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超越“人與城”

2018-01-25 19:15李婧婧
名作欣賞·學術版 2018年1期
關鍵詞:石一楓

李婧婧

摘 要:石一楓早期的小說多寫北京的大院子弟,語言也帶著濃厚的“京味兒”,所以難免被打上京味作家的標簽。但從2014年發表的幾篇中篇小說開始,石一楓的小說展現出超越“人與城”框架的勢頭,他關注社會存在的普遍現象、人類的精神世界,甚至開始反思中國的歷史,于是我們發現,石一楓的小說愈發豐富、深刻。

關鍵詞:石一楓 “人與城” 京味作家

石一楓的小說,戲謔幽默又充滿智慧。自小生長在北京大院,使得他的文字帶著地道的“京味兒”,科班出身的他受過良好的文學訓練,但他在創作中不拘泥于技巧,文風大氣瀟灑,自成一派。石一楓早期的一系列作品,如《紅旗下的果兒》《節節最愛聲光電》《不許眨眼》《戀戀北京》等,多寫大院子弟的生活,尚有青春小說的影子,人與城的結合也較為緊密。然而,2014年之后,石一楓相繼發表了幾篇中篇小說,我們發現石一楓開始尋找他的作品與世界、時代的整體關系,他將自己對社會、人性的體察和反思融入小說中,從而找到他特有的創作道路。

一、“失敗青年”現象

“失敗青年”的奮斗史在文學作品中并不少見,如路遙筆下的高加林、方方筆下的涂自強、文珍筆下的曾小月等等,他們大多來自農村或是小鎮,懷著理想來到城市,他們付出了百倍的努力,卻始終只是城市的邊緣人。他們不甘心回到家鄉,又無法在城市立足,在城鄉間進退兩難。

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同樣是關注此類年輕人,較為少見的是,他以一個農村來的女孩陳金芳作為故事的主人公,以“我”的視角,寫這個女孩跌宕起伏的人生。在她的親戚決定集體還鄉時,這個平時安安靜靜的女孩卻鐵了心要留在北京,面對家人的圍攻、逼迫,彼時還是個初中生的陳金芳表現出了與年齡不符的堅韌和潑辣。終于,她得以留在城市,但是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要留在北京必須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她只能靠自己,甚至可以說,她只能靠身體。于是,陳金芳不斷和人同居,此時潦倒,彼時暴富,而她始終對生活充滿了“死心塌地的熱情”,一點點積累金錢和人脈,一步步地往上爬。多年以后,“我”再次見到陳金芳,她已經變成一位成功的女商人,優雅矜持,在商場上如魚得水,還改了新名字陳予倩,“過去的她”和“如今的她”已然變成毫無關系的兩個人??刹坏揭荒?,她投資失敗,公司被封,負債累累?!拔摇弊詈笠姷疥惤鸱?,是在一個逼仄的筒子樓里,她被打成重傷,割腕不成,搶救之后被親人接回老家。

陳金芳從“非我族類”的農村少女,變成混社會的“女頑主”,到八面玲瓏的成功商人,最后一無所有回到老家,她說她只是想“活得有點人樣”。這樣的年輕人并不少見,為了這點“人樣”他們艱苦奮斗,甚至不惜觸及道德和法律的底線。而這個城市對她以及像她這般的年輕人太殘酷了,他們再怎樣努力也難逃失敗的宿命。

石一楓在塑造了一個生動的“失敗青年”的同時,又通過陳金芳的一生反映改革開放之后的重大事件——“造城運動”、世界金融危機等等。石一楓既有深刻的現實主義意識,又有清醒的政治、經濟學思考,他把陳金芳的命運和時代脈搏相聯系,將世界經濟的變動直接關聯進陳金芳在生意場的起伏,社會巨變直接帶來了陳金芳的大廈傾覆。小說的最后有這樣一段描寫:“在余光里,我看見陳金芳的血不間斷地滴到地上,在堅硬的土路上綻開成一串串微小的紅花。這么多年過去了,陳金芳仍在用這種方式描繪著這個城市,然而新的痕跡和舊的痕跡一樣,轉眼之間就會消失?!?/p>

陳金芳最后流下的血暗合了她的命運,即使曾經風光,轉眼也會被打回原形。和同類“失敗青年”類似的是,陳金芳們只要足夠努力、敢闖敢拼,的確可以一時達成夙愿?,F實生活似乎給了每個人成功的可能,讓他們擺脫之前的身份,在城市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哪怕一點微小的變化都足以葬送一切,這就是“失敗青年”的悲哀,也是現實社會的隱痛。談到《世間已無陳金芳》的創作,石一楓說:“最大的經驗就是能把個人敘述的風格與作家的社會責任統一起來……不能僅限于為了藝術而藝術,為了風格而風格地玩兒技巧?!?/p>

