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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喚記憶的光

2018-11-14 07:05李達偉
山東文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女店主舊城銀器

李達偉

小賣部

這是其中一家小賣部,在古橋旁邊,我們多次進入其中,擠成一團看球賽,我們會買點散煙抽,店主家是從古橋往上百米處的一個古民居建筑,店主家漂亮的姑娘多次來回于小賣部和家之間,我們看著那個身影如一團火消失在眼前,那個姑娘身上所透露出來的氣息與舊城本身的落寞頹喪不一樣,而是生命力與幸福與快樂,而相反店主的神色狀態與舊城所透露的特別契合,看到店主本人就像看到了舊城的靈魂。小賣部里賣的東西種類之豐富超過我的想象,很多東西本以為里面沒有,進去一問才發現有。店主家的女兒,出現在小賣部的時間其實并不多,有時我總覺得店主會把我們拉出來放置在他的女兒面前,對她進行一些教育,那時我們就是反面教材。我們是反面教材嗎?我停頓了一下,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說不清楚。

現在我再次出現在了小賣部前面,古橋上面沒人,往往是傍晚時分,一些人才會悠然出現在古橋上,直到路燈昏黃地亮著才陸續散去,店主依然就是印象中的樣子,我們相視一眼,他的神色猶疑了一下,他想跟我打聲招呼,我也想跟他打聲招呼,但我也猶疑了一下,最終我們之間無話。我們都沒能說清楚為何沒有把橫在面前的那團霧氣撥開。至少我覺得自己在那一刻竟然失去了面對某些方面的勇氣,但一些很矛盾的東西又在糾纏著我,讓我不斷回到舊城并在舊城里到處走著,找尋著記憶的蛛絲馬跡,同時想發現一些讓人耳目一新的東西,同時又害怕碰到類似他一樣的很多曾經異常熟悉,有時已經覺得可以在一些方面已經到了推心置腹地步的人。我們是曾在過去的一些時間里,把我們的一些東西毫無隱藏地開誠布公,但現在我們竟然會突然開始后悔曾經的開誠布公。他可能也意識到了我知道了一些關于他的事情,輕微地動了動嘴角,如果不是很敏感,我就會忽略他那微微上翹的嘴唇,那一刻,我竟然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敏感,瞬間捕獲了他的由外及內的不安與局促。我是聽說了一些有關他的事情,那無疑也是讓他深感不安并想抹去的事件。想到這,我朝他望了望,疲憊與衰老格外明顯,像一些怪異的眼球凸出來。

店主曾被一些學生家長圍攻,說是小賣部的存在讓他們的孩子變壞了,這多少是荒誕的,但一群人的智力和判斷力在交互時可能就會出現這樣一些荒誕的情形。被揍了一頓的店主,竟有苦說不出來只能獨自吞咽。他會不會在一些時間里,也會思考到人們暴揍他的理由的成立與否?現在,我再看那一排的店鋪時,好些店主已經換了,只有他還在。

