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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萬福寺與福建淵源

2018-12-14 12:46周朝暉
尋根 2018年6期
關鍵詞:黃檗萬福京都

□ 周朝暉

備玄和尚是富士山腳下一座臨濟宗小廟的住持,兼營一個規模不大的佛教觀光社,幾年前帶著他的妻子隨同日本關西某佛教團體前來福建福清黃檗山萬福寺巡禮,我隨喜結識并前后兩度一同造訪禮敬。備玄是佛學專家,一路同游受益匪淺,解開了我懸掛于胸的有關中日佛教淵源的種種迷思。前年深秋路過京都,不期再度重逢于某一聚會上,可謂奇緣。備玄和尚是個中國文化迷,自詡“連名字都充滿中國氣息”,原來他俗名佐藤,“備玄”乃是法名,因崇拜《三國志》里的劉備而取名“備玄”,自冠“龍”姓,龍是中國文化圖騰。據說他的名字連日本人都暈乎,初次見面遞去名片,對方大都一臉狐疑,以為是日語呱呱叫的中國和尚。這次邂逅于古都,蒙其美意,得以前往宇治山的萬福寺一游。

◇日本黃檗宗禪寺發祥地——福建福清魚溪鎮黃檗山萬福寺

京都萬福寺是與福建淵源甚深的一所日本名剎。其創建者隱元和尚在日本威名遠揚,是與鄭成功比肩的兩位出生福建的近世偉人。萬福寺在日本佛教界盡人皆知,扶桑境內五百多座臨濟宗寺廟大多發源于此,萬福寺乃這一宗派之“總本山”(大本營)。我多年前旅居日本就久聞其名,但機緣未熟,每次過京都行色匆匆,終究不得步入其境。此次京都之行幸會龍和尚,得以了卻多年夙愿,自是欣幸不置,而且親身體驗隱元和尚傳入的“煎茶道”之余,得以一嘗寺院獨創的普茶料理,更是意外之喜。

黃檗山萬福寺坐落于日本著名茶葉產地京都南部宇治山麓一隅,從京都火車站可以搭乘 JR 奈良線或京阪宇治線前來,站名就以寺廟“黃檗”命名,似專為香客游人而設,說明香火之盛。步出小站,三人且行且聊,穿過寧靜優雅的小街,繞過一段曲徑,眼前聳立一座山門,萬福寺完全仿照中國明朝通行的山寺叢林制度,進入寺院入口處必設立山門,是進入圣境的精神前奏。山門原木斗拱架構,風格介于日式寺廟和中國寺廟之間,居中木匾上書幾個渾厚的顏體字——“萬福寺”,據說出自開山祖師隱元法師手筆。山門前邊有兩口水井,旁邊有一口不大的放生池,幾條錦鯉悠游自在旁若無人。龍備玄說,隱元和尚精通風水堪輿之學,在選址時非??季?,這里取勢龍穴之位,入口處的兩口井是龍之眼。有了源頭活水,這座黃檗宗古寺歷久彌新,而且枝繁葉茂,分出幾百座分寺,可謂繁榮昌盛。

從山門進入寺院巡禮觀覽,計有三進深。一進是天王殿,二進是大雄寶殿,三進是法堂,再往后,便是滿目淺紅、淡黃與墨綠松林渾然一體的五云峰,有如倚靠一面色彩斑斕的錦屏。寺廟建筑的主體部分以大雄寶殿為中心縱向羅列,地勢由低漸高,兩邊各有鐘樓、鼓樓、伽藍殿、齋堂、客舍及其他廊廡建筑,布局造型恰似一把明代風格的太師椅,這種格局與閩南千年古剎廈門南普陀十分相似,令我生出幾分親切之感。龍備玄說京都萬福寺是“近世佛教建物”的代表作,與日本國內其他寺廟的布局迥然異趣。日本的寺廟絕大多數是平安時代興建的,彼時日本全盤“唐化”,尤其是佛教,寺院建筑風格大多仿照或干脆直接用遣唐使從長安帶回的唐土寺廟建筑圖亦步亦趨造出來,所以,寺廟多是唐風建筑。唯獨萬福寺,更多帶有中國明代江南尤其是閩南精致明艷的寺院格調,這在日本相當罕見,據說是當年隱元和尚依照福清萬福寺的圖紙設計而成,其后數百年雖幾經翻修改建,但這一布局一直延續下來,為得是紀念隱元和尚開基立業之功德。

