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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華裔文學的先驅:伊迪絲·伊頓
—— 生活在種族歧視環境里的『水仙花』

2018-12-14 12:46裘偉廷
尋根 2018年6期
關鍵詞:伊迪絲伊頓水仙花

□ 裘偉廷

將“水仙花”作為筆名的伊迪絲·伊頓,以戀愛、婚姻、家庭和兒童生活為創作題材,著意反對那些邪惡勢力,尤其是針對華人的種族主義。在當時猖狂排華的政治氣候下,作為歐亞裔混血兒的伊迪絲,敢于彰顯自己的中國血統,用筆墨為華人抗爭。她不僅是美國華裔文學當之無愧的先驅,也是美國華裔女性文學的拓荒者。

北美最早發表英語虛構文學作品的華裔作家伊迪絲·莫德·伊頓(Edith Maude Eaton,1865-1914),后以其筆名“水仙花(SuiSinFar)”聞名于美國華裔文壇。她于1865年3月15日出生在英格蘭的絲綢業中心麥克來斯費爾德,是歐亞混血兒。

◇伊迪絲·伊頓

伊迪絲的父親是英國人,名叫愛德華·伊頓(Edward Eaton,1839-1915),是英國一個絲綢商人的兒子。他本來在巴黎學藝術,但父親卻執意要他經商,他只好中斷學業,經營家族的絲綢生意,故而常常來中國。伊迪絲的母親是中國廣東人,原名叫荷花,婚后姓名為格蕾絲·特費塞思·伊頓(Grace Trefusis Eaton,1847-1922),她三四歲時被一馬戲班子從家中拐走,后被來中國傳教的一對英國牧師夫婦收養,從小接受教會教育并送回英國接受學校教育,長大以后又回到中國,在上海傳教。

1861年,經商的愛德華·伊頓來到了上海,遇到一位溫柔賢淑的女子,她就是荷花。兩人很快墮入愛河,結為連理?;楹蟛痪?,這對年輕夫婦回到英國,與家人一起生活了幾年。但是返回英國后,由于對中國人有偏見,這對夫婦飽受社會歧視,男方父母也不贊成這一跨國婚姻,他們的生活很不愉快。這對年輕夫婦決定離開故鄉,在1872年,他們帶著6個年幼的子女遠走美國,在紐約州哈德森市生活了兩年;1874年又舉家移民到加拿大的蒙特利爾市,據說是居住在那里的貧民窟里。

愛德華·伊頓與荷花養育有14個子女(生育了16人,其中有2人夭折),計有五男九女,家庭生活全靠愛德華畫風景畫賺來的微薄收入維持,因有14個子女需要養育,伊頓一家生活窘困。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們自然無錢完成正規的學業,但父母言傳身教,引導他們自學成才,發展對各自的愛好。作為14個孩子中的老二、伊頓家的長女,伊迪絲在10歲時就輟學,自覺承擔起長女的責任,為父母分憂。她一方面待在家里照看弟弟妹妹,時不時寫些詩歌、童話讀給家人聽;另一方面挨家挨戶幫助出售父親創作的風景油畫,同時出售自己做的花邊以補貼家用。成年后,伊迪絲離開家庭,外出工作,從事過報社速記員、排字工、記者、秘書等工作,同時進行小說創作,每月都要寄錢回家,從不間斷,幫助父母和弟弟妹妹。

作為歐亞混血兒,伊迪絲從小就感受到自己獨特文化身份給生活帶來的沖擊。她在1909年發表的自傳文章描述道:“每當我回憶起童年時,就想起自己4歲的那一年。我走在英國的一條林蔭小道上,聽到走在后面的保姆告訴另一個保姆我的母親是中國人?!?,天哪!’那個保姆驚叫起來。她轉向我,好奇地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然后兩個女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當時,伊迪絲雖不懂中國人是何意思,但她明白她們在談論她的父母。于是,她回家時便試圖將此事告訴母親。但她年齡太小說不清楚,保姆便說她是個撒謊的孩子,母親為此而打了她一記耳光。這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皬哪且院?,許多年過去了,但那天讓我第一次懂得了,我是有點不同于其他孩子的?!辈粌H如此,伊迪絲還不斷受到來自白人兒童的人身攻擊。移居紐約后,她和哥哥面對白人男孩的辱罵,“中國佬,中國佬,中國佬,黃面孔,豬尾巴,吃老鼠”,他們憤而揮拳反抗;到了加拿大,類似的辱罵和打斗數不勝數。學跳舞的妹妹曾不止一次地對她說,有個男青年對別人說,他寧愿娶一頭豬為妻,也不愿娶一個有中國血統的姑娘。