這里再提提另外一個店主,是個女店主,這是我在回憶那些店主時無法輕易漏掉的人之一,那時我們經常去她店里賒東西吃,她都會很慷慨地賒給我們,到后來畢業時我還欠著她幾十塊錢,直到現在還不曾還給她,這是我人生中的污點之一。單單因為這個事件,舊城就可以成為我人生中一個重要的中轉點,這也是我反思的開始。這個女店主與那個男店主一樣,是我想避開的人之一,如果現在,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并提到了當年我欠她錢,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情形。我知道那個曾經的女店主家就在某個民居里,我看到了她家瓦楞里干枯或青綠的草。在誠惶誠恐中,我多次從她家附近經過,但就是沒能見到她,這里面又有著一些復雜的內心在左右著我,思想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慢慢發生變化。到現在依然只能是反思,女店主不知去向,她與一些店門緊閉,在店門上寫上“旺鋪轉讓”字眼的鋪子不一樣,或者就是一樣,只是那時我不在現場,沒能看到女店主的窘迫情狀與略微復雜的憂傷神色,或者女店主并沒有出現過窘迫的情形,只是不想繼續做生意了,而把店鋪租給了別人。我不曾想過那些店鋪會那般輕易易主,還是那般大規模的,我重新出現在那里,除了石橋旁的那家外基本都易主了。我特別想打聽一下女店主的下落,總覺得那幾十塊錢塞在喉嚨沒能吞咽下去。他的店鋪與以前并沒有多大區別,別的新開的那些店鋪與我所熟悉的并沒有多少區別,會偶爾有恍惚重新墮入那些已經凝固已經堅硬的時間里,一墮入,時間開始慢慢融化,我又想起了他那個釋放著青春之美的女兒。我最終沒有向他問起那個女店主的下落,如果我跟他提起了女店主,并說起我還欠那個女店主幾十塊錢的話,他會不會也會把我錯認為曾欠他錢的其中一人,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在這樣瞎想著時,我更不可能向他打聽他家女兒的下落,這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我還是會在一些時間里出現在他家門口,建筑已經修葺一新。小賣部、小店鋪,并沒有過多涉及店鋪本身,而是更多涉及到與店鋪有關的人。

老人退休之后,依然在那片舊城中游蕩著,一個看著迂腐落寞的游蕩者。他可以算是一個癡狂的文學愛好者,像他一樣的人可能還有好些。我們從他文字上看到了一些固化僵化的東西,那是藝術最應該拒斥回避的,也許,我們是應該善意地提醒他,要放開,要不斷把感覺打開,要在自由的狀態下開始他的創作,但我們并沒有這樣做,我們都覺得他還有這樣的愛好已經很不容易。有關這個退休老人,我們了解到的其實不是很多,即使舊城不是很大,但面對著人總是比面對著那些建筑要復雜很多。我總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很好地與人溝通的能力,我曾想跟這個老人好好說些什么,只是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始。他出現了,我怕他認出我,趕緊低下了頭,其實我大可不必那樣,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而是沉浸在他個人的世界,他的嘴唇在動,手還輕輕撫摸了一下還算茂密的頭發。在兩人還未見面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在腦海里扯起一根緊繃的弦,那是異常緊張的兩人世界,我們之間不只是存在著代溝這種被人簡單定義的東西,還有眾多差異會橫亙在我們面前。

那是一群老人在某個鄉鎮進行的一次集會上,我們見面了,他從縣城搭車來到了那個擁擠且暮氣聚集的會場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近視很嚴重的他,坐在凳子上時的疲憊身影,他還從自己不是很多的退休工資里,拿出了好幾千捐給那些老人,為了一本由那些老人自己辦的紙質刊物。我打開了那本注入了那些老人幸福指數的刊物時,發現了捐資人和捐資情況,他捐的款遠遠多于別人。在別人那里,我聽到了有關的一些情況,情況不是很好,在那人口中,他沒必要捐那么多錢,幾千塊錢于他也是工資的好大一點了。我們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談到了他的多少有點迂腐,但其實我們是不能那樣輕易去評判他,他給人的感覺也只是我們個人的感覺,我們畢竟沒有真正走入他的世界,我們又如何才能懂得他在做那些事情時的真正想法。一個退休老人是應該有一些事情去做,也許我們與他之間進行一次長談的話,他可能會這樣跟我們說,那我們就真的更無法去評判他的行為了。但至今,那樣的長談從未發生過,我們都沒有真正進入他的世界,游離于他的世界之外,他給我們的感覺其實也是游離于舊城之外的,這樣的感覺竟是那般強烈。他似乎是對世界的某些東西失望了,便徹底沉入他的某個洞穴之中,在那個洞穴里,不只是他一個人,在那個洞穴里,是一些有關舊城的歷史與文化與記憶,以及在很長時間以來,在很多動作行為上并沒有多少改變的人,有一些事他虛構出來的人,還有一些已經過世的那些曾經在舊城中生活過的人。他必須要依靠虛構的世界才能活得更好,當發現他漠視了很多現實之中的物與人時,我就是這樣肯定的。

