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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姜林

2018-11-13 06:22南大張生
鐘山 2018年6期

南大張生

春末夏初,太陽像姑娘含情的目光,熱烈而潑辣。麥子剛剛收割,又趕緊放水耙田栽秧。農婦們扎著三角巾,把左手嫩綠的秧苗分到右手,再深深地插入埋伏著堅硬麥茬的土地,一不小心就會鮮血淋漓。她們彎著腰,一步一點頭,在給土地磕頭,子子孫孫祖祖輩輩無窮無盡的長頭,祈求它變戲法,把弱小的秧苗變成沉甸甸的稻谷。

生命在土地里。田塊有落差的地方,滲水汩汩,冬眠蘇醒的黃鱔在泥洞中出沒,它們吸食蚯蚓,就像我們吮吸碗中最后一根面條那樣奮不顧身。阡陌縱橫,田埂上的“掃帚苗”已經成熟,只等農民將其收割,用小麻繩編好枝杈,作為清掃庭院和公場的掃帚。野高粱的葉子最大限度地展開,排擠諸草,穗子變成紅黑色,在烈日下囂張地搖曳,毫無倦怠。無數正處盛年的雜草,抓住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恣肆鋪陳,把整個田野變成了草原。

我和金彪倚在王橋初級附設中學西邊的黃莊橋石頭橋欄上。兩邊橋頭水泥柱上,分別寫著紅色農業八字訣:“土肥水種,密保管工?!贝箨牭母咭衾攘⒃跇蝾^水泥桿上,下邊吊著一盞紅色玻璃紙燈籠,里面的燈泡時亮時熄,與夏夜里起舞的磷火交相呼應。大隊宣傳隊一個女隊員正當紅,在橋下洗腳時溺死,附近生產隊的人總說這橋有一股邪氣。

躍進河河埂上還沒有長滿巴埂草,黃土疏松,“兔子苗”開著粉白的花,輕輕地抓根拔起來,白色的根莖會冒出白漿,豬喜歡吃,哼哼著舒服得直翻白眼,放學的時候,我們會順帶拔幾把帶回家。

金彪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說:“你不去,我們就絕交?!?/p>

金彪是我從三年級跳到五年級碰到的勁敵,一直是第一名,他的話不敢不聽。

金彪說去殷姜林家。我得了肺癆,走路很容易引起咳嗽,所以很猶豫。抬頭從黃莊橋頭向南看,躍進河逶迤而來,穿過黃莊橋,向北流穿過王橋街,王橋大隊部在街上,然后匯入寶林寺前的王橋河,再流入洋湖,連上老湖。殷姜林家在躍進河源頭,我家在寶林寺西,金彪家在王橋河入洋湖口。殷姜林老說我們喝了他的洗腳水。

“怕有三里路呢?!蔽覠o力地抵抗著。金彪懶得理我,甩著膀子開始往南走,我只好跟著。

躍進河水很清,水邊可以看到許多小“羅漢狗子”,個頭不大,二寸左右,可是肉滾滾的,筷子般粗細,適合燒咸菜豆腐。我們叫殷姜林羅漢狗子。

殷姜林是我同桌。他爸爸是“跑外交的”,負責推銷玻璃廠的各種試管、燒杯之類,去過很多地方,坐過火車,還坐過飛機,王橋人經??粗焐厦琢4蟮娘w機,說起此事。他姐姐大他兩三歲,皮膚白,眼睛大、滴溜溜地像會說話,獨辮子又黑又長,垂到腰上,是王橋有名的好看人。殷姜林上個星期放學的時候,指著殷莊方向說:“你們哪天中晌到我家望望?!苯鸨刖蛣有牧?,不知道他想望啥。

我們走到殷莊村口的時候,金彪指著不遠處一個喜鵲窩說:“殷姜林家!”殷姜林說過的,他家在大榆樹喜鵲窩下。

殷姜林穿著府綢褂子,深藍色,摸上去軟軟的,滑滑的,不像我們,是老藍布褂子,糙得很。殷姜林頭大大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瞳仁又亮又黑。據說他媽懷他的時候喝過牛奶,所以很白。個子比我略矮,講話慢聲慢氣的??匆娢覀儊?,對他爸爸說:“同學?!蹦樁技t了。

殷姜林爸爸說:“曉得,曉得,聽說是神童,將來要成正東的?!闭龞|是恢復高考以后王橋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做過篾匠,后來在王橋中學做代課老師,聽說在武漢一個大學讀海洋地理,王橋人經常議論他在紅燈籠下默書的事跡。放假回家,正東家門口總是站滿人,看他的一舉一動。

