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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書綱目》與江永學術

2018-01-02 11:38蘇正道
關鍵詞:儀禮江永朱子

蘇正道

江永是清中期著名學者,其學術領域涉及至廣,戴震說他“讀書好深思,長于比勘,步算、鐘律、聲韻尤明”*(清)戴震:《江慎修先生事略狀》,《戴震文集》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8頁。。從時間上看,江永著述集中于后期,尤其是晚年,有十數種之多,包括對早年著述的增訂和改撰。其前期著述主要是《禮書綱目》一書。該書卷帙浩繁,含篇首總計八十八卷。長期以來,限于學科分類和領域制約,關于江永學術的討論,畛域分明。他的禮學、歷算、樂律、音韻、制舉等學之間,早晚期著述之間,是否存在聯系,學術體系如何構建,等等,都是值得措意的問題。單就《禮書綱目》而言,該書對江永自身及清代學術影響至大,江氏傳記及文獻目錄均有提及,卻罕見詳論*江永傳記提及是書,一從戴震所作行狀,以為“使三代禮儀之盛,大綱細目,井然可睹”。四庫館臣指出,是書“引據諸書,厘正發明,實足終朱子未竟之緒”。關于《禮書綱目》對江永學術的影響,筆者僅見徐到穩指出,天子宗廟九獻之禮以按語形式備考于《綱目》,數十年后定稿于《周禮疑義舉要》,說明江氏體系禮學和考證禮學有著密切關系。徐到穩:《江永禮學研究》,清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44頁。。筆者不揣谫陋,就《禮書綱目》一書與江永學術的關系及影響等,略作分析,就正于方家。

一、推尊朱子與重注《近思錄》

《禮書綱目》是江永禮學研究的重要著述,亦是其卷帙最大的著述,撰成于康熙六十年(1721),江永時年四十一歲。該書體大思精,頗受清代學者稱道。如江永《群經補義》和《鄉黨圖考》向被認為考核精詳,但阮元認為二書相對《禮書綱目》“皆吉光片羽,非其絕詣”*(清)阮元:《禮書綱目序》,江永:《禮書綱目》,“叢書集成續編”經部第11冊,第151頁。。而阮序代工者張鑒更用“《群經補義》《鄉黨圖考》,譬諸九鼎一臠”來相比“卷帙煩重,人間轉鈔希少”的《禮書綱目》*(清)張鑒:《冬青館集》乙集卷5文5,民國“吳興叢書”本。,雖有溢美之嫌,但亦可見清代學者對江氏禮書的推尊。

《禮書綱目》據朱子《儀禮經傳通解》增訂而成。朱熹《通解》以《儀禮》為宗,借古禮以資考核,其書編撰有兩個特點:體系上以家、鄉、邦國、王朝為范圍分類,與《大學》“修齊治平”模式相同,有著鮮明的“經世致用”旨趣;在材料處理上,《通解》每篇首列經文,下附音韻訓詁,再引鄭注賈疏并諸儒之說,斷以己意。這種做法使得清季主張漢宋調和的陳澧以為“朱子《通解》之書,純是漢唐注疏之學”*(清)陳澧:《東塾讀書記(外一種)》,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151頁。。江永對于朱子禮書的增訂和重編,體現出宗朱傾向。如在體例設計上,《綱目》表面上突破朱子禮書“家齊國治”模式,而回歸古代禮儀,宗主《周禮》,但在具體編撰上接近朱子禮書,以冠、昏、喪、祭排序,用復古外衣對朱子體系進行重構。在材料處理上,宗法朱子,進行“分章別句”和“分經附記”,同時刪削了注疏,但在異議處仍以按語形式表達己見。以內容和形式而言,其考證總體上未能超越朱子禮書。

江永是書編撰完成后,在很長時間內,并未有新的著述面世。不過這期間,他一邊授徒講學,一邊完成學術規劃,其禮學、律呂、歷算、制舉、理學等著述,都萌生于這一時期*(清)余龍光:《雙池先生年譜》,薛貞芳主編:《清代徽人年譜合刊》上冊,合肥:黃山書社,2006年,第176~183頁。。在蟄伏近二十年后,乾隆七年(1742),六十二歲的江永完成了對朱子學的進一步探究,《近思錄集注》一書殺青。

對于《近思錄》的重注,有著時代和學術因素?!督间洝冯m為理學入門書籍,但重要性不言而喻,朱熹說:“《近思錄》好看。四子,六經之階梯;《近思錄》,四子之階梯?!?(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05,《朱子全書》第1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450頁。由于《近思錄》涉及高深的理論體系、專門的理學術語,初學者以此入門似易而實難,對于此書的訓注應運而生,其中最重要者是葉采《集解》。葉氏“悉本朱子舊注,參以升堂記聞,及諸儒辨論,擇其精純,刊除繁復,以次編入,有闕略者,乃出臆說”*(宋)葉采:《近思錄集解序》,《近思錄集解》,元刻明修本,第2頁A面。,其書在元明風行。此外流行的還有明代周公恕《分類經進近思錄集解》,周氏擅改葉采《集解》,抄襲葉氏又隨意改動篇章,后來刻本相仍,幾不可讀*(清)江永:《近思錄集注序》,江永:《近思錄集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頁。。江永“以其貽誤后學,因仍原本次第,為之集注”*(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92,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781頁。。

