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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與居:地理觀看與山岳賦書寫體制的近世轉變

2018-03-30 20:35
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8年2期
關鍵詞:山岳辭賦山居

葉 曄

(浙江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杭州 310058)

作為類型的山水文學,一直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熱點所在。山水賦作為其中最主要的幾種文體之一,相關研究成果雖不及山水詩、山水游記之研究,但絕對數量亦不算少。有關山水賦的生成學研究,已有孫旭輝《山水賦生成史研究》一書問世①孫旭輝:《山水賦生成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對其類型學層面的考察,王德華《唐前辭賦類型化特征與辭賦分體研究》一書亦有涉及②王德華:《唐前辭賦類型化特征與辭賦分體研究》,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至于《游天臺山賦》《山居賦》《華山賦》等早期經典作品,更有龔克昌、康達維、鄭毓瑜、許東海等撰文討論③龔克昌:《熔山水仙佛于一爐——孫綽〈游天臺山賦〉解讀》,《中古辭賦研究》,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3年;康達維:《中國中古文人的山岳游觀——以謝靈運〈山居賦〉為主的討論》,劉苑如編:《游觀:作為身體技藝的中古文學與宗教》,“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0年;鄭毓瑜:《身體行動與地理種類——謝靈運〈山居賦〉與晉宋時期的“山川”“山水”論述》,《淡江中文學報》第18期,2008年;許東海:《山岳·文體·隱逸——〈游天臺山賦〉與〈北山移文〉山岳書寫及其文化意蘊之對讀》,《勵耘學刊》第12輯,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許東海:《山岳·經典·世變——唐華山賦之山岳書寫變創及其帝國文化觀照》,《漢學研究》第28卷第2期,2010年。,無論是文本結構分析、作者意圖探究,還是文化內涵考察,皆有相當的研究深度。但總的來說,現今學界對山水賦的研究,仍大致停留于中古文學的討論范圍內,缺少中古文學與近世文學之比較、貫通研究。這當然與宋以后的山水賦缺少經典文本有關,但相關文獻整理的滯后,也造成了文學史的局部失明。本篇的目的,就是希望借近世文學之地方化、日?;暯?,返觀中古文學中山岳賦的形成和定類,論述它與其他辭賦類型的互動關系,及與其他山水文體的競爭關系,是如何推動自身的發展、演變與轉型的。并將山岳賦置于中國文學的地方書寫傳統之中,從更寬闊的視域,理解山岳賦與都邑賦的異與同、殊源與合流,以及它們在中國近世文化轉型中的復雜意義。

一、 《游天臺山賦》與《山居賦》的文本視鏡之別

何謂山水賦?我們可以有兩種界定標準:以唯名來定義,只要是以描寫山水為主體的辭賦,皆可謂山水賦;以實在內涵來定義,則以描寫山水、從而體驗山水的自然美為主體的辭賦,方能稱為山水賦*有關“山水賦”概念界定之變化,可參見孫旭輝《山水賦生成史研究》中“山水賦義界之厘定及其審美質素之說明”一節。筆者遵循務簡原則,從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7頁)中的說法。。本篇要討論的山岳賦,在主題范圍上較山水賦略小,但在概念界定上,基本上遵從學界的已有定義,將“山水”替換為“山岳”即可。若我們依前一種標準,現存最早的山岳賦,是東漢杜篤《首陽山賦》和班固《終南山賦》,當然,其主旨重在問道求仙,與對山水自然美之體驗關系不大;若依后一種標準,則山岳賦不僅是一種類型文學,更是一種文學史現象,它始于東晉時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為孫綽《游天臺山賦》??紤]到在孫賦之前的有關山岳的辭賦,如杜篤《首陽山賦》、班固《終南山賦》、劉楨《黎陽山賦》、潘岳《登虎牢山賦》、張協《登北芒賦》、郭璞《巫咸山賦》等,現存篇章都錄自《藝文類聚》《初學記》等唐人類書,而《游天臺山賦》全文見載于《文選》,我們可以說,無論取哪一種概念界定,《游天臺山賦》都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完整的山岳賦作品。當然,如果我們更重視山岳賦作為一種類型文學,而非文學史現象,那么,更早的片段式節錄文字,亦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因為我們可以借此考察山岳賦成型之前的早期形態及特征,進而探究這一類型文學之基本文學要素的來源。

既然我們接下來要討論辭賦的文本形態,就不能不強調作品的完整度。因為如果我們看到的只是某篇辭賦的一兩段落,則相關分析容易步入以偏概全的誤區,我們無法保證現存片段之句式結構,一定與這篇作品的其他段落相同。以現存文獻而論,先唐山岳賦中可稱全篇的作品,僅孫綽《游天臺山賦》、謝靈運《山居賦》、姜質《亭山賦》三篇,分別見載于《文選》《宋書》《洛陽伽藍記》三書,其可信度和完整度,顯然要高于那些只有部分段落被唐宋類書節錄的作品。雖然學界普遍認為山水賦形成于東晉以后,但從類型文學的角度來說,直至齊梁時期,至少山岳賦仍未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辭賦類型,因為在當時文人約定俗成的辭賦分類體系中,它處于缺席狀態(《文選》的辭賦分類,有“江?!鳖惗鵁o“山岳”類)。我們現在視為山岳賦經典的《游天臺山賦》,見于《文選》的“游覽”類,另兩篇為王粲《登樓賦》、鮑照《蕪城賦》,與山岳主題相距甚遠,可見南朝文人的定類標準,在作者游覽之主觀情感,而非書寫之客觀對象。另一篇經典《山居賦》,甚至未被收入《文選》中。蕭統肯定熟知《山居賦》,因為他的老師沈約正是《宋書》的主纂者。較合理的解釋是,在以《文選》為代表的齊梁文人的辭賦分類法中,《山居賦》的內容屬性難以被歸入當時常見的幾個辭賦大類中*胡大雷指出,沈約《郊居賦》若入《文選》,應歸入“志”類,與張衡《歸田賦》、潘岳《閑居賦》一脈相通(胡大雷:《〈文選〉不錄齊梁賦辨》,載《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從這個角度來說,《山居賦》的類型定位,亦有可商之處。。在當時,無論孫賦還是謝賦,都屬于在常見創作類型之邊緣的一種新嘗試,在規范化的辭賦觀念體系中,處于一個比較尷尬的位置。

