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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與小丑

2018-03-24 09:30雷默
文學教育 2018年3期
關鍵詞:堂哥小丑梨樹

雷默

父親得了食道癌,生命倒計時的時候,他還在惦記著吃的。他說最好過年的時候能殺一頭豬,豬尾巴做成醬肉,切成小段,放飯鍋里蒸,會茲茲冒油。事實上,膨脹的腫瘤讓他咽口水都非常困難,我很難過,如此熱衷于吃的人偏偏生這樣的??!

也在那個月,我母親偷偷跟我說,你爸活不到過年了,應該為他準備后事了。我去喊了村里的木匠,讓他為我父親打一口棺材。木匠是我遠房表親,平日里看不出是個木匠,大部分時間他都扛著鋤頭游走于路上,慢吞吞的像只烏龜。他問我,娘舅怎么了?我說快不行了,大概就這幾天。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帶上工具就來了我家。

樓下伐木的聲音傳到了樓上,我父親就知道是給他在打棺材,他問我用的是什么材料,我說浸池塘里的幾段木頭都撈起來了。父親又問,那段陰干的檀木呢?我說也用了。父親遲疑了一陣,陷入了沉默中。我知道他是心疼那段木材,當初找到這棵碗口粗的檀樹時,他欣喜不已,說留到以后可以派大用場,那時候他絕沒想到是為自己打棺材用的。我說,一段木頭而已,用就用了。父親沒有再吭聲。

我猜沒有那口棺材,父親可能早幾天就走了,他一直在等那口棺材。村里也有這樣的老人,奄奄一息,捱著捱著又挺過難關,活過來了,等棺材打好,又用不上了。所以木匠的活干得不緊不慢,他還時不時地去探望一下我父親,在床頭跟我父親聊一會天,告訴他,棺材打好還需要一段日子。他看多了彌留之際的老人,知道哪些老人還能挺一挺,如果真不行,他也會加快進度,絕不會發生人過世了,棺材還沒打好的情況。

每天吃晚飯的時候,木匠都會言之鑿鑿地留下一句話:娘舅一時走不了,你們放心。十天后,他給棺材上完漆,收拾著工具要走了,我真有點舍不得他。我說,你空的時候多來看看他。他笑嘻嘻地答應了,事實上,后來他再也沒來過。

樓下安靜了,父親的胃口突然好了起來,他喝下了滿滿一碗粥。陳小秋在床邊高興得像個孩子,她說,爸爸要好起來了。那時候,父親臉色紅潤,精神也好像回來了,喝完粥,他讓我給他捶背,我觸到他的后背,發現他瘦得嚇人,那仿佛是一具空殼,我特別留心力道,生怕下手重了會捶疼他。捶了一小會,他示意我停下,我從他后背伸出脖子去看他,發現他臉上的光澤變淡了。

父親指了指床邊的櫥柜,讓我去拿上面的種子。我竟然不知道櫥柜上還放著種子,那些種子都用舊報紙包著,包得很規整,形狀和大小都差不多,握在手中像個面包,打開后,種子光鮮亮麗,一顆顆都飽滿而圓潤。父親語氣低沉,不容商量,他說,你仔仔細細,用手捋一遍!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讓我這么做,他說那都是他留下的種子,活人的手不摸一摸,他擔心來年發不了芽。

那時候,我挺沮喪的,母親卻出奇的順從,她跟我說,你都答應了去,不要讓你爸不痛快。我只好都依著做,捋完種子,我又重新用舊報紙包好,每一包都包得小心翼翼,那仿佛是我父親全部的心血。

父親的精神徹底萎頓下來,他躺在床上跟我們說,你們去休息一下,晚上可能會沒得睡。我激靈了一下,母親卻湊到他的跟前,問他大概什么時候走。父親猶豫了一下,指了指窗外的夕陽,我轉頭去看,通紅的落日如同老人的一聲嘆息,正緩緩地往西邊隱退下去。

他眼睛中的光變得微弱,仿佛隔著一層輕薄的霧氣,一直看著我和陳小秋,我想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認出我們了。我喊了他一聲,他微微地點了點頭,陳小秋哭了起來,我看到父親臉上的愁容像波紋一樣擴散了開去,他的臉色變得恬淡而安詳。