清代《近思錄》注本較多,江注前流行的是茅星來和張伯行注本。茅星來以葉采《集解》粗率膚淺,了無發明,解所不必解,字句舛訛等由,重注《近思錄》。盡管茅氏言稱“名物訓詁,雖非本書所重”*(清)茅星來:《近思錄集注序》,茅星來:《近思錄集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第129頁。,但其書實以材料考證見長。張伯行《集解》成書于康熙四十九年,長在義理闡發。江永未曾明確表示見閱二書,但其《集注》較好地融合了茅、張注釋優點,其書最大的特點是“以朱子之語注朱子之意”。他“沉潛反復有年”閱讀《朱子遺書》,“因仍原本次第,裒輯朱子之言有關此錄者,悉采入注,朱子說未備,乃采平巖及他氏說補之,間亦竊附鄙說,盡其余蘊”*(清)江永:《近思錄集注序》,江永:《近思錄集注》,第2頁。。四庫館臣給予此書極高評價,認為“引據頗為詳洽?!m以余力為此書,亦具有體例”*(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92,第781頁。。以卷一“道體”為例,朱、呂輯論程頤“中和”:“伊川先生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也者,言‘寂然不動’者也,故曰‘天下之大本’?!l而皆中節謂之和’,和也者,言‘感而遂通’者也,故曰‘天下之達道’?!睂@段話,茅注重材料考辨,指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來自《系辭》,末又說明“此條今見《遺書》暢潛道本,列《文集》,誤”*(清)茅星來:《近思錄集注》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9冊,第170頁。。張注重義理闡發,指出程子引《易傳》與《中庸》相發明,示人之意切*(清)張伯行:《近思錄集解》卷1,清同治五年正誼書院刊本,第4頁B~5頁A。。而江注兼具二者之長。盡管江永認為“是書非為幼學設,不必一一訓詁”,但仍重視材料的窮盡,次序的排陳。對程子所論“中和”,江注以非標注形式,先引《中庸章句》逐字解釋“喜”“怒”“哀”“樂”“大本”“達道”等概念,再引《朱子文集》論述朱子所謂“中”“和”,最后引《語類》《或問》,由辭通道地對“中和”概念進行升華闡釋*(清)江永:《近思錄集注》,《凡例》第2頁;卷1第5~6頁。。江氏以朱子之語集注伊川,層層遞進,幫助讀者理解程子語錄,同時窺觀朱子思想堂奧。如果不同意朱子意見,或需補充說明,江氏便以按語形式表達己見,或引黃幹及葉采諸說。如“道體”章引伊川《程氏易傳》釋“革上六”,論及“自暴”“自棄”與“小人革面”之關系,江氏先引朱熹論孟子與程頤關于“下愚不移”的差異,又據朱子論孔子“不移”之說相證,且意猶未盡,又補以葉氏論紂之說,證明愚昧程度取決于性的善惡,而非智力差距*(清)江永:《近思錄集注》卷1,第13~15頁。。朱子闡釋有闕時,江氏則自注己見。如“道體”章,“伊川先生曰:公則一,私則萬殊。人心不同面,只是私心?!苯腊矗骸傲x理之正,人心所同,故公則一人?!?/p>

江注《近思錄》的編撰,實際上是《禮書綱目》編纂原則和體例的繼續,甚至包括引據材料的邏輯關系。盡管“《近思錄集注》實擷宋學之精”*夏鑾評語,轉引自徐世昌《清儒學案》卷59《慎修學案下》,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冊,總第2093頁。,但說到底,“不過是考證性的資料匯編”*徐道彬:《善余堂文集辨偽》,《中國典籍與文化》2010年第4期,第48頁。。江氏注引朱熹語錄,如朱說未備,則復采他注,時下己意,這正是《綱目》“以古經為主,經不足,補以傳、記,又不足,則旁證以諸家之說”*(清)汪廷珍:《禮書綱目序》,江永:《禮書綱目》,“叢書集成續編”經部第11冊,第152頁。編撰原則的繼續。

《禮書綱目》宗法朱子,江注《近思錄》亦是尊朱。我們知道,《近思錄》輯錄北宋四子之書,包括周敦頤、程頤、程顥和張載。江永“以朱子之語注朱子之意”,事實上變“四子之書”為“五子之書”。這種做法并非原創,鄉賢汪佑便“每篇增入朱子之言,為《五子近思錄》”,后施璜又采入明儒語錄,卒至衍說泛濫。有鑒于此,江永《集注》僅取朱說,表現出他對朱子學術的推尊。這種尊崇亦表現在《集注》對《近思錄》篇章綱目的完全承繼上?!督间洝烦醭鲋畷r“各卷之中,惟以所引之書為先后,而不及標立篇目”*(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92,第781頁。,但據吳振記載,朱熹曾標立逐篇綱目:“一、道體;二、為學大要;三、格物窮理;四、存養;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六、齊家之道;七、出處、進退、辭受之義;八、治國平天下之道;九、制度;十、君子處事之方;十一、教學之道;十二、改過及人心疵??;十三、異端之學;十四、圣賢氣象?!?(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05,《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50頁。葉采《集解》和茅星來《集注》均變異朱子篇名,如卷二葉氏更作“為學”,卷五茅氏更作“省察克治”。只有江氏《集注》徑取朱子“逐篇綱目”原說命名篇目*嚴佐之:《朱子近思錄導讀》,《朱子近思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頁。。

江氏《集注》承繼《綱目》,推尊朱子理學體系,材料上巨細必備,邏輯上層級遞進,這使得江氏《集注》成為清代《近思錄》研究的重要作品,取代了葉采《集解》的主導地位。后世翻引、覆刻、抄寫且流傳至今的江注《近思錄》不少于二十七種,足見江氏《集注》的巨大影響*程水龍:《江永〈近思錄集注〉版本源流考》,《文獻》2007年第1期,第113頁。。