“飯,吃得了,沒東西了,給你們兩個洋柿子,帶在路上吃?!币蟀职终f。

我揣著兩個紅彤彤的果子,跟殷姜林一起回學校。果子的紅,像女生臉上的紅,從深處一直透到軟軟的表皮上,誘惑著我的視線,引起胃的蕩漾。我問怎么吃,殷姜林說直接啃,我在褂子上擦了幾下,三口兩口吃掉一個,汁很多,滴了一褂子。殷姜林說:“有青蒡味,吃不慣?!蔽胰滩蛔∮殖粤艘粋€。很多年以后,總是能想起那股特別的味道,忍不住打嗝。

那年春上,爸媽帶著弟弟去八柳中學了,留給我半缸米和三四十個酒瓶子。每隔一天,用布口袋裝一斤米,帶一個酒瓶子去王橋街,先賣酒瓶,八分錢一個。然后到學校食堂,找老王秤米,拿兩張半斤的飯票,一斤米要交四分錢燒草費。另外四分錢買兩張二分錢的菜票。每天中午半斤米飯,二分錢菜湯。老王馬虎得很,青菜不洗,湯燒出來漂一層菜蟲,就用大勺子撇一撇舀掉?!安桓刹粌?,吃了沒病,”老王的口頭禪。殷姜林看過我們在學校吃的飯,說想吐,寧可每天中午回家。

殷姜林是班上的有錢人之一,上下午各四節課,下二節課時,他經常買一角錢零嘴,菱角、京果之類,喊我一起。殷姜林說,他爸爸叫他的:要跟聰明“蝦子”(方言:小孩)玩。我總對抗不住餓得泛酸的胃,要抓走大半零嘴,殷姜林從不生氣。班上同學看見又氣又急:饞王!人家請你吃,你倒不謙虛!

殷姜林會玩火柴。二分錢一盒火柴,拿出五根,從中間折斷,折斷的地方拼在一起,然后吐口唾沫在中間,火柴會慢慢支撐起來,變成一個中空的五角星?!澳阆嗖幌嘈?,我不用火柴皮,就能擦著?”我當然不信,殷姜林拿出火柴,悶著頭一根一根在水泥乒乓球臺上擦,頭幾根火柴擦在水泥上留下黑色印痕,頂多冒火星,到第五第六根,就能擦著了。

教數學的從老師不喜歡殷姜林。殷姜林爛腳丫,喜歡上課在那里摳,說摳腳丫舒服,越摳越起勁,嘴角都能歪起來。他說,灶上的火叉燒得滾燙的,在爛腳丫里烙最舒服。我也是爛腳丫,試過,果然妙不可言。那天正在摳,從老師說殷姜林摳腳丫破壞課堂紀律,拎起他脫下的布鞋扔到院子里,叫他罰站,殷姜林哭了好一會兒。

去過殷姜林家沒有一個月,一天下課,滿臉胡茬子的班主任喊住我說:“你爸爸叫你星期天去八柳,不在王橋上學了?!?/p>

我啃住殷姜林買的菱角說:“羅漢狗子,星期天下午來學校,送我一下吧?!?/p>

回家跟二伯家的大姐說了一下。二伯在外地工作,家里就留了大姐。每天晚上,都是她做飯我們倆吃。大姐說:“明天去街上賣酒瓶?!?/p>

還有十來個酒瓶呢,拿著賣來的將近一塊錢,頓時覺得十分有錢,跟大姐每人買了塊芝麻連子(橢圓形的長燒餅)。走到大隊部邊上時,碰到生資收購站的小黃,小黃是三年級時的同學,經常借小人書給我看,她叫我等一下,拐進旁邊郵政代辦所買了一本小人書《烈火中永生》遞給我?!坝F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毙↑S用木柄圓珠筆寫了一行字在扉頁上?;丶衣飞?,大姐說:“小黃不丑呢?!蔽矣X得小黃臉蛋可以,就是辮子有點黃。

星期天吃過中飯趕到學校,殷姜林已經等在那里。

沿著躍進河河埂,殷姜林一路踢著泥塊,“聽講八柳中學不得我們王橋好呢,我爸爸講,我們王橋古來就是出讀書人,你看正東!”我說:“八柳離仁和公社近,下回去公社就方便了,還能看戲?!毕肫鹑昙壨低蹈蠛⒆硬叫卸锶ト屎涂磻?,我摟住殷姜林說?!斑€看戲呢,你忘記你家大人那次打你了,鬼抽?!币蠼终f我是“好哭精”,我沒法反駁。