他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與舊城之間應該是有一些相互平衡的東西。舊城,是某些意義上的洞穴,我們都是生活在地洞中的人。他拿著把雨傘在那個路口等著我們,他的出現在我們計劃之外,早上那次活動的一個負責者,就委婉地跟他說下午就不用再來了,他還是出現了,我們從那個負責人的神色里多少看到了幾絲厭煩的東西,但他對這一切置若罔聞,我不知道一直堅持著站在車里的他是否真是置若罔聞?那時,一絲悲涼的東西涌了上來,我坐在車子的最后一排,我看到了他在那些外地來的小有名氣的藝術家前,如孩童一樣的激動與卑微。在面對著這樣的情形,真的會悲從心來。我看著他在那些外人眼中瓦解變形,那個下午,他激情洋溢地跟那些人講述著關于舊城的很多東西,只有寥寥幾個人在聽著他,人們早已被那個旅游景點分散了注意力,人們在略微有點矯情的感嘆聲中,把他的激情慢慢侵蝕,最終徹底吞沒,最后他的聲音慢慢小了下來,我能看到他那時所展現出來的沮喪與不安。不知道什么時候,他離開了人群,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他離開人群時,內心世界的復雜,諸多復雜的情緒紛至沓來。

有時,我還是會在那個舊城中見到他,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想避開他,反而想被他認出來,并完成一直以來想要做的長談,但他一直都是低著頭急匆匆地走著,其實即便有時他抬起頭,高度近視的眼睛也很難把我分辨出來,也可能即便他把我認出來,但他是應該對類似我一樣的人群已經失望了,我的身上同樣可以看到那群外鄉人的身影。我欲言又止,和他幾乎擦肩而過,我看著他的背影從我眼前消失。我知道自己還會在舊城中多次見到他,由于妻子的原因,現在的我經常會回到舊城。

這里又將放入幾句題外話,和妻子認識之后,我才再次經?;氐脚f城,在這之前,我竟然打心底里排斥舊城。我是知道舊城于我的意義,但在有重新回到舊城的想法時,腦海里迅疾出現的是燠熱讓人心煩意亂的天氣,是雜亂無章垃圾遍地的場景,是冬日里的寒冷刺骨。我要感謝妻子,是她重新讓我有了機會重新面對舊城,這樣的重新面對與審視中,讓我避免了一些誤讀。我還會再次見到那個退休老人,他就生活在舊城之中,他可能也有著舊城就是他的寫作地理的想法,他一定也是感受到了,自己沉陷在由舊城編織的時間經緯之間,在那些有些狹隘的迷戀的文字中,他已經迷失,或者他已經找到了精神的歸宿,當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后,我不敢輕易去評判他的那些文字,就像不敢輕易評判他這個人一樣。我希望真正與他來一次對談,想聽聽那些讓他滔滔不絕唾沫橫飛的,有關舊城的東西??赡芪业倪@個文本也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某些狹隘的自戀與武斷之中,但有時我們又會特別珍惜這些東西,畢竟它們異常寶貴。我也意識到必須要有一些警醒,在警醒中,那個退休老人退到了舊城的暗部,又退回到了他精神的洞穴,或是精神的迷宮之中,我似乎看到了那個老人正費盡心力地揮毫潑墨著,屬于他的精神巨作正被他嘔心瀝血地創作出來。我對那個幻象報以極度的崇敬之情,我對著幻象深深地鞠了幾躬。然后幻象消失,真實凸顯,然后我發現就是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舊城中行走著,我意識到自己的軀體里面,正生長著如退休老人一樣的靈魂。