二、考據體例與四書編撰

江永一生蟄伏鄉曲,以授徒和編撰制舉書為生,同時從事學術研究。在《禮書綱目》編撰前,他參編了汪基《三禮約編》,分撰其中《周禮》《儀禮》部分。盡管江氏意識到“雖隨行逐隊,不免從事舉業,亦謂不過頭巾茶飯,若圣賢茶飯所以果腹而潤身者,畢竟不在此”*(清)余龍光:《雙池先生年譜》“乾隆三年四十七歲”條,薛貞芳主編:《清代徽人年譜合刊》上冊,第177頁。,但受經濟條件限制,授徒之余,江氏不得不以編撰制舉用書營生,包括《四書典林》《四書古人典林》《鄉黨文擇雅正編》及《鄉黨圖考》等。乾隆五十一年,江南鄉試以《鄉黨》命題,士子主江永之說者皆得中式*(清)江藩:《漢學師承記》卷5《江永傳》,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8頁。。

《四書典林》共三十卷,分天文、時令、地理、人倫、性情、身體、人事、人品、王侯、國邑、官職、庶民、政事、文學、禮制、祭祀、衣服、飲食、宮室、器用、樂律、武備、表紀、珍寶、庶物、雜語諸部。每部下分若干條目,每條目下分若干詞條,如“天文”部下分“日”“月”“天地”等目,“天地”下分“太極”“太初”等條。每條后引文獻詳闡,備舉子作文之用,如“日”下之“離”,注用《離》卦“日月麗乎天”?!端臅湃说淞帧窞椤端臅淞帧防m編,共十二卷,主要收錄人名典故,分帝王、古臣、古賢、圣賢、諸侯、大夫和雜人七部,匯聚四書涉及之神農、堯、舜至周幽、厲等帝王,后稷、皋陶等大臣,伯夷、叔齊、柳下惠等古賢,孔、孟等圣賢及孔門弟子,齊桓、晉文等諸侯,管仲、晏嬰等大臣?!半s人”部收錄共工、兜、揚朱等,最后附列女,包括杞梁妻等。

江氏二部制舉用書的編撰是對當時學風的一種糾偏。因為士子研習舉業具有很強的功利性,很少研習古經注疏,而徑取朝廷規定之《四書大全》《欽定四書文》等,弋取功名。是時流行的薛應旂《四書人物備考》,事無提要,既不便學者觀考,又排纂無法。相較而言,江氏二書收集材料比較完備,應用材料準確,引據原文、注疏,并附按語,獲得成功。其特色有三。第一,編例簡潔。類書編撰需要豐富取材,簡潔表述。江氏徑取《綱目》經驗,采取“某見某章”和“節引”編例。在《四書典林·凡例》中,江氏提出“同一事辭,彼此皆當載者,或并載之,或詳略互見,或注云詳某。同類中當迭出者,注云見前見后”。同時,江氏提出“注釋有不可省者,略釋一二,或用古注,或用先儒說,或以己意融貫”*(清)江永:《四書典林·凡例》,清光緒十八年鴻寶齋石印本,復旦大學圖書館藏。?!端臅湃说淞帧芬嗳绱?,如卷一“帝王部上·神農”下有“始為蠟”條,此條出《郊特牲》,江氏先引《禮記》原文,后附節略疏解?!皥颉毕掠小胺艅住薄捌秸掳傩铡薄懊撕汀薄白傻怯埂薄白扇舨伞薄霸圂叀敝T條,皆引自《堯典》。江氏除“放勛”條注明自《堯典》外,余均用“又”表示,以示簡省。書中條目及訓釋多為節引,并較多使用“詳某章”編例,如“咨登庸”條引《堯典》原文,標明“注詳丹朱”。

第二,考證精核。以《四書古人典林》為例,卷一“舜”下“顓頊之裔”條,江氏先引《史記》載舜世系,后以按語形式引《左傳》《國語》相關記載,認為《史記》闕略“幕”一代,同時批評“賈逵、韋昭以幕為虞思,誤矣”*(清)江永:《四書古人典林》,徐道彬整理,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頁。。我們知道,《禮書綱目》采取“分章別句”和“分經附記”方式,體現著擬選主題與材料間類似經傳的關系,這種關系包含著禮學考據的萌芽。江氏制舉編撰受此影響,如卷五“圣賢部上·孔子”條,條目之“始生”“父卒”“合葬于防”“學琴”“適周訪禮樂”“聞韶”“相夾谷”“隳都”“厄陳蔡間”“修詩書禮樂”“讀易”“獲麟”等,將孔子出生、家庭、學習、為相、流亡、修書、授徒的人生經歷,極其詳細地展示開來,其條目與主題間形成嚴密的邏輯結構。

這種文獻排陳方式所體現的考證特色涉及多數條目,而以“孔子”條最著。以“始生”為例,江氏先后引《家語·本姓解》、《榖梁傳》、《公羊傳》、《論語》、《括地志》、《史記正義》、《孔庭纂要》、《魯語》、《詩序》及鄭玄注、《檀弓》,材料豐富,且對材料嚴加辨正。如認為《家語》“防叔避華氏之禍而奔魯”記載有誤,并據《春秋》經傳改正*(清)江永:《四書古人典林》,徐道彬整理,第81頁。。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對孔子出生年月的考證?!稑b梁傳》以為孔子生于襄公二十一年“十月庚子”,《公羊傳》以為生于“十有一月庚子”,司馬遷謂其生于襄公二十二年。江永據《春秋》“十月庚辰朔,日食。則庚子者十月二十一日也”,確定孔子生年以《榖梁傳》《公羊傳》為正,月、日以《榖梁傳》為正。江氏還對孔子出生地和尊諱進行了考證。這種學術性考證,提升了制舉用書的價值,使得江著避免了類似書籍湮沒不彰的命運。

