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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遣性靈鑄詩意 不矜風雅釣浮名

2018-05-14 10:28何希凡
星星·詩歌理論 2018年6期
關鍵詞:性靈白云詩意

何希凡

我和白云先生是因為文學而相識的。十三年前的七月大暑,我正在現代小說家沙汀的故鄉為西華師大舉辦的研修班講授《中國現代小說史》,忽然接到白云的電話,告知他的第一部詩集《三感集》即將付梓,希望我能寫一點文字。在與他的幾次相聚中,從我對他詩作的品味賞讀中,我深感白云本色就是文人,他寫詩、創作歌詞,自稱為“票友”,但其詩歌作品卻遠遠超出了一般的“票友”水準。

幾月前,收到了早已奉調省城工作的白云先生發來的,他即將出版的古風詩抄《梧桐疏月》書稿,并賦予我再度作序的榮幸。由此,他在我心中已逐漸淡化的文人形象再一次鮮活起來!看來他的雅好不僅沒有因為人生的沉浮跌宕而黯然失色,其詩心也并沒有因為歲月的風激浪淘而蒼老。當詩歌在他的筆墨揮灑之間已滲入靈魂之時,也就意味著白云與文藝,尤其與詩歌有著深度的生命糾結?!段嗤┦柙隆放c最初的《三感集》雖屬同一個人的精神雅好,但因為經歷了十余年人生之旅的嬗變,其風采格調還是發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三感集》不僅有意識地按照“感動——感覺——感觸”這個生命歷練和精神情緒體驗的進程來整合編排詩作,而且是以白話新詩為主。而《梧桐疏月》則看不出作者刻意編排的明顯軌跡,似乎僅僅是隨機組合,而且以古風舊體為主。初讀這些整齊押韻的詩行,我們很可能會有這樣的錯覺:隨著“國學熱”的興起,很多人都瞧不起白話新詩,他們認為越是抒發思古之幽情,越是回到舊體詩詞的寫作語境,越是親近古人,才越算得上順應“國學”由冷轉熱的文化行情,也才顯得有學問,以至于很容易把白云的古風舊體寫作看成是對蘊含著復古沖動的“國學熱”行情的追風逐流。然而,細讀《梧桐疏月》,我深感不論是此前的白話新詩還是現在的古風舊體,對于白云而言,一切都與外在風潮的驅動無關,也絕不同于那些借文學裝點精神門面的附庸風雅者,白云的寫作是內在生命的需要,尤其是性靈的需要。

總覽《梧桐疏月》,將近200首詩作是白云生命性靈的多側面張揚,他的詩魂在胸臆間跳蕩,性靈在詩行里飛揚,詩作成為詩人性靈的載體,性靈成為詩意飛翔的翅膀!在白云所營造的詩意空間里,舊體新體都不是生命理性的刻意選擇,而是最契合精神靈性的對應形式。正如“三感”傳達的是詩人昔日縱向推進的生命進程,“梧桐疏月”則是詩人近十余年來深味人生世事卻不失赤子情懷的審美憧憬。兩相比較,或許“梧桐疏月”更能引起我們這些早已過了生命沖動而心態漸趨沉靜,已不再渴求人生的熱烈輝煌而更向往曠放寧靜境界的讀者的心靈共鳴。至此,我們或許可以覓到白云生命詩化的幾個重要因素:

一、不薄今人愛古人,古今妙處互為鄰

早在《三感集》中,白云就已經表現出對古典詩詞的韻律格調一往情深的眷戀,盡管那時還是以白話新體為主,然而,不僅數量不多的舊體寫作彰顯著他的古典情懷,就是大量的白話新體詩中也回旋著古典的韻律,比如我曾一再肯定的那首《謁拜文君井》,其本身就是在古典癡迷的驅動下,在詩意的穿越中打通古今的。我那時就真切感受到白云閱讀了大量的古典詩詞。盡管我向來認為現代中國人還是應該更多地創作出無愧于現代人生命情感需要和審美需要的新詩,因為古人已在古典的審美世界將詩詞的藝術水準推向了極致,今人寫作舊體詩詞的最高水準充其量也就是能與古人的寫作亂真,歷史的巨大跨度已讓我們難以在整體上完全回到古人的創造語境。但是,我也一直認為,中國古代詩詞具有巨大的審美穿透力,現代中國人無論如何也是躲不開古典詩詞的審美誘惑的。我們可以在詩體形式上避開古典,卻難以在藝術審美內涵上拒絕古典詩詞的祖傳秘方。凡是卓有建樹的現代詩人,沒有誰不具有豐厚的古典詩詞閱讀庫藏,沒有誰不因此而受到深度熏染,聞一多如此,徐志摩如此,卞之琳亦如此,而至今受到讀者傾心喜愛的戴望舒則更是如此??梢?,現代詩人離不開古代詩人深耕細作的豐厚土壤,只是他們學習古典、吸納古典的旨趣不在于再造古典,而在于寫出更具現代審美魅力、也更具現代意識的現代新詩。學術界曾有人一度認為白話新詩切斷了中國文學的傳統鏈條,破壞了漢語的表意功能,這其實完全是以古人的是非為是非的不公正論斷。有人說凡是沒有接續傳統的人就只好去寫新詩,這更是對現代詩人古典修養的粗暴漠視與嚴重隔膜,因為他們睜著眼睛也看不到,甚至看到了也不承認那些真正膾炙人口的新詩對古典詩歌藝術經驗的無痕化用。其實在我看來,今天那些寫了幾首舊體詩詞就自鳴得意的人,他們的古典文學修養或許遠不能與那些優秀的現代詩人比肩。人們熱愛舊體詩詞創作本無可厚非,但他們不應該臆測乃至妄論現代詩人都不懂傳統。當我捧讀白云的《梧桐疏月》,更感到他對古典詩詞的喜愛已經由新詩的內蘊體現為大量寫作的實踐。只要用心品味白云的舊體寫作,我們可以看到很多詩作在其語言質感上頗有一些當行本色的意味。且看這首《暮色》:

一水分天地,兩岸自陰陽。

月上清江洲,風下荷葉塘。

解履通山氣,寬衣納花香。

布谷喜青林,臥枝拉家常。

此詩乃作者晚飯后在錦江畔散步所得。暮色蒼茫之際,錦江在詩人心中自有非同尋常的造化奇觀:天地渾融,莽蒼一片,唯有錦江為界,陰陽方得以彰顯;皓月高懸,江州始能清晰呈現,微風送爽,荷葉翻卷,荷香飄散,也才能真切地感到夜色中的荷塘宛在。但暮色中的自然奇觀帶來的不僅是視聽之娛,更是身心的自由與舒暢,“解履”“寬衣”并非經過社會文化規訓之人可以隨意為之,然暮色籠罩下的靜幽竟能令人“復得返自然”,不僅如此,還有“通山氣”“納花香”的審美賜予,人能如此,就連鳥也深感自由舒展:布谷棲息在青青的林木之上,歡快地拉著家常!一次尋常的飯后散步竟能涌動著無限詩意,可見詩人的心中總會有自己一方獨樂的天地!不僅如此,此詩在意象的選擇、境界的營造上也頗見功夫,作為酷似律詩的形式呈現,在平仄、粘接、對仗上也有盡可能的講究。我認為,這首詩出語天然,轉接老到,殊無生硬學舌之嫌,倘無古典詩詞的長期濡染,是斷然寫不出如此水準的。當然,白云并不滿足于僅僅寫得像古詩,而且追求毫不牽強地傳達自己獨特的審美感受,他要把詩句打磨得毫無做詩的痕跡。再如《晚霞》,寫雨過天晴的蓉城傍晚,詩人不在于欣賞花草,而將審美注意力集中在一江清波漣漪和落霞映江的奇特畫面,不論是對意象攝取還是由此引發的審美感悟,都像是從心底流出的汩汩清泉,自然而天成:“雨后放晴不看花,一江清漪半江霞。天地濃妝行國禮,日月同輝樂萬家”。正是在這首很流暢自然的詩中,我讀出了曾經的白話新體詩寫作對白云古風舊體寫作的自然浸潤,因此,雖然古典詩歌的大量閱讀和深度熏染鑄就了白云古風舊體寫作的當行本色,但白話新體詩的寫作訓練也自然滲透到他的舊體詩寫作,從而使他的舊體詩如同白話口語,自然天成。這不由我想起徐志摩的《沙揚娜拉——贈日本女郎》和戴望舒的《雨巷》,他們都從古典詩歌意象獲得詩意靈感,但他們都沖破了格律詩對人性解放后較之古代更為復雜微妙的現代情懷有可能形成的語言硬殼,既溝通了古今感受,又實現了立于現代社會語境的詩人自我生命感受的詩意升華。