一旦我們認識到作為類型文學的早期經典,《游天臺山賦》和《山居賦》的文學史位置并非在一開始就已固定,那么,我們就需要從向前、向后兩個角度來看問題。一方面,從后來者的接受視角來看,這兩部作品共同擔負起了山岳賦這一辭賦類型的典范意義,并對唐以后的山岳賦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另一方面,從書寫內容的承襲關系來看,雖然《游天臺山賦》與《山居賦》都以自然山水為題材,但前者之辭賦傳統可追溯至屈原的《遠游》,并與六朝的游仙風氣相呼應;而后者之辭賦傳統,繼承了張衡《歸田賦》、潘岳《閑居賦》一脈的述志賦傳統,甚至有人將之追溯至屈原的《卜居》。置于當時的文學現場之中,二者實貌合神離,其背后的作者意圖指向頗為不同。筆者以為,對這兩篇作品,時人雖未必有自覺的定類意識,但分類意識還是較明確的。

程章燦概括先唐辭賦有兩種不同的敘述結構:一為“京都宮殿大賦以橫向的、空間的順序展開,在場景變換中寓有時世的推移”(以空間帶動時間);一為“紀行賦則以縱向的、時間的順序展開,在旅程的行進中推出不同的場景描寫”(以時間帶動空間)*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第180頁。。用來觀照《游天臺山賦》和《山居賦》的文本結構,頗有異曲同工之處。誠然,從文類的角度來看,京都賦、紀行賦與本篇討論的山岳賦,是截然不同的三種類型。京都賦是對已知空間的呈現,紀行賦是對未知空間的探索,從京都到紀行,體現的是人類行跡活動由內向外的一種發展趨勢。但程章燦提煉出的這兩種敘述結構,實超越于兩種狹義的辭賦類型之上,有其更廣泛的文體典范意義。若落實在以強調自然美為核心的山水題材內部,則表現為一種從未知到已知的反映人類文明拓展歷程的書寫變化。即從早期的視山水為人類世界之外,如城市之間的郊野游歷(紀行文學、游覽文學),或對非人類世界的幻想(游仙文學),轉變為視山水為人類世界之內,如對士族私人莊園的開發和體驗(閑居文學)*如齋藤希史指出,謝靈運《山居賦》之“居”,是指與“國家秩序”相對的“私的秩序”,參見鄭毓瑜:《身體行動與地理種類——謝靈運〈山居賦〉與晉宋時期的“山川”“山水”論述》,第40頁。,或將山水納入人類的常規知識體系之中(地志文學)。所有這些,體現出一種從“游”到“居”*按:謝靈運之“居”,是對私人空間的書寫,而在類型層面的山岳游覽賦或形勝賦,都是對公共空間的書寫。筆者所論之“居”,其義有所變化,主要關注他們在對空間的全知觀看和知識呈現上的共通之處。的書寫心理及姿態的轉變,這從《游天臺山賦》《山居賦》的命名上,亦可見一斑。

孫綽的《游天臺山賦》*孫綽:《游天臺山賦》,《文選》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3頁。按:同一篇作品,被多次征引,不再一一標注文獻出處。下同。,大致可分三個段落。開篇的總論性文字(至“瀑布飛流以界道”),描寫的是東晉文人知識系統中的天臺山,與五岳、星宿、宇宙諸觀念相應,基本上屬于總括性的抽象認識,并沒有介紹具體的風物信息;篇末游仙式的求玄言論(自“于是游覽既周”至篇終),多使用玄理性典故,屬形而上的心智抒寫,亦與地方性知識無關。唯獨中間游山的描寫最寫實(自“睹靈驗而遂徂”至“忽出有而入無”),而且是親歷現場之直接寫實,非源于書本的間接寫實。在句式布局上,有典型的移步換景之特征。他凸顯自己游山者的身份,只呈現作者看到的那部分山景,未到或不能到的地方,就不予呈現。

這段文字主要有四種句式。最常見的一種,是“動詞+名詞/形容詞+之+名詞/形容詞”的結構,如“披荒榛之蒙蘢,陟峭崿之崢嶸”“跨穹隆之懸磴,臨萬丈之絕冥”,起到視角推進、移步換景的作用;第二種相對少見,為“動詞+名詞+而+動詞”的結構,如“睹靈驗而遂徂”“濟楢溪而直進,落五界而迅征”,在一句中使用兩個動詞,起到場景過渡或行旅大幅度躍進的作用。就結構功能而言,后一種更重要,因為它確保了差異性較大的場景對象之間的無縫銜接。以上兩種句式有一個共同特征,即都采用了省略主語之法,使用了第一人稱的視角,借作家之視鏡來推進游山之過程。與之相比,另兩種句式較為靜態,即明確主語,以“名詞+動詞/形容詞+以/而+動詞”或“名詞+動詞/形容詞+于+名詞”的形式出現。而作為主語的名詞,大多是山林間的動植物或地理景觀,在很大程度上,它們是不可移動的(即使是動物,較之人類的移動亦有限)。如“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惠風佇芳于陽林,醴泉涌溜于陰渠”。因此,對它們主要是靜態描寫,它們之間的現實關聯,需要作者借助于辭賦的文本結構予以落實。在一定程度上,它們在辭賦中的位置,是作者精心選擇并重組起來的。但這種作者的能動性,也意味著書寫對象的不穩定性,故在意象的銜接上,會留下很多空白之處。

而第一視角的觀覽鏡頭,其文本關聯建立在作者的游歷事實之上,多數讀者會默認其中的時間邏輯及真實性。故即使作者在文字組織上有一定的能動性,考慮到他對未知之域的游歷不是絕對自由,這種能動性也只能局限于幾條不同的游覽路線而已。簡而言之,這是限知視角下的線性選擇之不同,而非全知視角下的結構選擇之不同。體現在具體某一句上,讀者的觀感或不明顯,但一旦以整體辭賦的面貌呈現出來,所營造的山水自然之效果,則有很大的不同。我們返觀《游天臺山賦》中的登山一段落,前兩種句式主要出現在登山、游山階段(“睹靈驗而遂阻,忽乎吾之將行”至“必契誠于幽昧,履重險而逾平”),作者只能順著山路,觀賞沿途景觀,其視角是受限的;而后兩種句式主要出現在登頂觀山、接近游仙的階段(“既克于九折,路威夷而修通”至“馳神轡之揮霍,忽出有而入無”)。在后一個階段,作者經歷了險途,“履重險而逾平”“路威夷而修通”,在新的自然環境中站定位置,實現了身體和心靈的超越,“任緩步之從容”“疏煩想于心胸”,用一種開闊的、透視的眼光來觀看整個山岳。而這種觀看,帶有一定的非寫實成分,以與后面的游仙主旨相銜接??偟膩碚f,先知識性總述,再體驗性寫實,是早期山岳賦的基本程式;而先移動再靜觀,在寫實基礎上寫虛,又是早期山岳賦在與游仙主題相結合后,難以避免的一種結構模式。

