起身來,搓著手上的灰說:你幫我修水泵吧,把水泵修好就行了。

這又是筆交易,而且聽上去公平合理。你讓她找來一雙舊手套戴在手上。你得保護好你的手,以免劃破出血。提系水泵的繩子因朽而斷,水泵沉入井底,把電線也扯斷了。你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水泵打撈上來。你再次施展電工手段,將電線接好粘牢,復用新繩捆泵卸下井去。你將電閘一合,水泵即歡叫著把井水噴了出來。瞿麥掂著水管澆了澆山楂樹,然后快活地沖洗雙腳,生膠拖鞋在腳下踩得啪嗒啪嗒響,活像兩條翻跳的鯽魚。她掃了你一眼,眼神里滾動著贊許和期待。她說:你把洗衣機也修一下吧。

看來她把你當成電器維修工了。你有點哭笑不得。你是來要賬的,不是來學雷鋒,何況你也不是家電維修工,而是一名有著豐富經驗和輝煌成績的要賬家。瞿麥這種怪異的態度,簡直是對你職業的褻瀆和對你成就的不敬。你在水管下洗了洗手,對她說:不好意思,我不會。

瞿麥的臉上明顯流露出失望,關掉電閘,徑直回堂屋去了。接著你就聽到電視機的聲音,從人物對話判斷,應該在播一部雷名遠揚的狗血劇。你深受挫折,無趣地站在院子里,然后看到楚磊在門口沖你招手。

老王也在大門外。他問小孩在不在家,你說不在,一直沒見到。老王表情失落,仿佛蒙著一層霧霾,此時又浮現出一陣驚慌,弄得臉上的神色混亂不堪。他剛才去張好父母那兒刺探過了,沒有看到小東西,便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詢問小孩去哪兒了。老太婆知道老王跟張好有經濟糾紛,因此對他這話充滿警惕,質問他問這個干嘛。老王心虛,在老太婆的逼視下對不出個囫圇語。老太婆更加懷疑,嚴厲警告老王,如果她的小孫子不見了,或者出了什么事,就找他算賬。老王摸雞不成,反而露了馬腳,搞得非常郁悶。

孰不知你比老王還郁悶。須知你們成功的要訣,就在于債務人對艾滋病的恐懼,如果他們對你的病無感,你也就破功了。你向楚磊和老王講了瞿麥的反應。楚磊頗覺新鮮,將這從業以來所僅見的情況視為奇跡。你覺得“奇跡”這個詞不太恰當,好像是在向對手致敬,挫傷自己人的銳氣。當年上學時,楚磊的成績比你還差,所以用詞不當也可以理解。你從楚磊的無知想到一種可能。你問老王:瞿麥是不是文化太低,根本不知道艾滋病的厲害,所以才跟沒事兒似的?

老王撓著半禿的腦殼想了想。應該不至于,現在這社會,誰還沒聽說過艾滋病???

你徹底茫然了。你說:那會是什么原因?

老王說:可能跟她受過刺激有關吧,她有點一根筋。

一根筋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點兒神經病,腦子不太管用。

你嚇了一跳。老王這混蛋,竟然隱瞞這么重要的情報,讓你去跟一個神經病女人周旋!你的艾滋病雖然駭人,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可能傷害對方,但是神經病人一發瘋,還管你是神仙妖怪?這根本就是拿你的生命開玩笑!你罵了老王一頓,堅決要撤退不干。老王理屈,對你比較激烈的言辭表示了容讓。他請你再堅持堅持,至少要弄清楚小東西去哪兒了,兩個老家伙把事兒訛到了他身上,他怕萬一有個差錯說不清,他可得罪不起支書他娘。楚磊也建議你再呆半天,看能不能從瞿麥身上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如果不行,傍晚再撤不遲。很顯然,他放不下那一沓沓能擺滿麻將桌面的四十萬塊錢。

