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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溫度”與俠義精神的重建
——海飛小說創作論

2018-11-12 20:04
小說評論 2018年6期
關鍵詞:小說

詹 玲

從早期的城鄉底層生活敘事,到后來的民國傳奇書寫,海飛的小說越寫越好看,擁有的大眾讀者數量也不斷增加。另一方面,學院派對海飛的關注也在增加,無論是單篇作品的文本分析,還是從創作整體的梳理與探討,都呈現出上升趨勢。并且,各類文學獎項接連不斷地獲得,也標明了文壇對他的創作的贊賞和肯定。是什么讓海飛的小說能夠同時獲得學院派與大眾讀者的認同?筆者認為,海飛通過以底層群體為主體的倫理與價值取向、細節的準確與真實呈現以及詩意的氣質構建,讓孤島時空中的戰爭歷史想象擁有了“生活的溫度”,得以重建以民族國家興亡為己任的俠義精神,讓情感孤寂無依的現代人獲得了溫暖的力量。

一、城鄉底層敘事中的“孤獨”情感

海飛對文學的最早接觸,從住在上海楊浦區龍江路弄堂里的少年時代開始。在他的記憶中,舅舅們都是頗為時尚的“文藝青年”,訂閱了不少像《十月》《當代》這樣的純文學雜志。這樣的文學滋養,沉淀在海飛的思想里,讓他在輾轉工廠之間,打工謀生的時光里,依然拿起筆,堅持著自己的文學之夢。

海飛的小說始終是沿著自己的生活經驗前行的。在《鄉愁是被大風吹散的月光》一文里,他寫道:“其實,我的半個故鄉在浙江諸暨一座叫丹桂房的村莊,我的另半個故鄉在上海市楊浦區龍江路。我是被風吹來蕩去的蒲公英?!逼压⒌淖晕移┯?,傳達出的,是作家自少年時代便已累積成形的孤獨感與漂泊感。丹桂房與龍江路,構成了海飛童年與少年生活的兩端,也是他記憶中最難割舍的兩處所在。然而,隨著經濟、科技的飛速發展,城鄉面貌日新月異,丹桂房的道路早“被水泥覆地”,沒有了青磚黑瓦,“沒有了院門,沒有了菜園,沒有了竹籬笆,沒有了一個從竹園隱約處一閃而過的女子”,作家曾經生活過的龍江路75弄,如今已“成了一片林立的高樓”,站在高樓的面前,海飛覺得自己“像一個失魂落魄的流浪漢?!惫实孛婺咳钱a生的失魂落魄,讓沉淀在少年時光里的孤獨感與漂泊感,被迅速放大,濃重地浸透在文本的字里行間。

盡管對于作家個體來說,徘徊于城鄉,找尋不見歸路的孤獨,是一種基于他自身生存經驗的情感,有著可觸摸的真實與誠摯,但對于新世紀以來的城鄉題材小說而言,書寫底層人物“生活在別處”的心靈痛苦與情感孤獨,已經成為一種集體性的情感表達。在這一方面,海飛的創作并沒有與其他作家有多大不同。從丹桂房村走出來的人,不過是匯入城市中萬千底層大軍中的一員,講述著同樣的孤獨故事。并且,在敘事的手段和技巧上,或許是太想講好故事,“為了講故事而講故事”,海飛試圖通過一些看起來具有現代意味的敘事技巧,讓自己的小說看起來更有深度和意味,但由于作者使用手法的不熟練,常常導致故事講述失敗。比如《誰謀殺了小青》里,作者希望用主體介入的方式來形成元敘事,但創作主體與故事內容之間的關系并沒有處理好。小說里的“我”,當思想脫離了身體飛升起來后,視野和思考卻依然停留在原來的思維層面,原本可能的詩意和超驗性的空間沒有打開,“我”的存在也顯得十分多余?!稛焽琛凡捎昧艘恢回埖囊暯莵碇v述春官和三寶的故事,但講著講著就逸出了貓的視角,從異態的限知敘事變成了全知敘事,從而造成了文本前后不一致。