在前半段的移動書寫中,句式中隱藏的主語,是作為移動者的作家。這種書寫方式,沿襲劉歆《遂初賦》、班彪《北征賦》等的紀行傳統而來,強調個人的游歷體驗。只不過孫綽將旅途中對社會面相的描寫,轉移至對山水景觀的觀看。我們需要確認的是,與劉歆等人的紀行相比,兼有游山、游仙雙重行為的孫綽,是否依然實寫景觀。我們可以做一個較便捷的論證。因為謝靈運《山居賦》中有關“遠東”一段,就是對天臺山的描述,其中有“凌石橋之莓苔,越楢溪之紆縈”一句,其自注曰:“往來要徑石橋,過楢溪,人跡之艱,不復過此也?!?謝靈運:《山居賦》,《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58頁。這一句,正與《游天臺山賦》中“濟楢溪而直進,落五界而迅征??珩仿≈畱翼?,臨萬丈之絕冥”一句相應。在謝靈運筆下,先石橋而后楢溪;而在孫綽筆下,先楢溪而后懸磴??紤]到謝靈運從始寧墅向南眺望,而孫綽從始豐縣出發向北登山,則兩段文字細微處的不同,恰好證明了無論孫綽還是謝靈運,在山岳賦的書寫中,都秉持一種寫實的態度。

但我們需要留意,在《山居賦》中,像“凌石橋之莓苔,越楢溪之紆縈”這樣的表述,以游歷者或書寫者為隱藏之主語的情況,只存在于“遠東”“遠南”“遠北”諸段落中。在“近東”“近南”“近西”“近北”等更靠近謝靈運山居環境的段落中,其描寫山水的文字就不同。如近東“決飛泉于百仞,森高薄于千麓,寫長源于遠江,派深毖于近瀆”,近南“崿崩飛于東峭,盤傍薄于西阡。拂青林而激波,揮白沙而生漣”,近西“竹緣浦以被綠,石照澗而映紅。月隱山而成陰,木鳴柯以起風”,近北“引修堤之逶迤,吐泉流之浩溔。山磯下而回澤,瀨石上而開道”。以上句式,皆以山岳整體或具體的動植物及地理景觀為主語,帶有知識化書寫的傾向,與兩漢的畋獵賦頗有相似之處。

也就是說,對于主張寫實的謝靈運來說,始寧墅周邊的自然環境,在他的熟知范圍內,他可以地產擁有者的身份,用全知視角予以知識性的呈現*已有學者從文學現地研究的角度,對《山居賦》所敘及的地理位置進行考證,見金午江、金向銀:《謝靈運山居賦詩文考釋》,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年。,并用接近于京都賦的書寫方式自注,凸顯作者在知識上的優越感;但對離始寧墅較遠的自然環境,他只能以一個探索者的身份,用限知視角予以紀行式的模糊呈現。山居雖小,實可以小見大,成為文人對于未知、已知世界的不同觀看姿態的一個縮影。

對比《游天臺山賦》和《山居賦》的句式,可以發現,在具體寫實的段落中,前一篇移動書寫在前,靜態書寫在后;后一篇靜態書寫在前,移動書寫在后。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孫綽和謝靈運兩人對于自然世界的不同姿態。孫綽是以陌生人的身份進入山岳的,他只能以自己的行為視角,對天臺山作線性的描寫;而謝靈運本人就是山林的主人,他以一個熟知者的身份來介紹山岳,可以像所有者介紹自己物品那樣,將始寧墅周邊山林予以知識性的系統呈現。謝靈運從靜態書寫轉至移動書寫,是因為遠處的山林已非自家地產,不在自己熟知的地理知識體系之內,故只能從全知視角轉為行旅視角,描寫自己的所見所聞,此書寫之常態;但孫綽從移動書寫轉至靜態書寫,絕非他經過一路攀登,進入了一個熟知的地理世界,而是因為他從未知而真實的人境,進入了脫胎于自然的仙境*許東海指出,《游天臺山賦》體現了六朝“山水以形媚道”的游玄觀照,展開了山岳賦仙境與玄學二者合流的經典范式;《山居賦》則是從游仙、游玄回歸山岳自然本體,淡化仙境玄思之六朝山岳賦的代表,二賦是六朝山水文學從“莊老告退”至“山水方滋”之嬗變關鍵。見《山岳·經典·世變——唐華山賦之山岳書寫變創及其帝國文化觀照》,第633頁。。這個時候,雖然都是用全知視角對動植物和地理景觀進行靜態書寫,但謝靈運筆下是實景之自然,而孫綽筆下是感性的自然融合想象的客觀。

所謂“實景之自然”,來自日本學者小尾郊一的說法。他認為晉代游覽賦、行旅賦中“不加雕飾的按照所見原樣的對于自然的描寫”,已有南朝山水詩文之初貌;而謝靈運的《山居賦》“去飾取素”,所寫為實景之自然,非江海賦那樣的想象之自然、夸張之自然,在賦史上更有劃時代的意義*小尾郊一撰,邵毅平譯:《中國文學中所表現的自然與自然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7~120、261~264頁。。

這里的實景一詞,一方面與感性、想象、夸張等詞對立;另一方面,它作為一種經驗知識,與書籍知識(“名物之自然”)一起,構成了山岳書寫中的“客觀之自然”?!皩嵕爸匀弧?,顯然不是通過獲取書籍知識就可以學習和模擬的;但對“名物的自然”的描述,亦非靠親身游歷就能完全覆蓋,而需要創作者擁有更豐富的文學知識和理論涵養方能支撐。這兩種創作方式各有其優勢,一種長于作者移步換景而帶給讀者的真實體驗,一種長于地方性知識的整體呈現?!队翁炫_山賦》偏向前者,而《山居賦》更偏向后者。*在這一點上,小尾先生認為《游天臺山賦》重在敘述對仙境的游覽,而非作為游覽背景的風景;而《山居賦》則直接描寫親眼見到的自然,第120、261頁。筆者側重之角度有所不同,故結論稍有異。雖然謝靈運有知識化書寫的自覺意識,其素材卻來源于實踐而非書本,故在一定程度上,他以山林主人的身份較好地融合了以上兩種優勢。而所謂的山林主人,在宋以后基本上不復存在,但轉化為另一種情況,即知識人和本地人兩種身份的重疊,繼續在山岳賦的創作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二、 類與體的互動:山岳賦的定類及其賦體局限