經過大隊部,走到大木橋上了。橋邊堆積很多瓦礫,大人們說是泗州府沖來的,泗州被老湖淹沒了,整個一座城都在水底下。橋柱子是木頭的,一人合抱粗,黑黝黝的,近水的地方,長著青苔,浮著連片的泡沫和雜物,時不時泛起漩渦。橋欄、橋面也都是木頭的?!拔覀兺鯓虻妹?,就是因為這座橋?!币蠼终f。我說:“曉得,我爺爺說是清朝建的,老王家出了個舉人,還愿造的,當年建起來的時候,閉龍口閉了五六個‘蝦子’呢?!?/p>

“你曉得個 ,以前女的‘偷人’,騎木驢子,就要走這道橋,”殷姜林說,“我爸爸講,從前船從這個橋走,繞著就能去揚州,揚州你曉得吧?一百里遠呢!”

拐過大木橋,往張莊走了三四里。張莊一年前我去過,爸爸跟一幫走白專道路的教師在那里辦了學習班,天天寫標語,跟生產隊隊員一起勞動,我去送衣服的?!皬埱f不得姓張的,為什么叫張莊呢,你曉得嗎?”殷姜林自問自答,“因為原來有個大地主姓張,現在張莊生產隊的田原來全是他家的,自己有機槍隊,解放后槍斃了?!蔽矣X得他已經送我五六里了,不可能送我到八柳,慢慢沉默起來。

張莊有個機器站,機器站有部抽水機,把棺材溝里的水抽到站頭的渠道里,灌溉那些河水沒法自然流到的“高田”。

王橋大隊宋連成

騎車技術不如人

左腳上,右腳打滑輪

不是張莊貧下中農來得快

棺材溝里淹死人

機器站的大坡子,經常有人騎二八大杠自行車沖下來,剎不住車,就會沖到棺材溝里。殷姜林一邊說著全大隊人人會講的順口溜,一邊笑。我要把他往溝里推,他一溜就到我背后。

一邊說一邊推推搡搡,到了張莊機器站站頭,整個大隊的民工挑方挑起來的,周圍都是圩田的王橋大隊,差不多是最高的地方了。站在上面,遠遠地望見王橋街上的人,像螞蟻一樣東來西去?!拔壹叶纪灰娏?,”殷姜林說著,“送你到文革橋吧?!?/p>

從機器站頭到文革橋,有一里多地。渠道兩邊,栽了刺槐,橢圓的葉子已近藍黑,層層疊疊,都是樹蔭。再過幾天,就會有人來抹刺槐葉子,曬干了,有人收,七分錢一斤,說是賣給日本人。比起在平地上,這里陰涼了很多。渠水嘩嘩的,更添涼意。殷姜林臉上的汗珠子收了,腦門上留下鹽漬?!斑^了文革橋,就是陶莊,那邊‘蝦子’野,你撞見了,不要跟他們打架,甩跑!”殷姜林說,拿衣袖擦了擦腦門。

文革橋就在眼前了,架在新挖的紅旗河上。河埂很高,高出埂下面的樹梢。河面很寬,差不過有四五十米,橋不夠長,就搭在兩邊河埂的一半處,離水面還有兩三丈高。橋上沒有護欄,聽說有拖拉機掉下去過。

“你過去吧!”殷姜林說。我看看他,想起電影上的人還互相抱抱,沒好意思,說了再見,趕緊沖到橋上。橋下河水打著漩渦,我感覺腿有點軟,生怕對面來了拖拉機,擠到橋邊掉下去,不敢回頭,連走帶跑,過去橋頭十來步,才駐腳回頭。殷姜林的頭露在堤埂的最高處,轉身不見了。

再回過頭,是陶莊的泥土機耕路,兩邊是刺槐和椿樹,幾乎遮天蔽日。一路惶恐和驚懼,生怕斜刺里沖出陶莊的野“蝦子”。干脆想殷姜林:走一段,想殷姜林到機器站了,又走一段,想他走到王橋了,再走一段,想他到學校,到家了。天黑前終于走到八柳。