二、人間萬象總關情,情到深處皆是詩

白云寫詩真如自由舒展的藍天白云,其詩心飄到哪里,哪里就有詩。他的每一首詩都不是對外在歷史變動的刻意追隨,而是對自己生命情感的伴隨。白云的詩沒有確定性的題材,沒有主題表達的預設,凡是觸及了人的審美神經的東西都可以凝結為白云的詩意表達。比如我們大家都要經歷的尋常暮秋之別,在他的筆下可以寫得清幽曠遠,情深意長:“鴿聲空鳴遠,忍看江水流”,“別”得是那樣有形有聲,有情有義。當芙蓉秋色已至,錦江兩岸黃葉翩飛,陡然間卷地而來的北風頓時蕩起了作者的“秋心”,但他的詩心并非僅僅因自然季節的流轉而蕩漾,還因為在自我生命的深切感知中引發了對友人、親人的悉心關愛:“劍外風聲晚來急,伊人知否添衣裳”。就連在望江公園的會議間歇,他也透過輕寒曉霧、柴門犬吠、小徑大道之間發現“密林深處開奇花”的無限“幽趣”。當然,詩人的審美發現也需要新奇陌生的刺激。作為文化人,白云也有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雅趣,所到之處,他都給我們呈現了心中特別的詩意感受。雖然在人類已發展成為地球村的今天,諸如三亞、亞龍灣、南山寺、峨眉金頂、麗江、鳳凰等旅游勝地已不再令我們陌生,我們早已不覺得遙遠,但不同的人的感受卻是大相徑庭的,也并非每個人都能觸發心中的詩意。白云的旅行不是走馬觀花,他不但容易被美的事物所感動,其靈敏善感的詩心更善于對一般人很容易形成的審美雷同作出詩性超越。比如他對麗江的描寫就是令人心馳神往的傳神寫照:“古城水巷斜陽長,醇香獵獵待四方。遠客沽酒談風月,小姑偷閑忙梳妝?!丙惤锏墓彭?,麗江醇厚的民風,遠客舉酒,倩女梳妝,一切都遠離現世而成為一幅清麗美妙、淡然無爭的古典畫卷,直令人心生返璞歸真之意。而《鳳凰》一詩則不僅重現了沈從文筆下的沱江清波以及那天下稱奇、極富古風的吊腳樓,更傳達了作者在秋雨之夜的特殊際遇:月明星稀,燈光與波光互照,人影點點。而那吊腳樓再也不是《邊城》中的妓女宿處,那里蕩漾著新時代的悅耳歌聲,仿佛夜鶯的婉轉啼鳴。在詩人的筆下,燦爛的自然景觀交融著時代的旋律,昔日的古風已被濃郁的現代色彩沖淡,別有一種新的詩意境界。不僅是山水名勝能觸發詩意萌動,即使是長白山的朋友埋下的一粒人參籽也能觸動他的關懷,抒寫出一片牽掛的“參情”:“仙山廿年香開市,與君相逢可是我”。而故地舊居的一盆黃角蘭因無人澆水枯死了,他也要因痛惜而憑吊一番:“故園黃蘭十年綠,一朝氣絕香魂干”?!秹裘贰犯菍懗隽藝蓝瑝艟持械臒o限詩意:

霧鎖清江夜夢長,

紅日破曉見天光。

西嶺枝頭有新意,

踏雪尋梅勿彷徨。

在濃霧彌天的冬日難見暖陽,但詩人又在心中渴望春光,在這難得與渴望的精神張力之中,詩人就將對春意盎然的眷懷與期待寄意于夢境,于是就有了作者熟悉的西嶺雪山在夢境中的出現,尤其是有了傲雪綻放、早報春訊的梅花令人眼界一新。我料想,詩人在夢醒之后的咀嚼回味之間頓時就會有“踏雪尋梅”的生命沖動,而這沖動無疑是貯滿詩意的沖動!

白云并不只是在耽戀山水名勝和花草樹木之中尋覓詩意,他畢竟是富有人情人性的赤子,親情、友情、家國情都能在他的筆下綻放出動人的詩意?!都兰椅獭肥窃诟赣H周年之祭的深情眷懷:“周年祭翁淚眼花,那堪墓地青草發”。面對碧草孤墳灑淚祭奠亡父,作者之淚眼足以催讀者之淚下,這是天下赤子都難免經歷的場景,而觸景生情,父親的生平行狀就會像電影畫面次第映入眼簾:“百里磨肩換炭值,幾回遇險墜山崖”“惡魔纏身終有悔,一生嗜煙不喝茶”。父輩在貧窮年代挑起全家重擔,其所遭遇的艱難險阻幸有兒子懂得,而更為令人痛惜的是,父親本可盡享天年卻過早辭世,究其根源乃因他一生嗜煙忌茶。這里看似有對父親不愛惜身體的輕微責備,但字里行間卻深蘊著對父親早逝的揪心之痛!詩人其實在反向推想著父親要是一生不那樣“嗜煙忌茶”,或許此時正可以浮現父子促膝,闔家團圓的動人情景!或許父親的早逝是一種無形的情感動力,倍增對健在母親的深情繾綣,因此《母親大壽》一詩才有對母親的品性、信仰、快樂的悉心體察:“杖朝識禮不識文,坎坷獨立菩薩心。兒孫繞膝家家樂,且奉耶穌處處真”?!痘毓蕡@》已分明彰顯著詩人由父母之愛延伸至故園之愛:“往事已成昨夜雨,聞雞整裝又上前”。不僅如此,作者也更能體察天下赤子的父母之愛。當讀到馬英九的《憶母親》一文,也能深知海峽對岸的赤子的戀母深情:“耳邊溪流肩頭雨,母去方知赤子心”。毫無疑問,真正葆有赤子之心的詩人和葆有詩人之心的赤子,他的情和愛都不會止于狹隘的親情和故土深情,他也會推及為“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友情?!顿浻讶恕芬辉妼懙蒙钋槎挥腥松芾恚骸昂稳张c君識,歲月未曾記。幾時少年狂,一朝功名棄”,很顯然,友人之間相識已久,相知甚深,而且都經歷了人世的滄桑,因此彼此的交心才能那樣富有深意,道破玄機:“世象藏明暗,眼界見高低。人生若楸枰,幾回能活棋”。而《題贈鑒齋》則表達了對友人風度才學的傾心贊賞:“問君渝州幾風流,沁園春雪蓋九州。修水才子登臨賦,火城炎夏涼如秋”,因為文人間的筆墨風雅,也因為友人的賦文超卓,即使在火城炎夏,也令人有涼秋爽心之感。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白云還有對我本人的詩贈。當我的散文《最是心動遲桂花》發表后,他很快寫詩表達了閱讀感受:“遲桂花開滿庭芳,攜風帶雨登殿堂。晨興皮黃對千樹,夜闌幽思又推窗”。我并非為他對我的謬贊而感動,而是因為他對我的深知。他把桂花意象與我的專業以及對京劇的業余愛好交織在一起,把他的知音之感和我的文化人格化作高雅醇香的意境,毫不牽強地編織成詩意的經緯,堪與我的原文形成審美趣尚的呼應??梢娢幕说娘L雅相聚加上靈犀相契,彼此擦出友誼的火花乃至詩情灼灼,也就是尋常之事了。白云是文化人,也長期在黨政文化部門任職,自然也就別有一腔文化情懷。他的詩集中有對名畫《抱枕》的品鑒:“跣足藏微妙,抱枕待郎才”;有對現代著名詩人徐志摩散文《難得夜這般清凈》的細讀:“兩情相對非是冷,爐薪焰火眼中燒”;有讀《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時對一代學術名流孤傲特立、終遭劫難的深沉感慨:“夾縫特立小道生,名門孤賞逆時行。樹高千尺恥為用,狂風豈動龍須根”。尤其是對壽享遐齡的一代才女楊絳,作者更喚起美好的詩意遐想和傾情禮贊:“一生壯闊瀾不驚,身后歸期慟京城。百年松濤隨風去,三山五岳留后生”。作者是極具造詣的書法家,亦精于書法文化,對書法之道也有值得借鑒的獨到體味:“倘使蘭亭作祭侄,清臣未必還是家”,詩人分別以中國書法史上的兩大書法巨匠王羲之、顏真卿風格迥異的行書代表作《蘭亭序》《祭侄文稿》為例,生動地說明書法風格與書家個性的關系,從而揭示了富有詩意的理論命題。