這種對于華人的歧視和欺辱,逐漸使伊迪絲在情感上與母親的民族更加靠近,最終選擇將自身命運與華人族群結合在一起。她將自己視為其中一分子,為這一民族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搖旗吶喊。她在自傳中還提到,一次聚會時,主人和其他客人在不知道她身份的情況下,以極不友好的態度談論華人。經過短暫的猶豫,她挺身而出,公開了自己的華裔身份,當面抨擊了他們的言論:“中國人可能內無靈魂,外無表情……但無論他們是什么樣的,我想讓你們都明白我,我就是一個中國人!”之后不久,她便離開了這個城鎮。

伊迪絲自身的文化身份,使她在認識上超越了東方和西方、白人和黃種人、男人和女人的狹隘定義。她曾說,“從本質上來說,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不幸的是,伊迪絲在自身的經歷中得出的慘痛教訓是,不僅白人,不少華人經常也同白人一樣心胸狹隘,許多純血統的華人對她這樣的歐亞混血兒也是歧視的。伊迪絲曾談到過一個與白人訂婚的混血女子。女子在拒絕了白人男性9次之后與他訂婚,但她坦言自己是華人,還需要贍養自己的父母。雖然這個白人一再表示自己不會介意她的種族身份,但最終委婉地向她提議,在他們婚后是否可以讓別人認為她是個日本人。這位女子毅然決然與他分手,并在日記中稱自己再也不會有不忠于自己的感覺。伊迪絲一生未婚,這一事實使得評論家認為,這很可能就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故事。

伊迪絲小時候染過猩紅熱,這次大病損害了她的健康,她長得瘦弱矮小,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說:“我人小,但感情豐富,我的虛榮心是成為名家?!?897年,伊迪絲離開蒙特利爾去牙買加做記者,但她在牙買加僅僅短暫居留,在那里她染上了瘧疾,健康受到極大損害。1898年由于健康原因,她不得已移居美國,在舊金山、西雅圖、洛杉磯等地生活和工作了十多年,發表了不少文章和短篇小說。1909年伊迪絲移居波士頓,由于患上嚴重的風濕病,健康狀況又惡化,她隨之返回蒙特利爾,并于l914年4月7日在那兒去世,時年47歲。

為了修建鐵路而大量輸入的華人勞工,在鐵路完工之后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涌入勞動市場,他們因對白人形成了經濟威脅而被仇恨,飽受排擠和欺壓。1882年出臺的歧視性《排華法案》(直到1943年才廢除),使得海外中國人的生存環境苦不堪言,這也涉及伊頓家庭和伊迪絲本人。因家境貧困及母親是中國人等緣故,伊迪絲從小對自己的出身敏感,并對華人所受的歧視深感同情和不平,同時也逐漸對母親的民族產生了濃厚興趣。她從圖書館找來每一本關于中國和中國人的書,了解到“中國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文明國家。18歲時,我苦惱的并非我是個混血兒,而是別人不知道我的優越”。于是,促使她彰顯自己的中國血統,獻身于用筆墨為華人抗爭的事業。

伊迪絲在報社工作的時候,開始用英文在一些美國報紙上發表“幽默文章”和短篇小說及雜文,但伊頓家的子女都沒有學過中文。1896年開始,她以“水仙花”的筆名在許多報刊上發表了關于華裔美國人的故事和文章,并公開了自己的中國血統。據稱,筆名“水仙花(SuiSinFar)”是按廣東話讀音起的。在她寫作的年代,伊迪絲并不是一個受主流社會歡迎的作家,這也許與她和華人的態度有關,她卻贏得了華人群體的充分肯定。那么,她為什么取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水仙花”作為筆名呢?