晚上,嬸子、堂哥他們都來了,床前站滿了人,我恍惚間明白過來,父親已經到了彌留之際。原來送終跟送一個出遠門的人情形是差不多的,大家都站著,伸長了脖子,依依不舍地看著他。父親躺在床上,只剩下出氣的聲音,聲音很大,仿佛在干一件重活,看上去十分吃力。

我母親跟我說,你去抱抱你爸,送他一程。眾人都上來幫忙,把躺著的父親上身抬了起來,我盤著腿坐到了父親的背后,感覺像抱一個大孩子,那一瞬間,我感覺發生了一些奇妙的事,最早的童年記憶發生了偏移。我清楚地記起小時候父親抱著睡得朦朦朧朧的我往樓梯上走,我的兩條小腿露在外面,時值隆冬,小腿肚那里涼絲絲的,木樓梯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之前,我一直以為最早的記憶是在五歲的時候,我手上拿著一塊南瓜餅,在堂哥家的黃狗面前晃了晃,被它一口叼走了,我哇哇大哭起來,那動靜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憶猶新。

我恍惚出神的時候,周圍的哭聲響了起來,所有的女人都開始嚎啕大哭,我的眼眶也濕潤了。母親湊上前來跟我小聲叮囑,要忍一忍,千萬別把眼淚滴到父親臉上,不然他會走不安心的。我應了下來,那時候,母親在父親的身邊不停地講寬慰的話,意思讓他放心地走,家里她會照顧好的,再過些年,等孩子大了,她就下去陪他。這個過程很漫長,母親一直絮絮叨叨地講著,我好幾次想把父親放下來,因為我的腿坐麻了,但我也不想放下還未徹底咽氣的父親,我知道這一放下,就永遠地放下了。盤著的雙腿由麻木變成針扎般的刺痛,這讓我尷尬不已,我起不了身,又不能跟人講述我的感受,就這樣一直抱著父親,直到他的身體開始慢慢變涼。

堂哥率先看到了我的六神無主,他把我從床上扶了下來,我險些跌倒在地,他以為我是傷心過度,我低聲跟他說,腿坐麻了。他趕緊挪了一條凳子,讓我坐下。片刻之后,我的腳恢復了知覺,悲傷的情緒如同輕柔的潮水,一寸寸地淹上來,淹沒到脖子那里,我幾乎難以呼吸。這一晚,我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精神處于游離的狀態,很多人叫我,我都沒聽到。

第二天清晨,堂哥變成了最忙碌的人,我看著他進進出出,理著千頭萬緒的雜事,恍然間有點心疼他。我也跟了出去,發現家里來了很多人,哭聲如同號角,一響,四面八方的人都趕過來了。堂哥問我,請哪里的道士。我懵在那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堂哥說,算了,還是我去請吧。說著,他匆匆忙忙地往外趕,走不了幾步,又停下來吩咐租賃碗筷的人,我看到堂哥手里拿著一本污垢很厚的小筆記本,還有一支鵝毛圓珠筆,他麻利地記著賬本,那些字又粗又大,筆跡還挺難看。他記賬的時候,特別專注,蓬松的頭發會微微地顫抖。

那時候,我感到很丟臉,一個人站在門外,不停地有人過來安慰我,我卻記不清到底是哪些人,腦袋中突然浮現出傻子馬勒的樣子,哪里有熱鬧他就往哪里湊,很奇怪,在鬧哄哄的人群中竟然沒見到他的身影。

我在人群中找來找去,想著馬勒以前的嗅覺是多么的靈敏,十里路以外的哪個村莊有越劇演出,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他怎么就不知道這里有葬禮呢?似乎,他不來,這葬禮缺了點什么?他喜歡學人家吹嗩吶,抿緊嘴巴,把臉漲得紫紅,每次,他一學,就引來一陣哄笑,這葬禮仿佛因為有了他的出現,而變得歡樂起來。悲傷的悲傷,歡樂的歡樂,五味雜陳的氣息摻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個我所熟悉的場面。