你不情愿地回到了瞿麥的院子。電視機的聲音很大,通過敞開的房門和稀疏的珠簾子闖出來,熱熱鬧鬧地灌滿了寂靜的院子,刺激著你的大腦神經,害得你想心事都想不成。你遂走過去,撩起珠簾,小心翼翼地跨入堂屋。你得觀察女主人的態度,如果她不允許,你得馬上退出去。還好女主人只是冷淡地瞟了你一眼,繼續興致盎然地看電視。你壯起膽,坐到靠門的一把小馬扎上。瞿麥窩在那張雙人沙發上,對面那個三人長沙發空著,但你不敢坐過去,那太冒昧,弄不好就會欲速不達,被主人趕出門去。你得循序漸進。電視上播的果然是那部天雷滾滾的狗血劇。你分析瞿麥的神情,覺得已經有了搭話的基礎,于是陪笑說:這個劇雷得很。

瞿麥扭頭盯著你。你說什么?

你說:我說這個電視劇很雷人。

瞿麥面現不解之色。雷人?雷什么人?什么意思?

她竟然不懂這個使用廣泛、歷史悠久、在網上早已經被用爛了的詞!以此看來,她之所以藐視你和你的艾滋病,說不定真是因為文化太低,不懂這方面的知識。你說:雷人,就是很狗血,很爛,讓人感到驚訝,或者不舒服。

瞿麥說:你看過嗎?

你說:看過,看了好幾遍。

瞿麥說:不舒服還看好幾遍?你神經病???

你愣住了。你居然被神經病人當成神經病,而且她的邏輯不但完全成立,簡直還無懈可擊。這是多么雷人的事??!你苦笑了一下。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神經病混在一起,立馬也成神經病了。你這樣調侃自己。你不好再多嘴說話,就默默地陪瞿麥看電視劇,接受天雷的再次洗禮。大概十分鐘后,你看瞿麥并沒有厭煩的意思,就又蠢蠢欲動地找起話來。你說:聽老王說,你有個兒子,很可愛,怎么沒見到呀?

瞿麥眼盯電視,面無表情地說:被他爸搶走了。

你驚訝地“啊”了一聲,追問道:怎么搶的?

瞿麥說:他沒進家,讓他娘把小孩騙出去,塞到車上就跑了。

什么時候的事?

十來天了吧。

你不禁有點惱火。事情已經發生十來天了,老王那家伙竟全然不知,就在幾十分鐘之前,還在為小東西的去向庸人自擾,真是一頭豬??!如此遲鈍笨拙,活該要不回來賬!你在心里痛罵老王一番,又問:他為什么要搶你的孩子呢?

瞿麥的臉色開始發緊。她說:別再說了,再說我要哭了。

你只好將話題打住,繼續心不在焉地陪她看電視。過了幾分鐘,瞿麥突然又說話了。她說:那個賤女人不會生,就搶我的兒子!

原來如此!你對眼前這個女人產生了濃烈的同情。你覺得應該說幾句安慰的話,但卻不知說什么好,因為你覺得無論什么話在此時都顯得蒼白無力。如果楚磊在就好了,他擅長說場面話,就算毫無意義,也不會覺得難堪。但是你很快就發現你多慮了,才過了不到兩分鐘,瞿麥就已經被電視逗得呱呱直笑,好像根本沒受剛才那個話題的影響??磥硭X子果真有問題??!你這樣嘆息,同時也開始為自己的安全擔心起來。這真是一件滑稽的事。

電視劇播完之后,瞿麥直接就用遙控器把電視關了,根本不考慮你的感受。當然,她無須考慮你的感受,她既沒這個責任,也沒這個義務,不大展神威揍你一頓,然后把你驅逐出門,就已經很不錯了。她把腿盤到沙發上,拿起一把剪刀,自顧自地剪起了腳趾甲,一副視你如無物的樣子。你覺得有必要幫她端正一下態度,假裝和氣地說:大姐,你聽說過艾滋病嗎?