筆名往往用來隱瞞作者的真實身份,19世紀與20世紀的一些西方女性作家為了獲得男權社會的認可,就常在作品里注上筆名以掩飾自己的性別。正值美國本土明顯倡導排華運動、“黃禍”論氣焰囂張的時期,伊迪絲作為一位美國女性作家,她的相貌更接近白人,幾乎顯示不出中國血統,她完全可以隱瞞自己的中國血統,以躲避窮兇極惡的種族歧視。但作為一名弱女子,伊迪絲卻公開以非常中國化的筆名——“水仙花”——來表明自己的亞裔血統,不能不令人欽佩她的勇氣。顯然,伊迪絲與那些以筆名來掩飾自己真實身份的女性作家用意不同,她以“水仙花”的筆名公開披露自己的異族血統身份,正是為了表現出對中國文化傳統的強烈認同。

◇伊迪絲·伊頓

據稱,伊迪絲用“水仙花”作為筆名,還與1891年9月《自治領畫冊》雜志上的一篇文章《不列顛哥倫比亞中國人生活插曲》有關。這篇文章介紹了一個有關水仙花的中國傳說。傳說有一個農民死后留給兩個兒子一塊地產,要他們平分。但哥哥把好地搶走了,留給弟弟的卻是什么都不長的沼澤地,弟弟陷入了困境。有一天,來了一頭白象,送給他一棵鱗莖狀的根,他種到地里,結果不久好運來了,他的土地成了花的天堂。意外的收獲給他帶來了財富,也帶來了官運,他成了皇帝信任的大臣,并獲準在家門前豎了一桿黃龍旗。伊迪絲使用“水仙花”作筆名是否一定源于此文,尚無定論。但伊迪絲使用在中國具有吉祥、運氣、美好等象征意義的水仙花作為自己的筆名,卻毫無疑問地表明她對中國文化和中華民族的認同與熱愛。

事實上,迫于生存,伊迪絲的兄弟姐妹大都設法隱瞞自己的中國血統,不是以英國人就是以墨西哥人在外人面前搪塞;就連同樣走上文學之路的妹妹溫妮弗萊德·伊頓(Winnifred Eaton,1875-1954),也選擇了與伊迪絲完全相反的策略:溫妮弗萊德相貌像亞洲人,但她充分利用白種人通常無法區分日本人和華人這一特點,冒充日本人身份,從而獲得美國社會認可。日本在1895年打敗了中國,1904年至1905年間又戰勝了俄國,令美國人刮目相看。溫妮弗萊德深知日本人在白人的眼中享有比華人更高的地位,因此她取了一個日本味道頗濃的筆名“小野”(Onoto Watanna),編造了一套家史,虛構了履歷,聲稱自己的出生地為長崎,母親為日本貴婦。在1902年出版的《紫藤之戀》一書的封面上,有她一張身著和服、把頭發梳成日本流行發式的照片。

與只出版了一部短篇小說集《春香夫人》的姐姐相比,溫妮弗萊德發表了大量作品(主要寫日本人及日本血統混血兒的生活),僅長篇小說就有15部之多,其成功令人矚目。她的第一部小說就引起了廣泛的注意;第二部小說《日本夜鶯》(1901年出版)極其暢銷,不僅再版好幾次,還被譯成德、瑞、匈等多種文字,并改編成劇本在百老匯公演。溫妮弗萊德之后的多部作品也都是由知名出版社發行的暢銷書,而她的成功還使她在1924年至1931年間獲得為好萊塢環球制片廠撰寫電影腳本的職位。