我呆呆地立在門口,看著人們像螞蟻一樣,排成蜿蜒而綿長的隊,陸陸續朝我家走來。

道士來了,三個枯瘦如柴的中年人,其中領頭的戴著一頂灰色氈帽,我那時候才知道有一套迎接的禮節,要給他們奉茶,遞煙。因為不懂這些,我看出領班有些不太高興。喝過茶,吃過點心,他們才稀稀拉拉地開始上活。他們從箱子里取出的不是嗩吶,而是一件件五花八門的道袍,有黃色,也有綠色,顏色鮮艷得有些虛假。他們穿上行頭,又取出了一套筆墨,讓我去拿些黃紙來。我愣了一下問,什么黃紙?領班道士倒墨汁的手停在了空中,他把墨汁瓶往桌上一擱說,這些都應該提前備好的,你們要寫嗎?不寫我也無所謂。我連忙說,要寫要寫。趕緊央了人去準備。

道士在那些黃紙上寫了很多,包括我父親的名字、生辰八字,家里成員的生辰八字等等,他們寫完,就把那些長條形的黃紙晾在桌上,我好奇地打量著,發現有些稱呼很拗口,比如我父親叫張志忠,他們寫著“先考張公諱志忠府君生西之蓮位”。我還在一堆黃紙中發現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張端木。我想了很久,也不清楚這個人是誰,但我又不敢輕易亂說,我怕說錯了,遭到他們責怪。這種氛圍很怪異,既肅穆,又顯得有點輕率,領班的道士寫完一張,就自我欣賞似地讀一遍,有時還喝一口茶。我似乎有些明白過來,那種怪異的感覺主要來源于這些人,這是一群吃葬禮飯的人,他們身上有一股說不透的氣息。

我把堂哥叫到了屋外,我問他,張端木是誰你知道嗎?堂哥搖搖頭,他驚訝地說,不會寫錯了吧?我去跟他們說!我看到堂哥進了屋,跟領班的道士嘀咕了一陣,他又走出來跟我解釋,說那是你未出生的孩子。

我懵在原地,陳小秋懷孕了嗎?堂哥說,一般都是這樣,小孩沒出生,先寫一個去,你們遲早會有的。

我覺得這事好像草率了,至少得跟我說一聲。我去找了陳小秋,她和我母親在一起,守在父親的遺體旁。因為從來沒經歷過葬禮,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木然,跟當初結婚的時候一樣,每一個環節都顯得生疏而笨拙。我找到她們的時候,我的姑姑和表弟正在那里,母親相對來說顯得有經驗多了,她哭一陣歇一陣,每回停下來的時候,就跟姑姑講述我父親臨走時的情形,她仿佛在安慰別人,又仿佛說給自己聽,她說,還好,沒怎么痛苦!姑姑在一旁默默地抹著眼淚。

每來一個人,母親都這么應對,她不厭其煩地跟他們述說我父親臨走時的情形,來一個人就述說一遍,到后來有點像背書。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旁邊躺著的父親還在聽她們說話。我覺得母親把這事說體面了,事實上,還是有些不堪的細節,比如我父親最后時刻的痛苦,但沒有人愿意去反駁她。

我把陳小秋喊到一旁,輕聲問她有沒有懷孕。陳小秋瞪大了眼睛說:“你怎么問這么奇怪的問題?”我著急起來:“干脆點,回答我!”她接著反問我,“你難道不知道嗎?有了我會不告訴你?”我說,“孩子的名字已經寫到父親的靈位牌上了?!标愋∏矬@異地問,“怎么會這樣?”我說,“不知道,可能風俗就是這樣的?!?/p>

陳小秋又問我:“這樣行嗎?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一下說:“端木?!?/p>

“端木……端木?!标愋∏镩_始喃喃自語,她突然蹙了蹙眉頭說,“這名字好土!”