錄像廳

現在是木器一條街,原來是一排錄像廳時,都是木質建筑,它的轉換發生得貌似很簡單,只是把內里的東西替換一下,讓內與外之間有著高度的糅合,而作為錄像廳的時間里,內與外之間總有著給人不協調的東西,錄像廳內部的陰暗潮濕霉味,與外部的敞亮與木質味是不協調,那時內部的氣息把木頭那好聞的氣息遮掩覆蓋,這也多少會讓從錄像廳里看完電影的自己有些沮喪?,F在它成了一條專門賣木器的街,內與外都釋放出好聞的各種木頭混雜的氣息,我深深嗅了一口,多種木頭的氣息緩緩地滲入到了肺腑,我猛然打了一下噴嚏,回歸到記憶之中的那條街道。

在提起錄像廳這三個字時,曾經表現出來的是興奮激動,有那么一段時間也多少有些黯然神傷,那是在發現自己沉迷于錄像廳無法自拔之時,與那些錄像廳悉數消失之時。感覺那些錄像廳風靡的時間其實很短,世界發生變化的速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力,有時我們才剛剛適應了世界的某些變化,猛然間世界又不再是你所熟悉的景象。你永遠無法想象一個世界的變化,你只能想象變化必然會對你所造成的沖擊,即使有些變化與你沒有多大關系。當變成木器一條街時,其實我們也沒有感到多少的驚訝,畢竟旁邊幾百米處就是一個木雕廠,應該可以算是規模比較大的廠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在那個小城最有名最引以為傲的還是木雕。這里,我就不用溢美之詞來贊美木雕了,留給“木雕廠”那個詞條吧,或者在別處牽扯到木雕的段落上,那時我可能就會略顯狹隘略顯夸張略顯啰嗦地贊美著,那些我所見到的木雕,以及我在看到之后所發揮的種種與木雕有關的想象,也有可能“木雕廠”不會單獨出現,也可能我會忘記對于舊城在很多人看來必然無法忽略的木雕的溢美之詞?;氐戒浵駨d,那時那條街上都是錄像廳,除了那條街外,就很難找到錄像廳了。

那時正值電影院變成禮堂的時候。那幾年,在舊城,錄像廳風靡一時。與電影院一開始就給我們的那種了無生氣的感覺不一樣。進入電影院的人寥寥無幾,電影院所放映的電影也沒有激起男性荷爾蒙的噴發,提到這點時,我想起了,那時很少有女人進入錄像廳,這與錄像廳放映的電影多少還是有些關系。那時,錄像廳與舊城別的很多事物一樣,于我們意味著很多東西。錄像廳,就像是一個暗室,里面有著一些我們不會在外面輕易觸及的隱秘。毫不夸張,我們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心態進入過其中。那時的錄像廳里除了放映一般新上映的電影之外,還放映一些隱秘的電影,那些帶有情色意味的電影讓那些錄像廳與電影院有了很大區別,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那些錄像廳把電影院的真正意義沖垮了,電影院最終只好接受無奈的結局,最終成為名不副實的建筑,最終成為像別的一些建筑一樣成為地標式的存在。錄像廳似乎也就風靡了那么幾年,就陸續消失,那些店主紛紛改行。更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電影院又開始風靡于很多世界之中,那個舊城中,早晚會有電影院的重新出現,當這樣的現實發生在自己面前時,多少讓自己對于錄像廳對于電影院的影響的想法顯得漏洞百出。我只能承認,舊城中電影院消失的原因,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它就在我的親眼目睹下消失了,而且消失時竟沒有像錄像廳消失時讓我們感到一些唏噓感慨。

我眼前的木器一條街,異常喧鬧還多少有些繁華的意思,這樣的繁華與那幾年的喧鬧與繁華已經不一樣。一些店主還在開著那些已經裝修一新的店鋪,但更多的店主把鋪子租出去,他們于我而言,又是下落不明,就是那時我們那么多出現在他們的錄像廳的人一樣下落不明。我們已經找不到任何的理由來打探對方的現狀,這里的“對方”是復數,是很多人。與錄像廳有關的有很多人,很多人背后有著很多的對于命運的注解,我似乎又在這里說了一些廢話。