八柳就像殷姜林說的,“蝦子”成績不行,我又恢復了班上第一的地位,順利地上了初中。

八柳比王橋小很多,長盛不衰的話題是民辦教師琴濤和女知青的“腐化”。知青都回城了,就剩下一個馬鞍山的女知青住在知青點,知青點門口掛個紅燈籠,紅紙已經泛白,輕飄飄的,起風的時候,細細的聲音像人的呻吟。隔三差五,琴濤會擦黑時溜進知青點,第二天照例滿大隊都是關于昨夜的種種描述。女知青后來還是回城了,過元旦,給琴濤寄了掛歷。我送過去之前,拆了封皮,里面夾了一張紙條:“琴濤,難道你忘了吾之情?”掛歷上的女明星,一個比一個漂亮,其中一個獨辮子放在胸前的,像極了殷姜林姐姐。

春末的一個星期天,公社開新華書店。坐鄰居的自行車到仁和,早已經人山人海。書店是當年看戲的大會堂改的,高高的門頭上掛著兩盞紅燈籠,右邊寫著“破除讀書無用論”,左邊寫著“實現四個現代化”。營業員在門口搞促銷撒糖果,鄰居沖進人堆再也看不見。我走進書店,一眼就看到了《十萬個為什么》。買了書,到燒餅鋪要了一碗餛飩,邊喝邊看。

喝著喝著,突然街上起了喧囂?!败埶廊肆?!”幾乎所有的人像聽到號令一樣,停下了手邊的事,奔跑起來?!安坏昧?!哪里?”脖子都伸得老長,像受驚的鵝群。我聞聲想過去,大人的腿像叢林堵住了去路。到十字路口,人群又像木偶被牽引了一般,涌向不遠處的公社衛生院。

路口停著一輛拖拉機,砂石地上,一大汪鮮紅的血,看得目眩,餛飩差點翻出來。幾個老年人在嘀咕:“大人不立事,把‘蝦子’跟豬放一塊,豬一拱,‘蝦子’掉下來,肚子都軋扁了,這下好了,就剩一口氣!”拖斗里捆著的豬翻著白眼,還在哼哼,哼得我腿腳打顫。一個白胖孩子湊到身邊,定睛一看,府綢的褂褲,是殷姜林,也是來新華書店的。

太陽很快把那汪血曬成黑紅色,血腥味把人熏得頭昏腦脹。殷姜林手搭在我肩上,渾身微微地發抖:“一條命不得了?!痹谝粋€死人的現場跟他再見,我很不自在,轉臉問他小學升初中考得怎樣?!榜R馬虎虎,”殷姜林有點心不在焉,“‘蝦子’要是沒有立刻死,心里不知多難過呢!”“一個人要是曉得自己要死了,會說什么?”我看著他,覺得他的問題老師也回答不了,莫名地令人驚恐。

一個大人來拉殷姜林回家,“‘蝦子’死了,什么話也沒留下”,又在地上燒了一把不知哪里拽來的稻草,叫殷姜林在火上跨了一下,說這樣就不會沾上死人的晦氣了??缟献孕熊嚭笞?,殷姜林拉了拉我的手,叫我也跨了一下火。我看見了他眼睛,黑黑的有一層薄霧。

初二那年春節回老家過年。一個邋遢年,整天下雨,好不容易挨到初六雨停,趕緊離開去外婆家。黃土經雨水浸泡多日,走一步拔一腳泥,噗噗地響,大人們都吃不消。路過黃莊橋頭,大家駐腳歇歇,在水泥柱子上蹭鞋上爛泥。我心頭一動,往殷莊方向看了看,柳樹淡綠色的嫩葉像一層輕云,遮住了村莊,朦朧中喜鵲窩似乎還在?!耙蠹摇r子’是我同學呢!”我自言自語?!班?,殷家現在可以呢,聽說他老子去永豐辦廠,發了!”隨行的大人搭了一句。

麥田經過這幾天雨,變得綠油油的,無邊無際地伸展著。路邊柳樹上的茹苞里,露出了錦白的絮子。躍進河水從年前黑魆魆的變成了藍中帶白,輕輕地撞擊著橋柱,帶走了橋下的殘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課本里的話涌到喉嚨,我嗆住似的咳了起來。

走到鄭莊,路上慢慢有了人踩出來的路影子,行人也多了起來。從田埂走過來的人,都在用樹枝剔著膠鞋上的泥。一個大辮子姑娘,穿著紅底綠花的棉衣,脖子上扎著《甜蜜的事業》里女演員的絲巾,也在半蹲著剔泥,路標似地,路人議論紛紛。

“殷家大姑娘,真不丑,說媒的人踏破門檻了?!甭啡擞姓J得的,隨意點評著。旁邊站著個白凈的男孩,聽到這些話,臉紅了,別到一邊。

殷家?擦身經過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發現男孩是殷姜林。

“張生!”殷姜林叫了起來。還是圓乎乎的臉,長了點個子?!暗接镭S去啦?”我齜牙笑了,“將來高中去哪里讀?”