“我也這么覺得,不過以后真有了孩子,可能也不一定會用?!?/p>

“那寫在靈位牌上干嗎?”陳小秋說著,還惶恐地往父親的遺體瞥了一眼。

“寫一個去,也是一種安慰吧?!?/p>

“如果以后有了孩子,不叫這個名字,那不是在騙爸爸嗎?”陳小秋漲紅了臉,似乎在擺脫可怕的念頭,她趕緊搖頭說,“這事不能隨便,騙了誰都可以,不能騙爸爸!”

我有些后悔,感覺這件事不應該跟陳小秋講的,很多事情不說,可以當什么事都沒發生,但一說破,就會徒增很多煩惱。我說,“那你想個好聽的名字,我讓他們去改!”

“是木字輩嗎?”

“可能吧?!?/p>

“嘉木怎么樣?”

“你說行就行,我無所謂?!?/p>

陳小秋突然生起氣來,她說,“什么叫你無所謂?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在這樣的情境中,我不想說話的分貝越來越高,招惹別人的注意,我馬上開始妥協,“好的好的,我也想想,如果沒有更好的,就用你的建議?!标愋∏锼坪醺由鷼?,她覺得我在敷衍她。我覺得她有點反常,平時她不是這樣的。招架不住,我只能抽身離開。

我找到了領班的道士,把陳小秋的想法跟他說了一遍,沒想到他還挺痛快,把原來的那張黃紙折疊了起來,小心地收了起來,這個動作雖然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我對他好感倍增。他又重新寫了一張,還問我寫得怎么樣,我沖他豎了豎大拇指,這讓他很高興,他還瞇著眼睛看了一會,陶醉過后,他謙虛地說,一般一般,只是字跡工整而已。

連續三天,我都沒有合眼,父親被抬到了堂屋的后間,中間掛了一塊帷幕,帷幕是藍色的,拉起來的時候有點像舞臺閉幕。堂屋的前半間留給了道士們,他們熱鬧了兩個晚上,其實后半夜能聽出來,他們也倦怠了,嗩吶聲時而低落,時而高亢,聽起來一驚一乍的。我估摸在高亢的時候,也是他們打盹的時候,一激靈,就猛打猛沖,也是想趕走自己的困意。

葬禮進行得很順利,第三天一大清早,我們就把父親送上了山,回來的路上,大家都不說話,沉默和疲憊混雜在一起,連抬棺材的腳夫都有些無精打采。一直走到家門口,也許是披麻戴孝的緣故,栓在門前梨樹上的狗又撲又叫,母親徑直走到梨樹旁,給了黃狗一個大嘴巴,厲聲喝道:“自己人還叫!”黃狗停止了叫喚,改為伏在地上“嗚嗚”地低鳴,像在抱怨什么。母親在那里站了一會,她幽幽地跟我說:“你爸沒了,這樹也快死了?!?

我看到栓狗的鐵鏈在梨樹上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我跟母親說:“不該把狗栓在樹下,一縱一躍的,容易傷到樹皮?!?/p>

母親輕聲說道:“不是狗的緣故,是白蟻,樹根下有蟻巢,整個樹干已經蛀空了?!?/p>

梨樹下以前有個防空洞,據說里面四通八達,另一個出口在大山背后。剛挖好的時候,夏天有很多人在那里納涼,后來美國佬的飛機沒來,防空洞就荒廢了,里面積滿了積水,再沒有人去。后來父親搬了很多黃泥來填洞,蟻巢大概就是那時候搬來的。

我看著樹干上白蟻留下的泥路,像一條河流一直往樹上延伸。這棵梨樹在我小時候就生機勃勃,很遠能看到它沖天的樹冠,這兩年里,每年都有枝條枯死,枯了就鋸,剝筍似的,只剩下了兩爿孤零零的枝干。我猜,不出幾個月,這棵梨樹就會真的枯死。陳小秋突然在那里驚叫起來:“你們看,那是老樹長出的樹苗嗎?”

