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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的煙火

2018-11-14 01:54陳柳金
山東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土樓

陳柳金

清明,走進一座陌生的村莊。

惟其陌生,目之所見耳之所聞才會以盛開的姿勢迎接我。逶迤盤旋的村道丈量出山的魁偉與險峻,這把量天尺也許演化于魯班當年的“矩”。沿著尺的方向,山重水復總是糾正我對前方的猜想。一道山梁、一座驛橋、一處篁竹、一叢野花,布局完全沒有章法,率性而為卻有了勾、皴、擦、點、染的效果,重匠心而薄匠氣是山水畫的至高境界。轉念之間,這把尺居然變成了吳道子手中的畫筆。于是,風聲、鳥聲、蟲鳴聲、溪流聲便全都盛開在眼前。

這個節氣的趕赴,總有踏青的意味。想起古人踏青,遵行禮制,陣仗鋪排,黃發垂髫,結隊游春。據《論語·先進》記載:“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贝私忉層袃煞N,一是按王充《論衡·明雩篇》解釋:這是一種多人在渡沂水時表演像龍一樣的行列舞蹈;另一種解釋為:描寫幾個大人與兒童在沂水中游泳,然后到舞雩臺上吹風的情景。何種解釋更能立足,不必去作考證,這樣的踏青頗有儀式感,莊重而神秘,古樸而自然。我沒有古人的情懷,也乏今人的喧鬧,素不喜呼朋引類,既是赴約,當以簡淡為好。

就像這座名為“花萼樓”的圓形土樓,如此孤獨地高踞于村居和群山的簇擁之中。貌似周遭一片囂騰,她的內心卻是清寂的。眼前四百一十歲高齡的老靈魂于歲月滄桑中修煉成的莊靜、從容,讓我看到一個澄明的處子之身。她歷經了四百多年的煙火,早已笑看這清明時節的祭祀,香燭、紙錢和鞭炮的味道絲毫不能讓她哀惶。曾看著多少靈魂從花萼樓的大門出去,又看到多少生命在這座圓形的屋子里新生,太多的人間悲歡,成為萬物枯榮、生死輪回這一自然規律的注腳??捱^、笑過、哀過、喜過、憂郁過、暢愜過、怒嗔過、悲寂過、祈禱過、祝福過,全都化作了清明時節的一縷青煙。在她的眼里,只有煙火和土木是真實與永恒的。煙火讓歲月回到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常中,日子便有了人間滋味;土木是她的骨骼與肌膚,要比子民們的肉體之身牢靠,這也是她駐顏有術和擊敗時光的秘訣。正因為土木,她活了四百多年,還要再活幾個四百年,天知道!也許她會與日月星辰同在,那時候的人間煙火和宇宙空間,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形態?她把玄機藏在了形如八卦羅盤的圓屋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無不對應著土墻、青磚、鵝卵石、石磨、古井、檁條、椽子、桁木、樓板、瓦楞,讓多少考古學家和星相學家費盡心機。

我是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走進花萼樓的,沒有探賾索隱的心結,就為了看看一個活了四百多年的老靈魂的姿容,深入一點的話,還想走進她通往不老時光的那扇窄門,試圖找到那卷有益于人生的《心經》。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覺得此行不是赴約,而是朝拜。在我的臆想中,每一座古老的建筑都是一尊佛。我不是佛教徒,只是一個過客,但我卻相信活成大自在的物事都是一尊佛。