殷姜林姐姐直起身跟我們打招呼。漆黑發亮的大辮子,鴨蛋臉,兩腮都有酒窩,兩年多沒見,有腰身了。殷姜林看見我們望他姐姐,臉又紅了,說:“我跟姐姐在永豐讀書?!?/p>

殷家的親戚從田埂上慢慢聚攏過來,殷姜林跟他姐姐夾在人群里面,一路說笑。我們家的大人帶著我們走在前面,距離五六丈遠。我回頭看看殷姜林,他軍綠書包斜挎著,鼓鼓的,一起一伏地打著屁股,不停地要去捋捋正。他也看著我??吹轿彝?,他把頭扭過去,故意跟他姐姐說兩句,又扭過頭看我。

到高莊的時候,有砂石路了。大家都停下來,再剔一遍膠鞋上的泥。殷姜林穿著高幫的膠鞋,泥巴甩了不少在褲子上,他姐姐彎腰幫他剔泥,他就站著遠遠地望著我。我被他望得不好意思,回頭跟弟弟說,去外婆家要砸錢堆、吃蜜棗。

砂石路走得快多了,一會兒就到了蘆龍街。街上新設了個鄉,不叫公社了。街道在天長到揚州的公路邊,是全縣的耕牛交易中心,比王橋、八柳都要熱鬧,牛和牛販子,買牛、賣牛的人,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街上有個汽車站,可以坐車去縣城。

殷姜林快走了幾步,在離我兩丈左右的地方說:我們要坐車去天長,再轉車去永豐。

外婆家在公路往西的坡下,我們下坡的時候,有部公共汽車從身邊開過,我喜歡聞汽油味,跟著跑了幾步,望見汽車的后窗上貼著“秦楠———天長”的紅字招貼,心想殷姜林肯定在這車上。

天長二中的男生集體宿舍,床是鐵條焊起來的架子。每人三尺寬,班主任用皮尺量的。每天晚上,都要比賽一次捏虱子,指甲壓在飽鼓鼓的虱子身上,發出清脆的啪啪聲。

下自習回宿舍時,曉東躺坐在床鋪上,他剛跟班長打了一架。我問了兩句,曉東說:“今天吃虧了,下次找人來收拾他?!?/p>

曉東說要找的人一直沒有來。幾天后在食堂吃晚飯的時候,曉東說他曾經在西邊永豐讀過書。

“永豐的?你曉得殷姜林???”我馬上問曉東?!昂孟衤犝f過,我很快去楊村了,不清楚了?!?/p>

“是不是胖胖的,白白的,像羅漢狗子?他有個姐姐,爸爸是辦廠的,是那個殷姜林嗎?”我著急確認?!昂孟袷?,”曉東說,“對了,好像是你們那邊的?!薄斑€有哪?”我慌得哆嗦起來?!安恢懒?,我后來沒跟他一起?!?/p>

殷姜林能到哪里去呢?

二中校園后面,是一片上萬畝的油菜田。翻過東邊的鐵門,鉆入無邊的油菜花里,是我復習功課的秘密所在。

鉆入花海里面,世界就是我的了。春風吹來,機耕路上白楊樹葉沙沙地響,油菜香一陣陣地飄過來,把人托起來,像是游蕩在云彩之上。

突然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聲音越來越大。我探出頭去,遠遠地來了一輛拖拉機,上面拖著橡皮氨水袋,一晃一晃地顛簸,天長城邊的農民經常用縣化肥廠的氨水稀釋后澆地。開車的戴著大涼帽遮著臉,后面坐著一個半大孩子,握著噴管。農民真是越來越懶了,這樣的農活,叫小孩干。

