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越文化土壤中勃發的生命美學

歐陽宜文

[摘 要]中國—東盟音樂周藝術總監、廣西藝術學院作曲教授鐘峻程的《第四交響曲——新生命》是鐘峻程為中國—東盟音樂周所創作的系列作品中較有代表性的一部。這部單樂章的交響曲植根于駱越民族豐厚的原生態音樂文化土壤，并抒發了作曲家個人對于生命歷程的感受，洋溢著厚重而蓬勃的生命美學主題，是一部結合了鮮明個性意識與深厚民族情結的現代音樂作品。同時，該部交響曲的成功也鮮明地弘揚和傳播了駱越民族的形象，對廣西本土音樂文化，特別是當代嚴肅音樂創作領域構成了有力的反哺。

[關鍵詞]駱越文化；生命美學；鐘峻程；《第四交響曲——新生命》

中國—東盟音樂周藝術總監、廣西藝術學院作曲教授鐘峻程的《第四交響曲——新生命》創作于2015年，并于當年6月在廣西藝術學院主辦的第四屆中國—東盟音樂周上首演，取得巨大成功。之后，這部作品又應邀在國內外多次演出，均引起熱烈反響。

作曲家鐘峻程1985年考入武漢音樂學院攻讀碩士研究生，師從著名作曲理論家童忠良教授。1988年畢業后回到廣西藝術學院任教至今。2012年以來，鐘峻程出任中國—東盟音樂周藝術總監，同時受北京現代音樂節、上海當代音樂周的委約，創作了多部室內樂作品；歌劇《大秦靈渠》獲2012年第三屆中國校園戲劇節最高獎“中國戲劇獎”優秀作曲獎，第八屆廣西劇展桂花音樂創作獎第一名。從2013年起，鐘峻程開始有計劃、有系列地創作交響曲，迄今共創作了六部，且每部交響曲均成功地舉行了首演音樂會。①《第四交響曲——新生命》在鐘峻程為中國—東盟音樂周所創作的系列作品中，是較有代表性的一部。這部單樂章的交響曲植根于駱越民族豐厚的原生態音樂文化土壤，并抒發了作曲家個人對于生命歷程的感受，洋溢著厚重而蓬勃的生命美學主題，是一部結合了鮮明個性意識與深厚民族情結的現代音樂作品。本文意在剖析《第四交響曲——新生命》的創作特征以及其所陳述的生命美學，并在此基礎上討論現代派民族作曲家的個性意識對本土音樂文化的反哺。

一、對駱越原生態音樂文化的解構與重構

廣西自古就是百越之地，現今分布于廣西各地的壯、苗、瑤、侗等少數民族均是百越遺存，其中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壯族則由百越之中的“西甌”與“駱越”兩大分支繁衍發展而來，因而人們慣以“駱越文化”來代稱壯族文化。壯鄉素有“歌?！敝Q，歌唱在壯族人民的精神生活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無論生活中的大事小情，均可以山歌的形式來呈現、抒發。每個地區都有自己代表性的歌種歌調，以及慣用的音列旋法。其中百色地區靖西、德保、田林的民歌中經常出現3-1-6或3-6-7的旋律走向，強調角音、羽音。例如下面這首《情誓》，即以3-6-7為骨干音列（譜例1），這也與當地壯語的發音聲調有關：

譜例1：由壯族音樂家范西姆整理的田林小欖調《情誓》開頭①

盡管鐘峻程自己并非壯族，但身為土生土長的廣西人，他不可避免地將地域文化和民族音樂的情結融入到了《第四交響曲》中去。開頭的弦樂慢板主題，就是根據上述壯族民歌素材，用“逆行”的手法改編而得（譜例2）。一分鐘50拍的慢板速度，以及模仿性的連續四度下行，其意并不似描繪新生命的稚嫩昂揚，而更像是一位負載了半個多世紀時光的長者，對新生命殷切、宏闊、略帶憂郁的訴說。在某種意義上，這個主題也承襲了深深根植于壯族先民骨子里的一種含蓄而略帶傷悲的生命氣質。