瞿麥頭也不抬。聽說過。

你說:你好像并不害怕呀。

瞿麥嗤地冷笑了一聲。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不碰你的血,不跟你那啥,又不會傳染。你要敢對我那啥,我先一剪子戳死你!她說著,將手中的剪刀惡狠狠地朝你一比。

你尷尬地笑了笑。大姐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是要賬。

瞿麥說:你傷害我?咱還不知道誰傷害誰呢,什么時候我煩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剪子戳你一窟窿。

瞿麥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你聽得心驚肉跳,暗暗叫苦,更加堅定了撤退的決心。你難堪地陪笑,對她說:大姐威武!哎,大姐,你對艾滋病了解得挺多呀。

那當然。瞿麥的神情里透出一股得意。我表姐也得了這個病,賣血得的。我們兩個最好了,別人都不理她,只有我陪她玩,所以我很熟悉這個病。

咳,這算什么事兒?神漢遇到鬼婆子,艾滋大法豈有不破功的道理?這活兒是一點兒也不能干了,至少不能再在瞿麥身上費工夫。沒有震懾的恐嚇形同笑話,失去籌碼的談判必輸無疑。你準備撤了,你家里還有六十老母,你可不能死到這里。在起身前,你隨口問了一句:你表姐現在怎樣?

死了。瞿麥說:受不了歧視,服毒自殺了。

瞿麥的話很冷淡,感受不到對她親愛表姐之死的任何惋惜和哀傷。你已經從小馬扎上站起來,說要出去一下,提著背包跨出珠簾。瞿麥家在村子邊緣,出大門往右拐就是農田。你站在農田間的小路上,給楚磊打電話說明新情況。你還沒說完,那邊已經傳來老王氣急敗壞的大罵:日他娘,那老娘們兒自己偷走小孩,還想訛到我頭上,出門讓車撞死個老雜種!

你懶得理會老王的憤怒,讓楚磊馬上過來接你。楚磊沒有回應。你以為電話斷了,看了看手機屏,連通正常。你大聲喊:喂,喂,喂,你聾了?說話!聽筒里這才傳來楚磊的聲音。他在心疼那些能擺滿麻將桌的人民幣。他覺得你有點太沉不住氣,沒有艾滋病要賬家應有的底氣和霸氣。他勸你不要急于放棄,再堅持堅持,跟瞿麥套套近乎,盡量找找線索。

這算不算是重財輕友呢?你很不耐煩,沖著話筒沒好氣地說:你覺得如果瞿麥知道張好的下落,她會不去找他算賬?老王他們只是欠賬不給,她可是連孩子都被搶走了!

電話號碼呢?楚磊說:她不知道張好躲在哪兒,總知道他電話號碼吧?

這的確有可能。對于普通人來說,僅僅一個電話號碼并不能讓他獲取機主的位置,但楚磊能,他有這方面的資源??墒泅柠湋{什么要把號碼給你呢?你站在田間小路上猶豫不決。楚磊能感受到你已經松懈的意志,立即展開了游說。再辛苦辛苦吧兄弟,就為了錢,為了給你媽看病,讓她過好日子。

好吧好吧。

你掛掉手機,在麥田間心煩徘徊。你看到田頭丟著一堆草,已經干枯了,但你看得出正是你家麥田里熱鬧開花的那種。你掐下一個花頭?;ò暌呀涳L干,脆薄如秋蟬之翼,但依舊保持著生前那抹動人的玫紅。陽光熱烈似火,曬得你頭暈腦脹,臉頰有點熱辣辣,全身也略感酸重,不知是不是又發燒了。你捏著那枚花在小路上溜達了很久,最終又踏進了瞿麥的院子。此時已是正午,泡桐的影子以最小的規??s在樹干周圍。瞿麥已做好午飯,剛盛了一碗從廚房出來,看到你又拐回來,頗有點意外。她瞪著你說:吔,怎么又回來了?

你說:大姐,我們真的急用那筆錢,你就行行好,幫幫我們吧。

你裝出一副很難過也很無助的可憐樣兒。裝可憐是你重要的職業技能之一,所謂熟能生巧,你的演技早已自然嫻熟。瞿麥應該被你楚楚可憐的模樣打動了。她靠在廚房門框上,翻攪著面條說:我跟你說過,你找我沒用啊,你得去找那個賤人。你們就算弄死我,他也不心疼,你們去弄那個賤人,他馬上就把錢給你們了。

可是我們不知道他在哪兒呀。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找他呢,他和那賤人把我孩子搶走了,我能饒了他?