我們都圍了過去,果然,在原來的根部附近探出了一棵小樹苗的腦袋。母親的臉上浮過一絲淡然的笑意,她說:“把這棵樹苗挖起來,種到別的地方去,不然很快又被白蟻蛀死了?!?/p>

我和陳小秋找來了一把鋤頭,在樹根處挖了一個很深的坑,把小樹苗的根連泥挖了起來,母親說,泥也不要了,可能黃泥中就有白蟻卵。我們只好把黃泥都剔除干凈,樹根和人參的形狀差不多,枝枝蔓蔓的根須看上去柔弱不堪。

我把它移植到了屋后,種下那棵樹苗,陳小秋舀了一盆水過來,換在平時,她可能一下子全倒下去了,她知道那可能會把樹苗淹死,于是臨時改了主意,用手蘸著水,一下一下地淋。我和母親在旁邊看,雖然嫌麻煩,但誰也沒阻止她這么做。母親看了一陣,走開了,她去收拾屋前的雜物,那如同一地狼藉的心境,總得慢慢收拾起來,生活還得回歸原本的模樣。

堂哥經過了三四天的折騰,疲憊不堪,租賃來的碗筷和桌凳還得需要他還回去,他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哈欠連天。他跟我母親說,想先回去睡一覺,睡醒了再來處理。母親說好的。堂哥轉身就走了,走到門口,母親像突然記起了什么,叫住了堂哥。堂哥一半身子站在門外,一半站在屋內,側著身子停了下來,問我母親什么事。我母親搖了搖手說:“沒事,辛苦你了!”

堂哥的臉輕輕地笑了一下,我突然發覺他的臉色是憔悴的。

屋里彌漫著一股靜悄悄的氣息,少一個人的區別一下子凸顯了出來。我們嘴上誰都沒說,但我敢肯定,母親和陳小秋都覺察到了。那天晚上,陳小秋遲遲沒有入睡,她在身邊翻來覆去,我問她有什么心事,她說,在想那個孩子。

我說:“都還在天上飛,想他干嗎?”

黑暗中,她沉默了許久,我以為她睡著了,在朦朦朧朧即將入睡的時候,陳小秋又說了一句:“不知道它是男的還是女的?!?/p>

我的睡意瞬間被趕跑了,再也沒法入睡。我說:“男的女的都可以呀?!?/p>

“最好是男的,家里三代都是單傳,我突然明白爸爸臨終前為什么看著我們,他想說而沒說出來?!?/p>

我把陳小秋抱在懷里,她輕輕地哭了起來,在黑夜里,這哭聲鬧出了一些動靜,我聽到隔壁房間母親也翻了一下身。

陳小秋輕聲說:“我們生個孩子吧?!蹦且豢?,我挺感動的,但又有些犯難,我說:“還在頭七呢?!?/p>

我不知道陳小秋是不是真的出于害怕,她在我懷里簌簌發抖,過了好一會,她又說:“爸爸才離開一會,我好像感覺他離開我們很久了。家里也沒有留下他的照片,我現在突然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子了?!?/p>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說實話,我也有這樣的感受,一想起父親,他的模樣就開始往后退,像隨風飄散一樣,不由你控制地越走越遠,想得越用力,他的樣子就越模糊。

我跟陳小秋說:“我也這樣,你不說,本來我也不想說,我以為是累的緣故?!?/p>

“怎么會這樣?”

我說:“想起來就后悔,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沒去拍個全家福?!?/p>

“家里少了一個人,真的不一樣了?!标愋∏镎f著,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她在安慰我。

這時候,母親起來上廁所,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發出了聲響,她上完廁所,陳小秋也起來了,她走到了母親的房間,母親問她,“睡不著嗎?”陳小秋說話的聲音小小的,像做了錯事。

我常常有一種錯覺,感覺母親和陳小秋才是一對真正的母女,她們會聊一些非常私密的話,在她們面前,我倒顯得生疏一些。母親的聲音很輕,在問陳小秋:“你怎么比我還傷心呢?”陳小秋不語,傳來抽抽搭搭的哭泣聲,母親又說:“其實我也傷心,可看到你傷心,我就不能再傷心了?!?/p>

之后,她們竊竊私語了很久,我一直沒有睡著。陳小秋回到床上,她掀了一下被子,我順勢翻了個身,她驚訝地問我:“你怎么還沒睡?”我說,“睡不著了?!彼f:“你還想爸爸嗎?”我“嗯”了一聲,她跟我說:“那你閉上眼睛?!?/p>

我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外面微弱的光線也跟著消失了,整個人仿佛被扣在一個密閉的罩子內。她問我:“閉上了嗎?”