進入山門迎面聳立的是天王殿,乃隱元圓寂前5年(1668年)興建。大殿正前所供奉的彌勒佛像,與福建許多明清時代建造的寺院規制很相似,但在日本佛門中卻是難得一見。這座彌勒佛塑像是晚明福建泉州佛雕大師范道生所塑。明朝滅亡后,大量不愿事清的福建籍高僧隨閩商舟舶到長崎、大阪,重興佛教,也帶來了大量與佛教相關的建筑技術、美術和工藝。范道生是閩南著名造像大師,他于1660年受隱元之邀從長崎來京都為萬福寺造像,寺中的韋馱天王和十八羅漢像都出自其妙手。

出天王殿,迎面是大雄寶殿,這是萬福寺的重鎮所在,氣勢宏大,是多重屋檐的歇山頂建筑,屋檐緩緩上翹,不像日本其他寺廟屋頂像倒扣米斗似的。萬福寺在移植中國南方寺院規制格局時,經過歷代翻修,也融入了日本傳統寺廟的美學元素,大雄寶殿階前空闊的庭院里,鋪設著日本的石庭(又稱枯山水),一整片的白色石子,梳理出流線型或山陵形紋路,方寸之中容納山河萬里的想象。在這里,卻不見中國寺廟大雄寶殿前庭常見的香客如織、香霧彌漫繞得人睜不開眼的盛況。殿前正門也立著一座香爐,但尺寸太小,擺設大于實用,也不見人跪拜燒香。寺廟的氛圍倒是很像日本的神社,靜雅、肅穆,但有點兒過于冷清。

◇京都黃檗宗萬福寺

◇京都萬福寺里的枯山水庭園

◇普茶料理老鋪“白云庵”

萬福寺是中國氣息濃郁的寺院,建筑色彩鮮艷亮麗之外,各殿堂門楣和廊柱上,都刻有或寫著匾額和對聯,這是日本黃檗宗以外的日本寺廟沒有的。主殿有隱元所書的“一喝起風云,祥光增法喜”,第二代住持長老木庵和尚所書“氣岸乾坤大,心雄日月輝”,二位大德文句與書法皆氣象宏闊,虎虎生風。寺廟指南介紹,萬福寺內有四十多面匾額、五六十副楹聯,都已被列入日本“國家重要文化財”(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據說,萬福寺的寺僧唱誦經文也很另類。大雄寶殿后落有座法堂就是寺僧誦經、修行之地。寺僧念誦的經文發音很奇怪,不知是哪一方語言,既不是日語,也不是漢語,更不是關西腔。忽然想起曾聽過福清黃檗山萬福寺的一個年輕的方丈說起:京都萬福寺佛經帶有濃重的福清方言,傳說為了紀念開山祖師隱元和尚的豐功偉績,在他去世后,這座廟里每天早上的第一遍佛唱就用他傳下的福清話念唱了。那個和尚是福清人,曾應邀去京都與萬福寺同門做過交流,他的論斷應該是靠譜的。另一種說法是,隱元影響深遠,在他圓寂后寺廟一連十幾代都由中國和尚執掌,后來是中國和尚與日本和尚輪流負責,到近代才完全由日本血統僧人出任。住持是一廟之主,也是學問傳承人,如此繁雜的語言系統彼此滲透融合,才造成獨樹一幟的經文音讀吧,不過據說這也成了寺廟一大特色。