我被拖拉機異樣的響聲吸引住了,看見那孩子沿著機耕路,往油菜田里澆灌氨水,刺鼻的味道,隨風直往我呆的地方飄來,我只好起來。小孩似乎沒有看到我,自顧自地噴氨水。

“哎,有人呢!”我叫了起來。孩子歪過頭來。

天吶!竟然是殷姜林。兩三年沒見,還是羅漢狗子的樣子。我朝他揚了揚手上的書,殷姜林關掉了閥門。上身還是穿著深藍色府綢褂子,褲子卻是殷紅的,奇怪死了?!澳阍趺床蝗ド蠈W?在哪里讀高中,也不捎個信!”我高聲地問。殷姜林隔著三五丈的距離,朝我淺淺地笑,看見嘴動,似乎在說什么,可是拖拉機突突突地響,什么也聽不見。

“到平安去了,還是銅城???”平安、銅城在天長的最西邊,聽說很遠,騎自行車要一整天,也有高中。殷姜林還是笑,我要走過去說話,他突然舉起噴管,噴了我一頭的氨水,我趕緊護住頭臉,跳起來,要把他揪下拖拉機——

春風吹拂著油菜花海,像整塊起伏的綠底黃緞子;晚歸的燕子,飛掠過田野;蜻蜓似乎是一天中最忙的時候,上下翻飛,追趕飛蟲;遠遠的村落,已經冒出了炊煙?!啊r子’,天要黑了,還不趕緊回學校去!”噴氨水的農民,對著我高聲呼喝。我懵了一會兒,四下看看,沒有孩子,沒有殷姜林。

殷姜林竟然不見了。日子如流淌的河水,把我們走過的那些陽光下有著鮮明顏色的地方,慢慢洗成了灰白色……

讀研的時候,回老家給長輩拜年。伯母說:“文革橋那里有用大米換茨菇的,你去換點吧?!钡轿母飿虻臅r候,寒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兩邊的刺槐和椿樹,改成了白楊,沒有葉子,畏畏縮縮地站在陰霾的天空下,樹干又黑又臟。高高懸著的橋下,停著水泥船,船頭掛著紅燈籠,算是標志。三斤米一斤茨菇,換茨菇的是金彪。

金彪看著我自行車后座的米口袋,哈哈大笑:“米你帶回去吧。茨菇你能拖多少就拖多少!”寒冬臘月的,領口也不扣,露著金鏈子。眼角掛著風霜,掌紋里嵌著黑線。金彪說,回家沒得混,就干起了長途販賣。問研究生每月多少工資,我說有72塊人民助學金,沒拿工資,金彪說,這書念的!

我說,當年殷姜林送我到這橋邊。金彪說,難怪呢,殷姜林那陣子老說你跟他是患難之交。問他知道不知道殷姜林去了哪兒,金彪說,老是去蘇北販東西,跟老湖東邊一個高郵姑娘好上了,很少回王橋,不曉得?!耙蠼诌@家伙有雞巴鬼馬刀呢,老實驢子偷麩皮吃,”金彪說,“生資站的小黃天天早上蹲門口刷牙,他上學路過就愛盯住人家看。小黃家搬去天長,他偷偷地去送,送給小黃一個筆記本,上面寫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小黃嚇得沒敢要,從拖拉機上丟下來,被班上同學搶到,交給班主任,殷姜林兩天沒敢來上課?!?/p>

金彪老婆抱著個孩子從船艙里出來,說晚上有茨菇燒肉,要不留下喝兩盅?船艙里一個半大的孩子,在鍋里鏟了塊肉,太燙,吃一口在鍋蓋上放一下,“唆唆”地吸氣。

讀完博士到九鄉河大學工作。生活困難,只好去一家媒體打工。很快掙了自己第一部手機,像塊磚頭。

過年回家看望父母,手機就跺在院子中間的桌子上。蘆伯伯看見了,說:“我兒子也有一個!”蘆伯伯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著他兒子阿江的手機號碼,說有空找他玩。

初春的北京,風和日麗,生意盎然。落地窗前,西山的每一條山脊都清晰可見,馬尾松林像是潑在山色上的墨塊。頤和園里柳樹生出一層輕綠,暈染了一湖的春水,亭臺樓閣的棱角也柔和起來。鴿子從城市的角落里飛出,盤旋低回,鴿哨嗡嗡地細鳴。玉蘭花盛開,映著紅墻黃瓦。眾多男女,穿著鮮艷的毛衣,在鏡頭前變換姿勢。

阿江的公司,居然有人出上億的錢收購,叫我來一起把把關。阿江說,初一輟學回家,干了兩年農活,不想干了,蘆伯伯就介紹他去“跑外交”。當初就是想掙個飯碗,沒想到有今天,阿江自己也感慨?!澳愀l學的‘跑外交’?”我問?!拔已?,前兩年搞個EMBA,這都是唬人的,真正說起來,當年是跟我師傅殷大江學的‘跑外交’……”

“殷大江!”殷姜林的爸爸。我被突然蹦出來的人名驚得幾乎停止心跳,猛然打斷阿江,“他兒子你知道嗎?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出國了,還是在你哪個分公司?”