那,你有沒有他的手機號碼?

光有號碼也不行啊,手機上又沒繩兒,讓你順著繩兒找到他。

我們能,只要有他的號碼,我們可以通過技術手段找到他的位置。

真的?瞿麥驚奇地盯著你,仿佛聽到天方夜譚,眼神里滿當當的都是不可思議。

真的!你說:我保證!

瞿麥不再說話,挑著面條哧溜哧溜吃了起來,全然不在意你迫切的心情和焦灼的眼光。吃了幾口后,她說:吃飯不吃?鍋里還有。

瞿麥做的是水煮面條,西葫蘆、青菜和厚薄不均的手搟面條混雜在一起,色香味俱無。你吃得很痛苦,但又不敢聲張。據說女人要留住男人的心,首先得留住男人的胃,僅憑這一點,張好就有拋棄她的理由。而要討好一個女人,除了夸她長得漂亮,一手好廚藝就是最好的恭維了。為了討好瞿麥,你也真是拼了。當然,午飯做得這么差,不排除是瞿麥心情糟糕,沒有做美食的心思,隨便湊合著弄了弄。你本來就有點口干,可能是發燒所致,面條又加鹽太多,你渴得像咸魚,一個勁兒舔嘴唇。瞿麥問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你當然要。她就去廚房給你倒了碗開水,注進你的保溫杯里。

這是很好的征兆,說明瞿麥已經在考慮是否把張好的手機號碼給你,至于能否得到,就要看你的努力。你覺得還有必要進一步討好她。而要討好一個怨婦,除了夸她廚藝好,最佳的辦法,應該就是陪她聊天了。瞿麥看上去也有跟你聊幾句的意思。吊扇在一檔的位置咯滋咯滋轉動,溫度正好,氣氛優良,她看著你將一把藥填進嘴里吃掉,然后與你對坐在沙發上,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交談。她問你叫什么,昨天老王介紹的時候她根本沒記。然后問你多大了,哪兒人,干這行多久了。接著她問:

你有女朋友嗎?

你們聊了很久。天底下的怨婦沒有不喜歡傾訴苦難的,瞿麥卻并沒有表現出祥林嫂式的喋喋不休,反而是你在她的提問下沉入了回憶的泥潭。一開始,你只是想以坦誠的對話換取瞿麥的信任,但是講著講著,你就沉溺進了過往的時光里。大概你也有傾訴的欲望吧,卻一直沒人愿意傾聽,并給你以充分的尊重和關懷,眼前這個據說有神經病的女人給了你這個機會。你緩緩地敘述著往事,被那些堅硬如傷的情節磕撞得疼痛無比。這種疼痛不僅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最初還不嚴重,說著說著,全身關節肌肉都漸漸酸疼起來。你想,大概是體溫又升高了吧??墒悄阋呀洺赃^退燒藥,而且量很大,幾乎超出正常劑量的兩倍。難道這次買的藥是假的?

瞿麥被你的故事吸引。對于這個精神匱乏得能被狗血劇牽著鼻子走的女人,你的故事毫無疑問更有意思。當她了解到你的艾滋病是如此得來,居然頗有點幸災樂禍。

不虧,活該你!她說:誰叫你這么壞!