第三,與《禮書綱目》相似,《四書典林》《四書古人典林》引書數量眾多。據統計,江氏《綱目》引書93種,而《典林》二書引書160余部,其中史部31部,子部48部,緯書3部,總集4部,別集13部,政書、類書4部,小學類2部*丁之涵:《明清〈四書〉專題類書研究——以江永〈四書典林〉、〈四書古人典林〉為例》,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第25頁。。與《綱目》類同,其引據經部漢宋兼采。如《四書典林》,于《易經》引據《程傳》《本義》,《尚書》引據《孔傳》《孔疏》和蔡沈《集傳》,《詩經》用《毛傳》《鄭箋》和朱熹《集傳》,《春秋》三傳采引漢魏古注和胡安國《春秋傳》,《左傳》主引《孔疏》。三禮據鄭注及孔、賈注疏,也引宋元注解,如《周禮》引王安石《周禮注》,《儀禮》采朱熹《通解》,《禮記》賅括陳澔《集說》。

由上述特點可見《典林》二書受到《禮書綱目》影響,但其所受影響限度不能高估,因為類書編撰對材料數量和質量的要求,受到編撰本身的限制。二書注重制舉用書的實用性,同時兼具學術性,成為類書中的翹楚,具有學術價值。

三、江永禮書與律呂、歷算

江永學術領域廣泛,長于步算、鐘律、聲韻、禮制考證。其律呂、歷算成就何如,和江氏其他學問的關系,以及是否受到江氏禮書編撰的影響,值得討論。

江永律呂著作有《律呂管見》《律呂新論》《律呂新義》《律呂闡微》等。其中《管見》已佚,據余龍光《雙池先生年譜》載,乾隆三年,江永復書汪紱,謂附入《禮書綱目》之《律呂管見》二卷,以合九十一卷之數。而《新論》二卷實同四庫本《禮書綱目》所附律呂書,則《管見》《新論》實為一書?!缎铝x》四卷作于乾隆十一年,《闡微》一書以《新義》為基礎,成于乾隆二十二年,全書共十卷,“其作書大旨,則以明鄭世子載堉為宗。惟方圓周徑用密率起算,則與之微異”*(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38,第329頁。,為江永律呂研究之大成。

江永歷算研究承繼律呂之后,認為“律與歷通”*(清)余龍光:《雙池先生年譜》“乾隆三年四十七歲”條,薛貞芳主編:《清代徽人年譜合刊》上冊,第181頁。,“天有十二月,律有十二管,律歷自然相應”*(清)江永:《論律生于歷》,《律呂新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2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第517頁。。其歷算著作主要有《歷學全書》和《推步法解》?!稓v學全書》成于乾隆五年,初名《翼梅》,戴震訂為《數學》,四庫館臣改作《算學》,共八卷,附《續歷學》一卷,意在羽翼梅文鼎說,亦不乏批評之見?!锻撇椒ń狻烦捎谇∈四?,共四卷七篇,末附《推步鈴》一卷,于日月之躔離交食,五星之遲疾伏見,及恒星六曜之行,皆具密法。其書主要內容被戴震錄入秦蕙田主編之《五禮通考》“觀象授時”部分。

江氏自敘其律呂研究受到蔡元定影響,通過結交王蘭生,窺觀李光地學術,并參通朱載堉《樂律全書》而萌生增訂之意*(清)江永:《律呂新義序言》,《律呂新義》,“續修四庫全書”第11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94頁。。其歷學研究,“少好天官家言,始讀《尚書》‘閏月’、‘璇璣’兩注,即學步算。弱冠后見黃石齋《答袁坤儀書》,始知地圓,又得游子六《天經或問》,已詫為奇書。三十在金陵,有佴氏者,家有《崇禎歷書》,乞假一觀,永為歷學,是年驟進”*(清)江永:《翼梅序》,《善余堂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3年,第120頁。。他了解西洋歷法,又私淑梅氏,著《翼梅》正梅氏“歲實消長”之說,成一家之言。