我在進行著的是往回看,往回打撈一些時光和記憶。只有我們自己,只有他們。時間退得太快了些,已經沒有我們,已經沒有我。我們只能作為他們的一個旁注。我在他們合影留念的那些照片中,還原著他們那時的生活狀態,或者生存狀態。在后來我來到舊城中時,我體驗到的更多是生存的狀態,那時我能清晰地分辨出生活與生存二者之間的區別。關于他們,我用文字還原其實不是很準確,如果把那些照片往這里一擺,他們那時的情形就一目了然。他們與后來的我們之間有著很明顯的不一樣(這時我們的出現就是他們的一個旁注),當然后來的“我們”已經被我局限在很少的一些人身上,像福東、仲華、財仁等,他們一定不會同意讓自己只是成為旁注一樣的存在,他們也可能不會同意讓我去與另外一些人進行對比。在那些照片(不是我們的照片,而是他們的,我是在其中某個人的相冊里看到了那些照片)上,我們能感受到的是躁動不安,而我們自己會表現得靜默一些。

“我們”暫時退去,在應該出現的時候再出現。把表哥再次拉出來(請表哥原諒我的粗暴,其實在這個文本中不斷出現的表哥與其他人,可能存在著被我誤讀的可能),他們中的一兩個就住在表哥家旁邊的某個民居里。表哥說他下鄉回來時,感覺很氣憤,呈現在表哥面前的是一片狼藉,幾箱空啤酒瓶像爛醉如泥一樣癱軟在地。表哥在看到那個情形時,便感覺有些空了,他似乎在那些雜亂無章的空瓶子和骯臟酸敗的氣息里看到了一些人的后來。他們是在其中一個民居里抽煙喝酒,煙霧把本就不是很明亮的空間弄得更加烏煙瘴氣,而從他們的神色里看到的竟是樂于墮入那樣的空間里,在他們的異常陶醉中,那個民居變得模糊,它成了模糊的空間,我們都不會去注意那個民居本身。我在假想:如果沒有煙霧籠罩和臭氣熏天的話,我也樂于生活在那個空間里,那樣的空間不適于眾聲喧嘩。建筑本身就已經宣告了那將是適合靜默的地方,而當建筑被他們噴吐出來的煙霧以及他們所制造的喧嚷,簡化為一個空間之時,靜默或者喧嚷與建筑之間沒有多少的平衡,沒人會在意建筑與里面的聲響之間的關系,什么樣的聲響都行,里面貯存或生發出什么樣的聲響都行。他們制造了一些屬于他們那個青春期的喧嘩。如果記憶朝我們的方向推,我們的青春期的喧嘩與他們完全不同,其實我們也在另外的某些民居里制造了屬于我們的喧嚷。但暫時不讓記憶朝我的方向推,繼續回到他們身上。其中就有幾個我的親戚,這便是表哥為何看到那個狼藉的情形時感到惱怒的原因了。

以偏概全,難免偏頗。他混跡于人群中,喝酒喝得正興奮的他脫掉了上衣,露出赤裸的雙臂,拳頭一握,猛地又振臂一揮,眼神在酒精麻醉之下迷離渙散。另外一個人,與他驚人相似,唯一不相似的是另外那人裸露的雙臂上文著一只碩大有神的蝎子,蝎子的邪惡神情隨著他的血液在膨脹,我竟在蝎子那里看到了,它正對著眼前的世界與世界中的人群的睥睨神情,蝎子竟微微上揚了一下它的神色,有種讓人透心涼的鄙視。是鄙視,我一再肯定著。它在鄙視那樣一群人的生活嗎?這無疑有著一些主觀情感在起著作用,就像表哥在看到這樣的情形時,也會猛然間失控一樣,而表哥在我眼里一直是隱忍的,不會輕易動怒,但那時他動怒了。我呆呆地看著在黯淡的燈光下靜伏著的小蟲,我注視它足有一分鐘,它猛然發現我眼神的重量沉壓在了它那脆弱的軀殼上,它笨拙地負重奔逃,奔逃的速度很慢,里面竟有了幾絲悠然舒緩的意味,那已經不是奔逃了。他們在舊城里所留下的生活痕跡都是粗線條,那樣的粗線條制造了一些悲劇意味濃厚的命運感,也有那么一些人逃脫了粗線條的作用。