二、“孤島”時空里的俠義人物形象構建

如何看待小說以及小說的本質?在為《藍耳短腔調系列》寫的序中,海飛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認為“小說就是一個‘假語’的世界,假語為虛,世界為構,所以我們常說小說是虛構的藝術?!闭菍π≌f虛構藝術的本質認識,使海飛在發現以現實生活為參照的城鄉底層敘事,除了不斷堆積故地消失帶來的孤寂與悲哀之外,別無他法時,嘗試著做了另一個努力,那就是將現實推開,用想象在文本中搭建故地的骨架,為情感的慰藉找尋新的出路。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要做一些補償,要把上海寫進我的故事里,做一次文藝創作上的主宰?!痹谶@樣的故事里,上海不再是現實生活中高樓林立,不斷向前飛速躍進的現代化都市,而是永久停留在作家想象中的靜止時空。如何為這個時空做一個特定的歷史定位?從《上海灘》的歌詞里,作家發現了“孤島”這個上海歷史上極為特殊的時期,“那是一個特別奇怪的年代,是一個漂浮著的時代,也是上海的‘孤島’時期。我覺得那時候的人們,每個人的故事都是一場電影?!庇谑?,海飛筆下的主人公,在從故鄉諸暨楓橋鎮丹桂房村走出后,步入永恒的“孤島”時空,譜寫出一個個“可以跨越年代和生死”的歷史傳奇。

在摒棄了元敘事、異態視角等現代敘事手法后,海飛小說中因技巧運用不熟練而出現的閱讀障礙基本掃除。為了建構起“汪洋恣肆的”,能夠“瞬間擊中讀者的閱讀神經”的好故事,海飛開始調動他的另一重閱讀記憶,那就是武俠題材的小說與影視劇。少年時代的海飛,除了在上海的龍江路弄堂里閱讀了大量的《十月》《當代》等純文學雜志外,也曾在丹桂房村看了《少林寺》《霍元甲》《陳真》《木棉袈裟》《八百羅漢》等影視劇,并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武俠。那些刀光劍影與英雄傳奇,構成了他純文學之外的第二種文學記憶。并且,出生于吳越之地,剛烈堅韌、崇武尚劍的俠文化精神是這一地域悠久醇厚的文化傳統。這種精神自越王勾踐立下洗雪國恥目標的時候便已凝聚成形,歷經宋明,積淀成越人特有的文化心理?!吧頌樵饺?,未忘斯義”的地域性格,使得海飛從精神血脈里便有著俠義并舉,剛柔相濟的品性,用作家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有一顆“武俠的初心?!币蚨?,當海飛在他的文本世界里筑起民國上海這樣一個生命中“時常重復的長夢”時,武俠就成了這個長夢中的人物最顯著的精神氣質。

《旗袍》里的錢鵬飛,《麻雀》中的陳深,都是具有狂放不羈的意氣與豪情的俠文化精神代表。除了錢鵬飛、陳深這樣不羈率性的游俠形象外,海飛筆下還有一種很有特色的俠女形象。如《女管家》里的東方靖琪,既是非常能干的女管家,又在國難當頭之際為全縣百姓挺身而出,接下縣長一職;為了救下工廠工人,東方靖琪不惜背上漢奸罵名,出任偽維持會會長,表現出大仁大義的俠者風范;《花紅花火》里的花紅,面對土匪強盜寧折不彎,在田家遭遇危機之際,不計前嫌施以援手,抗日戰爭時期,她又以民族大義為己任,帶領兄弟們抗擊日軍,成就了抗日民族英雄的俠義形象。

在《向延安》《驚蟄》《捕風者》等小說中,主人公則是以一種成長的進行時姿態出現的。這也是武俠小說中常見的人物模式,即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身負某種使命踏入江湖社會,經歷各種復雜、艱險的考驗,以及血與火的洗禮后,成長為眾人敬仰的大俠。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古龍的《天涯·明月·刀》等都是如此。革命歷史小說的成長敘事,突出的是意識形態的規訓作用,因此,在人物的成長經歷中,往往都會有年紀較長的無產階級革命者充當導師這樣的角色,來指導人物前行,但在武俠故事中,突出的則是個體生命通過磨練之后的成長與成熟,而衡量其是否轉換成功的標準,是能否成為人類社會的文化道義之最集中的體現與象征。從這個標準來說,海飛這些小說里主人公的成長,更具有武俠敘事的特征。他們或許在某一階段會受到革命前輩的幫助和指導,如《驚蟄》中的張離之于陳山,《捕風者》里的梅娘之于蘇響,但這些前輩人物并不能擔任精神導師的角色,主人公的成長從根底里是要靠自己,在親情、友情與愛情的多重矛盾糾葛里輾轉痛苦,被命運的推手推向一場場變故才會成熟。