“嗯?!?/p>

她摸著我的肩膀說:“你放松些,全神貫注地放松些?!?/p>

我的身體神奇地順從了陳小秋的指引,那一瞬間,很奇妙,我從之前那種黑暗、逼仄的空間中解放了出來,仿佛感到身體飄起來了。

寧謐的夜晚,我聽到陳小秋深呼了一口氣說,“慢慢地……想爸爸!……你看到了什么?”

我驚訝地差點叫出聲來,父親的輪廓慢慢清晰了起來,他在門前的梨樹下乘涼,還是一身黝黑的皮膚,上身赤膊,手中搖著一把大蒲扇,天空是如此之藍,陽光把樹葉照得閃亮,父親臉上的汗珠都清晰可見,我屏住呼吸,害怕它突然離我遠去。

陳小秋仿佛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她問我:“神奇嗎?”

我點點頭,問:“媽告訴你的?”

“是的!”

“要是我是個畫家就好了,現在我能把他畫下來!等我們以后有了孩子,就可以給它看了?!?/p>

“其實,你跟爸爸輪廓長得很像,二三十年以后,你們就是差不多的模樣?!?

我在黑暗中咧咧嘴,笑了。

父親留下的種子,過完年后,我都播到了地上,春雨過后,它們大部分都活了,也有少量沒有發芽,地上的綠色疏密不均,一目了然。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當初捋種子的時候不夠均勻,沒有捋到這些種子?我同時也在懷疑,如果當初沒有捋那些種子,是不是真如父親所言,發不了芽?

那年春天,陳小秋順利地懷孕了,這讓家里一下子有了生機。母親把所有的家務都攬了過去,讓陳小秋安心養胎,我每天都會把躺椅搬到屋子外面,看著陳小秋挺著個日益隆起來的大肚子,笨拙地曬著太陽。

那個被寫進父親靈位牌的小東西在太陽的照耀下,像禾苗一樣開始萌動,它的每一次游動,都會讓陳小秋驚叫起來:“又動了,快看,快看!”自從有了小家伙,家里的氛圍變了,連每天一模一樣的太陽也變了,暖融融的,照得陳小秋牙根發癢,她的味覺也發生了奇妙的變化,能從葫蘆里吃出西瓜的味道。那時候,她已經不糾結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名字該叫“嘉木”還是“端木”。

過完年后,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我還是把他取名為嘉木。名字定下來時,我和陳小秋默契地相視一笑,母親并不知情,她說,孩子名字不能取得太洋氣。于是又給他起了一個小名,叫“小丑”。

我以為陳小秋會反對這個難聽的小名,沒想到她默認了。不光如此,陳小秋在跟著我們生硬地喊了幾次“小丑”后,竟然也把“小丑”叫順口了,之前取的“嘉木”反而躲到了“小丑”的身后。

母親總在心滿意足的時候叨嘮父親命薄,沒有福氣看一眼這么可愛的小家伙,但她很快又從失落中自己解脫出來,她說,誰知道呢,說不定是父親去了那邊,才換來了小丑。

我發現母親在帶孩子的過程中,常常會帶著對父親的復雜感受。有時候,她好像把小丑看作是轉世后的父親,用戲虐的口吻調侃著他,短暫的迷失過后,她又回過神來,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

父親走了以后,家里確實出現了轉機。以前心心念念惦記的過年殺豬,在父親過世后的第一個年關就實現了,豬尾巴做成了醬肉,放在飯鍋里蒸。出鍋后我們祭奠了父親,母親和陳小秋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偷偷地抹起了眼淚。

這以后,醬豬尾成了家里祭奠父親必不可少的供品。似乎通過它,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父親對生活的依戀。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們都會去父親的墳頭,母親說,小丑太小,不要去墳地。于是,她留下來照顧小丑。其實她也很想去看看父親,我跟她說,父親的墳頭上長出了一棵檀樹,她覺得不可思議,一直想去看看。但說歸說,終究還是耽擱了下來。