他們中的一些人選擇了去某個城市打工,其中有兩個人在那時就有了很大的酒癮,并最終被酒癮所麻醉得慵懶無度,李興堂卻是例外,學木雕的他在省城的一個車站旁開了個飯店,生意興隆。那時李興堂也是他們那群人中的一個。表哥只是看到了其中幾個人的命運。我在那些照片中尋找著自己認識的人,除了李興堂外就是他們兩個人。他們兩個人的現在,其實都不容易。其中一個在省城打工了一段時間后回家務農,娶了一個外地女孩,育有一子一女,本應其樂融融的生活,現實卻不是這樣,他不斷酗酒家暴,最終與那個女孩離婚,現在在村里有著一些酒伴,整日無所事事,沉迷于飲酒。另外一個,在不喝酒清醒時,還是想著把自己以前學到的技藝保持下去,有時凌晨六點就會起來練字畫畫雕刻,但酒總是戒不掉,一沾酒一切付之于流水,只剩下一些空口的虛夸與沉迷。我似乎在他們的狀態上看到了他們更遠的未來,但與表哥一樣,可能判斷未必就是那么準確,我們也只是多少對于現在他們的情形報以一些不滿??吹揭恍┯H人遭受傷害,我就會有些莫名的不安與悲憤。其實,在面對著與自己沒有多少關系的人遭受一些戕害之時,我同樣會不安,同樣會感到悲憤。他們現在偶爾會回到舊城,其中一個人的女兒回到了他曾就讀的職中讀書,但他的女兒很少去舊城,他也很少會跟女兒談起他曾經在舊城中生活的種種,那時他沒有酗酒,那時他像一個父親。另外一個人,重新回到舊城,并打工了一段時間,但依然無法去掉對于酒精的依賴而離開舊城回到出生地。這只是他們兩人的現在,在這里,我將不對他們的以后進行任何的猜測。

銀器店一號

這是其中一家銀器店。在舊城中走過,就會發現有好幾家銀器店。很多是臨近的一個縣里的人過來開的。我們一家人曾來到那個久負盛名的村子里,到處是銀器店,我們去主要是為了給女兒挑一對銀手鐲,那時女兒四個月。

絡繹不絕的游客與那些銀器店的店主或小工在講著價格,很多時候講不下來多少。店主初看我時,頓覺訝異,見我神色呆滯,幡然醒悟認錯人了。女店主問起我哪里人,我把舊城和盤托出,我們談起了銀器店在舊城的出現。那個村子遠近聞名,新華村,在我把“新華村”這個字說出來,你是否也有所耳聞?但我們不再糾結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可能暫時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如果糾結于那個村子的話,更多被我拉扯出來的都將是有關銀器的記憶與想象?;蛘呶揖蜁簳r在那個村子里停住一會。對于那個村子,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水,竟然不是銀器,這讓自己多少感到驚訝,是有眾多的銀器,但除了數量繁多與做工精致外,就沒有更多了。村了有很多水塘,水塘邊是搖曳的水草,水塘里是成群的水鳥在嬉戲,有著那么多水塘的村子,總會有著一些美得讓人詫異的東西,同時也可能會滋生出一些詭異的故事?;氐脚f城,舊城往下,可抵達一個湖泊。那個湖泊,以及“新華村”那個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眾多水塘,我還未真正走出那個村子所給我制造的夢魘。竟然會有那么多的水塘?我的注意力在水塘與銀器之間來回游動,那些水塘里的生命與潮濕與豐茂,制造了萬物的生長與世界的神秘,那些銀器于我就是神秘之物,也應該有一些神秘的傳說與事件在那個世界發生并繁衍,水塘很重要,如果那些水塘干涸,這只是一個有些歇斯底里的擔憂而已,但畢竟又有太多的在我們的目擊之下變成臭水塘,有些甚至徹底干涸。