雙腳落在樓前的土地上時,我的內心很靜謐,很超脫。青瓦圓頂、黃色土墻,眼前浮現青燈黃卷、青龍禪杖在側、土黃袈裟披身的情景,這的確讓我為之一動。這是最接近大自然的顏色,沒有一點修飾,也沒有絲毫摻雜,“取之自然,饋之自然”也許更能領悟云水禪心。石門檻之上的“花萼樓”三字為天藍色,在兩側紅燈籠襯托下顯得異常奪目。據我所知,歷史上梅州客家地區的圍龍屋、四角樓和其它古民居的屋名極少會用藍色設色,多為黑色或金色,這已經成為一種審美慣性。我不知道花萼樓名獨辟蹊徑采用天藍色有何玄機,至少在審美上打破了傳統,刷新了陳舊觀感。天藍色,那是天空的顏色,加之有紅燈籠陪襯,一下子便有了視覺沖擊。這是不是又屬親近自然之舉,不得而知,或許這樣忖度有矯情之嫌。但我敢說這是樓主的別出心裁,即使在福建永定,土樓群中的著名建筑振成樓、承啟樓、遺經樓名均為黑色;潮州饒平的土樓代表道韻樓名為金色,南陽樓、鎮福樓名則為灰色。

如此類比是否小題大作了?其實不然,細微之處見機杼,足以看出樓主有自己的審美觀,他的骨子里是有想法的。就像建造花萼樓一樣,沒有延用梅州客家地區普遍的圍龍式,而是引進了福建土樓的風格,整個建筑的外觀造型就是一個圓。生活在圓里,期冀日子花好月圓、功行圓滿。在空間理念上,花萼樓和圍龍屋其實是相似的。梅州地區的圍龍屋主體為半圓形,與屋前的半月形池塘形成一個圓。但圍龍屋的圓屬敞開式,土樓的圓為封閉式。畢竟圍龍屋是梅州地區的主流建筑,跟以土樓為代表建筑的福建是有甄別的。四百一十年前樓主在梅州大埔的深山里建造土樓風格的花萼樓,觀念在當時無疑劃屬另類。

我心緒駁雜地走進這座梅州非主流的圓樓里,進門廊道的地面以一個個大鵝卵石鋪成,光潔瑩亮,瓷器般的光澤讓我恍惚看到溪澗里的魚蝦、老蚌和水草,隱隱傳來潺潺流響,就在大山深處的溝壑里,或藏匿于密林中的蒼翠處。撥開身前的草葉,露珠打濕了衣衫,有鳥聲在頭頂鳴唱,很清婉,不知道是黃鸝還是斑鳩,還有唧唧唧的蟲聲輕響,細細碎碎。我聳耳辨聽著,驚喜地看到一串串紅色野果掛在樹梢上。伸手去摘,卻拽下一大截樹枝,居然看見了一個圓形的湖。湖底鋪滿晶亮的鵝卵石,一群奇形怪狀的魚暢游著。也許那是一群來自四百一十年前的魚,我沒有去驚動它們。啁啁啾啾,啾啾啁啁,很盛大,就在頭頂,聞聲看去,那是一片圓形森林!萬千只鳥藏在葳蕤枝葉間,交響成遠古森林的天籟之音。仰起頭,粗壯枝干可著勁往天上長,那片圓形的藍色天空白云如凝,我看到了明萬歷年間的神仙坐著白鶴徐徐飄過。

廊道那個小巧的石磨和地面的古井,把我拉回了煙火人間。石磨是圓的,古井也是圓的,與花萼樓的圓形屋宇驚人巧合。我踩著鵝卵石,發現地面正中還有一個圓形的鵝卵石拼花,宛似一個大蒲團。夜闌人靜之時,許是有飄然而至的高僧在此打坐吧。

花萼樓的三層建筑實則是三個大圓。內外圓墻的墻根以大石塊砌筑,底樓內圓墻下半部用青磚筑建,上半部以土墻壘成。三十個房間,三十扇門,每扇門前均貼春聯掛燈籠。雖是清明,空氣中仍流溢著過年的喜氣。底樓的圓內置于整個樓體,牢固地鑲嵌其間,托起了二、三樓的大圓。我想起哪吒的乾坤圈,把花萼樓的“乾坤”定好了,與群山遙峙的二三樓便能“手可摘星辰”“銀漢無聲轉玉盤”。