記得有人曾說,雖然自古有言丈夫有淚不輕彈者,但一個真正的血性男兒至少可以哭兩次:母之將死,可失聲于床幃之間,國之將亡,可慟哭于九廟之外!我理解其間的深意在于強調一個人的愛國首先從愛母親、愛故土開始,這是一個人富有愛心的情感起點。假如一個人了無父母親情摯愛,了無家園故土之愛,我們就很難相信他會從內心熱愛自己的祖國。白云無疑是一個富有親情、友情的赤子,同時他也有自己承擔的社會角色乃至政治身份,但他從親情友情升華而來的家國情懷卻不主要是領導者必須言說的政治主題,而更多是每一個公民都必須具有的家國之戀和人間關懷。所以,《梧桐疏月》中也充滿著與蕓蕓眾生相通的對國家民族的命運牽掛之情。他到過臺灣考察,在日月潭的介公亭前百感交集:“日月潭西風正秋,煙雨朦朧載船頭。介公亭前斯人去,孤島一線懸金鉤”。當年蔣介石先生曾力主兩岸同屬一個中國,但當今臺獨勢力卻一再興風作浪,作者怎能不觸景生情!到了阿里山,詩人見到滿目殘枝斷根,聯想到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便生出“一地樹樁罪如山,豪奪倭寇恥無顏”的遺恨,但詩人穿越仇恨,看到了希望:“青山有幸藏故土,叢林勃勃是子孫”“百年滄桑恨宜去,新枝喚綠老樹干”。讀這些詩句,我深感詩人考察游玩的旅程就是將家國之戀融進生命的心路歷程,是那樣的真切可感,又是那樣閃耀著詩意的光輝。

不僅如此,白云也常常把因自然災害和社會因素造成的民生疾苦化作筆底波瀾,有幾首詩尤其值得一讀。2016年7月上旬,湖南湖北洪災為患,險情不斷,三十年一遇暴雨沖垮房屋堤坎,直逼長沙武漢,詩人遠隔千里卻憂心如焚:

湘楚洪澇遇卅年,大江小河浪滔天。

魚蝦圍城鬧街市,巷院成港泊舟船。

黃鶴展翅阻風雨,滕閣屈肱鎮山川。

前線聲吼軍令狀,后方今夜無人眠。

這首詩不僅描畫了洪水滔天的湘楚之地魚蝦圍城、場院泊船的駭人情景,而且也用擬人之法敘寫了軍民徹夜不眠抗洪救災的感人畫面?!包S鶴展翅”“滕閣屈肱”是將文化古跡幻化為草木皆兵的詩意抒寫,而“前線聲吼軍令狀,后方今夜無人眠”又是對軍民協力抗洪的寫實性表達,展露了詩人情系蒼生的闊達胸襟。當茂縣新磨村繼九年前的地震之后,又于今年6月突遇特大泥石流襲擊,全村百人一夜之間被淹,慘不忍睹。作者奮筆寫下長達62行五言長詩《天問》,此詩雖不能與屈原的同名詩對宇宙自然的叩問相提并論,但卻回旋著與詩圣杜甫《石壕吏》相似性的悲聲:“黎明新磨村,魔鬼來敲門。天地一何怒,山崖裂斷根”,災禍的從天而降直沖人心。面對“滾石如狼群”“腳底泥濘路,頭頂雷雨淋”的災難,詩人從對一家人的特寫中讓我們看到人在大自然暴怒面前的孱弱無助:“呼爹爹不回,喚娘娘無音。妻正哺小兒,聞聲驚迷昏”。丈夫無愧男兒本色:“肩扛臂環抱,雙腿作兔奔,近搶妻兒出,折回找雙親。方行兩三步,流沙已近身”“小兒得平安,夫妻成冤魂”。人的盡心盡力顯然不敵自然災害的蠻力,其結果是幾乎全村難以幸免。于是詩人借死者之口發出了震撼靈魂的叩問:“嗚呼老天爺,前世無怨恨,我死不足懼,為何滅全村”“九年前之震,家兄亦不存。世事無常理,上帝應公允”。這一連串的叩問是不可能有回音的,但詩人昂首問蒼天、低頭念蒼生的錐心之痛是催人淚下的,我們讀之會深感古代詩人憂國憂民傳統的現代詩意延續。天災不可料,人禍亦難防。當一些關乎民生的社會問題沒有得到妥善解決,往往也會導致令人震驚的悲劇。2016年8月,康樂縣景古鎮阿姑山村28歲農婦楊改蘭,在家庭極度貧困之際,因不滿低保戶待遇被取消,竟殘忍地殺死了四個子女,自己也服毒自殺。這樁震驚全國的惡性事件觸動了詩人的深思,聯想到唐傳奇小說中賈妻泄憤殺子事件,詩人既責當事者“冷酷凝恨挾仇死,孤苦含怨怒輕生”,又希望扶貧能真正扶到點子上,扶到人心里:“助困助力助無助,扶貧扶困扶心靈”。詩人把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化作詩人之思,其內在情愫是對生命的尊重和關懷:“可憐無辜好兒女,嗚呼蒼天看分明”!近年來大學、中學個別學生因不堪各種壓力,也因缺乏自我生命的承受能力而跳樓輕生事件時有發生,當作者聞聽老家一中學初一女生因家庭變故絕望跳樓自盡,一種對生命之花過早凋謝的痛惜之情油然而生:“人事無常吊傷悲,但求生途少折回”。從古至今,人們都知道生之“信可樂也”,死之“豈不痛哉”,但在諸種人生困擾面前,那些很少經歷人生風雨的少年學生的生命極其脆弱,生命之花正在打骨朵兒,尚未全然綻放就過早凋謝了,雖然是個別現象,但卻時有發生,實在是一個值得全社會關注的問題:“花好應是爛漫時,一念骨朵墜翠微”。詩人對正處花季的學生的生命關懷,對過早凋謝的生命之花的凄然傷逝是以詩意表達的方式呈現的,社會現實中令人惋惜傷痛的事件在詩人的審美觀照中釋放出凄艷的美感。