到京都萬福寺,有兩個與中日茶文化交流相關的名勝值得一看。一個是位于寺院內一側的“賣茶堂”“有聲軒”,還有一處是寺廟門外的佛門素菜館“白云庵普茶料理”。

◇隱元禪師畫像

中國茶事東傳日本,有著源遠流長的歷史。8世紀奈良時代大量遣唐使就從中國帶回了飲茶習俗。日本最早有關飲茶的記載,是平安時代編撰的國史《日本后紀》,該書所載815年從中國歸來的遣唐使都永忠向嵯峨天皇獻茶。飲茶之風在平安時代已在宮廷和寺院、貴族和公卿里流行,但因為作為一種外來風尚根基淺,后來幾度式微。12世紀,榮西法師前來中國江南修習禪宗,歸國后積極倡導發揚光大,飲茶之風得以再興。15、16世紀經過一休宗純和尚及門徒村田珠光、武野紹鷗等茶道師匠不斷開拓創新,在戰亂頻仍的戰國時代,茶道迎來了盛況。茶道的集大成者是16世紀大阪富商出身的茶人千利休,他在村田珠光、武野紹鷗開創的寺院茶、草庵茶的基礎上,將“和、敬、清、寂”的精神理念引入茶道中,同時吸收日本傳統藝術諸如繪畫、書法、插花、器皿、建筑等領域的審美元素,與茶事活動融為一體,自成格局,與源自中國傳統佛門的茶藝分道揚鑣。唐宋時,中國人飲用的都是將團茶和餅茶碾碎后的抹茶,日本今天的茶道中飲用的仍是抹茶。進入明代時,葉茶沖泡的方式得到了有力的推廣,在明清之際已經成了中國人普遍流行的飲茶樣式。禪院中歷來有飲茶習俗,隱元及其弟子赴日時也將在中國已經普及的茶葉及器具帶到了日本,于是沸水沖泡茶葉,多次飲用的嶄新飲茶形態首先在日本九州和關西的一些寺廟流傳,這就是今天在日本被稱為“煎茶”的習俗。隱元歿后,一位在萬福寺修道的僧人月海對煎茶甚為用心,竭力傳播,把煎茶從寺院傳到民間。月海60歲時在京都東山開辦茶館“通仙亭”,說是茶館,其實是流動性茶攤更準確。他自備炭爐與茶具,在大路上燃薪燒炭,煎水烹茶,招引過往商賈行人品嘗,由此得名“賣茶翁”。后人追慕月海風流雅事,煎茶漸漸成了“上方”(京都及近畿地區)時尚。在江戶時代中后期,煎茶已經成為庶民飲茶最主要的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各種煎茶流派爭奇斗艷,“黃檗松風流”“花月流”為兩大最有名的煎茶流派。后來以這兩家流派為基干組成的“煎茶道”,奉賣茶翁為始祖。1928年日本成立了“全日本煎茶道聯盟”,總部即設在萬福寺,并在這一年建造了“賣茶堂”和“有聲軒”?!百u茶堂”是賣茶翁的紀念堂,只有四個榻榻米大,供奉著賣茶翁月海和尚的塑像?!百u茶堂”邊上的“有聲軒”,是座日本書院風格的庭院式古典建筑,靜謐優雅,門楣上書“吃茶去”三個藍底陰文大字,與建筑周遭環境融為一體,很有禪意。

說到京都萬福寺,就像把荷蘭豆叫“隱元豆”,把芝麻豆腐叫“隱元豆腐”一樣,幾乎所有日本人都會聯想到隱元和尚創制的“普茶料理”。日本人管寺廟飲食菜肴叫“精進料理”,即是修行人進食的飯菜。在普茶料理傳來之前,日本佛門餐飲制度以“懷石料理”為代表。

唐宋以來,日本從中國全盤引入佛教文化的同時,作為方丈叢林制度一環的寺院素食方式也被日本佛門接受并扎根?!傲侠怼痹枪糯始液凸滟F族之家享用的高檔餐飲,側重食材的新鮮和得當的調理方法。鐮倉幕府時代之后,武家勢力崛起,一些豪強領主富甲天下,也刻意模仿王朝貴胄優雅的食事活動,發展出精益求精的“本膳料理”。作為武家至尊的飲食形制,本膳料理從食品內容、數量和進食禮儀都有嚴格的講究和規范。16世紀戰國時代,日本茶道迎來鼎盛時期,茶道宗師努力開創一種適合茶事活動的飲食方式,從寺院素食與本膳料理獲得啟發進行改造,同時融入茶文化元素,在飲食中體現“和敬清寂”的審美旨趣,講究食品簡素自然、賞心悅目,講究器具美型美色,使餐盤菜肴與室外流轉的四季對應,也就是將世俗飲食上升到一種審美乃至精神修煉的宗教境界,這就是所謂的“懷石料理”?!皯咽敝傅氖欠鸾躺俗U時在腹上放上暖石以對抗饑餓的感覺。語源據說來自戰國時代茶人千利休門人編撰的《南方錄》一書。懷石料理被引入茶事活動中,成了修習茶道前后墊肚子的簡單飯菜。清簡素雅是為特征,基本形式為“一汁三菜”,或“一汁五菜”。筆者曾經在京都幾次領教過懷石料理,與其說是口舌味蕾的品嘗,不如說是用視覺觀看一席精致的飲食演出。滋味的寡淡和單調,用餐禮儀的拘謹和刻板,就像在日本體驗茶道一樣,一兩次身臨其境當做一種獨特文化現象體驗和感受尚可接受,接二連三卻也令人視為畏途。

◇普茶料理一例(隱元豆腐和素湯)