對于石竹,她則抱有無限的同情。她說她都不敢想石竹該怎么過下去,女人啊,總是最苦的,先被男人欺騙,再被男人欺負,最后被男人拋棄。她這個評論發散得太遠了,完全是不顧邏輯地發自己的牢騷,跟你和石竹的故事根本不對板。這或許就是腦子不太管用的表現吧。她問你想不想石竹,有沒有去尋找過她。她兩眼圓睜,以社會輿論的姿態逼視著你,分明已經做好了在你的答案不合乎她的要求時予以強烈批判和譴責的準備。

你當然想念石竹。當你和楚磊建立兄弟要賬隊,開始了新生活之后,你已經認命了。這種全新的生活使你體會到了不同的人生樂趣。如果不是艾滋病,你永遠不可能以這么輕松的方式賺到這么多錢。雖然那點錢在真正有錢人眼里渺若塵沙,但這已是你在保安時代所不可想象的了。你的心態慢慢也就發生了變化。你不再仇視那段歷史,也不再對某些關鍵情節高度敏感。你原諒了石竹,也原諒了自己。你想,既然已經這樣,就跟石竹當夫妻吧,一起過完剩下的日子。你覺得這也許是天意。

你開始尋找石竹。最初你尋找的方式很消極,不過是想到她了,就去你們一起走過的大街走一遭。你幻想能夠像電影情節里反復出現的那樣,與她在人潮人海中浪漫邂逅,在將要擦肩而過的時候,突然心靈感應,各退一步,相互凝視,于是認出對方。你閑著無事,天天在網上看影視劇,弄得你也快成文藝青年了。當然,你看得更多的,是島國成人文藝片。從感染艾滋病毒到最終被病毒干掉,有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在最初那半年多時間里,你幾乎沒有任何不適癥狀。有閑,有錢,精力旺盛,而又生活在自設的牢籠里不與他人交往,除了看這些文藝片,還有什么更好的消遣呢?但是正如石竹不敢結交男友一樣,你也不敢去招惹大街上的女孩,每當欲望襲來,只能辛苦兩位五指姑娘解決。這是多么令人沮喪的事!你渴望女人。你下定決心要把石竹找回來,不管付出什么代價。

你開始有計劃地尋找石竹。而尋找她的唯一有效線索,就是她那封信。信是平信,沒留地址,不過郵戳很清晰,是省城北部的某個區。你在那個區進行了細致的搜尋,一天到晚穿街過巷,東張西望,目光靈活,遇到人堆就擠過去看看,哪個角落都要瞄上一眼,以至于有一天,一個入行不久的小偷遮遮掩掩地靠近你,神色緊張地詢問你是不是新來的警官。你一連尋找了三個月,找得腿疼眼澀,依然一無所獲。影視里的情節終究只能在影視里出現,就算石竹還在省城,要在這個近千萬人口的都市與她偶遇,機率大概相當于買彩票贏取億元大獎。都市的街道太多了,人們很容易彼此走失,在十米外的地方一拐角,就能成為永別。

石竹在信中說過,她要離開省城,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度過余生。那么,她究竟有沒有離開呢?在大街小巷尋找石竹的時候,路過車站,你總會進去轉一圈兒。你一次次站在售票大廳的中國地圖前,兩眼茫然地望著偌大的祖國久久發呆。如果石竹遠走他方,天下如此之大,你該從哪里找起呢?你想去她老家問問,但你僅知道她老家在哪個地區,至于具體地址,她死活都不說。你當時也表示了理解,因為她從不把那個拋棄了自己的地方當作自己的故鄉。你讓楚磊開車帶你趕到那個地區,找遍了各縣市疾控中心,請求查詢石竹的信息。你們的故事感動了所有人。但是感動歸感動,他們以保密制度為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你。他們還告訴你,石竹這個名字未必是真的,很多艾滋病人為了隱瞞自己的情況,都會起個假名。

講到這里,你不禁黯然神傷。瞿麥完全被帶入了你們的故事,神色里頗有一點牽腸掛肚的同情。她說:那你打算怎么辦呢?你搖了搖頭。她又問:你有什么計劃?對以后?

你苦笑了一下,說:活一天是一天吧,得了這病,說不定哪天就死了,還計劃什么?