前面提到,在六朝時期,雖然都描寫自然山水,但《游天臺山賦》和《山居賦》屬于兩種不同的辭賦類型,它們在類型學上的源頭和發展脈絡,有較大的差異。孫賦的源頭是屈原的《遠游》,帶有一定的游仙色彩,在辭賦類型上,與游覽賦和紀行賦有較密切的關聯;謝賦的直接源頭是潘岳的《閑居賦》,帶有借居抒志的色彩,在辭賦類型上,與述志賦和畋獵賦有一定的關聯。

我們回溯《游天臺山賦》《山居賦》之前的那些山岳賦(取唯名定義),僅有的幾篇有獨立段落保存下來的作品,如杜篤《首陽山賦》、班固《終南山賦》、劉楨《黎陽山賦》、潘岳《登虎牢山賦》、張協《登北芒賦》、郭璞《巫咸山賦》等。盡管他們對山水的描寫,沒有孫、謝二人那么自覺和獨立,有時山水之題只是一個引子,其本旨在闡發隱逸、游仙等思想,但這些作品的句式,仍可大致分為兩類。一類如《終南山賦》“流澤遂而成水,停積結而為山”*班固:《終南山賦》,《文選》卷六《魏都賦》李善注,第262頁?!冻鯇W記》卷五節錄段落中無此句。、《首陽山賦》“面河源而抗巖,隴追隈而相屬”*杜篤:《首陽山賦》,《藝文類聚》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8頁。,雖以動詞起句,但主語為整體之山岳,而非作者或山岳中的具體景觀,這是山岳賦中典型的總論之語調,在孫賦中亦有使用,如“或倒景于重溟,或匿峰于千嶺”等。另如《首陽山賦》“高岫帶乎巖側,洞房隱于云中”、《巫咸山賦》“禽鳥拪陽以晨鳴,熊虎窟陰而夕”*郭璞:《巫咸山賦》,《藝文類聚》卷七,第126頁。,則是典型的以具體的地理景觀或動植物為主語的起句。不管哪一種情況,作者都在用全知視角觀看山岳,其鏡頭可近可遠、可高可低,不需要太多說明,讀者自會跟隨主語之屬性,來調整自己的觀看視角。恰巧的是,以上諸賦,皆與仙家之地有關,班固明言終南山為“仙靈所集之處”,郭璞筆下的巫咸山亦是醫神巫咸之居所;首陽山之伯夷、叔齊,雖非仙靈,亦超脫于人間世物之外。雖然現存作品并非全本,但考慮到多篇作品之節錄片段在整體特征上的一致性,筆者以為,兩漢至西晉時期,山岳賦的主題尚與仙靈相關,具體如何游歷、攀登,及用第一視角來對自然山水之美進行私人性的體驗和感悟,總的來說,不在作家們的書寫范圍之內(例外如劉禎《黎陽山賦》,有關國家祭祀,已有第一視角的局部書寫)。即使像郭璞這樣的游仙詩名家,在山岳賦的書寫中,亦未有太多個人化的“游”之屬性。孫綽的《游天臺山賦》,在對作為仙境的山岳的描寫上,其實很好地承襲了自《終南山賦》一貫而下的靜態書寫傳統;而辭賦中涉及游山的動態書寫段落,則很好地反映了主流文學家群體進入東晉以后,對南方自然山水及未開發地區的關注及熱衷。這個時候,辭賦中的游仙主題,不再是一個架空于現實之上的對虛擬世界的想象式描繪,而形成了一個可以經游山而漸至游仙的可實現過程,這對六朝文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

另一類的句式,則帶有明顯的行旅色彩。如寫過《西征賦》的潘岳,亦有《登虎牢山賦》的片段存世,其文曰:“步玉趾以升降,凌汜水而登虎牢。覽河洛之二川,眺成平之雙皋。崇嶺骉以崔崒,幽谷豁以窙寥。路委迤以迫隘,林廓落以蕭條。爾乃仰蔭嘉木,俯藉芳卉。青煙郁其相望,棟宇懔以鱗萃?!?潘岳:《登虎牢山賦》,《藝文類聚》卷七,第126頁。這一句式結構的組合和連貫,已與《游天臺山賦》非常相似。前數句的主語為作者本人,而后數句的主語多為山岳中的景觀,即先第一視角的游山,再全知視角的觀山,只不過虎牢山不像天臺山那樣,具備進一步游仙的文化條件而已。又如張協的《登北芒賦》,其文曰:“于是徘徊絕嶺,踟躕步趾。前瞻狼山,卻窺大岯。東眺虎牢,西睨熊耳。邪亙天際,旁極萬里。莽眩眼以芒昧,諒群形之難紀。臨千仞而俯看,似游身于云霓。撫長風以延佇,想凌天而舉翮。瞻冠蓋之悠悠,睹商旅之接枙。爾乃地勢窳隆,丘墟陂阤。墳隴迭,棋布星羅。松林摻映以攢列,玄木搜寥而振柯?!?張協:《登北芒賦》,《藝文類聚》卷七,第137頁。這里的文本銜接更為明顯,“于是”一段,皆作者之視角,作移動之書寫;“爾乃”一段,皆全知之視角,作靜態之書寫。從《登虎牢山賦》《登北芒賦》的篇名中皆有一“登”字,亦可看出端倪。如果放在兩晉文人的辭賦體系中,這屬于典型的游覽賦,可與《游天臺山賦》并觀。因為同樣有“登”字的《登樓賦》,就被《文選》列入游覽賦中??梢娫诹娜搜壑?,登山與登樓的差別,沒有后人想象得那么大。

由此后人并論而觀的山岳賦,實可分為山岳游覽賦、山岳形勝賦兩種子類型,無論是辭賦篇名中的“登”“游”等字眼,還是辭賦文本中的視角和主語屬性,皆有較明顯的區別。這種亞文類之間的頻繁互動,用后知的眼光來看,固然是山岳賦內部游覽、形勝之不同門類的互動;但若用當時的眼光來看,視為六朝辭賦中的主流類型如游覽賦、述志賦等與當時的新興類型山水賦之間的互動,或許更接近原貌。