沿木梯上樓,二樓圓廊用木板鋪成,發出咚咚咚的木質聲音,很有立體感和穿透力。同樣是三十扇門,每扇門前紅燈籠高高掛起,依圓廊形成一個生動的圓。一瞬間,我感覺歲月、歷史、河山都是有形狀的,圓,也許是世間萬事萬物最初的雛形,只是在不斷的嬗變中,才變成了各得其所的形體,而花萼樓,幾百年來都堅守著不變的姿態。時間在花萼樓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回旋的,我不清楚,這個與日月星辰同脈跳的大時鐘,一定有她不為世人所知的運行規律,在歲月煙云里轉了幾百年。我的腳步被無形的力量牽制著逆光前行,是走在時光秘道中,抑或踩在明、清和現當代的歷史節點上?一道沖破云層的光束投射下來,這清明的陽光,阻擋了“雨紛紛”的詩意和朦朧,一點都不真實,一如我找不到真實的自身,在這圓的時光之中迷了路。

屋檐、房間均以木材構造,無數的柱梁、椽子、檁條、桷子共同托起了一個圓形屋脊。很難想象這些木材在四百多年的時光里堅固依然,如同起了皺褶的主體土墻,堅韌地遮擋著寒風冷雨,它們的力必多究竟藏在哪里?在花萼樓,一些古奧的玄機也許永遠都參不透,其間奧妙不是用來勘破,而是用來慨嘆的。于是,我把愚蠢的想法放下了,否則永遠都走不出花萼樓設置的重重機關。

在圓廊上倚欄凝目,底樓屋頂略低于二樓平臺,層層疊疊的青灰色瓦片覆于其上,頗有氣勢,在陽光下若萬片魚鱗閃爍。很奇怪,眼前又浮現出一個圓形大湖,那些成群結隊的魚頗有儀式感地游動。而湖面之上,卻傲然挺立著一片枝遒葉茂的森林,那些稠密的鳥鳴聲此起彼伏,相互唱和。

夢幻般沿木梯上至三樓,眼底下的湖愈加清澄,我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在湖水中顯得如此渺小和孤寂。頭頂的那片森林,陰翳堆疊,霧靄繚繞,一只翎羽奇長的大鳥在高處盤旋,我真想擊拍雙掌,把手攏在嘴邊高喊,讓這太過久遠的時間回到現世中來。

我不知道人是否有前世和來生,若有,那花萼樓呢,必定有一個更為強大的氣場,才能容納得下如此多的輪回。我無從知曉她的前世是什么,來生又是什么。我只知道,她的歲月橫亙在頗為漫長的現世中,歷經多少個四百年,誰也說不清楚,她的現世就是一尊參不透的佛!

而這樣一尊法相尊嚴的佛,卻是胸中有煙火的。

她的子民們當年還群居于樓里時,那是一種怎樣熱鬧的景致!日子中全是人聲嘈雜、雞鳴犬吠。三十戶人家幾百口人,晨起時,急急從三樓寢室走到二樓,或從二樓步至底樓,那種咚咚咚的木質聲音交雜響起。聽起來紛亂,卻如此入心。過日子的節奏,從來都是糅雜的,不緊不慢、沉穩練達,多是公子王孫或達官富賈;悠然自得、一步三嘆,多為文人雅士或少爺小姐;蓮步輕移、款款而行,多屬深閨女子或入門新媳。把日子往深處過的人不是這樣的,他們想著飯桌上的一日三餐、田里的五谷和欄內的家禽家獸、甚至人情世故中的三姑六婆,哪有閑心思去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兒。一大沓的雞零狗碎和蔥蒜韭薤等著他們去揀別捋順,你說腳步能不急、能不亂嗎,從起床至安寢,壓根就沒歇過。