三、構建故事話語場的三種敘事手段

作為“諜戰小說的領軍人物”,麥家曾呼吁書寫戰爭的小說家應肩負“重塑人民審美情趣和民族性格的責任?!钡F有的抗戰及諜戰小說往往或用現代個性啟蒙意識置換了曾經占據主導的革命集體倫理觀念,或“以解構主義敘事策略剝離歷史的意識形態外衣,以此還原或解密歷史的真相”,結果導致革命歷史合法性與自我認同的問題依然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在這一方面,海飛重新回向民族文化傳統,尋找“俠”這一對中華民族有著重要影響力的文化質素,或可看作是重建民族國家文化認同的另一可行性路徑。當作家把民胞物與、義薄云天、浩然正氣等這些與現實生活迥異的價值觀放在虛擬的“孤島”時空中展開時,如何才能建立起令人信服的話語場?靠什么支持能夠使故事敘述具有很強的闡釋力與影響力,獲得讀者的認同?

首先,以底層群體為主體的倫理與價值取向。與早期的城鄉敘事一樣,海飛的民國上海戰爭傳奇同樣以底層人物為對象,以他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為主線展開敘事。這些小人物并沒有蓋世的武功,也沒有超凡的頭腦,他們的理想也不是有朝一日能夠雄踞天下,成就一番霸業,而是不受驚擾地過著柴米油鹽的小日子?!断蜓影病防锏南蚪鹣?,一心只想做個好廚師,做一桌精致的菜是他最快樂的事情;對《驚蟄》里的陳山來說,能夠混飽自己的肚子,讓妹妹和父親安安穩穩地活好,就是他的目標;《回家》里的士兵們,無論是國軍還是新四軍,他們共同的理想都是回家種田,摟著老婆孩子過完一生。在作者的筆下,不光是中國人對家有著特別的渴望,那些到中國來作戰的日本士兵,也無不日夜思念自己的家鄉,把回家作為理想和目標。就像作家所說的,“我以為‘回家’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字眼,溫暖得如同‘棉花’。但是有戰爭,回家就變得無比奢侈,路途漫長?!痹诟锩鼩v史話語被消解弱化的當下時代,海飛以底層個體日常生活需求為新的價值立足點,通過弱者在亂世中的離亂命運與對和平生活的渴求,讓讀者得以重新思考國族話語、集體政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因為都是底層的小人物,本身并不具備呼風喚雨的權力和能力,所以當他們被迫拿起刀槍保家衛國,實踐道義精神的時候,他們往往不會像同時期的一些諜戰、抗戰小說里的孤膽英雄一樣,獨自深入虎穴,或者憑借非凡的個人技能破譯敵方的重要情報,獲得戰爭的勝利,而是與許多跟他們一樣的底層的革命志士并肩作戰,與大家一起完成革命的使命。如《旗袍》里的關萍露,既有老地下黨員錢鵬飛、宋方春、尚小蘭等人的引導,她的同伴李芬芳、陳瞎子、胖子也一直在她的周圍幫助和支持她;《捕風者》中的蘇響經歷的三個男人,都曾是她的戰斗伙伴,他們的不同命運和遭際成就了蘇響的成長。同樣,在《驚蟄》《麻雀》等小說中,我們看到的也都是一組組“烽火年代的無名英雄”群像。在這些底層小人物身上,已經看不到城鄉敘事中的孤獨、悲涼,大時代歷史情境下的戰爭思維重新提出個體對集體的服從需求,以及犧牲、奉獻、仁心、正義這些話語力量的重新復蘇,讓個體的靈魂找到了可以安放的位置。集體的存在讓信仰有了溫度,也有了更強大的力量。

其次,細節的準確、真實與日常生活的呈現。戰爭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種極端經驗,國族戰爭尤為如此。用極端經驗構筑的歷史想象,對于生活在和平年代的讀者來說,一方面會產生陌生化的審美效應,帶給讀者新奇感、刺激感,提升讀者的閱讀興趣,但另一方面,因為與讀者的生活經驗距離遠,很難讓讀者在情感上產生真正的共鳴,其結果只是看了一個離奇、好看的故事,文本中蘊藏的價值話語則較難被接受和認同?!笆吣辍钡牟簧俑锩鼩v史小說,如《保衛延安》《紅日》《紅巖》,還有許多武俠小說,都是如此。優秀的歷史小說家,會采取選用與極端經驗相對的日常經驗進行文本填補的方法,讓日常經驗穿插于極端經驗之中,從而有效拉近讀者與文本之間的情感距離,使讀者自覺認同小說的價值闡釋。在這一方面,海飛是做得很成功的。他筆下的孤島上海,本身就是中國抗日戰爭中一個特殊的時空場域。海飛用大量準確、真實的細節描寫,填實了文本的虛泛空間,從而將極端經驗與日常經驗融合一體。在談《回家》的創作時,他說自己在創作開始的時候就“給小說中的主人公設定了一條真實的‘回家’之路”,日本軍人在戰時的種種細節也“都是從一些日本畫冊、書籍中了解”的,《麻雀》更是“小到衣服上的一顆紐扣材質,教堂(鴻德堂)的地理位置,當年人事細節,都做了嚴謹的歷史考據?!睘榱思訌娬鎸嵏?,《麻雀》中還加入了不少那一時期的老照片,照片上真實的歷史人物為虛構的文本提供了極佳的歷史現場感。通過這些細節的準確與真實,作家得以重建孤島時期的上海景觀,讓讀者得以觸摸歷史的質感和溫度。