瞿麥說:你這樣不對。你得知道,有很多東西跟艾滋病一樣可怕。得艾滋病怎么了?得艾滋病一樣可以好好過日子。

是啊,世間的確有很多東西跟艾滋病一樣可怕,甚至更可怕,比如自私的靈魂,冷漠的人心,比如朋友間的機詐,親人間的涼薄。再比如,在每一個萬眾狂歡的節日里獨守一隅那種消心蝕骨的孤獨。瞿麥說的有理,為什么得了艾滋病,就不能像健康人一樣對人生懷抱追求呢?你喝下一口水,潤潤干渴的喉嚨。

我希望在死之前,能盡量多賺點錢,給我媽治病。然后希望能找到石竹。你說: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瞿麥的臉板起來。搶回孩子,我的愿望就是搶回我的孩子。她的語氣鄭重而堅決,充滿了為達目的不顧一切的豪氣和力量,令你不由自主聯想到文革中表態效忠時的紅衛兵。她以嚴肅得讓你起毛的眼神盯著你,對你說:我可以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你,但是有個條件。

你說。

幫我搶回孩子!

你點了點頭。沒問題,這事你做主,答應她了。事實上在吃飯的時候,你已經盤算好了這個交易,就算她不提,你也是要提出來談談的。此時此刻,你對這個神經病大姐已經心生好感,甚至把她當成了朋友。有時候交朋友就是這么簡單,片刻之間的心靈觸碰,就能建立起某種牢固的情感。你一定會幫她把孩子奪回來。

事情進展至此,幾乎已經成功了一半。你的心情陡然開朗起來,雖然渾身依舊困重,頭也越來越疼。你笑瞇瞇地望著瞿麥。

也講講你的故事吧。

那就太長了,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瞿麥從沙發上跳下來,趿拉起生膠拖鞋。等我回頭慢慢給你講?,F在得趁天,先把衣裳洗一洗。明天一早就能走,對吧?我得先準備一下。哎,把你的T恤也換了吧,給你洗洗。

你的T恤是白色圓領的,胸前印著血紅的格瓦拉頭像,上午收拾水泵的時候弄得有點臟了。盛情難卻,你遂從背包里取出備用的換過。瞿麥從這樁交易中獲得希望,精神明顯好了很多,全沒有剛來時所見到的疲怠和麻木,開水泵抽了一大盆水,手腳麻利地洗刷起來。你枯坐在堂屋沙發里,越坐越不舒服,就跟瞿麥打了聲招呼,出去走走透氣。走出大門,你照例向右,拐進村外的農田。麥穗正在灌漿,青色的麥殼在細長的麥芒下漸漸鼓脹起來。再往前走,大概一里多遠的地方,是一大片大葉楊林,厚綠的葉子在午后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你在樹林里徘徊了很久,神氣漸漸清爽,就開始往回走。路過一道土堰,你看到一片野花正開得歡。正是你家麥田里成堆的那種,上午的時候你曾在路邊看到它們干枯的同伴。你心頭忽然一動,信步走過去,揀花色最好的幾支掐斷,又拽了根抓地龍小心地捆扎起來。

這花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你覺得有必要弄清楚。在網絡時代,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并不難。你上次在你家麥田里之所以沒有上網查詢,是因為忘了帶手機,而到家之后,你又開始為你媽的病憂心,把這個并不重要的事兒忘掉了。你掏出手機,躲到一棵桐樹的蔭涼里開始搜索,很快就得到了與它有關的一切學術資料。其實那些嚴謹翔實的學術資料并沒有用,你想知道的只是它的名字。

它的名字叫麥瓶草,俗名面條菜。

麥瓶草,多么讓人感慨的稱呼!雖然名字里有“麥”,但在麥田,卻沒有它的一席之地,只有躲到荒野貧瘠的地方,才能求取某種自由的生存。至于“瓶”,你看它花瓣下的綠骨朵,豈不正像一只小瓶子?不知道它有什么作用,也許是存儲種子,也許是用來盛放生命里遭遇的不公。它們把所有不幸和委屈都藏在肚子里,而對這個世界開出最美的花。

那么,你弄這幾支花是什么意思呢?