兩姐妹一個表明身份,而另一位隱瞞身份的做法,為我們了解當時女性的文學創作生態環境提供了有趣的例證,也許這更能說明伊迪絲的可貴。伊迪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生活態度,與她一生對抗歧視、獨立而堅強的經歷有關。她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并一度成為女權主義者,她的某些短篇小說也觸及了勞動婦女的權益和婦女間友誼、背叛等問題。她一生奮斗不息,筆耕不輟,借親身的社會實踐和寫作事業為華人尤其是華人婦女的苦難處境大聲疾呼。盡管她敏感的身份及創作題材注定無法取得像妹妹那樣的成功,卻成就了美國華裔文學的一段佳話。對此,她曾回答:“我認為我僅僅是個先驅,我對此感到高興。作為一個先驅,要為吃點苦而覺得光榮?!?/p>

大約在18歲的時候,伊迪絲在休哥雷爾姆的《蒙特利爾之星報》當排字工,靠自己的勤奮,成為該報的記者,從此開始了她的寫作生涯。伊迪絲在10歲時輟學后,就再沒有正規上學,因此,她的寫作知識和技巧是自學而來的。終于,在1888年的《自治領畫冊》雜志上發表了她的處女作《馬車旅行》,此文講述加拿大白人的浪漫愛情故事,屬于練筆之作。

伊迪絲最早創作的有關中國的文章可追溯到1890年發表在《蒙特利爾日報》上的《自由之土》《秦松的一段經歷》《一個中國晚會》。此后,特別是從她1896年訪問紐約唐人街回來到她1898年正式遷往美國之前這段時間里,陸續發表了多篇有關中國的小說和雜文,包括《賭徒》《苦云》《伊索的故事》《東方愛情故事一則》《中國世仇》以及《為中國人請愿》等。

早年的伊迪絲對于東方的印象還處于想象的階段,當時在她生活的環境里中國人很少,整個蒙特利爾她能接觸到的中國人主要是她母親、兄弟姐妹及屈指可數的中國移民。直到她1897年離開蒙特利爾,她對中國的認識來自她母親講述的故事、介紹中國的圖書以及對蒙特利爾中國移民的訪問。對中國及其文化有限的了解,決定了這一時期伊迪絲仍主要是從西方人的視角審視東方,這也是她早期作品的最明顯特征,就是署名大多仍使用真名“伊迪絲·伊頓”,作品風格中留有一些“白人眼光”的痕跡。這一時期,她繼續對外保持著“英裔加拿大人”的形象。

伊迪絲首次用筆名“水仙花”發表的文章,是以北美中國人為題材的短篇小說《賭徒》,發表于《飛葉》1896年10月號上。1897年的牙買加之行,伊迪絲目睹了白人對當地土著的種族歧視與壓迫,這加劇了她對白人文化霸權與種族優越感的厭惡,最終促成她文化意識的轉變。她勇敢地向那些傲慢無禮、自以為是的白人宣布:“我想讓你們都明白我,我就是一個中國人?!边@表明她不再以白人外表掩飾她的中國血統,第一次公開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這種轉變在作品中最明顯的標志,就是她不再以“英國婦女”身份的“伊迪絲·伊頓”署名,而改用“水仙花”這個筆名。隨之帶來的是她觀察東方視角的變化,不再像早期作品一樣凸顯東方的異域情調,而努力還原它真實與人性的一面。

1898年,伊迪絲從蒙特利爾來到美國西海岸之后,由于工作的需要,她頻繁出入唐人街,與華人的接觸頻率大大增加。1900年起,她在西雅圖生活和工作了近10年。她加入了有400多人組成的西雅圖華人社團,并參與當地中國城浸禮會布道團的工作,晚上教中國移民學習英語。這期間,她接觸了大量華人,搜集了很多素材。她的大部分小說都創作于這個時期。在此期間她撰寫了大量反映唐人街與在美華人生活的文章,如1903年她在《洛杉磯快報》上發表的《中國城的婚約》《中國城需要一所學?!贰吨袊堑哪泻⑴ⅰ贰吨袊嗽谶@里的生意》以及《中國洗衣工的檢驗法》等。在這些文章中,伊迪絲力圖從華人社會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經濟生活等諸多方面,向讀者展現一個全面、真實、人性化的唐人街圖景。