天蒙蒙亮,他們從那口圓形古井里打來水。這井的外輪廓延伸著一條水渠,構成“9”字形。一個個站在圓形墻根的溝渠邊洗漱,手動著,口也沒停,相互說些閑話。聽起來是閑的,細細咀嚼卻有很多信息。地里的青瓜纏了絲、芋頭長了芽,園里的桑葚開了花、番石榴結了果,田里的早稻揚了粉、稗子冒了頭。甚至會說到誰家孩子昨晚半夜哭鬧,是做噩夢還是鬧肚子;鄰村的誰誰活到九十五歲走了,當作一場喜喪來辦,那場面可真叫大,這輩子要是能活到這份上,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嘮嗑完,各自回屋燒火做飯。后面的雜事排滿了日程,先去地里薅草還是到田里拔稗,男人的話有時說了不算,全憑女人一張嘴。柴火照在臉上亮晃晃的,好像看到了滿田地的莊稼長勢喜人,這日子便有暖暖的氣息在浮動。炒了一盤頭茬蕹菜,鮮嫩得很,油沒多放,卻是汪亮汪亮的。溫了昨晚沒吃完的姜炒芋荷,酸溜溜的味道很下粥。雞蛋偶爾也會炒一兩個,全看窩里的雞給不給力,要是賴窩,十天半月不下蛋,那只好念佛吃素了。

平日里得儉省著過,日子長著哩,咱可耗不起。到了節日,怎么著也得做幾個像樣的菜吧。什么節日做什么菜倒沒有嚴苛的規矩,無非都是那幾個招牌菜,算盤子啦、鴨松羹啦、老鼠粄啦、藥根雞煲啦、發粄燜花肉啦。哪怕不是節日,坐飯桌旁想想也是一件美事。

算盤子這道菜當然不能少。上學的孩子要能掐會算,過日子得精打細算,年年還要有余錢算。不做一盤,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先把去皮的芋頭蒸熟,撒木薯粉和水摻合,搓成條狀后切段,兩手一揉,便出來個小圓球,看著就喜人。再用掌心壓扁,按捏成算盤珠子的形狀,放進滾水里煮熟,瀝干。咽著口水想吃一個,也可以,但還是半成品,得加木耳、冬菇、肉碎、豆腐干、蝦米、魷魚絲等任意一兩種配料拌炒,那味道,嘖嘖,可得小心舌頭打滑。吃了算盤子,這日子才會越過越有算頭。

鴨松羹也是要做的??粗褚豁敔钤?,有孩子上學更要做,不說考不考得上名牌大學,嘗嘗那味道,孩子讀書保準能扎進去,與狀元帽就會近一程。還是說說做法吧,把生淀粉炒熟,撒進紅糖加水煮稠,用粗紗布過濾一下,去除雜質,撒點生姜和陳皮碎末,加豬油煮沸,一邊把炒熟的生粉用細篩均勻地篩進稠糖上,一邊注入油料不停攪拌,黑褐色的羹便做成了,發出潤澤光亮。帽子狀的鴨松羹香味勾人,沉沉欲睡的饞蟲都活泛了。

老鼠粄這名字聽起來上不了臺面,其實它有個好聽的名,叫珍珠粄。不知道祖上誰不待見它,給起了個老鼠粄的小名,叫的人越來越多,竟然漸漸很少人叫珍珠粄。世間拎不清的事多了,你可別被這個俗名騙了,吃起來可叫一個得勁。做法有點特別,把粘米在冷水里泡幾個小時,磨成粉后用開水拌和,反復揉搓擰成團。把我們這地方上的“千孔粄擦”架在鍋上,粄團壓在粄擦上來回摩擦,擦出的粄條掉落鍋里,煮熟至浮面時撈起,放進冷水中浸泡,冷卻撈起晾干便成。湯底要用豬肉湯,配上肉碎、蔥花、胡椒粉等佐料,吃一口,哪里是老鼠粄哦,明明是珍珠粄,好吃得很吶!