“他兒子死了?!?/p>

陽光凝固在玻璃窗上,眼前的北京城突然定格?!昂枚嗄炅?,我去他家學‘跑外交’的時候,他兒子已經死了。我也是聽他家鄰居說的,怕提起來傷心,不敢問我師傅?!薄霸趺此赖??”我像個溺水的人,希望阿江搞錯了?!安恢?,但是死了,別人不會開這個玩笑的?!?/p>

阿江的師傅,算起來應該有八十多歲了,三十多年不聯系,不知道在哪里了。還有殷姜林姐姐,阿江見過的,似乎在殷姜林死后就輟學了,后來不知道嫁到哪里去了。

找了三十多年,殷姜林就給我這樣一個交代。一張合影也沒有。就像拔掉臼齒,總忍不住去舔,可空洞越來越大,越來越堅實,最后連疼痛的感覺也消失了。

……

在九鄉河,填表,申請課題,做課題,再填表申請,構成了日常,離開了這日常,巨大的空洞會叫人發慌。因為要研究西部開發,到成都查閱檔案。

發小把我帶到玉林路,從華燈初上喝到霓虹流動,月下樓后,一個新朋友天長老鄉阿才加入戰團。阿才說太太燒得一手好菜,約第二天到他家做客。

阿才做實驗室器材生意,一家子到成都已經三十多年。太太約莫五十來歲,齊耳短發,精干而賢惠,只是眉宇間隱隱有一絲憂傷。問起經歷,她淡淡地說,只讀到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畢業不久就嫁人了,然后就做生意。

阿才說,“我老婆很聰明的,要不是他弟弟,肯定上大學,不過,那樣就不會嫁給我了?!薄拔幢夭缓冒?,讀上大學,也許就像我這樣只能當個窮教師?!蔽医恿嗽?。

“想讀的!”阿才太太似乎更加憂郁了,起身給我們續酒。我不知道哪里說錯了,只好打岔,“阿才,你怎么創業的?”“我啊,算是子承父業,書沒讀成,田不想種,‘跑外交’出身?!?/p>

成都的夜,有一種濕潤的氣息,鳳尾竹搖曳著我們站立不穩的身形,酒足飯飽后無語,我們在樓下仰著頭,難得看到了星星,靜靜地吸煙,找不到恰當的道別之詞?!澳闾惶裆馊税?,明明很文藝,偏偏做生意?!薄八艿艹鍪潞?,常常這樣?!卑⒉庞悬c沉重。

我岔開話題:“阿才,我知道一個老輩 ‘跑外交’的,叫殷大江,我老家王橋那一帶‘跑外交’的,很多人跟他學的?!?/p>

“就是我岳父??!成都呆不慣,回天長了,否則你就能見到了。沒事吧?”阿才說話的時候,看我瞪圓了眼睛,手也抖了起來,煙灰掉在外套上。

阿才姓王,我想不到的。

我重新坐在殷姜林姐姐的面前,再也沒法把當年那個大辮子姑娘跟她對合在一起。她說,不記得弟弟有過我這個同學,我急切地說起跟金彪去過她家的事,她一點印象也沒有?!澳俏以趺从浀媚隳菚r打著大辮子呢,還穿過紅底綠花的棉衣?”我問,殷姐也納悶。

殷大江早先在水庫上當管理員,算是公家人。1972年,酒后背誦《重上井崗山》,錯了幾處,工作就丟了,還被批斗了幾次。殷大江回到農村家中,無事可做,鼓搗著當了“跑外交”的,不知道他從哪里學的。

殷姜林姐弟三個,妹妹七歲的時候,肚子疼,不久就去世了?!艾F在想來,大概是闌尾炎之類的吧,那時農村沒法治?!币蠼阏f,“殷姜林平時是一個不太活潑但也不是太老實的人,他就是一個誠實的小朋友?!苯愕軅z一向和睦,只有一次,不知搶了什么,殷大江用草叉在地上劃了三個圓圈,殷姜林小,站兩個,殷姐大些,站一個,算是體罰。

