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華

王離京

距離1978年那個載入中華民族乃至人類史冊的年份，已經過去了整整40年，我的工作經歷，與這個時間段高度契合。雖然我只是個凡夫俗子，但是我自感，自己也算是時代陽光照耀下的一滴水珠。

1

收拾完辦公室的私人物品，在最后一次鎖上這道門之前，我站在門口，回望這間顯得有些空蕩冷落的房間，不由百感交集。

這間屋子，我已經使用了多年，每天進進出出，重復著開門鎖門的機械動作。每天在這里處理公務，接待請示接洽工作的各色人等，許多時候，感覺一切都是那么地平淡無奇。直到即將永久告別這里的時候，驀然回首，我方才真切地感受到，我的手印足跡，我的聲音氣息，乃至于我的體溫，都已經深深地刻印在了這里。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間屋子，自然還會有后來者繼續使用。我不由就想，后來者能感受到我遺留在這里的手印足跡、刻印在這里的聲音氣息和體溫嗎？我想，不能。因為當我接手使用前輩的辦公室的時候，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心情源于境遇，我此時的這種感受，只能是屬于一個即將離去者。

四十多年的工作路程，將在今天徹底終結。告別這間辦公室之后，法定的工作權利，也將與我徹底告別。人們常說，工作著，是美麗的。工作，是人生經歷最最主要的組成部分。同這段經歷永遠告別，我無法不傷感、不留戀。包括平時那些感覺機械枯燥，乃至無聊乏味的事情，也都變得讓我留戀難舍了。

一個人與法定工作權利告別，意味著他已經進入了國家認可的老年階段，不論這個人自我感覺心態多么年輕、身體多么健康。所以，我此刻傷感，傷感的是如水流逝的光陰。我此刻留戀，留戀的是一去不返的經歷。有人把退休比作到站下車，但這卻是一次永遠不會再有繼續前行票，也沒有了回程票的下車。

鎖好辦公室門，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再熟悉不過的門，突然想起了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扒那牡奈易吡?，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蔽宜軒ё叩?，只能是我自己的記憶。

年輕時曾經十分盼望假期的我，從此進入了永遠的假期。

2

青春，是人生經歷中最為鮮艷的一段。無論高低貴賤，沒有哪個人的青春，包括哪一個青春斷片，不值得懷念留戀。

在我的青春時期，有這樣四個難忘的斷片。

我曾經是知青。中學畢業以后，不滿十八歲的我，去農村插隊做了一名知青。下鄉插隊，是我自己主動的選擇，按照當時的政策規定，我原本是可以留城就業的。時至今日，當初我做出這樣選擇的動因，已經無關緊要，因而無須再說。在這段不足600天的青春斷片中，胼手砥足、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切身體會，不僅使我學會了扶犁耕地、推小車、割麥播種等農活，也讓我了解了什么是農村、什么是農民。本是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文弱城市青年的我，在農村做到了自食其力，這讓我為之自豪。結束插隊被招工時，隊里的會計經過一番認真計算之后，驚訝地發現，除去分配的口糧之外，我竟然還有200多塊錢的結余。這在當時，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因為我插隊的那個村子，一個工日的價值，只有不到兩毛錢。我不想說、也不必說，自己無悔于當初的選擇。村里那些小胡同兩旁的籬笆墻上，迎風靜靜開放的牽?；?，如今依然常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

我曾經是工人。結束插隊之后，我被招工到一家小造船廠，做了一名工人?！按┮簧砉ぷ鞣?，手拿皮革電焊手套，胳膊夾電焊帽是王離京的形象，他會抽時間在某個角落里掏出書看一會兒，工長、船體工友喊他干活的聲音，打斷他的讀書，他二話不說夾起書本就去干活?！边@是一位工友，在他的回憶文章中對我的描述。那個荒涼偏僻的小廠，雖然讓我有些失落，也多次讓我心生逃離的念頭，但我還是為自己立下了成為一名受人尊重的、出色電焊工的人生目標。如果不是因為時代變遷，我想我會在這里實現這樣一個并不高大的目標。我做工人的這個青春斷片，同樣很短暫，只有不足700天。這個斷片，讓我成為了工友們眼中像模像樣的工人，也讓我了解了什么是工廠，什么是工人。時至今日，絢麗耀目的焊花，依然常常在我眼前飛濺，叮當作響的錘聲，依然常常在我耳邊回響。