筆者以為,山岳賦在晉宋之際基本定類,至唐前期完全成型。謝靈運的《山居賦》,已經在很大程度上顯露出知識化書寫的傾向,其大量自注顯然是希望讀者對自己所居之山林有更精細的認識,而不是為了更好地表現自己對自然山水的審美體驗。但《山居賦》的“居”字,很容易讓我們將之與《閑居賦》等述志賦作品相聯系,更何況謝靈運沒有明言“山居”之山到底為何山,他主要在書寫自家莊園,在山岳書寫的自覺性上有所不足。而入唐以后,無論是山岳游覽賦,還是山岳形勝賦,都顯露出對山岳自身書寫的側重。原為文本軀殼的山岳之主題得以凸顯,而原為文本內核的行旅、游仙等主題,逐漸淡出讀者的視野中心。

唐初王績的《游北山賦》,我們尚可視為對《山居賦》的又一次書寫;另一篇王勃的《游廟山賦》,則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反類型賦的一些特征。此賦在《全蜀藝文志》《歷代賦匯》中,被改名為《玄武山賦》,有違王勃初衷。雖然賦中確有“玄武山西有廟山”*王勃撰,蔣清翊注:《王子安集注》卷一《游廟山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9頁。一句,但篇名的改動,在讀者的第一認知中,意味著游覽賦與形勝賦的不同,從一個側面,亦可見明以后文人之地理賦觀念的強化。我們觀其正文,“陟彼山阿,積石峩峩。亭皋千里,傷如之何。啟松崖之密蔭,攀桂岊之崇柯?!薄案┤邈?,臨風飆之瑟。仰紺臺而攜手,望玄都而容膝?!苯詾橛斡[之句式,而非靜態景觀之句式,顯然《游廟山賦》的篇名,更接近王勃本意。此賦開篇云玄武山為“幽人之別府”,自曰“王子御風而游,泠然而喜,益懷霄漢之舉,而忘城闕之戀”,似乎早早地模擬起了莊子的身份,確立了慕道游仙的基調。但隨之話鋒一轉,感嘆“仙師不在,壯志徒爾”,“泉石移景,秋陰方積,松柏群吟,悲聲四起”,從仙境之景觀,轉為自然之景觀,從超現實的壯志,轉為現實的悲聲。這無疑是一種典型的反游仙書寫,是對六朝以來系游仙于山岳書寫之法的一種消解。其最后的轉向,是借景抒情,將山岳書寫與述志傳統結合起來,只不過謝靈運、王績是居山而述志,王勃是游山而述志,但他在賦末云“他鄉山水,祗令人悲”,依然流露從游山向居山的心態轉變。

盡管王績、王勃的名篇,名為“游”而志在“居”,但它們與早期山岳賦之風格,仍多相似之處。在筆者看來,最早一篇與游覽、游仙、述志皆無關的山岳賦,是東晉支曇諦的《廬山賦》。當然,這個觀點略顯武斷,因為現存《廬山賦》段落見于《藝文類聚》,我們無從知曉其全貌為何。但至少在這段節錄的文字中,既沒有任何作者視角的移步換景,也沒有求仙問道或反諸內心的情感意圖,全文都是對山岳自然景色的描繪。其中“昔哉壯麗,峻極氤氳”,敘古今之異;“若其南面巍崛,北背迢蔕”,作方位之別;“嗟四物之蕭森,爽獨秀于玄冬”,顯季節之分;“香爐吐云以像煙,甘泉涌溜而先潤”*支曇諦:《廬山賦》,《藝文類聚》卷七,第134頁。,有具體景觀的定位。以上文字,有系統性知識呈現的效果,足見作者對文本結構的設置已有較好的立體感,顯露出地志書寫的某些特征。這一形勝賦類型,在唐人達奚珣的《華山賦》中已經基本穩定?!度A山賦》的崛起,可理解為名山與名都的合流效應。*參見許東海:《山岳·經典·世變——唐華山賦之山岳書寫變創及其帝國文化觀照》,《漢學研究》第28卷第2期,2010年。就像漢晉京都賦之創作,既需要對書寫對象有充分的認識,又借助長安、洛陽等的名都效應,方能成為被廣泛傳頌的經典;山岳賦的發展亦同此理,必須依靠文人已經熟知的中土名山,方能在經典化道路上事半功倍。六朝時期的廬山,地近重鎮江州,為著名的文人隱逸地,是一個很好的對象;而唐代的《華山賦》書寫,不僅擁有五岳的聲望優勢,還擁有地近首都的地理優勢,倚賴政治之持續外力,完成了山岳形勝賦的定類。雖然這種外力,容易讓人對此定類的自覺性有所懷疑,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正好可以讓創作者更自覺地將京都賦的文本結構法則,落實到山岳形勝賦的書寫之中。此中效果,恐怕是之前雖使用了類似京都賦、畋獵賦的方位、名物之結構法則,但所述對象遠離政治中心的《山居賦》所未曾想到的。

學界現在的普遍看法,認為山水賦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促發了山水詩的繁榮。*參見王國瓔:《中國山水詩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程蘇東:《再論晉宋山水詩的形成——以漢魏山水賦為背景》,《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這一觀點,指出了另一個重要的事實,即類型文學的強化,會促使相關的文類觀念入侵其他文體。從這個角度來說,山水詩的繁榮、山水游記的興起,皆與山水賦在辭賦世界中的定類有很大的關系。即辭賦內部的文類互動制造出新的文類,而這一新文類的發展,又推動了其他文體中相關文類的產生。從這個角度來說,不僅文體之間、文類之間存在互動,在文體和文類之間,也存在一個相互促進和競爭的關系。

純粹就對自然山水的審美體驗而言,山水賦的成就,遠不如后來居上的山水詩和山水游記。筆者以為,這與辭賦的文體局限有很大的關系。如在意象的組合和制造上,辭賦的句式和駢儷結構,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意象的跳躍性和開放性,而詩歌在意境上的留白功能,可以更好地制造出山水的自然美感;又如文學中的時間元素,一直沒有在山岳賦中占據顯著的位置,賦家很少用明確的字詞,來表達朝夕的轉換或時間的流逝,而這些在詩歌及游記中,是很容易解決的,作者可以直接使用時間用詞,甚至用光線的變化表現出來。同為辭賦一體,在唐宋古文運動影響下的宋代文賦,就可以憑借句式結構的差異,很好地將時間變化呈現出來。*參見周裕鍇、王朋:《時間與流水:宋代文賦書寫方式及其審美觀念》,《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以上這些,都是以騷體賦或駢體賦為結構范本的山岳賦在文體上的局限。我們當然可以說,借助文字的雕琢、技巧的使用,這些先天不足之處,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完善,但在文學類型的主旨及審美風格已基本定型的情況下,選擇另一種文體(如游記)進行突圍,無疑更有立竿見影的效果。古文運動領袖柳宗元的《永州八記》等山水游記,放在這一視角下予以考察,或許會有新的收獲。