逢年過節,難免有十里八村的親戚來走動,站在鵝卵石地面,環觀這圓形大屋,滿臉的羨慕。他們多住圍龍屋,往往廚房在下堂西廂屋,臥室在上堂過道間,既不緊湊,也不方便。還是你們住花萼樓好吶,一家三層,樓上樓下,多氣派!花萼樓共有三十戶人家,每戶在底樓開一扇門,底樓設有廚房、浴室、臥房,二樓為客廳、臥房,三樓也是臥房。一座木梯從底樓直通往三樓,而到了三樓則家家可相通,圓廊是公共通道,相當于現在的復式樓了,只不過花萼樓的復式是不完全私密的,有半公開的意味。這也許與樓主當年的造樓理念有關。

算盤子、鴨松羹、老鼠粄、藥根雞煲并不是花萼樓的“私房菜”,他們村子里也一樣流行,但不知道為什么,在花萼樓做出來的風味就是不同。就著幾碗娘酒或半斤燒酒,說著一些遠遠近近的話,遠至盤古開天地,近至眼前的家長里短。酒越喝越高,話越說越稠,不經意從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對面三樓的燈火和天上的星光。酒勁慢慢上了來,感覺真是奇妙,腳變得虛飄,身子似乎在上升,整個花萼樓也在升騰,離地面越來越遠,有云朵從門外飄進來,還有星星在外面閃爍。難不成花萼樓是瓊樓玉宇,還是有魔力的飛碟?喝到七八成,腳終于不聽使喚,跌跌撞撞地走出去看個究竟。夜風吹來,人清醒了很多,完全是幻覺嘛,有一群螢火蟲沿著瓦檐飛舞,它們的姿勢都是圓的。仰頭看去,花萼樓的夜空也是圓的,滿天星星爍亮,卻都罩在了一個大圓里。樓內燈火通明,人聲喧鬧。樓外蛙鼓陣陣,蟲聲低鳴,多美的夜晚??!哪怕耽擱了明天的農事,在花萼樓住上一晚也是值得的,畢竟與圍龍屋的夜晚不同。

他們的心思,都被花萼樓看在了眼里。她是一尊修了四百多年的佛,還有什么不能看透的呢。她愛子民,愛喧鬧的日子,也愛俗世的煙火。要是把這些都忽略掉了,她不知道自己土木結構的軀體能活多久,也許從明萬歷三十六年算起的一百年,甚至幾十年就垮了。而如今,過去所有的煙火都成了她心頭的隱痛。

何年開始,子民們陸續搬出了花萼樓,幾乎一戶不剩。之前還是有幾個老人住在里面過著余生的,后來到底扛不住歲月,一個個離開了人世,再后來,花萼樓便人去樓空了。不知道哪一年,一群專家模樣的人走進樓里,之后在土墻上掛了個牌子,在門前立了塊碑,花萼樓便評上了文物保護單位。一時間,報紙、雜志、電視、銀幕、網絡把她說成了建筑奇觀。節假日,很多陌生人坐火車飛機或開車不遠千里趕來,在樓里擺Pose、拍照、拍廣告、演電影。她知道,世人把她當作了文物,從此與人間煙火咫尺天涯。

花萼樓,在熙熙攘攘的人聲里身披黃袈裟,細數著過往,成為一尊清寂的佛。

紛至沓來的人跡,總會以仰視的目光發出感嘆。如此宏大的圓樓,卓然屹立于深山處,想想樓主當年造樓的艱苦卓絕,便讓人心頭一凜。抬眼望去,高峻挺拔的大山障,九曲十八彎的山道,樓前水流瀺灂的梅潭河,給人險隘之感。有鳥群從半空中撲棱飛過,花萼樓不是飛鳥結草銜環的典故傳說,而是一土一石一木壘筑成的,明萬歷三十六年沒有便利的交通和建設條件,主要靠建筑工和雜役手抬肩扛、釬鑿錘擊。那種大興土木的原始建筑場面,頗為震撼人心。