你要把它當作禮物,送給你的新朋友——或者說是盟友——瞿麥。

可是瞿麥卻沒機會看到你的花了。

瞿麥家的大門依然緊閉,小門卻洞開著。你記得你出去的時候,是把這扇小門帶上了的。你跨進院子,看到衣服只洗了一半,有幾件晾曬在繩子上,還有幾件浸泡在盆子里。而你的T恤卻跌落在地,潔白的衣料上印著幾個清晰的腳印。瞿麥不在院子里。莫非她神經病突發,出了意外?你心頭一緊,叫著大姐、大姐,謹慎地向堂屋走去。你撩開珠簾,發現瞿麥萎靡地歪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房間里彌漫著一種奇怪的味道,很難聞,也很不友善。你心跳開始加速,緩緩地走近瞿麥,叫著她的名字,在她胳膊上推了一下。她沒有反應。你聞到她身上有股更加濃烈的異味,然后你看到沙發下丟著一只農藥瓶。

瞿麥服毒了!

這是怎么回事?你們已經談妥了交易,一起去尋找她那個忘恩負義挨千刀的丈夫,她得兒子,你們得錢,形勢明明一片大好,為什么突然又自殺了呢?神經病就是這么任性嗎?她要任性你也攔不住,反正死的是她自己,可是她不該把你也捎帶上??!你都把她當朋友了,她卻這樣害你!你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對著話筒大聲叫喊:楚磊,快來!

楚磊接到電話魂飛魄散,五分鐘不到就跟老王開車趕到了。你幫他們把瞿麥抬到車上,然后返回拿自己的背包。你剛提著背包跑出堂屋,卻聽到轎車在巷子里猛然一轟油門,嗡的一聲開跑了。你急忙追出去,只見楚磊已經開車沖到農田邊的道路上,然后一拐彎,消失在了視野之外。你不曉得他怎么回事,莫非是被瞿麥感染,也得了神經???這時你聽見巷子另一頭傳來一陣陣狂叫:

站??!

別跑!

你扭過頭,看到一群人提著各種各樣的棍棒,洶涌澎湃地追奔過來。你愣了一下,本能地拔腿逃跑。但你身困腿軟,僅跑了幾步,就幾乎踉蹌倒地。后頭的人很快就趕上來。你聽到粗大的棍子劈開空氣的聲音,然后腦袋上轟然一聲巨響,仿佛一枚炸彈當頭爆裂。你直接就昏死了過去,甚至沒有感受到身體倒地時額頭磕在尖石上劇烈的疼痛。

很幸運,你最終醒了過來。你發現你躺在醫院的病房里。床單和墻壁潔白如雪,室溫在空調的作用下涼爽宜人。楚磊正在旁邊那張空床上打瞌睡。你想叫他一聲,試了試,力氣還不夠。你只好閉上眼,用昏睡來休養精神。等你再次醒來,已是黃昏時分。護士剛換過藥。楚磊依舊坐在那張床上,正無聊地玩手機。你再次嘗試著叫他。這次叫出了聲,雖然低弱,但也傳進了楚磊的耳朵。楚磊見你重返人間,歡喜地笑起來。他居然還好意思笑!你示意他靠近,質問他為什么丟下你獨自逃跑。楚磊臉上顯露出一點愧疚,但是很淡很淡,好像僅僅是為了讓你滿意而刻意擺出來的。你猜他肯定有充足的理由為自己辯解。楚磊是個很會狡辯的人。

你猜對了。楚磊向你說明了當時的情況和丟下你的理由。本來他們是要等你的,但是老王發現支書帶著人喊打喊殺地沖過來,知道必是針對你們,叫他趕緊開車逃跑。而他考慮到救人要緊,萬一被他們截住,耽誤時間,瞿麥很可能會死。如果她死了,你們就都完了。綜合考慮之后,他選擇了先救瞿麥。而你也并沒有被他們打死,這說明他當時的判斷是正確的。

這就是你最好朋友,哪怕置你于死地而不顧,仍然能夠振振有辭。你說:瞿麥呢?她怎么樣?

楚磊說:她打飯去了。

你說什么?