誠然,和許多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一樣,石一楓的作品開始超越“人與城”的關系,開始與世界、與時代對話,這是可喜的進步,但我們也發現“失敗青年”的敘事越來越同質化,他們和故鄉也多是“離去—歸來”的模式。青年評論家項靜談道:“‘失敗者之歌式的寫作最大的缺陷就是,從開端到達目的的路徑過于清晰,基本不脫于一個簡單基本的社會學解釋,因果關系耽于清晰,邏輯結構和人物安排其實都在一個可以預測的模式里,所有重要結局的原因幾乎都不敢放得稍微遠一點?!边@個論述很有見地,陳金芳們的個人際遇再怎樣關聯著社會的敏感神經,一味地重復同樣的經驗都是沒有意義的,在這種狀況下,我們看到了2015年《地球之眼》的再次超越。

二、人類的精神力量

《地球之眼》的主人公是安小男與李牧光,一個是窮困的物理專業學霸,一個是不學無術等文憑的“官二代”,兩個人的人生通過“我”聯系到了一起?!澳X袋里面裝著半個硅谷”的安小男本來是前途無量的才子,但他一直對中國的歷史、現狀尤其是當下中國人的道德問題非常關注,終于在大四決定轉學歷史,而在面試會議上,他發現鼎鼎大名的歷史系商教授輕佻油滑,全然沒有身為一位學者的擔當,于是轉系的事情不了了之。多年之后,曾經意氣風發的才子落魄到給人當槍手考試,不學無術的李牧光卻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在“我”的斡旋下,安小男進入李牧光的公司,為他美國的倉庫裝監控,當保安。

小說進行到這里,又是一個極具現實主義意識的“失敗青年”故事,安小男和李牧光的人生際遇反映了當下中國的貧富差距。根據《財經》雜志2016年發表的一篇題為《中國貧富差距新特點:窮人太窮轉為富人太富》的文章的結論表明,中國的貧富差距愈發呈現代際固化的特征:“貧富差距的代際固化使子女的收入和財產水平很大程度上在其出生的時候就已經由其父母的收入和財產水平決定,而子女的后天努力可能很難改變這一不利局面。伴隨著時間的推移,貧富差距在代與代之間不斷傳遞和延續,將加劇貧富差距的程度,使貧富差距演變為長期的社會問題?!眅ndprint

石一楓顯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在《地球之眼》中呈現安小男和李牧光截然不同的人生際遇。安小男和陳金芳一樣,他們的故事表明后天的努力和才能,都不如出身更能決定人的命運。

但石一楓真正想表達的卻不是另一個陳金芳的故事。原來,安小男的父親曾被人誣陷,自殺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他們那些人怎么能這么沒有道德呢?”于是,“道德”二字始終縈繞在安小男的心中,他希望有人能解決他的精神困境,因而求助歷史系的“我”,以及名噪一時的商教授,但他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在對這個問題苦苦求索的時候,他發現了李牧光美國倉庫的秘密——借出口玩具為父親洗錢。面對李牧光的威逼利誘,安小男堅守了道德,將他們的行為公之于眾,最終讓他們受到法律的制裁??M繞在安小男心中的“當下中國人的道德問題”雖然沒有得到明確的解決,但是,安小男的選擇已經為之做了最好的腳注——無論社會如何黑暗,仍然有人在堅守底線、維護正義,他們也許勢單力薄,卻生生不息。

安小男是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作為一位道德捍衛者,他知其不可而為之。但石一楓始終清醒,他在小說中讓我們看到教育產業化、文化低俗化,高校販賣文憑、教授求名求利,國企改革的亂象和國企領導人的貪污腐敗,還有諸如洗黑錢等亂象。故事的最后,安小男也依然潦倒、挫折不斷。石一楓思想的力量,在于安小男這個人物,安小男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他沒有足夠的能力與另一個階層的黑暗做斗爭,但正是有安小男面對黑暗的一腔孤勇,我們才能看到道德和人性的力量:在他窮困潦倒時,他選擇拒絕侵犯員工隱私的監視工作;在他好不容易工作穩定時,他選擇揭發他們罪行。他一次次被現實打壓,失去父親、家庭,顛沛流離、命運多舛,但我們相信他身上那股堅韌的力量永遠不會被磨損?!侗瘧K世界》之所以偉大,不在于書中所寫的動亂、苦難,而在于黑暗不公的社會還能孕育出冉·阿讓這樣一位圣徒?,F實世界也許沒有冉·阿讓也沒有安小男,但至少我們的精神世界需要他們,他們為我們時時敲響著警鐘。

《地球之眼》沒有止步于感傷的“失敗青年”小說,沒有止步于寫叢林法則的殘酷,它有理想,更有力量。印度經濟學家阿瑪迪亞森曾經說過: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余英時先生認為,知識分子“是人類的基本價值(如理性、自由、公平等)的維護者。知識分子一方面根據這些基本價值來批判社會上一切不合理現象,另一方面則努力推動這些價值的充分實現”。在這篇小說中,石一楓做到了。正如他曾反復談到的創作中的“實然”和“應然”,好的作品不僅要寫現實本身,還要寫現實和人類應該何去何從,從《世間已無陳金芳》到《世界之眼》,石一楓開始關注人的精神,這也使他的小說更加豐富。