綜上所述,在山岳賦的定類過程中,孫、謝之前,主要偏重文體內部的文類互動,如京都賦、紀行賦、游覽賦、述志賦等類型之間的互動和競爭;孫、謝之后,山岳賦的類型特征基本齊備,辭賦也成為山水文學中最早發展起來的一種文體。這個時候,文類內部的文體互動開始涌動,最典型的就是山水詩借鑒山水賦而興起,并在很大程度上取代山水賦,成為文人書寫山水的首選文體。孫、謝二賦的定類意義,在這個過程中尤為關鍵,即通過同一文體內的文類互動,配合時代思想之需求,制造出新的文類,繼而轉向同一文類內的文體互動,發展出最適合這一文類的文體形式。

由此,筆者以為,山岳賦的發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在西晉以前,是為唯名期。漢魏時期那些以山岳命名的賦,皆可視為早期的山岳賦,它們多以全知視角書寫山岳,但只是一種總括式的模糊呈現,缺乏更精細的地方性知識來充實文本。第二個階段,在東晉以后直至唐代,是為定類期。文人們的文學活動空間由北轉南,自覺的自然審美觀逐漸形成,率先實踐于當時文壇最成熟的辭賦一體上。對未知世界的開拓,使這一新興辭賦類型的句式結構,借鑒漢魏紀行賦、登臨賦,及兩晉游仙思想及書寫方法,轉向第一視角的使用。同時,較純粹的山岳形勝賦如《廬山賦》《華山賦》等,亦借鑒京都賦的文本結構而興起。第三個階段,在兩宋時期及以后,是為轉型期。中唐古文運動的興起,對山岳賦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沖擊,不僅山水詩繼續借唐詩之勝有進一步的發展,山水游記亦借柳宗元等人的實踐而異軍突起。山岳賦雖然在文類的互動中站定了位置,卻在文體的競爭中敗下陣來。這個時候,兩宋文人地方意識的自覺,成為山岳賦重新發展的一個契機。隨著南方地區的進一步開發,很多名山開始處在漢民族的日?;顒訁^域之內。山岳賦的創作,也在一定程度上,舍棄了自然審美的創作方向,而選擇了類似都邑賦的結構性、知識化書寫。但它又不需要像京都賦那樣,承擔太多的政治功能,畢竟大多數山岳都遠離政治中心。與此同時,第一視角的山岳游覽賦,仍有一定的發展空間,主要集中在兩種情況:一是作為知識人的四邊書寫,國家常規地區已可通過書籍閱讀來了解,唯周邊未開發地區的情況尚不明朗;二是作為個體文人的游歷體驗,作者不追求知識性的整體呈現,只想文學式地表達自己的私人情感。在很大程度上,這兩種情況與宋以后聲勢浩大的山岳形勝賦,形成了互補的關系,得以并行發展。

三、 從未知到熟知:地理觀看的內轉與山岳的地志化書寫

我們熟知的名山,除了天臺山、華山等前文已及外,其他山岳賦的現存最早作品,分別為北宋李廌《武當山賦》、李南仲《羅浮山賦》,南宋李綱《武夷山賦》、薛季宣《雁蕩山賦》,元代郝經《泰山賦》、朱思本《衡岳賦》、楊維楨《會稽山賦》、趙純翁《黃山賦》,明代劉咸《嵩山賦》、王守仁《九華山賦》、王昺《恒山賦》、盧柟《天目山賦》等。也就是說,大多數名山之賦,皆出現在南宋以后。這些作品,若用先前的類型來定義的話,皆屬于山岳形勝賦,而非山岳游覽賦,即屬于知識性的整體呈現,而非移動視角的觀覽呈現。

現存最早的名山游記,多數都早于同題的山岳賦。如宋初《太平寰宇記》引佚名《武當山記》、北宋劉斧《游武夷山記》、南宋吳龍翰《游黃山記》、明正統年間伍余?!队翁炷可接洝返?。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自宋以后山岳文學的主流文體,已轉移至山水詩和山水游記。究其原因,一方面,詩緣情而賦體物,在挖掘作者對自然山水的體驗及相關情感上,詩歌有著先天的文體優勢;另一方面,在山水游覽的時間書寫上,游記又較辭賦有更充裕的線性空間,不需要顧及大賦文本結構的局限。雖然前面提到,宋代文賦中已顯露出時間書寫的趨勢,但亦可視為辭賦文章化的一種表現,既然有更正宗、直接的游記文體可以選擇,又何必非得固守辭賦一體,在其內部作散文化的變體嘗試呢?從這個角度來說,只要山水文學的作者還想寄寓情感,保證對游覽經歷的書寫符合時間邏輯,辭賦就絕不是最好的選擇。那么,在山水文學類型的發展已經總體偏向山水詩和山水游記的時候,山水賦又如何在類型文學的運作機制內部,完成自我救贖和突圍,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

我們可以從四個不同的維度來討論這一話題。首先,從社會整體觀念的角度來說,人們對山岳的認知,有一個從化外至化內、從四方至地方的內轉過程,其對應的正是人類不斷拓展本民族文明之邊界的過程。在六朝開發南方的時代,南方山岳地區都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屬于漢族統治尚未覆蓋之區,士族精英們對南方地理的深入了解,只停留于各級行政區治所在地的城市情況。至于城市與城市之間的空白地帶,若是平原農耕地區,了解尚多;若是山岳地區,則知之甚少。故孫綽撰《游天臺山賦》,大有披荊斬棘、深入無人區的感覺;謝靈運撰《山居賦》,則一心想通過地理知識的詳細呈現,宣告謝氏宗族對這一片莊園及周邊山林的所有權。經過幾百年的開發經營,伴隨著地方觀念的興起,至兩宋時期,文人們對漢文化區內諸山岳的認知和理解,已不再是六朝人眼中的荒蠻之境,而是地方社會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一個根植于地方的自然景觀甚至文化景觀。簡而言之,根據人類開發程度的不同,文人眼中的山岳有人境、荒境、仙境之別,當早期人類活動尚未全面深入山岳的時候,人類社會與自然界存在一定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造成了山岳賦書寫中的限知視角,距離越遠,這種限知感越強,甚至嘗試從游山活動中獲取游仙之體驗;而當有朝一日山岳融入人類社會的時候,以往的仙境、荒境便成為人境,隨著地方性知識的系統化,在文本層面,限知視角完全可以被全知視角所替代。