讓憂思暫時沉睡,我眼前的那些水塘沒有任何會干涸的跡象,一些水鳥的叫聲此起彼伏。那些手工藝人用錘子和刀具慢慢敲打著鐫刻著,我拿著其中一個手鐲在亮光中仔細看著,我的目光也應該對得起那些真正的匠人才是,只是我的目光失去了凝神的力,竟然變得有些渙散,我猛然意識到了渙散的目光,趕緊把隨著目光渙散的心力收回來,圖案精致,線條纖細復雜,一些寓意,一些象征,有時樸實,有時卻繁復華麗,跟隨著其中一幅圖案,就可觸摸到某個匠人的一種或多種思想,簡單的圖案中的思想,思想著的圖案,流動著的銀質,聚會在一起的銀質。一號銀器店,是我命名的,這時我已經徹底從那個村子回到了舊城,那個銀器店是有自己明確的店名,我在這里是為了有意在模糊,有時我害怕明確,我真希望出現在自己的世界能多少是模糊的,是無法把握的,是有著很多可能的。我正以自己的方式在簡單命名,沒有任何講究,只是我剛好進入了那家銀器店,那是我第一次進入的銀器店,從那個銀器店出來,我可能就會進入另外一個銀器店,那時我進入的將是銀器店二號,以此類推。我是跟著妻子一家接著一家進入了那些銀器店,這似乎是進入店鋪的唯一理由,店主正拿著鑿子、小鐵錘等器具在敲擊著銀器,他們需要的是極度的耐性,他們往往帶著一些無法捉摸的眼神朝我望一眼,然后繼續進行著敲擊打磨。安靜的現實,或者是安靜的幻象與喚醒。我就那樣觀察著眼前的世界。離開現實,離開幻象,進入另外一個現實與虛幻的世界。那可能是銀器店二號,也可能是賣別的物件的店鋪。銀器店一號與二號三號等等之間,粗看并沒有多少區別,它們之間其實還是有著很多區別的,那是表現在細處的區別,那是屬于工匠在銀器上面所想雕刻的藝術理想。銀器店的接連出現,讓舊城與很多城市有了相似的東西,這也是在多年以前我們不曾想到過的,它們的出現并沒有讓我們有猝不及防的感覺,我們竟覺得它們的出現再自然不過,這與別的事物在舊城中出現所對我們造成的沖擊是不一樣的。

舊城里發生了好幾起火災,這里只記述其中的一起,一起不是意外的火災。那是另外一個舊城發生了一起火災,那是意外,據說一些人在面對著無法阻遏的大火吞噬著古老的城樓時,淚腺崩塌,淚水橫流,在聽到別人講述這樣的情形之后,我開始搜腸刮肚地回憶著發生在這個舊城的火災,我也多少想找那么一起讓我們這些身處在舊城中的人印象深刻,甚至涕淚橫流的火災。但無疑我是要失望了,發生的火災不是很多,而且最多只是讓一些人發出了幾聲唏噓,我也基本不在火災現場,最多只是見到了火災過后頹敗的現場,面對著那些頹喪的現場,有時是有那種復雜的淚流的沖動。那些連在一起的建筑,如果發生火災的話,后果不堪設想?;馂耐淌傻膶⑹怯洃?,火災發生的場上重新建起的將是另外的記憶。記憶的層疊,記憶的覆蓋,以及有關記憶的遺忘。在混沌中,我想起了其中一起,印象深刻,但多少有些諷刺意味的是那起火災,我依然不是作為一個親歷者。當然親歷者有時未必也就是絕對重要的,我是在某個人口中聽說了這起火災。這里將要簡略記述的這起火災,是在別人無法平靜地給我講述之后,成了印象中最為深刻的一部分,在那之后,只要提到那個舊城的火災時,我就會第一時間想到這起火災,應該還是會有很多人和我一樣被這起火災填充著腦海,這起火災具有了那種讓人印象深刻的諸多特質。講述人并沒有把講述的重點放在火災本身,而是放在了火災之外,必然只能放在火災之外。我是在那人給我們輕描淡寫后抑制不住好奇心,出現在了那些經受火災的建筑前面,頹喪的建筑,已經不完整的建筑,火勢竟然遏制住了,如果沒有被遏制的話,眼前將不會有那樣的情形,會不會就只剩下一片灰燼?