而且,這么一座屬純手工打造的土樓,歷經四百一十年安然無恙。托體同山阿,在春花秋月和山光水色中與自然同呼吸,想必是吸取了天地日月山川草木的精華?!稑酚洝氛撈酚性疲骸皹氛?,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碧斓乇旧砟艘淮笳{和,人與自然的關系從來都是神秘的?;ㄝ鄻桥c大自然相生相成,她以大自然的神物面向世人。

歌德曾用詩一樣的語言贊譽中國人:“他們還有一個特點,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經常聽到金魚在池子里跳躍,鳥兒在枝頭歌唱不停,白天總是陽光燦爛,夜晚也是月白風清。月亮是經常談到的,只是月亮不改變自然風景,它和太陽一樣明亮?!钡拇_如此,在建筑風格上,歐洲建筑以石結構為主,像一座大雕塑;而中國建筑的主流則是土木結構,更像一幅山水畫。在中國,土代表負載萬物、養育眾生的大地,土德具有很高的地位。明清北京故宮三大殿,就是建立在一個“土”字形的三重漢白玉臺基上。代表國家的社稷壇,也是用“五色土”來象征的。五行中的木,代表春天、東方,是象征生命與生長的力量。君不見,用石頭建造的屋子往往給人冰冷感,而土木結構的屋宇卻是有溫度的。

《易傳》“說卦”云:“土生木,木生風”,入住土木結構的房屋如置身大自然,能聽風坐禪,心若菩提。土木結構的永樂宮于元代定宗貴由二年(公元1247年)動工興建,元代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竣工,施工期達一百一十多年。歷經七百余年而安如磐石。

建造花萼樓,樓主和建筑工怎能不懷著虔誠之心呢?一土一木在他們眼里是骨骼與肌膚。按當時的建筑規矩,雖然竣工后不會在墻上掛牌標記“由××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承建”的字樣,但他們以職業精神測繪,以良心作魯班尺,精夯細筑,一絲不茍,天地可鑒。

對于花萼樓的土和木,我一直抱有很大的好奇心,為此,專門去查看了展覽資料。夯筑土樓的土要選用一定比例的含砂土,加黏土摻和而成。一般的凈黃土干燥后收縮大,易開裂,含砂質的土能降低黃土的縮水率,減少土墻開裂。摻進黏土,是為了增加黏性,使墻體更加牢固,夯土時要把生土反復翻打,研磨細碎后,堆放一段時間方可使用。土樓的木材多為杉木,與其他木材相比,杉木的質量要輕,質地疏松輕巧不易變形,紋理通直,結構均勻。木材使用幾乎囊括了土樓建筑的方方面面:大門、腰門、窗、窗欞和二層以上圍廊、地面、樓梯等。

在展覽墻上,我看到了砌筑土樓時使用的夯墻工具“墻枋”。據工作人員介紹,此墻枋用三厘米厚的杉木制成,高四十至五十厘米,板長約兩米。兩塊板一頭用墻卡固定在已經夯好的土墻連接處,另一端用擋板擋住泥土,形成矩形的盛放墻土的容器。在墻枋中間的板上,各有一個提手,方便拆解。墻卡部分由一個井字形組成,可調節兩塊墻板的松緊度。在后面的擋板下,有兩道小槽,用來放竹片、杉木枝,加強板與板之間的牽引力。擋板上掛有小鉛錘,以確定板墻不會跑偏。夾好墻枋后,放入墻土,兩三個人手持舂杵,站在墻枋上,不斷捶打夯實墻土。我還看到了最原始的水平尺,其實就是一個水槽,把一根三尺長的毛竹從中剖開,兩端留節,中間打通。工作人員說測量時放置在五至六尺長的木板上,在水槽正中放一根鴨毛,如果鴨毛不動,即為水平標準。此外,還看到了筑墻時使用的一些小工具:大修墻板、小修墻板、墻鏟、木槌。