小丑比別的孩子更早地表現出了語言天賦,到他三歲的時候,跟我們的交流已經沒有什么障礙。清明和冬至,我們不帶他去,讓他的好奇心迅速地膨脹,他每次都會不厭其煩地問我去了哪里。我說去給爺爺掃墓。他又問我爺爺是誰。我說,對他來說就是祖先。于是,他吵著要去看祖先。

母親只好把他領到屋后的那棵小梨樹下,說:“這是你!”然后又把他領到屋前,指著那棵已經徹底枯死的老梨樹說,“這是你爺爺!”說的次數一多,小丑就認定他爺爺就是一棵樹。

那棵老梨樹在白蟻的吞噬下,漸漸成了一段朽木,有的枝條紛紛剝落,朽成了粉末。母親擔心小丑在樹下跑來跑去危險,讓我把它砍了??撤サ漠斕?,小丑抱住那棵老樹,哭得傷心欲絕。但最終,我還是把它劈成了柴火,送進了灶臺。

屋后的小梨樹已經高過了小丑,雖然身高落在了后面,小丑仍孜孜不倦地比對著樹上的標記,他說那是在跟自己比賽。

小丑五歲那年的清明節,我才帶著他去看了他爺爺。那天,他睡得很熟,不過裹著的棉被已經蹬散了,整個人橫在床中央。我喊了他幾次,他都迷迷糊糊地不肯起床,我母親說,“孩子喜歡睡,讓他多睡會?!?/p>

直到快中午的時候,我才把小丑叫起床,他揉著惺忪的眼睛問我:“爸爸,地球是不是在旋轉?”

我愣了一下,說:“是??!怎么了?”

他微微地笑著,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他說:“我發現睡覺的時候,在慢慢移動,每次睡下,我頭都在枕頭這邊。醒來后,頭和腳都調換了位置。剛才你把我叫醒的時候,我剛剛移動了一半?!?/p>

“哦,是這樣的,地球是圓的,它懸浮在宇宙中,圍著太陽轉?!蔽艺f。

小丑看著我,他大概在腦袋中浮現出一個旋轉的球體,歪著頭問我:“我們站在圓滾滾的球上不會滑下去嗎?”

小丑的異想天開,讓我驚愕不已,我說:“地球很大很大,我們在地球上就跟蚊子停在牛背上一樣,不!比牛背還大,是什么呢?”我思索著,想打一個合適的比方,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對象。

“大象!對不對?”小丑眨著眼睛。

“可能比大象還要大,但爸爸現在想不出來,等想出來了,再告訴你?”

那天去掃墓的時候,小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看到他爺爺的墳墓,小家伙興奮地鉆進了旁邊空著的墓穴,在那個雜草叢生的墓穴中鉆進鉆出,我們看著他都笑了。他在他爺爺的墳墓上發現了一只黑色的螞蟻,他又問我:“我們在地球上,是不是跟螞蟻在爺爺的墳墓上一樣?”

我笑了笑說:“應該是的?!?/p>

小家伙很開心,在下山的路上,他又問我:“爺爺一直住在山上嗎?”

我愣了一下說,“是的?!?/p>

“那老虎來了怎么辦?”

“呃——他不怕,那是他養的小狗?!?/p>

“他一個人會孤單嗎?”

我的喉嚨口瞬間滾過一陣熱流,我說:“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們就來看他?!闭f完這句話,我眼淚竟然沒忍住,“嘩”地流了下來。

小家伙看到我流淚,驚呆了,他兩只小手在我的衣領上磨蹭著,過了一會,他大概想替我把眼淚擦掉,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小手摸到了我的腮幫處又縮了回去。

我把兒子緊緊地摟進了懷里,我不能確定我有沒有被父親這么抱過。我摟得有點太用力,以至于兒子漲紅了臉蛋,但他并沒有激烈地掙扎,任由我抱著。那一刻,我想著,我失去的都已經回來了。

(選自《花城》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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