第三,詩意的氣質。無論是戰爭年代有家不能回的痛苦,還是和平時代鄉村生活的困窘,作家并沒有用絕望、悲觀的情緒籠罩這些充滿苦難的人物,而是盡可能地用一種較為輕盈的講述方式,讓敘事保持了天然的詩性成分與飛翔氣質。諜戰小說中常見的審訊刑罰,作家沒有像很多新歷史小說家那樣,用高密度的、具象化的手段,呈現令人窒息的暴力畫面,叩問戰爭對人與人性的扼殺和摧殘,而是經常簡單地一帶而過。這種逃離了血腥與毀滅的寫法,讓抗戰這樣的主題變得沒有那么沉重,對戰爭本質的還原也并沒有落到殘酷的底色。那些埋藏在各類人物共同的美好情感和人性渴望,讓讀者感受到小說保持了一種特殊的情感張力,使故事在悲傷的情調之外,延伸出一些詩意的成分,敘事的基調也顯得舒緩有致。

遍觀近些年來的諜戰、抗戰小說,大多以制造緊張的懸念吸引讀者眼球,像海飛這樣具有溫暖的質感,讓人讀來張弛有度的則不多。而這樣的質感的獲得,來自于海飛的創作態度。在他眼里,小說最關鍵的點都是“寫生活,寫人生,寫情感”,即便是諜戰類小說,要“以生活為主要呈現面,諜戰橋段為輔?!焙ow特別重視生活的溫度,他認為“溫度就是一種質感,一種味道,一種讓人賞心悅目的感覺?!瓬囟扔袝r候,指的就是生命力。我們的人體溫度是37度,這就是生命”,“是剛剛好。包括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以及世界上所有的藝術門類的作品,更包括人際交往,以及萬事萬物,剛剛好很重要?!睘榱酥亟ㄉ畹臏囟?,架構一個夢想中的舊上海,成了作家讓時光暫駐的方式。通過細節的精心架設與人物心理的細微把握,文本的時空被放大,敘事的速度慢了下來,溫度也就達到了剛剛好的時候。因此,盡管海飛的故事里隨處可見一觸即發的危機,給人的閱讀感受卻沒有其他的諜戰小說那么緊張,反而有一種意外的從容。這或許也是海飛的民國戰爭傳奇讓不少讀者手不釋卷的原因之一吧。

注釋:

aegjsu 金瑩:《海飛:文學性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講究》,《文學報》2016年11月24日,第3版。

b 海飛:《鄉愁是被大風吹散的月光》,《杭州日報·西湖副刊》2017年9月29日。

c 海飛:《我遙遠的丹桂房》(后記),《丹桂房的日子》,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17頁。

dm 海飛:《上海往事》,《麻雀》,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頁、181頁。

f 海飛:《且以小說慰生活》,《藍耳短腔調系列:戰栗與本案無關,但與任何女人有關》,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hq 袁歡、金瑩:《海飛:同釀酒一般“養故事”》,《文學報》2017年10月26日,第6版。

irt 傅逸塵:《歷史煙塵與現實生活的相互觀照——關于海飛小說與劇本的對話》,《文學報》2014年12月18日,第7版。

kl 海飛:《武俠的年代》,《杭州日報·西湖副刊》2016年7月15日。

n 吳敏、周曉婷:《諜戰題材創作變“流水線生產”,作家被“挾持”》,《南方日報》2011年3月23日,A19版。

o 李遇春:《“傳奇”與中國當代小說文體演變趨勢》,《文學評論》2016年第2期,第167頁。

p 海飛:《一聲槍響》,《名作欣賞》2017年第4期,第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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