以元人朱思本《武當山賦》和《衡岳賦》為例?!段洚斏劫x》為延祐四年(1317)所作,《衡岳賦》為泰定四年(1327)作,朱思本在創作時,已不是第一次游歷這兩座名山,但他說《武當山賦》基于“周覽舊游”,《衡岳賦》基于“追憶舊游”,這其中實有重復體驗和回憶體驗之差別。落實在句式結構上,《武當山賦》雖為形勝賦,但其中不乏“乃經北麓,陟卷阿。振衣兮先登,乘風兮浩歌。俯梅溪之清駛,瞻五龍之嵯峨”*朱思本:《貞一齋詩文稿》卷一《武當山賦》,《續修四庫全書》第132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92頁。之類的移動書寫;而《衡岳賦》則以“昔在帝姚,允協重華。秩四岳以作鎮,視群望而有加。惟祝融之奧區,距中州而孔遐”*朱思本:《貞一齋詩文稿》卷一《衡岳賦》,第608頁。莊重開篇,以嚴謹的結構書寫一貫到底,缺少移動書寫的段落。更關鍵的是,衡山作為國家祭祀之地,歷年皆有朝廷官員代帝王祭,其化內之地的身份很明朗,朱氏亦自言曰:“國之明禋,神之靈貺,其可無述?”而武當山作為道教名山,與政治的距離相對較遠,反帶有較濃郁的游仙色彩,表現出與道家思想相應的化外之義。以上這些,都是朱思本在兩篇辭賦書寫中側重不同的原因。

其次,從個人經歷的角度來說,任何人面對山岳,都有一個從局部認知到系統認知的過程。對知識人來說,求知活動的深化,帶來的不僅是思維的快感,同樣還有對知識人之更高素養的一種追求。這可以通過反復游歷達成,也可以通過飽覽典籍達成。如清人張惠言,他在第一次游歷黃山后,創作了《游黃山賦》。這是一篇典型的山岳游覽賦,他自述“粗覽誕略,未遂冥尋”“其所未睹,蓋闕如也”*張惠言:《茗柯文編》初編《游黃山賦》,《續修四庫全書》第1488冊,第496頁。,坦言自己行途和視角的局限。故引左思“登高能賦者,頌其所見也”之句,遙接王粲《登樓賦》之傳統,明確作品的游覽賦屬性。但對這樣的創作局面,他是不滿意的,故又創作了一篇《黃山賦》,自云“余既作《游黃山賦》,或恨其闕略,非昔者居方物、別圖經、沐浴崇陴、群類庶聚之意也。乃復攟采梗概,為之賦云”*張惠言:《茗柯文編》初編《黃山賦》,第498頁。。他征引了大量書籍,希望筆下的《黃山賦》能制造出“居方物、別圖經”的地志書寫效果來。從這兩篇作品的前后關系,我們可知,張惠言對山岳游覽賦和山岳形勝賦的類型差別,有著很明確的認知。他的行為無疑只代表他個人,因為在他之前,已經有相當多的書寫黃山之作,現存最早的《黃山賦》為元人趙純翁所作,更遑談數量眾多的詩歌、游記作品。張惠言的表現,其實就是作為知識人的一種自我認同和提高。對這類人而言,游覽書寫與結構書寫,不僅代表著書寫視角的不同,同樣代表著作者知識結構和認知層級的不同。只有飽讀詩書之人,才能創作出百科全書式的山岳賦;也只有這樣的書寫方式,才能體現作者作為一個知識人的格局和視野,與普通人眼中的自然山水區分開來,視之為文化人早已熟知的人類世界的一部分,并用文學之才藝和知識之積累的方法予以呈現和證明。

再次,從文體選擇的角度來說,詩歌、游記、辭賦自有功能上的實在區別。文體的自身特征,也促使宋以后文人的山岳書寫,在一定程度上回歸辭賦一路。仍以元人朱思本為例。他在延祐四年(1317)游歷武當山,“由梅溪趨五龍,過南巖,登大頂,下元圣宮,經福地橋,出九度澗,宿留久之”。同時創作了《武當山賦》《登武當大頂記》兩篇作品,二文構成明確的互文性關系。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朱思本對山岳書寫之文體選擇,有著一分為二的態度。他用游記文體來移步換景,用時間串聯空間,并表現私人之情感;而用辭賦文體來對武當山進行知識性的系統呈現,表現自己“周覽舊游”的經歷和作為一個知識人的責任。這兩種身份并不矛盾,但需要通過不同的文體創作來區別呈現。當文人們對山岳的認知,突破感性的自然審美,進入理性思考和建構的層面時,無論山水游記,還是山岳游覽賦,都無法滿足其建構立體知識譜系的需求。這個時候,借助都邑賦的外殼來描寫山岳,本質上是借描寫人類文明核心區的工具來描寫非核心區。當然,我們亦可理解為:隨著對自然界的開發,一部分山岳逐漸成為人類文明核心區的一部分。

最后,從地方文士的角度來說,兩宋以后,地域文化記憶及認同感的強化,使得在山岳賦的創作中,外地人多選擇游記和游覽賦,而本地人多選擇形勝賦。如現存最早的《羅浮山賦》為謝靈運之作,其序曰:“客夜夢見延陵茅山,在京之東南。明旦得洞經,所載羅浮山事云。茅山是洞庭口,南通羅浮,正與夢中意相會,遂感而作?!笨芍藶閴粲沃x,故文中多“發潛夢于永夜,若溯波而乘桴。越扶嶼之緬漲,上增龍之合流。鼓蘭枻以水宿,杖桂策以山游”*謝靈運:《羅浮山賦》,《藝文類聚》卷七,第139~140頁。之類的移動書寫之句,體現出神游、仙游與山水游之間的一種重疊。至北宋潮州人李南仲的《羅浮賦》,類似的移動書寫,已完全被結構書寫所替代,其開篇云:

羅浮二山,東西相聯。通句曲之洞,號朱明之天。連延大江之外,崛起滄溟之壖。乃百粵群山之祖,與南岳而齊肩。鐵橋鎖乎絕頂,石樓峙乎半嶺。登覽遐極,眇睇芊綿。爾其周回五百七十二里,森列四百三十三峰?;叵?,嶻嵲崆。藻石璀璨,瀑水玲瓏。*李南仲:《羅浮賦》,《歷代賦匯》卷二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19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60~461頁。