三、對歷史的反思

如果說《地球之眼》已經讓我們看到一位成熟的小說家,那么2016年發表的《特別能戰斗》,又給了我們新的驚喜。

小說的主人公苗秀華精力充沛、疾惡如仇,她的一生似乎都在“斗”,“她的邏輯是,只要手握真理,就能戰斗到底,不僅要治人以服,而且要治人以死”。她年輕時和領導、同事“斗”,退休之后也一刻不停。她喬遷新居,發現原本承諾的綠化用地被改建成停車場,為了維護業主的權益,她發傳單、聯合其他業主,甚至成立了業主委員會去打官司,終于趕走了劣跡斑斑的物管。但是,新的物管在苗秀華的領導下越忙越亂,業主對她意見甚多,苗秀華不愿退居二線、放棄自己的權力,于是又陷入新一輪和業主們斗爭的怪圈……苗秀華一生的斗爭一刻不停,無止無休,讓人啼笑皆非。

“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勝利都不是爭取來的,而是商量和妥協的結果”,這是多數人面對問題的邏輯——商量、妥協、委曲求全,而《特別能戰斗》讓我們看到,這世界上還有一種邏輯——面對不公,積極發聲;面對問題,迎難而上。苗秀華和前物管公司的斗爭,有些像安小男對李牧光的斗爭,他們的斗爭方式雖然值得商榷,他們的勝利也不能簡單歸結為“正義戰勝邪惡”的模式,但是,這個勝利卻有鼓舞人心的力量——安小男的勝利維護了人的底線,堅守了道德與良知;苗秀華的勝利維護了業主的權益,她的維權意識值得學習。這也是之前提到的,文學寫作“實然”和“應然”的問題,他們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選擇,這就是《地球之眼》中所寫的:“在龐大的社會機器面前,個體不是只能悲觀絕望地等待宿命的抉擇,我們還擁有主動選擇的權利……我們都是一些孱弱無力的螻蟻,但通過某種陰差陽錯的方式,螻蟻也能鉆過現實厚重的鎧甲縫隙,在最嫩的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p>

而《特別能戰斗》真正讓我們驚喜的地方,在于苗秀華身上的抗爭精神。除了苗秀華,其他參與同物管斗爭的業主,多多少少都有妥協、折中的傾向,沒有苗秀華的領導,他們的斗爭幾乎不可能成功。因此,在這里石一楓不僅想討論當代人的維權意識問題,也開始反思歷史、反思社會,這使得他的小說開始具有歷史的厚重感。苗秀華的斗爭雖然呈現出多多少少的精神瑕疵,她的經歷和結局也不圓滿,但石一楓通過這個北京大媽,在嬉笑怒罵間將我們的思考引向了更深一層,銘記歷史、理性反思,這是《特別能戰斗》帶給我們最大的驚喜之處。

石一楓在談到老舍和王朔時,認為他們“除了是京味作家,還是屬于中國的作家”,因為“雖然這些作家用北京話寫作,他們的作品不免被打上京味兒的標志,但他們寫的是整個社會發生的變化”。石一楓亦然。石一楓的小說幾乎都在寫北京,寫北京大院的青年、北京的外來者身上發生的故事,語言更是滿滿的“京味兒”,但他的寫作逐漸超越了“人與城”的框架。他在寫整個國家和社會,寫過去、現在和未來,他對階層、道德、良知等的思考和探索甚至超越了民族國家的范疇,在愈發全球化的今天,這點顯得尤為重要。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寫作的道路上,石一楓還會走得更遠。

參考文獻:

[1] 石一楓.世間已無陳金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

[2] 石一楓.地球之眼[J].小說選刊,2015(7).

[3] 石一楓.特別能戰斗[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

[4] 師力斌.思想力和小說的可能性——從石一楓、蔣峰看70后、80后小說[J].創作與評論,2016(22).

[5] 項靜.寫作是在自我反撥中前行[J].長江文藝,2016(9).

[6] 陳彥斌.中國貧富差距新特點:窮人太窮轉為富人太富[J].財經,2016(9).

[7]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A].周谷城.中國文化史叢書[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endprint

猜你喜歡
石一楓
“一楓式幽默”、巧合,以及小說里的道德熱情
那些“撲在塵土里也身上帶光的人”
石一楓推出長篇小說《玫瑰開滿了麥子店》
向時代痛點猛戳
以《世間已無陳金芳》為例論“失敗青年”的精神之殤
論石一楓《借命而生》喜劇性效果的營造
失信盲信的疑慮與原始善念的執著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