1982年農歷六月初三,殷姐說,是個星期五??煲锌剂?,她剛到班上復習功課。老師慌慌張張地來告訴她,殷姜林出事了。

殷大江并沒有去永豐辦廠,把姐弟倆寄在永豐姑姑家里讀書。殷姐準備中考,殷姜林放了暑假沒事可干,決定回老家。那一年天長鬧瘋狗,不斷聽說有人被咬了發瘋,很擔心路上出狀況。姑姑家爺爺說,弄根竹子打狗棍,上面要有七個節疤,狗子看見就不敢咬,殷姜林做了一根,出發那天還帶在手邊。

六月初三早晨,姐弟倆一起走出姑姑家門。半路上,看見苗圃的大拖拉機要到天長去,可巧,同行的人認識駕駛員,就叫殷姜林坐車去。剛上車不一會兒,坐在車幫上的殷姜林掉了下去,被后輪軋過。路過的一個親戚,趕忙把他送到鄉衛生院。衛生院說醫不了,要送到縣醫院。等老師騎自行車帶殷姐趕到縣醫院時,殷姜林已經過世了。

“姜林沒有留下什么話嗎?”“沒有?!?/p>

黃莊橋還在。橋欄新刷了白色油漆,“土肥水種,密保管工”字跡遮住不見了。高音喇叭早已銹蝕,紅燈籠只剩幾根鐵絲,水泥桿上貼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的黃紙條。橋頭放著一個已經半腐的豬頭,鼻孔里插著兩柱香,腦門上貼著紅紙:“敬神如神在”。

我探索著已成草原的田野,往殷莊方向行進。這是一條被廢棄的小路,早就忘記了曾經走過的金彪和我;時不時迷失在荊棘之中,需要踮腳探頭看遠處寥落的村莊,才不至于走錯方向。腳步似乎還有點記憶,幾處凹溏,仿佛還是當年的模樣。

我沉醉在幾乎迷失的感覺里,幽暗的樹蔭下,有一些異樣的草窠和樹洞,走近的時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小時候聽大人說過,是黃尖子精藏身的地方。旁邊躍進河的草叢里,突然有動物跳躍的“撲通”聲,我想這就是傳說已久的水鬼。

躍進河的盡頭,殷莊已經廢棄,頹圮的土坯房子里,關著家禽,散發著強烈的糞臭;蓬勃而生的雜草,沿著穿村而過的土路,伸展到遠處令人窒息的濃綠之中;一些樹杈,穿過了屋頂,掙脫了似的肆意張揚。我想,殷莊終將復原,成為原初的土地。

大榆樹還在!密密匝匝的樹葉,遮擋了幾乎全部的陽光。樹干上好幾處黝黑的傷口,流著樹膠和腐敗的汁液,看樣子撐不了多久了。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每十四年,它們才能從幾米深的泥土里爬上樹叫上一回,這四十多年,它們家族也不過在這里繁衍三代罷了。喜鵲窩的殘骸還在,細枝上掛著幾根羽毛。

殷姜林永遠地躺在大榆樹西邊,寂寞地聽著知了,一年又一年。我輕輕踢了踢他的墓碑。

2017年過年,我又回到了天長。喊人吃飯,反而被拉到了另一個飯局?!斑@是殷大江,細算起來,是我們倆的姑父輩?!敝魅苏f。

眼面前就是給過我洋柿子的殷大江,可我已經不再震驚?!耙蠼衷谖壹疫^了十四歲,我沒舍得打過他一巴掌?!彼e起青筋盤虬的手,比劃了兩下。起霧的眼睛里,渾濁的河水洶涌澎拜,幾十年的青苔打成浮沫,一些閃亮的東西熠熠生輝又迅速熄滅,王橋像泗州府一樣正在碎解化為瓦礫。

曉東照例組織同學聚會。一大桌子人,聽半醉的我講完了殷姜林的故事。曉東在永豐時的同學小冬突然說,“我知道殷姜林留下的話?!?/p>

那天殷姜林被拖拉機軋過,沒有立刻過世,也沒有哭,臉更白了。小冬和其他路人圍了過去,大家都在嚷嚷送醫院。他靠得近,聽見殷姜林掙扎著說了兩句話:

“等我姐姐中考過了再告訴她?!?/p>

“我家在殷莊大榆樹喜鵲窩底下……”

呼啦啦,那是節里照例放飛的紅燈籠升起的聲音,春風帶雨晚來急,裹挾著燈籠,盤旋著飄向黑沉沉的幽冥之中。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殷姜林對我幽幽地說:“沒完沒了,現在我終于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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