我曾經是大學生?；謴透呖嫉牡诙?，我跨入了大學的校門。那一年，全國有600多萬人參加高考，錄取了40余萬人，錄取率僅為7%左右。能夠成為這7%中的一員，我很幸運。人們常說，機會只會留給有準備的人。但是我想說，機會也離不開時代的慷慨贈與。在大學里，我并不是那種學習特別刻苦勤奮、特別善于思考的學生，因而，不敢說自己學有所成。但是四年的大學生活，使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青春飛揚，什么是熱情激蕩。同時，也讓我深深感受到了昂揚向上的求學氛圍，以及知識的作用和力量。大學所能改變的，不應當只是一個人的命運，更應當是一個人對于人生，對于社會，乃至對于世界的認知。

我曾經是教師。在省直機關工作十多年以后，有次我去某地出差。當地負責接待的一位同志見到我之后，非常熱情地喊我王老師，“我是第二衛校的學生啊，您不記得了？您給我們上過語文課的。那時您大學剛畢業，風華正茂，講課充滿激情，我們都愿意聽您的課呢?！币娢矣行┮苫?，那位同志這樣解釋道。一聲“王老師”，使我回想起了，自己確確實實是做過教師，確確實實同學生們親密無間地朝夕相處過的，盡管時間比較短。這段不足600天的教師經歷，使我真切地感受到，在人世間所有與職業有關的稱呼中，唯有“老師”最能讓人心生暖意，最為讓人感到親切。

這四個累計3000多天的斷片，構成了我青春時期的主體。我也許沒有資格說，自己青春無悔。但是因為擁有了這樣幾個斷片，我自感，我的青春色澤，已經不再單調，我的生活閱歷，也不再單薄。

3

我有幸生活成長在了一個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的變革時代。進入這個時代，不僅使我們的生活變得絢麗多彩，工作也是。在一個變革的時代，自然會涌現出許許多多的新事物，進而生發出許許多多的新工作。而這些新工作的發端，自然就是令人難忘的第一次。

我有幸成為了山東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工作的首批工作者之一。山東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的首次考試，于1984年4月舉行。在這項工作的籌備創建過程中，也有我出的一份力——參與了絕大多數考務工作規章制度的起草制定工作。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在當時受人們歡迎的程度，絕對稱得上盛況空前。這項工作對于全民學習熱潮的形成，國民整體文化素質的提升，起到了很好的助推作用。記得在有次會議的討論中，有位同事說了這樣一句話：“能夠成為山東自考事業的創建者之一，我深感自豪和榮光?！边@句我當時聽來頗有些不以為然，甚至感覺有些矯情的話，想不到在我退休以后，方才激起了深深的、強烈的共鳴。向你致敬，我親愛的同事。

我有幸成為了山東省公務員制度建立和推行的首批工作者之一。1993年，《國家公務員暫行條例》頒布實施，標志著我國開始實行公務員制度。我參與了山東省推行建立公務員制度，尤其是公務員考試錄用制度多數政策規定的起草制定工作。如今“公考”受人追捧的程度，絲毫不亞于當初的“自考”，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對于青年學子爭過“公考”獨木橋現象，有人多有微詞，認為這不利于國家民族的長遠發展。我以為，大家爭相去做公務員，有著深層次的社會原因，而非公務員考試錄用制度本身之過。沒有這項制度，大家一樣會想別的辦法往機關里擠。而公務員考試錄用制度，起碼為大家提供了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就像眾所關注的高考制度一樣。沒有公平，就沒有社會的文明進步。

我有幸成為了山東省公開考選廳級領導干部的首批工作者之一，并有幸成為了其中的受益者。山東省首次公開考選廳級領導干部工作，于1996年組織實施。當時，由省委組織部牽頭，組織了一個臨時性工作班子，我也參與其中，在那里工作了接近一年的時間。在這項工作中，我主要負責筆試面試的命題方案和題型題量設計，以及命題的具體組織服務工作。有的工作伙伴曾打趣我，你把命題工作弄得這么熟，以后可別一不小心自己給考上了。果然，九年之后具備了報考條件的我，當真就以筆試面試兩個第一的成績，通過考選成為了一名副廳級干部。

我有幸成為了山東省外國警察培訓工作的首批參與者和組織實施者。受公安部、商務部的委托，我們單位從2006年開始承擔外國警察培訓任務。我先是以配合者的身份參與其中，后來又具體分管了這項工作。十幾年來，我參與接待過來自90多個國家的近2000位中高級警官，并同其中的一些人結下了比較深厚的友誼。他們紛紛表示，今后將永遠做中國人民、中國警察的真誠朋友。比方說，有位阿根廷的高級警官，曾當眾解下自己的警銜肩章，鄭重地送給我留念。他說，在一個阿根廷警察的從警生涯中，送給別人警銜肩章留念這樣的事，只能發生一次。所送的人，只能是最值得信任、最值得尊重的朋友。開展外國警察培訓工作，使外國警界朋友在驚嘆于中國舉世矚目發展建設成就的同時，也深深感受到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感受到了中國政府對世界的責任，以及中國人民的熱情善良。我所說的這一切，是切身經歷過的事情，與所謂的“厲害體”“嚇尿體”“超越體”之類無關。能夠為培養知華友華力量，服務國家對外開放大局貢獻綿薄之力，我很欣慰。這段工作經歷，更是讓我終生難忘。