在1905年到1909年的4年里,伊迪絲似乎經歷了一個“間歇期”,沒有什么重要的作品問世。然而,這“就像是蠶繭里飛蛾的沉默:正在醞釀著什么”,這是因為隨著與華人社會接觸的增多,伊迪絲發現,“我母親的民族和我父親的民族一樣有偏見”。在經歷了文化歸屬在東西方之間的多年游走之后,伊迪絲逐漸跨出了兩個世界的對立矛盾,發現了“世上人性歸一”,進而她決定去做聯結它們的“紐帶”。

1909年1月21號發表在《獨立報》上的《一個歐亞混血的回憶書箋》終于打破了這一沉默。這是一篇在伊迪絲文化意識發展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章,記述了她的社會意識如何由東西“兩個世界”走向東西“一家人”的心路歷程。伊迪絲悟出了,她既不是“伊頓”,也不是“水仙花”,而是兩大文化的混合物,她自稱為“歐亞人”。新的文化身份認同令伊迪絲決心“伸出左手給西方,而把右手遞給東方”,將二者結合為“一家人”。她堅信“只有當全世界成為一家人時,人與人之間才能聽得更清楚、看得更分明”。伊迪絲這一獨特的社會文化意識滲透在她后期的主要作品,特別是她的巔峰之作——短篇小說集《春香夫人》之中。

1912年,芝加哥的麥克勒格書局將伊迪絲的37篇短篇小說結集出版,并以第一篇故事《春香夫人》(Mrs.Spring Fragrance)作為小說集的書名,這是伊迪絲發表的唯一作品集?!洞合惴蛉恕贩譃閮刹糠?,前17篇故事被冠以《春香夫人》的總題,后20篇故事被稱為《華人孩子的故事》。伊迪絲的觀點集中反映在為成人創作的故事里。在這部作品中,伊迪絲將她“一家人”的社會意識推向了極致。

其中將“一家人”的社會意識推向了極致的最具代表性的小說,乃是《春香夫人》小說集中的《潘特和潘恩》。這篇小說講述的是一對不同種族兄妹之間的感人故事。這是個和諧幸福的四口之家。哥哥潘特雖是個白人,但在家中除了外表外,他絲毫沒有顯出白人的特征。這個家庭沒有了種族間的界線,聯結他們彼此的是一種真誠的愛。父母對子女的愛使朗余夫婦對潘特視如己出,“對他傾注了和自己親生女兒潘恩一樣的愛”。潘特和潘恩之間的兄妹之情,更是“一家人”意象的亮點。這樣一個超越了種族界線而以愛作為維系物的家庭,正是伊迪絲的愿望,即徹底消除種族主義,創建一個沒有種族差別的“一家人”的理想世界。

美國華人以及歐亞混血兒的生活,組成了伊迪絲小說的主要內容,她不僅表現了這一題材,還在對華人及有華人血統的美國人生活的真實描寫中,表達了她對種族歧視、社會偏見的深沉思索和強烈抗爭??磥硪恋辖z在試圖挑戰當時的主流話語,但她的讀者受眾卻十分有限。據說她的代表作《春香夫人》出版時也只印了2500本,客觀上并未能與主流話語“分庭抗禮”。不過,作為作家的“水仙花”遠沒有她在實際生活中那樣旗幟鮮明、鋒芒畢露,在生活中,伊迪絲甚至不惜影響自己的婚姻而認同自己的華人身份。她曾在自傳中寫道,“我的生命起始在父親那一邊,但可能終止在母親這一邊”。在去世的前一年她還撰寫文章為華人鳴不平。

伊迪絲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為美籍華人爭取合法權利的事業,不僅用筆,也用行動。當她在一家地方報紙作記者,負責報道當地華人生活時,許多華人遇到麻煩便找她幫助解決。為此,紐約一個華人曾在報上發表文章深情地說道:“水仙花在保護華人時采取的勇敢立場,使在美華人全都欠了她一筆還不完的感激債?!?/p>