江永沒有特別說明其律呂、歷算著述與《禮書綱目》有關,但其相關研究受益《綱目》處甚多。朱子《通解》將“樂”放入學禮,江永則在朱子禮書基礎上,于《鐘律》前補輯《樂制》,并增補“樂制”“樂事”及“鐘律”。他以《樂記》為主增補樂書,且置于卷末,實現禮樂會通?!毒V目》禮樂合璧的結構和對樂律的清理,為江氏的律呂研究準備了條件。同時,朱熹將歷法放入王朝禮類,但其編纂較為含混,許多篇目闕略。江永在朱子基礎上進行增訂,將歷算調至“通禮”,并對《歷數》《夏小正》《周月》《月令》等篇作了???,對朱子《歷法》進行分段整理和重新審讀。表面上,《綱目》編撰與其律呂、歷算研究并不相涉,實際上《綱目》對于律歷的重新整理,為其相關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江永在律呂、歷算研究中展現出的獨立學術精神,以及對朱子學術的批判繼承。比如四庫全書本《禮書綱目》后所附論律呂書(即《管見》),其中批評蔡元定律書,有三條札記。我們知道,號稱“西山先生”的蔡元定是朱熹學生,“其書實與朱子商確(榷)而成,蔡氏之書,即朱子之書也”,其“律呂本原、證辯二篇,固為朱子所極取”,但江永以為其書“猶有未盡善者”,“執蔡氏之律書而求合于管弦,無異按圖而索馬,刻舟而求劍也”。在江氏看來,“從來天下事,是非當否,當以理為斷,不當以人為斷。當以目前有據者為定,不當以古說久遠者為定”*以上引文見四庫全書本《禮書綱目》附錄卷上“論蔡氏律書三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冊,第578~579頁。,表達出其征實態度。這種批判繼承的態度,見諸江永《禮書綱目》編撰中,在繼承宗法朱子禮書,以《儀禮》為主進行編撰的同時,在體系上更定,材料上增刪,批評地繼承和批判朱子學術。正如汪廷珍所說,江永“承朱子之學,而不茍同于朱子”*(清)汪廷珍:《禮書綱目序》,江永:《禮書綱目》,“叢書集成續編”經部第11冊,第152頁。。

汪廷珍同時指出,“先生(江永)于學無所不窺,而大旨歸于實事求是?!溆跇仿梢?,大旨主朱載堉而起,算則依密率”?!堵蓞侮U微》是江永最重要的定論性律學著作,對朱載堉樂律理論有所發展,而朱氏為前明皇裔,其學術為盛清皇權遮蔽,江氏為之發微闡幽,體現出實事求是的學術追求。在歷算研究中,江氏能夠突破傳統“西學中源”說,堅持從事實出發。他對梅氏“西學中源”說的糾偏,受到清代學者的廣泛批評,因為“西學中源”不僅是一個學術問題,也是一個政治問題*徐道彬:《論江永與西學》,《史學集刊》2012年第1期。,從中亦可見出江永學術的實事求是。這種獨立精神,同樣見于《禮書綱目》承繼朱子禮書進行賡續和增訂的進程,其中尤以對于朱熹禮書材料的辨析為要,計有一千多條按語,展現出江氏的征實態度。

如果說江永理學、制舉用書的編撰有致用屬性,那么,他由禮書編撰轉向律呂、歷算的著述,則展現出學術重心的轉變。一是學術研究的內容,從禮書編撰的理學體系,轉向律呂、歷算的考據實證研究,表現出清代中期學術由理學轉向漢學的歷史進程。二是專門研究的盛行,不僅是律呂、歷算諸作,包括江氏后期的禮學考證,以及音韻、史地等著述的撰作,如江氏《古韻標準》以音韻為切入點,深入《詩經》研究,其《春秋》研究轉向地理考證,代表著清代學術的新趨向,即專門研究的盛行,這成為乾嘉學術的表征之一。

四、從禮書編撰到禮學考證

江永的律呂、歷算研究,代表其學術重心轉向專門考據,同樣的轉變也出現在禮學研究中。我們知道,《禮書綱目》未為完書,江永一再表示,“賈孔諸家之疏,與后儒考正之說,文字繁多,力不能寫,且以俟諸異日”*(清)江永:《禮書綱目序》,《禮書綱目》,“叢書集成續編”經部第11冊,第153頁。,在與汪紱的通信中亦提及“苦無力,乏人鈔寫,有志未逮”*(清)余龍光:《雙池先生年譜》“乾隆三年四十七歲”條,薛貞芳主編:《清代徽人年譜合刊》上冊,第178頁。。受外部環境的影響、自身精力和經濟條件的限制,再加學術興趣的轉移,他停止修撰此書,盡管此后仍有《昏禮從宜》類的家禮書編撰,但江氏學術的重心,開始轉向禮學考證研究。

江永的禮學考證著作,按照成書先后,以及禮學類型劃分,主要有《深衣考誤》《周禮疑義舉要》《儀禮釋例》《儀禮釋宮增注》《禮記訓義擇言》《鄉黨圖考》等。這些考證著述的突出特點,是對于朱熹禮學的揚棄,和鄭玄注解的重視。由“朱學”向“鄭學”的遷移,映照著清代學術變遷的影子。

江永最早的考證禮學著作是《深衣考誤》,作于乾隆二年前后,主要考辨《禮記·深衣》中的“衽當旁”和“續衽鉤邊”問題。江永的考證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對于鄭玄注的尊崇,一是對于朱熹說的批評。江永以為,“深衣之義,鄭注孔疏皆得之,獨其裳衽之制,裁布之法與續衽鉤邊之文,鄭氏本不誤,而疏家皇氏熊氏孔氏皆不能細繹鄭說,遂失其制度,后儒承訛習舛,或以臆為之,考辯愈詳而誤愈甚”。爭論的根源,“皆由六幅皆交解之說誤之耳”。關于“衽當旁”,江永申論鄭說。鄭云“衽謂裳幅所交裂也”,江氏以為“明其惟在裳旁而名衽者交裂,其余幅不交裂也”。鄭云“凡衽者,或殺而下,或殺而上”,江氏以為“此廣解凡裳之衽也”,并引《喪服篇》加以證明。鄭云“是以小要取名焉”,江氏謂棺上合縫之木亦名為衽也,并引《喪大記》以申其說。江永贊成鄭玄“屬裳則縫之,以合前后”的說法,認為“疏家忽之,并失小要之義”。關于“續衽鉤邊”,鄭玄注:“續猶屬也,衽在裳旁者也。屬連之,不殊裳前后也。鉤讀如烏喙必鉤之鉤。鉤邊,若今曲裾也?!苯腊矗骸袄m衽,謂裳之左旁縫合其衽也?!倍艺J為“鄭氏不言左續衽右鉤邊者,衣裳自左掩右,左可連,右不可連,其事易明,故不必言左右也”*(清)江永:《深衣考誤》,“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冊,第612頁、613頁、613-614頁、615頁。??傊?,江永將深衣研究出現的問題歸咎于后世疏注對于鄭玄注的錯誤理解。