譜例2：鐘峻程《第四交響曲——新生命》開篇的弦樂主題

之后，鐘峻程提取了“7-6-3”胚胎中的大二度和純四度兩個核心音程，將其作為樂曲發展的母題。駱越之地的鄉野歌調表征不再明顯，而是化身為隱性的符號藏身于各聲部的音符序列之中。自第60小節開始，鐘峻程又在5/4節拍的基礎上，設計了一個獨具特色的，標志性的九音列，仍以大二度和純四度為主要骨架，并在不同的調性和音高上被無數次移位、變形、重復，形成動力性的卡農（譜例3），以鮮明的現代音樂手法對民族音樂語言進行了全新的解構和重構，體現了對駱越原生態音樂傳統別具一格的詮釋與繼承。

譜例3：九音列首次出現并形成卡農結構（第60小節，■=126處）

二、以寫意方式言說民族生命美學

生命美學“探討個體生命在歷史演進、時代變遷和觀念更新中，如何安身立命，以探索人的生命存在與超越如何更富有意義為旨歸”②。生命美學認為人的生命體驗和生命歷程本身就是一種審美活動，具有崇高的美學價值，而鐘峻程的《第四交響曲》則以大寫意的方式，展現了駱越民族群體的生命美學層面。上文提到，鐘峻程以大二度和純四度音程為主要架構，特別設計了一個九音列。這個隱藏著壯族民歌“密碼”的九音列經由對位、移調、變形、卡農等手段而變得愈來愈復雜、愈來愈立體，并在第138小節處樂隊齊鳴，達到音響和情緒的高潮（譜例4）。

譜例4：整個樂隊音響在九音列的對位合奏中達到高潮（第138-140小節）

這一段借鑒了中國傳統寫意藝術中濃墨重彩的表現手法，也是生命美學最為酣暢淋漓的抒發與訴說。九音列以各種形式熙熙攘攘地不斷涌現，象征著駱越民族無數眾生的生命輪回。每一個生命悄然而來，艱辛成長，嘗盡悲喜，遍歷劫數，最終歸于塵土……也許對于每一個單獨的生命個體而言，這是宿命性的，是傷悲的，但當它們簇擁、結合在一起時，就構成了全民族歷史進程的鮮活和壯烈。這不禁令人想起廣西左江流域的花山壁畫——無數個看似簡單的人形圖案被兩千年前的壯族先民，以至今不可確知的神秘方式描繪在江邊的千仞絕壁上，組合起來，便形成了令人觸目難忘的壯觀圖景。那是一種在冰冷無情的自然宇宙面前，依靠集體生存而生生不息、世代延續的悲壯慨歌。這些曾經存在過的靈魂和生命在天、地、懸崖與江水所構建的家園中，找到了永遠的歸宿。在《第四交響曲》的末尾，安排了由管鐘持續而緩慢地敲出的“召喚生命走向歸宿的鐘聲”。持續6小節的管鐘敲擊，刻意用一種似準非準的音高來淡化旋律的線條感，將聽覺引向空靈而超越的意境，暗合了生命到達彼岸的哲學主題，也和寫意藝術中“不求工細，只重神思”的表現手法不謀而合。在微弱的弦樂襯托下，長笛奏出的聲音似一片輕盈的羽毛飄入云霄，飛升天際，到達靈魂的彼岸。（譜例5）至此，作品以駱越民族群體在歷史長河中的生命體驗為出發點，表達出了生命美學中的超越與終極的關懷。

