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紅學”質疑

2018-06-30 07:21盛世閑人
書屋 2018年3期
關鍵詞:俞平伯紅學顧頡剛

盛世閑人

在《紅樓夢》研究的歷史中,有所謂“新紅學”一說,謂胡適于1921年發表的《紅樓夢考證》乃“新紅學”的開山之作。甚至有人把所謂“新紅學”視為紅學史分期的標界。

然而,此說甚為可疑。

從事實上考察,“新紅學”實際上是個偽命題。理由如次。

(一)從“新”與“舊”這一時間概念上看。

《紅樓夢》自從清乾、嘉時代以手鈔本形式流傳以來,再由擺字本、石印本到鉛印本,便有脂硯齋、王希廉等等一大批評點家的大量評論文字出現。他們處在封建社會,都以儒家思想(間或雜以釋、道思想)作為評論的根據。及至清末民初,情況大變。其一,王國維以叔本華的思想作為評論的“立腳點”。其二,在梁啟超提出“小說革命”以“新民”的聲浪中,俠人認為《紅樓夢》乃倫理小說、乃政治小說。其三,陳獨秀于1921年5月發表文章,謂當從小說中察看社會歷史……這些,比起脂硯齋等人的評點來,難道不“新”些?

事物總是不斷發展的,昨日“舊”,今日“新”,待到明日再發展,今日之“新”則又形為“舊”了。如果認為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才是“新紅學”的開始,從而把王國維、梁啟超、俠人、陳獨秀等人的論《紅》文章都歸入舊紅學,不僅不符合《紅樓夢》研究的歷史真相,更是人們大抱不平的。

再說,如果說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是“新紅學”,那么自此以后九十多年的論《紅》的新觀點、新論斷、新文章,又該稱什么呢?是否該稱“新新紅學”或“最新紅學”?

(二)從《紅樓夢考證》的結論看。

其結論不“新”,方法不“新”,何以謂之“新紅學”?

《紅樓夢考證》的結論之一是“使我們知道《紅樓夢》后四十回是高鶚補的”。

這是廢話。在此之前,早就有人說過了。

程偉元、高鶚二人為程本《紅樓夢》寫的兩篇《序》和《引言》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文不贅引)。此為一證。

裕瑞(1771—1838)《棗窗閑筆》云:“偉元遂獲贗鼎于鼓擔……高鶚又從而刻之?!贝藶槎C。

吳云于嘉慶二十四年(1819)與吳門花韻庵主作《序》說:“《紅樓夢》一書……高蘭墅偕陳(當為‘程)某足成之?!贝藶槿C。

俞樾(1801—1907)《小浮梅閑話》云:“《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同年》一首……注云:‘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贝藶樗淖C。

清代人李放的《八旗畫錄》云:“漢平高進士鶚酷嗜此書,續作四十卷附于后,自號為《紅樓外史》?!贝藶槲遄C。

《紅樓夢》考證的另一結論為:“《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里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p>

這種“自敘傳”說,違反了小說創作的起碼常識,遭到后人的不斷抨擊。如1925年《學衡》雜志發表黃乃秋的《評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說:胡氏此說“適蹈(索隱派)王夢阮、蔡子民附會之覆輒”,“大背乎小說之原理”。他舉例說:“如謂寶玉即雪芹,寶玉之終極在解脫(按:指出家),試問雪芹解脫之事實又何在?”這種對“自敘傳”說的批判可謂入木三分。

這點,可暫時按下不表,光說“自敘傳”說本身,也是偷襲前人之言,現飯重炒。試舉八例以證之。

一證。庚展本第十七回寫寶玉“一溜煙就出園來”處,脂批道:“不肖子弟來著形容。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原作‘回)思彼亦自寫其照?!?/p>

二證。裕瑞《棗窗閑筆》云:“雪芹因托寫其家事,感慨不勝,嘔心寫成此書,原非局外旁觀人也?!?/p>

三證。陳其泰在《紅樓夢》第一回批道:“曹雪芹明明即是寶玉也?!?/p>

四證。江順怡同治八年作《紅樓夢雜記》說得更明白:“《紅樓夢》所紀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p>

五證。解盦居士(生卒年不詳)《石頭臆說》云:“寶玉實作者自命,而乃有甄、賈兩人者,蓋甄寶玉為作者之真境,賈寶玉乃作者之幻想也?!庇衷疲和`寶玉“從胎里帶來,口中吐出,非即作者之心與文乎!”