同時,江永批評《家禮》所記深衣制度謬不可及,逐一批評《家禮》裁前右外襟圖、深衣前圖、深衣后圖、著深衣前兩襟相掩圖等不可通。他以為朱子錯誤源自承襲注疏及司馬光《書儀》。他還對楊復的辯護提出批評,指出“續衽與鉤邊是二事,鄭注分言之,而楊氏即以續衽當鉤邊,是誤讀鄭注耳”。他認為楊氏“以鄭注破疏家之謬”原則上是正確的,但未細繹經文,造成“疏說本不誤者以為誤,而其真誤如孔氏所謂裳幅皆交解者反忽之”*(清)江永:《深衣考誤》,“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冊,第616~618頁、619頁、619~620頁。。

江氏推尊朱子學術,但并非盲從,其對朱子學說的細節修正,體現出學術的新創和獨立。江氏宗主鄭玄的做法,表現著清代漢學的復興趨勢,揭開了清代禮學由“宗朱”轉向“宗鄭”的序幕。四庫館臣以為“以永說求之訓詁諸書,雖有合有不合,而衷諸《經》文,其義最當”,“其說亦考證精核,勝前人多矣”*(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21,第174~175頁。。

《深衣考誤》僅一卷,盡管考證精核,但難以盡窺江氏禮學全貌。同樣,江永的其他禮學考證著述,《儀禮釋例》僅有衣冠體例,《儀禮釋宮增注》只涉及宮室,《禮記訓義擇言》至《少儀》為止。而《周禮疑義舉要》涵蓋六官,篇幅完整,考證深邃,可窺觀江氏學風。該書萌生于江氏前往京師訪學,編修吳紱質以《周禮》諸問,經累年札記成書。全書共七卷,解決了《周禮》研究諸多問題,如三農、四望、軍賦、車制、文字訓詁等,并對《考工記》研究影響深遠。四庫館臣謂“是書融會鄭注,參以新說,于經義多所闡發。其解《考工記》二卷,尤為精核”*(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21,第157頁。。

《周禮疑義舉要》主要措意于典制。以眾說紛紜的三農、四望為例,三農,先鄭云平地、山、澤,后鄭云原、隰、平地,江永以為皆未當,他認同惠士奇《禮說》上農、中農、下農的說法,并引《管子·揆度篇》加以確證*(清)江永:《周禮疑義舉要》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1冊,第718頁。。四望,出自《春官·大宗伯》“國有大故則旅上帝及四望”,本為祭祀名山大川之禮,而賈公彥疏曰“言四望者,不可一往就祭,當四向望而為壇遙祭之,故云四望也”*《周禮注疏》卷18,(清)阮元??蹋骸妒涀⑹琛返?冊,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648頁。,顯然是臆說。江氏考察諸家之說,以為鄭興“日月星?!敝f近之,并證引《大司樂》《司服》,何注《公羊傳》、杜注《左傳》等*(清)江永:《周禮疑義舉要》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1冊,第750~751頁。,證明“四望亦有遠近”,并引據注疏證之。一條札記考證,引據充分,論證嚴密,結論新穎。

《周禮疑義舉要》進行的???、異文等處理,解決了一些研究難題。如《周禮》典制多與《孟子》《王制》不合,江永認為原因在“《周禮》就其虛寬者言之,《孟子》《王制》惟舉土田實對耳”。在文本方面,一般認為石經較文獻可靠,但江永認為應具體而論,石經有衍文,疏注可參考。對于鄭注,江永亦指出其可商榷,甚至錯誤處,如認為鄭注“以脂贏羽分五大獸”為非,又說“鄭玄以骍剛解九屬,十二分野解十二壤未確”*(清)江永:《周禮疑義舉要》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1冊,第726頁、730頁、725頁、725頁。,表現出獨立的思考和學術判斷。

《舉要》針對鄭注,探賾索隱,考證精詳,結論可信。許作屏作序,謂“康成為《周官》功臣,賈公彥為康成功臣,而先生(江永)又為鄭賈之功臣也”*(清)許作屏:《周禮疑義舉要序》,江永:《周禮疑義舉要》,“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翁方綱《跋周禮疑義舉要》以為本書有臆斷,但足資考證(沈津輯:《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7頁)。。江永的《周禮》研究,以札記形式,宗法和補苴鄭注,擺脫了朱熹的學術影響,代表清代鄭學復興的濫觴。