楚磊擺弄著手機,重復說:瞿麥出去打飯了。

她沒有死嗎?你正要追問,卻已看到瞿麥出現在病房門口,手里提著兩個盒飯。她喝的農藥早已過期,量也不大,加之急救及時,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并在今天中午趕來看護依舊昏迷的你。瞿麥看到你兩眼已經睜開,頗有點歡欣雀躍。她說:太好了,你也活過來了。

你看著瞿麥走近,略微有點發怔,又因彼此兩世為人,而不由得格外親切。你說:你為什么要自殺呀?

瞿麥說:別問了,反正我也沒死。

你當然不會就此罷休。如果在鬼門關走一遭,連為什么走都不知道,豈不窩囊?等瞿麥去衛生間洗水果時,你又詢問楚磊。楚磊到底是你忠誠的朋友,在瞿麥洗水果的短暫時間內,用他優秀的表達能力向你清晰扼要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張好他媽聽說有個艾滋病住進了張好家,非常憤怒,要替兒媳婦將你趕出去。雖說兒媳婦已經失寵,但終歸是自己家的人,要欺負也輪不到別人。這個老婆子蠻橫慣了,認為所有人都得敬畏她,在她兒子的地盤上,老天爺也得排在她后頭,外地艾滋病登門找事,在她老人家看來,是對張家權勢不可饒恕的冒犯。你們的時間錯得很巧,你剛出去不久,她就駕到。老婆子氣勢洶洶,質問艾滋病在哪兒,她要看看你長了幾顆腦袋幾只眼。瞿麥已經跟你結成同盟,不愿出賣你,就說沒有什么艾滋病。你的T恤已經洗好,晾在繩子上。老婆子一眼看到,頓時怒不可遏。她將你當成了奸夫,瞿麥則是意圖掩蓋真相的淫婦,而你的T恤,就是無比鮮明的罪證。老太婆認為瞿麥羞辱了他們家族,玷污了他家門風,痛罵瞿麥不要臉,還清脆地給了她幾耳光。她在房間和廁所搜了一遍,沒搜到你,就去找大兒子哭訴家丑,讓他替弟弟報仇雪恨。支書當即開始召喚人馬。就在此時,瞿麥已不堪羞辱,喝下了小半瓶氣味猶濃的農藥,躺到沙發上等待死亡,而你則拿著那幾支麥瓶花,心情愉快地走向盟友的家。

我覺得瞿麥應該是氣得太狠,閉住氣了,實際上并沒有喝進去農藥。楚磊說:要不然哪能沒事?就算是過期農藥,照樣能毒死人。

楚磊的推斷很有道理,而這無疑更值得慶幸。瞿麥回到病房時,楚磊也剛好講完。瞿麥給你剝了顆荔枝,問你身體怎么樣。你說好些了。瞿麥就顯得很高興。她說:你趕緊好,咱們好盡快上路。

你說:我努力吧。你家里的事處理好了嗎?

那不是我家了。等我搶回孩子,就帶著他出去打工,以后永遠不回去了。瞿麥說著,在你裸露于床單之外的胳膊上拍打了幾下。趕緊好趕緊好,我都等不及了!沒事就睡覺養精神,別說話。

你笑了笑,對她說:好吧,我睡覺了。

你疲憊地闔上雙眼。你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身體百般不適。你很難受,仿佛一片樹葉,浮蕩在波濤如刀而又沉默如雷的海洋之上。你看到天空飄來兩只翅膀,想起你原來能夠飛翔,于是你變成了一只黑色的蝙蝠,飛向黃昏時分高樓林立的空城。樓房太高太密,在夕陽下制造出重重疊疊的陰影。你扇動著翅膀,掠過一道道幽暗的街道,穿行于荒涼的樓宇之間。你飛飛飛,終于在一個長滿扶芳藤的街角看到了那個夢想已久的女孩。扶芳藤已經枯萎,而女孩依舊美麗。她無助地站在那里,孤獨遙望著遠方樓縫里最后一縷陽光。她在等待一只蝙蝠,或者一個幽靈。你像幽靈一樣飛過去,倒掛在廢棄的信號燈鐵梁上,咧開嘴向她微笑。

你說:嗨!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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