六證。清代人胡壽萱《論紅樓夢小啟》云:“《紅樓》一書,雪芹巢幕侯門,目睹富貴浮云,邯鄲一夢,狀則繁華極盛,景艷三春,花鳥皆能解語。繼則冷落園亭,魂歸月夜,鬼魅亦且弄人。不特云散風流,盛衰興減,而且世態炎涼,門稀車馬矣,故作書以夢名?!?/p>

七證。清末人洪秋著《紅樓夢抉隱》云:“《紅樓》則為寶玉自撰,尤創古今未有之格?!?/p>

八證。清末,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云:“綜觀評此書者之說,約有二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p>

以上五證與八證,統統說明,胡適“考證”出的結論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清代人早已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至于研究方法,胡適曾大言不慚地說:“我為什么要考證《紅樓夢》?……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證據而后信?!笨甲C方法,早在漢代即已興起,稱之為漢學。鄭玄、孔穎達是“老祖宗”,且在清代乾隆、嘉慶時期又一度形成高潮。這樣的方法,還須胡適來“教”?即使在《紅樓夢》研究領域,清代人周春在《閱〈紅樓夢〉隨筆》中早便提出:“閱《紅樓夢》者……當以何義門閱十七史法評之。若但以金圣嘆評四大奇書法評之,淺矣!”早已有人“教”之在前,何須胡適來“教”?按,何義門,乃何焯(1661—1722)之號。其《義門讀書記》即以考證法辨證史事。其實,胡適自己也承認:“很少人(甚至沒有人)曾經想到,現代科學法則和我國古代的考據學、考證學,在方法上有其相通之處?!彼W爍其詞,就是不敢坦率地承認自己的考證法是從古人那里拿來的。

總而言之,“新紅學”的結論不新,方法不新,這“新”字何從說起!

(三)從“新紅學”的內涵與人員看。

“新紅學”的內涵是什么?“新紅學”派有哪些人?這兩個問題,是復旦大學教授陳維照提出來的,問得好,問到了肯綮。他在他的《紅學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中寫道:“‘新紅學的概念從未被清晰地厘定過”。又寫道:“研究者無法指出,除了胡適、俞平伯、顧頡剛之外,‘新紅學派還包括哪些人”。時至今日,從“新紅學”這一名詞出現起,已經過去了九十多年,誰能明確地回答這個問題?!

這里可補充說明的是,陳教授提出“新紅學”派三人中,顧頡剛后來從事古代史考辨去了。俞平伯呢,早在1925年7月出版的《現代評論》上便發表了《〈紅樓夢辨〉的修正》,中云:“究竟最先要修正的是什么?是《紅樓夢》為作者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本來說《紅樓夢》是自敘傳的文學或小說則可,說就是作者的自敘傳或小史則不可。我一面雖明知《紅樓夢》非信史,而一面偏要當它作信史似的看……我們說人家猜笨謎,但我們自己做的即非謎,亦類乎謎,不過換個底面罷了?!庇崞讲缇团c胡適分道揚鑣了。于是,“新紅學”派,便只剩下胡適這位孤家寡人了!

(四)從“新紅學”這一名詞的出籠情況看。

1921年4至7月間,胡適、俞平伯、顧頡剛三人討論《紅樓夢》的一些問題,“興會很好”,書信不斷。胡給顧寫信十二封,給俞寫信十七封;俞給顧寫信十八封;顧給胡寫信十五封,給俞寫信九封。第三年(1923),俞以三人討論的內容為基礎,出版了《紅樓夢辨》一書。顧自然成了為俞寫序的最佳人選。他在《序》中極為稱贊胡、俞,并說:“我希望大家看著這舊紅學的打倒,新紅學的成立?!薄靶录t學”這一名詞最初的出籠,原來如此!自吹自擂,何其明顯無誤。

胡適曾說:“向來研究這部書(按:指《紅樓夢》)的人都走錯了道路?!鳖欘R剛曾說:“紅學研究了近百年,沒有什么成績?!毖韵轮?,他們是否認為“道路”和“成績”都體現在虛形幻影的“新紅學”上?讓歷史來作結論吧。

猜你喜歡
俞平伯紅學顧頡剛
新發現三則顧頡剛佚文考略
紀念俞平伯先生誕辰一百廿周年
“讀”“談”之間的社會職責:俞平伯早年的《紅樓夢》閱讀史及意義
吳宓檔案中的“紅學”資料
新中國紅學第一人——追憶李希凡老師
是我的運氣不好
簡析俞平伯早期散文的審美風格
最頑強的謙虛
Force-Based Quadrilateral Plate Bending Element for Plate Using Large Increment Method
紅學研究溯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