江氏《儀禮》研究,主要有《儀禮釋例》和《儀禮釋宮增注》,二書年代無考,均草創待定之作??滴跷迨四?,江永參編的《儀禮約編》完成后,汪基便提到“昚齋更擬仿杜預《春秋釋例》條為《儀禮釋例》一卷,成書當為補入”*(清)汪基:《儀禮約編例言》,《三禮約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08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661頁。。但最后成書的《儀禮釋例》實僅釋服一類,又寥寥數頁,實為未成之書。該書“釋服”共分“天子冕服”“諸侯冕服”“大夫冕服”“爵弁服”“皮弁服”“韋弁服”六類,每類先引經文,下附注疏,廣引眾說,斷以己見,考證精詳,且多新說。因系未成之作,瑕疵也較多,如認為“《周禮》之韋弁即爵弁”,四庫館臣批評“其說過新,不可信”*(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23,第191頁。。錢熙祚考證指出,兩者材質不同,色彩不同,式樣亦不同*(清)江永:《儀禮釋例》,錢熙祚跋,“續修四庫全書”第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71頁。。但以“釋例”方式研究《儀禮》,獲得廣泛贊譽。如杭世駿認同江氏,“以為《春秋》可以無例,而《禮》則非例不能貫也”*(清)杭世駿:《道古堂文集》卷4《禮例序》,“續修四庫全書”第142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35頁。。凌廷堪《禮經釋例》亦以《釋例》為端緒。凌氏成績無需贅述,江氏開山之功亦不可沒。

《儀禮釋宮增注》系誤對“朱子”《儀禮釋宮》進行增訂?!秲x禮釋宮》作者本為李如圭,因誤收入《朱子文集》,被視作朱子禮書。這個錯誤一直到清代中期編修《四庫全書》才被發現。江永將“朱子”《釋宮》冠諸《禮書綱目》卷端,為之補苴詳注,而成《增注》一書,可見其對朱熹學術的推重?!对鲎ⅰ烦蓵鴷r間無考,但江氏《鄉黨圖考》卷四“宮室”亦有對“朱子”《儀禮釋宮》的考證。兩相對照,“宮室考”將江氏按語附于每條之后,《增注》則散入其間,則“宮室考”為《增注》之增訂。四庫館臣以為江永“多所發明補正,其稍有出入者,僅一二條,而考證精密者,居十之九。其辨訂俱有根據”*(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20,第166頁。。具體來說,江氏考證“東夾、西夾不當稱夾室”,引《雜記》《大戴禮》,以為“夾室”二字乃指“夾”與“室”言之,本各一處,《注》《疏》連讀之,故相沿而誤。江氏又謂“門屏之間曰寧,乃路門之外,屏樹之內”,邢《疏》、李巡《爾雅注》均誤。此皆為江氏精審之處。

江永采取“釋例”的方式,突破了朱熹《儀禮經傳通解》以來宗法《儀禮》的苑囿,標志著江氏《儀禮》研究的新創。他的考證,主旨在于承繼朱熹學術,進行宮室的增訂,但在實行中,更多取材先秦典籍,代表著清代前中期《儀禮》研究由取徑宋、明到宗法漢、唐的轉變。

江永《禮記》研究代表作是《禮記訓義擇言》一書。是書成于乾隆二十五年,江永時年八十,但乾隆四年前書稿已具,名曰《禮記擇言》*(清)余龍光:《雙池先生年譜》“乾隆四年四十八歲條”,薛貞芳主編:《清代徽人年譜合刊》上冊,第179頁。。至乾隆十五年,江氏七十大壽,戴震撰壽序稱所讀江氏書中有《禮記擇言》,則江氏又歷經十年打磨,方成是書。江永自敘因吳澄禮書“多以臆割裂竄易,失其本義……高安朱文端公因其(吳澄)書多裒聚諸家之說也,遂撰《禮記纂言》而附己說于后,以示折中焉。永昔在休寧程太史恂處,常以此書置案頭,隨筆簽識,僅得一十五篇,程為詮次錄一本,今學徒往往傳錄而全書未能卒業,因年力已衰,非復曩時之精銳故也”*(清)江永:《禮記訓義擇言引》,《禮記訓義擇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冊,第289~290頁。。則是書非《禮記》全本,僅自《檀弓》至《雜記》,于注家異同之說,擇其一是,為之折中。

《禮記訓義擇言》主要批評陳澔《集說》及吳澄《纂言》,考證精核,四庫館臣已指出數例,如《檀弓》“殷練而祔,周卒哭而祔”,呂氏謂祔祭即以其主祔藏于祖廟,既除喪而后遷于新廟。江永據《左傳》“特祀于主,烝嘗禘于廟”,謂祔后主反殯宮,至喪畢乃遷新廟。又引《大戴禮·諸侯遷廟禮》“奉衣服由廟而遷于新廟”,則此廟實為殯宮。永說有據,可以解程、張諸儒之異同*(清)江永:《禮記訓義擇言》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冊,第322~323頁。。此外,該書??背煽冿@著。如對“爨室”的考訂,鄭注“禮,浴于適室”,孔疏極力為鄭注辯護,江永以為“曾子易簀當在適室,喪事由近即遠,安有遷尸而浴于他室者?此必有誤字。疑是‘奧室’之訛?!摇敒檠茏?。又或本作‘室奧’,因‘奧’訛‘爨’,故遂改作‘爨室’耳”。又,《喪服小記》“而立四廟”前后闕文,江氏以為“亦當缺疑,未可輒改經文”*(清)江永:《禮記訓義擇言》卷2、卷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冊,第310頁、359頁。。