讀白云的詩,我們看到了人間萬象都富有詩意,他的詩意抒寫也啟示我們需要投入生命的真誠,需要我們具有發現詩意、表達詩意的素養和能力。

三、唯遣性靈鑄詩意,不矜風雅釣浮名

當白云的詩以古風舊體的外在形式呈現在我的眼前,我一定會本能地調動自己閱讀古典詩歌的有限知識和經驗審視它。但我又發現,白云的詩多數都不怎么嚴格講究古體詩應有的平仄、對仗和押韻,尤其不能完全用近體格律詩的形式規范去觀照,而且還有一些詩看起來又像是詞,但深究起來又并未按照固定的詞牌要求來寫。請看這首《觀嘯》:

風雨博鰲,

蛟龍戲水浪滔滔,

百里沙灘船無靠,

椰林痛苦任撼搖;

小兒欲占鰲頭,

無奈風推倒;

慈母相扶助,

裙角翻飛發亂撩。

驛棧下榻處,

豪門釘木板,

蜀客不解撫嘴笑。

夜寒難入眠,

咳嗽聲比高,

夫煩躁,

妻心焦,

假期就了了。

詩寫一家人在海南度假時經博鰲而遇海嘯的驚險,雖然現實中難免尷尬慌亂,但寫入詩中卻生動逼真,困境翻成了詩境。然而對于舊體形式而言,作者一任情緒的起伏和詩感的自由飛揚,長短句的自由驅遣,像詩而非人們熟知的詩體,像詞又非詞的固有章法。盡管作者有“違規”之嫌,但讀之則既有詩詞的旋律節奏感,又顯得灑脫靈動。類似情況還有《蜀暑》等多首。對此,我曾疑心這是今天很多人僅僅停留在舊體詩皮相上難免的通病,但當我用心讀完白云的每一首詩作,便發現他有些作品又特別講究舊體詩的規矩,而且顯得純熟老到。我頓時明白了,他其實不是不懂得寫古體詩的規矩,而是要故意突破這些人為的規范,不以規矩束縛心靈和美感的自由。我個人認為,如果要在舊體詩創作和研究上卓然成家,這些規矩就不能不講。因為古人立下的這些規矩的主觀用意不是來束縛人的,而是出于對詩性語言聲調、韻律、節奏的美感追求,尤其是在唐宋詩人的努力創造中,詩不僅沒有因為有這些規矩而降低了詩歌的藝術品質,反而在詩人的天才創造中走向了更加繁榮燦爛,可見,作為一種歷史悠久,最為人類敬重的文學體裁,詩歌完全有必要形成一定的審美形式規范。但是,任何東西都會物極必反,如果把詩歌的審美規范絕對化、教條化,讓鮮活的生命靈犀被迫蜷縮在形式的樊籠里,也勢必將有可能超群拔萃的好詩佳句扼殺在搖籃里。所以,我們也同時看到,就是最講究形式和規矩的古代詩人,他們也有個別不講究的地方?!都t樓夢》中關于黛玉教香菱學詩的故事就鮮明地凸顯了黛玉既尊重寫詩的“規矩”,又敢于突破“規矩”的詩學主張。她首先把過去顯得高不可攀的既定作詩法則變為人人都可以嘗試探求的自由之路:“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我認為,對于并未刻意追求在舊體詩創作上建功立業乃至于獨標高格,而僅僅是用古風舊體來表達自己的生命情緒,來張揚自己的精神靈性的人而言,只要自己覺得表達舒暢,自感有佳句妙詞,適當出離規矩也未嘗不可。我當年的古代文學老師學養深厚,非常懂得寫作舊體詩詞的諸般規矩,但他自己寫詩則不以規矩扼殺性靈,他有一首題為《亂曰》的詩曾明確宣言:“吾生秉性兮喜自由,有詩寫意兮胡亂謅。平仄不合兮無所忌,格律難成兮未強求”。他的這種主張是很容易引發誤解和爭議的,如果不了解他的為人與為詩,更不會認同他的見解。其實,他的實際寫作并非全然不顧平仄格律,但也確實不以格律抑壓真情,因為他深知現代人再也難以完全回到古人為詩的語境,一味地按圖索驥必然失去詩歌應有的靈魂和靈氣。白云似乎也是這樣,他不是不懂得規矩,而且在部分創作中也堅守了規矩。即使有些詩并不嚴格符合近體格律詩的要求,但仍然可以在中國古代詩歌的發展進程中找到依據,中國古代的詩歌并非一開始就是在格律音韻上十分講究的格律詩,而是從《詩經》、漢樂府、古風、歌行等諸種詩體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細讀白云那些不符合近體格律章法的詩歌,我感到有的詩明顯有漢魏樂府民歌的影響,有些詩更像后來的擬樂府乃至新樂府。即如我所例舉的那首像詞而非詞的《觀嘯》,也回旋著歌行體的韻致??梢?,白云的古風詩抄不是偽古風,而是深受歷代詩體熏染而成的真古風。他以“古風詩抄”命名,這個“古”字是名符其實的,也是有著很大的古代時空彈性的。然而,當詩人的靈犀襲來,為了生命的自由表達,他們都“不強求”規矩。我也知道,白云其實也具有當好一個專業作家和詩人的生命潛質,也有著諸多文藝雅好,只不過他的職業身份規定沒有為他成為專業作家提供實質性的條件支撐。要知道,文學藝術的雅好絕非專業作家的專利。在社會經濟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人們的生活更加忙迫,精神空間也更加逼仄,往往在擁有了豪華堪羨的物質生活家園之后,才痛感精神靈魂的漂泊無依,于是開始渴求回歸精神的家園。此時此刻,文學藝術尤其是被譽為文學皇冠上明珠的詩歌,就成為人們精神情感放飛的一方引人心馳神往的藍天!不論是人生競爭的成功者還是潰敗者,不論是人世滄桑的淺嘗者還是深味者,其精神靈魂都能在詩意的天空找到寄放和慰藉,有如烈日炎炎之中頭頂上瞬間撐起的一片綠蔭,有如口渴難耐之際見到一泓清泉。也就在此情此景中,寫詩的人一般都不會受到那些既定的作詩法則的拘囿,而總是一任性靈的舒展與張揚,從而寫出一如清泉流瀉、清風徐來、鳥鳴花香或大海浪涌、松濤風嘯般的性靈詩歌。