相比之下,普茶料理,無論滋味還是用餐形式則帶有濃郁的中國飲食氣派。這次漫游萬福寺,體驗京都煎茶道之外,又得以品嘗隱元法師從古代福建傳入的普茶料理,算是此行收獲的意外紅利。那天游罷萬福寺,日已西斜,朋友熟門熟路引我們到寺院門外,綠樹掩映中,有一處京都樣式的古雅庭院式建筑“白云庵”,門前立著一塊木板,直行縱書“普茶料理”。庭院里潔凈,一塵不染,粉墻黛瓦,花木扶疏,乍看以為是高人雅士的書院,絕不會想到那是寺院對外營業的普茶料理老鋪。因為晚上還另有飲食聚會,沒打算在此用餐。但友人熱心說難得來一趟,嘗嘗滋味才不虛此行,這里正式的宴會菜肴都要提前預約,以便盡心準備。我們只想一嘗其味,于是就要了一份最基本的二汁六膳套餐:隱元豆腐、燉煮時蔬、筍羹、面筋、豆皮和山藥敷上面粉油炸的天婦羅、油炸豆腐切絲清湯、黃色米飯、冷拌菜和腌菜,還奉上煎茶佐餐。從味道上看,比懷石料理滋味濃厚,但可能是幾百年間已經融入日本人飲食習慣的緣故,滋味還是略嫌清淡。同樣是素菜,廈門南普陀寺的素菜更勝一籌。日本僧人的飲食極為簡約,且大抵是每人一份,跪坐而食。隱元的普茶料理帶來了嶄新的飲食形態,首先是吃飯時有桌有凳,四人一桌,圍桌而食;其次是食物并不分開,盛在幾個大碗中任由個人自由取食;三是食物的種類比較豐富,烹調方式有蒸、煮、炒、燉、熬、烤,幾乎全是火上功夫。比起陽春白雪的懷石料理,普茶料理簡單易行,美味可口又中規中矩,更具大眾化、世俗化,后來慢慢在黃檗宗的寺院中傳開,并受到民間信眾俗眾的喜愛。

◇萬福寺普茶料理入口處

◇普茶料理“白云庵”前的庭院

◇煎茶道會席

◇煎茶道具

“黃檗山萬福寺”,某種程度上成為近世以來日本從中國文化再輸入的據點,不僅是黃檗宗在日本的發源地,至今在日本繁衍出的黃檗臨濟宗系的寺院達500多座。伴隨隱元禪師東渡的還有被譽為“黃檗宗文化”的明代福建科技文明在日本的傳播:中國的建筑、雕塑、書法、印刷、醫藥、飲食乃至植物,對日本近世尤其是江戶時代的物質和精神層面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普茶料理一例(蔬菜山藥天婦羅)

◇普茶料理定食(套餐)

隱元和尚東渡日本是近世中日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被譽為繼唐朝鑒真和尚之后東渡日本傳播中土文明居功至偉的高僧大德。唐朝末期,日本廢止遣唐使制度,此后中日間基本上沒有建立正式的官方往來。但民間層面的物質文化交流卻不曾停止過。宋、元以來,中國文化輸入日本,主要是靠兩國間佛教界人士實現的。隱元赴日傳播、弘揚黃檗宗,其影響相當深遠。尤其彼時日本處于江戶幕府時期,德川幕府實行鎖國政策,幾乎不與外國相往來。隱元帶來有別于唐宋風情的當時最新的中土文明,給當時封閉的日本吹進了華夏文化新風,影響涉及日本禪宗文化、茶道文化、漢詩文學的復興,在日本人的飲食生活習俗中留下很深印跡。

隱元東渡的研究,至今在日本已成為一門顯學,中、日史學界曾聯袂舉辦過多次國際學術研討會。記憶猶新的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值隱元和尚誕辰400周年之際,日本 NHK 電視臺追尋法師生前足跡來福建拍專題片,在日本影響甚大。當時我在日本,從電視上看到久違的福州古城街道,廈門萬石巖天界寺和 湖,鄉愁與懷舊之情無法抑止。那些敬業的日本攝影師團隊和專家學者,質樸無華卻妙語如珠、訓練有素的主持人,在崎嶇的山路上跋涉,在追述隱元事跡時那種發自內心的吃水不忘挖井人式的崇敬和感恩之情溢于言表,作為隱元的福建同鄉,我深感驕傲和自豪。

我對隱元和尚的生平事跡產生了探尋熱情與興味,源頭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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