我雖然沒有取得過傲人的工作業績，但是有了這樣幾個第一次，我感覺自己的工作經歷，應該可以算得上不再空虛，不再蒼白。而這，同樣是由于時代的慷慨。

4

對于一些即將失去的東西，哪怕是在平時看來稀松平常的東西，人們往往都會變得分外珍惜起來，我也不例外。

進入2017年之后，我的工作歷程，便進入了一種按天計數的倒計時狀態，因而，也就有了我工作經歷之中許多個難忘的最后一次。

這些個最后一次，原本是年復一年重復著的機械動作。在以往，因為其他事情缺席這些動作的時候，我是無動于衷的。它們之所以變得使我格外珍惜，格外難忘，是因為它們即將離我而去，永不再回。

最后一次參加畢業典禮，最后一次參加迎新晚會，最后一次參加新生閱警式，最后一次主持外警培訓班開班儀式，最后一次主持外警歡迎宴會，最后一次為受訓外警頒發結業證書，最后一次警服換季，最后一次參加上級召開的會議，最后一次參加黨委會，最后一次召集主持分管范圍內的業務會議，等等，這些最后一次，發生在哪一天哪一刻，以及其情其景，都已經被我深深地刻印在了記憶的底片里，這些永不磨滅的印記，將會與我終生相伴。

當我最后一次身著警裝離開單位大門口的時候，我回身立正，對著莊嚴的警徽，舉起自己的右手，向我所從事過的神圣公安事業，向我工作多年的崗位，向我相濡以沫的同事們，更是向自己的從警生涯，自己的工作經歷，莊重地致以最后一個敬禮。再見，我的從警生涯！再見，我的工作經歷！

當然，我的最后一個敬禮，除了告別，更有感恩的成分在。感恩時代、感恩生活、感恩工作，也感恩這身藏藍色警裝帶給我的榮光與自豪。

回到家中，我小心地脫下警服，仔細地掛在衣柜里，讓這身永遠處于待穿狀態的警服，成為我人生的永久紀念。

5

習慣尤其是長期習慣的改變，一定會帶來失衡感，退休之后的失衡，未必只與權力地位的失去有關。

退休之后，在有的清晨我會猛然驚醒：今天有個比較重要的會議要參加，可不能遲到了。等我從懵懂中清醒過來，不由啞然失笑：這些，已經與我無關了。

有時吃完早飯，我也會下意識地走到門口，拿起公文包。等到要開門的時候，方才回過神來，自己已經進入了再也不用趕時間上班的永久假期。

有時一天過去，我還會有種啥也沒做的失落感和空虛感，雖然我在職的時候，并不能算是一個工作狂。這也給了我一個提示：要想過好退休后的生活，必須努力調適自己，克服失衡、拒絕失衡。

在街頭巷尾，我常常會看到這樣一種有趣的景象：兩個老頭在聚精會神地下棋，十幾個老頭在旁邊七嘴八舌地圍觀。天色暗下來以后，還會有人舉起手機，當作手電筒取亮。最夸張的一次，我細數了一下圍觀者，竟然有18人之多！

對于多數人來說，退休之后還有很長的人生之路要走，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度過退休時光的不同方式。對于別人的作法，我無權說三道四，但是我知道，時光不是用來消磨的，即便是退休以后的時光。在電視連續劇《激情燃燒的歲月》里，退休后的戰將石光榮說過一句比較精彩的臺詞：“我不能混吃等死！”石光榮的意思，是要做些對自己，對他人，乃至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不使自己的晚年時光虛度。

有意義的事情，有重有輕，有大有小，每個人盡可以根據自身情況，擇其能為者而為之。往最小了說，含飴弄孫，在盡享天倫之樂的同時，為子孫后代的健康成長多花些心思，就是一種很好的意義。

人生需要規劃，退休后的人生也需要規劃。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將捧起自己喜愛的書本，好好地閱讀一下年輕時沒有來得及閱讀、或者沒有仔細認真閱讀、以及沒有讀懂讀透的書籍，讓時光在愉悅的閱讀中度過。我將拿起那支還能拿得動的筆，盡力書寫人生，書寫山河，書寫時代，書寫一切值得書寫的美好事物，不管有沒有人愿意讀。

衷心祝愿自己永遠的假期充實快樂，并且繼續跟隨時代一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