譜例5：《第四交響曲——新生命》結尾，象征生命到達彼岸的管鐘和長笛

三、群體意識與自我意識相交織

在《第四交響曲——新生命》的生命美學“密碼”中，除了駱越民族的群體意識，還暗含了作曲家鐘峻程的個人意識。這要追溯到“新生命”這一名稱的由來——在該曲創作的那一年，鐘峻程的小女兒恰好呱呱落地。在作品的第23小節，鐘峻程特意設計了一個“嬰兒初啼”的動機，以下行小三度為主要特征。據鐘峻程自己說，月嫂告訴他每個初生嬰兒在生命的頭幾個月中都會發出“安—咯—安—咯”的聲音，而這聲音正是下行小三度（譜例6）。

譜例6：《第四交響曲——新生命》中的“嬰兒”動機

事實上，這個“嬰兒”動機的背后有著更大的隱喻意義。在很大程度上，其象征著以鐘峻程為代表的廣西作曲家日漸勃發，并以強勁生命力快速增長的自我意識和獨立精神。作為邊陲之地的廣西，在當代音樂創作領域實際上頗有些“大器晚成”的味道。20世紀80年代末，當鐘峻程從武漢音樂學院理論作曲專業獲得碩士學位，回到廣西藝術學院任教時，廣西對于現當代音樂的認知和接受程度還很有限。21世紀伊始，當北京現代音樂節、上海當代音樂周等與國際接軌的重要音樂平臺先后涌現，鐘峻程也曾抱著敬畏的心情去“燒香”，并深深感到北京、上海等一線文化城市與廣西之間在當代音樂創作層面的嚴重不對等。然而，自20世紀90年代中國與東盟建立對話合作關系以來，廣西南寧成為中國—東盟博覽會的官方永久舉辦地；在2015年國家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中，廣西更被定位為“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與絲綢之路經濟帶有機銜接的重要門戶”。在這一語境下，由廣西藝術學院主辦，鐘峻程出任藝術總監的中國—東盟音樂周應運而生，并迅速成長為國內公認的新音樂創作第三大平臺。這個平臺為他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機會和平臺，使他從2013年開始能夠每年持續創作兩部交響曲，并能馬上排演，公開面世。也許相對于新疆、內蒙古等帶有強烈地域特征性的民族音樂而言，廣西由于其多民族共生共融的特性，其音樂的核心風格并沒有明顯的、統一性的標識。然而鐘峻程自己堅定地相信：“作為一名當代作曲家，如果我的作品能夠在廣泛的范圍內取得成功，得到認可，人們自然會回過頭來相信我代表的就是廣西風格?！边@說明在交響音樂領域，精英化、國際化和民族化是相輔相成的。是廣西在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總體跨越式發展，成就了中國—東盟音樂周這個精英化、國際化的音樂平臺，而它反過來又推動了廣西風格民族化音樂創作的發展。

四、結語

交響樂本身作為所有音樂形式中至為豐富、厚重的一種，承載著深刻的哲學思辨。在《第四交響曲——新生命》這部作品中，鐘峻程用直觀的、易引起共鳴的音樂語言，敘述了一種充滿人文主義和終極關懷意味的生命體驗，在其中同時融入了厚重的駱越民族群體意識和一位當代作曲家的強烈個性意識。他不僅是作為一位在“耳順”之年喜獲幼女的父親，傾訴其狂喜與隱憂的交織情緒，更從地域文化、民族傳統中繼承了一種既喜且悲，既憂郁又頑強，但最終歸于超驗的生命美學，通過交響曲的方式，向整個中國乃至世界訴說，乃至分享。他說：“在我的身上，代表著全人類共同的特性?！蓖瑫r，該部交響曲的成功也鮮明地弘揚和傳播了駱越民族的形象，對廣西本土音樂文化，特別是當代嚴肅音樂創作領域構成了有力的反哺。

參考文獻：

[1] 田可文，劉睿. 現代性與民族性交融的音樂秉性——鐘峻程的創作及其特征[J].云南藝術學院學報，2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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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范藻. 生命美學：崛起的美學新學派[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03-14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