眾所周知,中國文學史上較早提出“性靈說”是明代公安派“三袁”之一的袁宏道,他在對袁中道詩的贊譽中彰顯了自己獨樹一幟的性靈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而繼袁宏道于詩歌創作再彰“性靈說”之著名者,當推清乾嘉時期的袁枚,他在其著名的《隨園詩話》中特別指出:“詩有性情而后真”“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他還認為“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音律風趣,能動人心目者,即為佳詩”。白云曾明確對我說,他崇尚袁枚的性靈詩學??梢娝麑ψ约簩懺姴晃┮幘厥亲鹗窃缬芯褡杂X的,他寫詩不是要在詩壇開疆拓土乃至顯姓揚名,而是為了更好地暢舒性靈,為性靈找到詩意的寄托。我認為,這樣的寫詩動機對于不欲成為專業作家的文化人而言有著很大的普適意義。既然他們沒有文學創作的“名山事業”,既然他們不愿意在附庸風雅泛濫的語境中沽名釣譽,那他們基于靈魂寄托和性靈舒張的寫作行為就是值得特別理解和尊重的。因為他們還屬于熱愛詩歌并勤于筆耕的“票友”,更多是自我性靈的詩意放飛者,詩歌對于他們而言,可以有效地調節和改善自我的心理情緒結構,可以實質性地提升自我的精神品位,甚至可以重構和優化自我心靈的歷史。我認為,在文學的大眾化趨勢之中,在審美民主化的訴求之下,以白云為代表而借詩歌以彰性靈的詩意表達者,一切自由的創造都是天經地義的人生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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