表面上,江永后期禮學研究轉向考證研究,似乎與禮書編撰無關。實際上,從禮書編撰轉向考證,有著內在邏輯。首先,大型禮書編撰非個人精力可以完成。朱子《儀禮經傳通解》及其續編,本擬通過朝廷書局進行修撰,未果后,由朱熹發凡起例,門人合纂續編完成。江永的禮書編撰,未能具備朱子的條件,只好刪削注疏,卻因簡潔而獲得意外成功。但在江永心中,《禮書綱目》是未成之書。江氏停止續撰此書,轉向禮學考證,是受制于自身精力的必然結果。其次,江氏禮書編撰為禮學考證研究奠下基礎。比如,《深衣考誤》以朱子《家禮·深衣》為指摘對象,朱子《家禮》及其材料亦被分煉進《綱目》編撰中?!秲x禮釋宮增注》也是江永對于《禮書綱目》篇首卷下引據“朱子”釋宮,而進行增訂。江永的禮學考證在內容上,多為其禮書編撰的延伸。在具體考證上,江氏的一些結論萌發于禮書編撰時的思考,如天子宗廟九獻之禮已在《禮書綱目》中提及,又在《周禮》研究中得到精細考證,形成定論*徐到穩:《江永禮學研究》,清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44頁。。

乾嘉禮書編撰的式微和禮學考證研究的盛行,以及江氏考證影響所及,說明禮書編撰向禮學考證的轉變符合學術潮流?!抖Y書綱目》編撰完成后,只在有限范圍內流傳,以致乾隆初同邑汪紱還不知曉具體書名,謂為《三禮合參》*(清)余龍光:《雙池先生年譜》,薛貞芳主編:《清代徽人年譜合刊》上冊,第171~172頁。?!抖Y書綱目》被三禮館征集,而后四庫館繼征,但編撰中并不見其影響。秦蕙田主編《五禮通考》,也僅通過戴震了解該書概況。曾國藩對此書較為看重,以為“可以通漢宋二家之結,而熄頓漸諸說之爭”*(清)曾國藩:《曾文正公書札》卷13《覆夏弢夫》,清光緒二年傳忠書局刻增修本。,但亦限此書融合考據和義理的特色,為其致用。清代前期經禮書編撰較多,除江永外,還有盛世佐、任啟運、梁萬方等,而后期則漸次凋零。相反,清代后期,無論禮學新疏還是學者考證,以及禮書編撰,均呈現濃厚的考證興味,且引據江永考證較多。如孫詒讓《周禮正義》、胡培翚《燕寢考》、朱彬《禮記訓纂》、孫希旦《禮記集解》,以及金榜、程瑤田的專門考證等。即使禮書的編撰,如黃以周《禮書通故》,亦放棄傳統注疏形式,以專題考據為重點,將江永以來的禮書編撰好禮學考證推向新高度。一定程度上講,江永的禮學考證是禮書編撰的繼續和升華,盡管兩者形式上異趣。

從清代學術背景看,乾隆初期的學術研究依然崇朱,清代禮學考證的繁盛出現在乾隆后期及嘉道時。盡管大部分學者受益于朱子學術,但在實際的研究中,他們由“朱學”而“鄭學”,從“尊敖”(敖繼公)到“尊鄭”(鄭玄)漸進。我們知道,敖氏《集說》離異鄭注,具有濃郁的疑經風氣,影響及于清初禮學研究,如萬斯大《儀禮商》、姚繼恒《儀禮通論》、方苞《儀禮析疑》等。乾隆初修撰《儀禮義疏》,在章節方面一準朱熹《通解》,但闡釋仍以敖注為主。學者在參與修訂中參閱鄭注,反復對勘,漸有批敖申鄭之說,其中尤以吳廷華、褚寅亮、凌廷勘最著*參見彭林《清人的〈儀禮〉研究》,《清代學術講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7~43頁。。從而漸起對于鄭注三禮的研究,致使禮學考證盛行。江永禮學考證批朱崇鄭的特色,正是時代學風的先聲。

五、結 論

本文旨在考察著名學者前期著述對其整體學術的影響。以江永個案而言,按照其編撰計劃,《禮書綱目》還缺疏解及諸儒之說,這種缺陷避免了冗繁弊病,并因“尊朱”與“考據”特色,對清代學術影響至深。是書未容剪裁,起著資料收集和保存作用。據四庫館臣統計,《綱目》引書48種,并注解93種*《禮書綱目采輯群書目》,江永:《禮書綱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3冊,第1~3頁。。這些材料的剪裁和使用,為江氏后期學術奠下基礎。

總結來說,《禮書綱目》編撰對江永重注《近思錄》和制舉編撰起著先導作用。其《近思錄集注》《四書古人典林》等書,編撰原則、編例、材料考證等明顯受到《綱目》影響。同時,《綱目》編撰為江氏學術積累了資料。以律呂、歷法研究言,《綱目》重視樂的輯軼,為其律呂研究奠下基礎?!毒V目》對歷算材料的整理,為其歷法研究創造了條件。江永禮學考證亦受惠于《綱目》編撰。如深衣考證,兵農分合的觀點,得益于《綱目》對服制和軍制的研究。其《周禮》研究受惠于《綱目》偏重《周禮》五禮的體系架構。其宮室考證,以“朱子”研究為出發點,無疑受到《綱目》尊朱的影響。

江氏轉向禮學考證,彌補了禮書編撰未竟的遺憾,且將研究導向深入。其《周禮》《禮記》研究采取札記形式,進行專題研究,《儀禮》研究以“釋例”和專題為主,開辟學術研究的新路徑。之后,江氏《古韻標準》摒棄傳統訓詁,以音韻研究為切入點,深入《詩經》研究,其《春秋》研究不復以傳統訓詁和義理探索為主,而轉向地理考證,代表著清代學術的新趨向。這對江氏學術、乾嘉考據學及清代學術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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