與當下很多先進的建筑利器相比,建造土樓的工具顯得異常原始和寒磣。當年,建筑工就是在這種條件下造樓的,可以想見他們的艱難,卻能在枯木上開出聰睿的花蕊來。我想,那種場面是沒有辦法用文字和畫面去還原的。就像建造阿房宮,據歷史記載,把當時屬地的木頭全部砍光了,可見使用的木料有多少。歷史再真實,也難以去作準確的計量,只能用這種概述巧妙圓說。何況記載人多不是在場者,哪怕再精細,要還原歷史場面都是一件極為冒險的事。

花萼樓究竟造了多少年,用了多少方土、多少根原木、多少塊石頭,資料上一概沒有記載。就連樓主的名字,也無確鑿說法,資料顯示相傳此樓由林姓第五代上祖援宇公經手興建,另一資料載援宇公為林姓九世開基祖。至于建花萼樓的資金來源,也是一個傳說而已——觀音托夢賜予三大缸白銀置放于石洞旁。這也許是在無從考據的情況下借以傳播善文化的權宜之計。據說援宇公常年來往于福建、江西、饒平等地,姑且忽略造樓資金一說,這座規模宏大、設計精美的圓形土樓,或許主要借鑒了福建和饒平土樓的建筑風格。據《重修虔臺志》記載,福建土樓的形成階段在宋元時期。潮州饒平土樓中較具代表性的南陽樓、鎮福樓、道韻樓分別建于明建文二年、明永樂十一年、明萬歷十五年,均比花萼樓要早。從這點來看,花萼樓跟閩地和饒平土樓是有血緣關系的,那些土樓群都是她的親戚,而最近的親人是大埔境內的圓形土樓乾泰樓,要比花萼樓晚出生一百四十多年。

從這個角度來看,花萼樓生對了地方,要是生在隔壁的閩地,必然會黯然失色很多,即使她以秀美去力圖區別永定土樓的大氣,也依然不能阻止萬千寵愛均分于那些土樓群之間。她的神采將淹沒其中,屈身守分郁郁終老也未可知。而梅州地區的古民居以圍龍屋為主,圓形土樓寥若晨星,花萼樓當屬梅州土樓的翹楚。正因為她生在了粵東北一隅的梅州大埔,才牽引來無數景仰、驚嘆的目光。

設若樓主為援宇公一說屬實,我很佩服他的獨出機杼,打破慣性思維建造了一座在梅州地區非主流的圓形土樓,還起了一個頗有詩意的名字!

我不知道援宇公是否借鑒了古長安城的“花萼相輝樓”之名。此樓建于唐開元八年(公元720年),是唐玄宗李隆基登基后倡建的。樓名取意《詩經》:“棠棣之華,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狈嗁Y料,唐玄宗與兄弟抵足而眠,每有感人之舉。其背后有無政治意謀,姑且不論,花萼相輝樓作為兄弟相親的典型美談在歷史上傳頌了一千多年。

援宇公起樓名為“花萼樓”,其實是有智慧和眼光的。那種和睦、圓滿、美好的生活寓意,從來就不曾過時,反而如醇酒般在歲月窖藏中歷久彌香。經歷史長河千淘萬漉,兩座樓都由土木結構之身修煉成了佛。只不過,古長安城的花萼相輝樓是身披錦襕袈裟的廟堂之佛,而僻靜深山里的花萼樓卻是一尊披著土黃袈裟的民間之佛?;ㄝ嘞噍x樓貴為“皇親國戚”,也終究筵席散去,在后唐的戰火中悲苦圓寂,而花萼樓至今安然無虞,當屬萬幸。即使是一尊佛,花萼樓仍然是有凡心的。清明的香燭、紙錢和炮竹到底還是讓她動了情,她多想讓那些已經遠走的靈魂回到屋里看看,哪怕在圓廊里走走,踩出咚咚咚的木質聲響,她也會得到內心滿足,但是,來來往往的都是那些和她沒有血緣的急躁、蒙塵、雜沓的腳步。她的心里很空,抬頭望月,蟾宮如此遙遠,宇宙如此深邈,在這夜闌人靜之時只能默念起那部早已泛黃的《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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