正是基于這種情感,在水仙花去世后,大約在1915年,加拿大蒙特利爾市和美國波士頓市華人社團的一些友人,在蒙特利爾市莊嚴肅穆的皇家山公墓的墓園中,懷著敬意豎立了墓碑,在白雪覆地、形狀不一的碑石中間,這個頎長、獨特的紀念物格外醒目,碑文的最上方是4個端正有力的繁體漢字:義不忘華。下面刻的是英語碑文:“華人朋友敬立,緬懷伊迪絲·伊頓。水仙花,愛德華·伊頓和格蕾絲·伊頓的愛女,生于1865年3月15日,逝于1914年4月7日?!?/p>

伊迪絲去世后,她從文壇銷聲匿跡達幾十年之久。1974年,以挖掘和重構美國亞、華裔文學傳統為己任的美國華裔作家與評論家趙健秀,與人合作編撰了《哎咿!美國亞裔作家文集》,聲稱伊迪絲是“最先抒寫既非亞洲人亦非美國白人的美國亞裔感性的作家之一”,并稱贊她所代表的是“真正的”美國亞裔文學傳統,對抗著“白人描寫中國新奇事物的文學傳統和自詡華人者以娛悅美國人為目的的描寫美國的作品”。于是,這位去世60年的女作家“水仙花”由此再次進入學者的視野,并掀起了一股研究熱潮。

1995年,美國亞裔學者林敏英和安尼特·懷特·帕克合編了《春香夫人及其他故事》,伊迪絲的作品才得以重印。該書從原作中選了24篇短篇小說和短文,并選了最初發表在《蒙特利爾每日之星報》《洛杉磯快訊》《紐約獨立報》《西方人報》和《新英格蘭雜志》上的故事。另外,安尼特·懷特·帕克還出版了伊迪絲·伊頓的傳記。

今天看來,應該說伊迪絲的作品基本沿襲了當時流行的情感小說創作模式,在創作手段和思想深度上略顯不足,在藝術水準上與同時代的文學大師們相比的確有些遜色。但如1912年《紐約時報》的一篇書評所指出的那樣,“伊頓小姐在美國小說史上書寫了新的篇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對于自己所創作主題的不同尋常的知識彌補了她藝術手段上的不足”。伊頓可能不是流芳百世的作家,但她以自己對于種族歧視和文化沖突的切身體會,開辟了一片新的疆土,她的確是那個時代不同尋常的作家。

華裔美國文學如今已經成為美國文學大花園里的奇葩,而伊迪絲被稱為美國華裔文學的開山鼻祖,在最近的幾十年間受到廣泛關注。她也被譽為“當代歐亞裔作家的精神前輩”,當今在美國走紅的一些華裔英語文學作家,如寫過《女武士》《中國佬》等作品的湯婷婷,就被稱作是“水仙花的精神孫女”。林敏英說:在當時厭惡中國人的歐美國家里,伊迪絲“完全可以以白人的身份出入于其間,而她卻選擇了大力支持華人和勞動階級婦女,并且公開地在刊物上以華裔的身份出現,這需要極大的決心與勇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伊迪絲就是一朵生長于種族歧視環境里的水仙花。

由于當時伊迪絲屬于非主流,她的生平湮沒在歷史里。好在伊迪絲寫過兩篇有關自己生平的文章,我們可以窺見一二。一篇是《一個歐亞裔人的回憶書箋》,該文是伊迪絲在1909年發表的一篇自傳體文章,記錄了她的心路歷程。這篇回憶錄以及在《西方人》雜志上發表的幾篇速寫,表明伊迪絲與華人社區的認同更進了一步。另一篇是1912年發表的《水仙花——具有一半中國人血統的作家講述她的職業生涯》?,F代人對于她的生平的了解主要來源于這兩篇回憶錄,而1995年安尼特·懷特·帕克著《水仙花/伊迪絲·伊頓:文學傳記》主要依據的也是這兩篇文章。

無論如何,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伊迪絲的價值在美國被人們重新發現,她的作品被重新編輯出版,大量論文、研究著作、傳記不斷問世,一些博士研究生還將伊迪絲研究作為博士選題,也不時有人專程去皇家山公墓拜謁她……作為一個為人民、為正義而寫作的作家,伊迪絲是不會被歷史所遺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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