作為粵人,李南仲對羅浮山之地理位置、歷史沿革、占地面積及群山數量的介紹,雖受制于駢儷之句式,仍力求精確到位。知識化書寫的傾向,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文學性書寫。這種寫實,顯然不是觀看者對自然的直接描繪,而是知識人對書本知識的重新組合。如“鐵橋鎖乎絕頂,石樓峙乎半嶺”,若是登山者之移動視角,萬不會置于辭賦之開篇;但若是精英文士對地方性知識的呈現,則開篇全景式的描寫,并在視野的最高處對核心景觀(鐵橋、石樓等)進行聚焦,就像現在的風景紀錄片那樣,一開始就對羅浮山景來一個俯瞰式的廣角鏡頭,并無不妥。

我們再以另一宋人李綱的《武夷山賦》為例。李綱是福建邵武人,武夷山對他來說,只是未游之地,而非化外之區,他自己也說,“武夷山水之勝,為七閩最,圖志載之詳矣”。*李綱:《梁溪先生文集》卷一《武夷山賦》,《宋集珍本叢刊》第36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249頁。當時武夷山聲名已盛,已非前人眼中的人跡罕至之地,知識人即使未到其地,也可借助圖志,對武夷山有一個較系統的認識。在游歷武夷山時,李綱“賦詩幾五十篇,又廣其意,而為之賦”,這兩組文本的關系,可視為現場創作和事后再闡釋的關系。由此,我們細觀《武夷山賦》的正文。首先,它是一篇駢儷的地方志,在地方性知識的介紹上,頗為全面和系統,各知識版塊的結構關系,呈現出明顯的地志特征。其次,這種對地方性知識的介紹,正與他吟詠武夷山的五十首詩歌相對應,用事后借鑒圖志的全知視角,來彌補第一時間之行者視角在描摹山岳景觀時的某些缺陷,比如更偏重對自然美的感性抒寫,及創作現場所暴露出的作者知識儲備之不足等。

地志與山岳賦的關系,在宋代以后漸趨緊密。如果說作為政治家的李綱,心系家國,鄉曲之念只是偶爾發之,那么,永嘉人薛季宣的《雁蕩山賦》,則體現出地方文人在地方文獻收集和創作上的充分自覺性。他的這篇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辭賦與圖志的相互補缺中完成的:“得建炎間郡丞謝君升俊《山圖》石本,字多漫滅。已而得樂清洪丞蕆所镵新圖并賦。歲正月望,始得皇祐校書郎章君望之《山記》,又假舊圖于葉氏,以補圖缺?!?薛季宣:《艮齋先生薛常州浪語集》卷三《雁蕩山賦》,《宋集珍本叢刊》第61冊,第169頁。作為當地文士,薛季宣先后收集到謝氏《雁蕩山圖》、洪氏雁蕩山新圖及賦、章氏《雁蕩山記》三種,做到了圖經、辭賦、游記三類文本的齊備。但他嫌《雁蕩山圖》《雁蕩山記》“敘次疏闊”,洪氏《雁蕩山賦》“工而未盡”,新撰《雁蕩山賦》一篇。雖然我們已難看到洪氏《雁蕩山賦》的原貌,但顯然,南宋人對一篇優秀山岳賦的要求,須避免“敘次疏闊”?!百x工”固然重要,但“工而未盡”卻是山岳賦的致命缺點。在薛季宣的認知中,辭賦應避免詩歌那樣“工而未盡”或游記那樣“敘次疏闊”的留白。與之對應的是,知識的密度成為賦家努力追求的一個目標。

眾所周知,擁有系統性、結構性類目的地方志編纂行為,正興起于兩宋。宋元時期山岳形勝賦的自覺創作,實可視為在地志書寫已普遍出現在郡縣、但尚未覆蓋山岳地區之時,文人們所撰寫的一部特殊的名山志。相關的文化記憶與知識積累,為后世山岳專志的出現,提供了良好的文獻條件。我們應承認,山岳賦對地方性知識的系統整理和建構,不是山水詩、山水游記所能替代的。反過來,山岳圖志又可以為新的山岳賦書寫,提供更為系統的知識結構和譜系。在一定程度上,有關山岳的文學書寫和志書編纂,正是在這種不同著述形式的互動中,同生共長,不斷發展,其聲勢至明清兩代而蔚然壯觀。

有趣的是,以知識化書寫而論,所有辭賦類型中最典型的,并不是山岳賦,而是都邑賦。同樣在入宋以后,都邑賦的書寫對象,有一個從京城向地方城市轉移的趨勢。這固然有唐宋轉型帶來的去政治化的某些痕跡,但地方城市的不斷發展和繁榮,及地域文化記憶的層累,是更重要的一個原因。誠然,都邑賦和山岳賦屬于不同的辭賦類型,但從京都賦到普通都邑賦的重心移動,與從山岳游覽賦到山岳形勝賦的重心移動,卻有著近乎相同的發展指向,即人類日?;顒拥膮^域范圍在不斷擴張,通過系統的知識建構,努力將陌生世界改造成熟悉的世界。只不過前者通過政治話語的下移來實現,后者通過地理觀看姿態的上調來實現。這種轉變的結果,便是到了明清時期,都邑賦和山岳形勝賦的書寫體制已沒有太大的區別。從兩漢京都賦和游覽賦的截然不同,經過一千多年的發展演變,最后合流成為同一種書寫范式,這也是“近世文學”最有魅力的地方之一。

此外,現今學界普遍認為,入宋以后,辭賦有一個從駢賦、律賦變為文賦的總體發展趨勢。按照周裕鍇的說法,宋代文賦體現出頗為自覺的按時間順序來書寫的特征,且貫穿全篇,相關作品更注重與時間流動相對應的文脈和意脈,追求敘事、抒情、說理的暢達通透*周裕鍇、王朋:《時間與流水:宋代文賦書寫方式及其審美觀念》,《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這種新的創作特點,在山水詩、山水游記中較容易落實,故在前代已較成熟;但隨著文賦這一新體式的興起,在山水賦一類中,也出現了如《赤壁賦》《后赤壁賦》等足稱經典的作品,這本身是一個很好的創作勢頭,顯示出山岳賦或開創出一個新局面之可能性。但事實是,由宋至清數代,這一類作品并沒有在山岳賦中占據主流位置,我們固然可以歸因于作家們有山水游記等更好的文體選擇,但也不能忽視多數賦家同時擁有審美人和知識人兩種身份。北宋古文復興以后,“行文”的審美觀念滲入賦體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但作為知識人和地方人的作家,“摛文”的理念同樣有堅固的創作市場。這時的“摛文”,或已不是一種審美觀念,而是一種文化責任。如何理解宋以后山岳賦在散文化與知識化之張力下的發展及前景,是另一個可資探究的延續性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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