在面對那些必將被徹底推去的建筑,你的注意力不集中在建筑和火災身上,那是由于先入為主的原因在起著作用,我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火災背后的事件上。那個偌大的建筑里面只是住著兩口子。近乎灰燼的現實背后是人的消失,那個建筑的意義也消失,重建那個建筑的意義似乎也消失了,只是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經過,也不知道那里現在到底是不是如我心中所想,抑或是與我心中所想完全不一樣。這個留待我過些時日去實地查看一下,我是要專門去一下的,至少為了去滿足我內心里面的那種好奇與別的一些想法。那是一起陰謀,一起可以說是精心策劃的火災。一個外省人來到舊城做了上門女婿,他媳婦久臥在床。那個外省人一直為外人所稱道,直到這起火災真相大白之后。

生活給了我們太多的迷霧,我們很多時候就沉浸于時間的表象之中,但我們也必然只能沉浸于表象之中,生活的復雜與龐雜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他制造了那起貌似意外的火災,媳婦被活活燒死。他繼續制造假象,一開始并沒有多少人懷疑那是謀殺,很多人還對那人表示一些哀悼之類的意思。過了短短幾天,辦案人員發現了諸多的疑點,發現了那個外省人在外面有一個情人,還發現了別的一些蛛絲馬跡,這起謀殺事件才得以告破。許多人聚集在一起咒罵著那個人,他們竟然被那個人騙了。無法抑制的情欲以及其他更為復雜的東西,逼迫著他們計劃著該如何才能快速在一起,我似乎聽到了那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喊叫,她已經等不及了,她覺得等待沒有盡頭,癱在床上的女人沒有任何生命要停止的跡象,他們一定是曾耐心地等待和憧憬過,破案后那個女人如實交代。我們都感到不可思議,一個人竟可以制造那么多的迷霧,在后來被審訊之時,他說并不是為了謀財,只是因為無法遏制的情欲,他是被情欲所吞噬了。但這樣的講述依然是無法讓我感到信服的,我們還猜測了一些有關這起事件的原因,有些原因有其合理性,有些原因并不合理,顯得有些荒誕,我們突然覺得世界本身的荒誕與理由之間的互文,是會制造出另外一些更為荒誕的東西的?;恼Q的形象,與曾經的形象之間的撕裂,這在一些時間里無法讓我接受,我們也由此堅定和接受了是有那么一些人,長時間生活在面具之下的現實,我們會為他們擔心生活在面具之下的沉重與喘不過。這時我要重新回到自身,自己是否也有過生活在面具之下的時候?該如何才能把那些已經鑲嵌進皮膚里面的面具拿掉,這可能是我們最應該面對的,只是有時我們已經真正拿掉面具,就像那個弒妻者,先把妻子殺死再制造火災的假象,真不知道那時他這樣殘忍的做法的真正原因,我們已經給他想象了好幾個不殺妻子也不制造火災的理由,但我們的理由應該是都沒有成立,在審訊人的口中,他的思維異??b密,冷靜得讓他們都覺得有點害怕。這可以算是一次對美好事物的毀滅,有時我們會疑惑難道一切美好事物都無法長久,但我們都不敢相信現實真會這樣,畢竟有時現實并不是這樣。他出軌的那個女子,曾出現過,沒有大家所想象的那般驚艷。據說,前些時日,為了恢復舊城整體的效果,那個建筑也得到了恢復,里面又住進去了一些人,我原來以為那個女人被害之后,就不再有什么人了,沒想到會有好些親戚在這時及時出現,并很及時地住進了那個新的建筑,似乎沒有任何爭議,我們已經無暇去顧及和評判他們的那個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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