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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沙龍去(中篇)

2019-04-17 12:55劉太白
福建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南市苦蕎沙龍

劉太白

我琢磨著,我也許再也不能到紅星機械廠那片棚戶區中間的那棟紅磚紅瓦的平房里去了。那棟平房是我客居襄南市兩年多以來,去過的最勤的地方。我剛剛得知,房子的主人馮大椿死了。馮大椿,我們襄南網文學板塊的版主,他和文學板塊的長期資助人,新畫面廣告公司的財務總監丁梅,兩個人一起死在了那棟平房里。這不幸的消息讓我十分沮喪。

我在我租住的套房里坐不住。我得做點什么。按照通常的邏輯,此刻,我應該趕到殯儀館,去看看他們最后的遺容,獻上一個花圈,給他們鞠一個躬,然后,和眾多網友一起緬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就像任何一個聽聞了這個壞消息的朋友所做的那樣。不管怎么說,我這樣一個來自偏僻小鎮身份卑微的農村土酒推銷員,僅僅只是因為和他們有著共同的文學愛好,他們就接納了我,讓我在襄南市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繁華之地過得不僅不孤單,而且常常因為能夠在網絡上發表一些風花雪月的小清新豆腐塊文章,引來看客的點贊和打賞,滿足一下我的虛榮心,甚或以為自己就是一個人物。我應該感謝他們的引進和包容。我應該去表達一下我個人對他們的哀思。

在網友們看來,我和馮大椿的女兒馮詩黛還有著特別的關系。不錯,我和馮詩黛確實是比其他網友走得更近一點,有時候甚至可以稱得上關系親密。詩黛很欣賞我的才情,當然還有我因為無所事事時在健身房里鍛煉出來的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我呢,當然也喜歡她的美貌,她的知性,還有她那與生俱來的優雅姿態。但是,只有我們倆才知道,我們的關系其實是若即若離的。私下里,我們從沒有親昵的舉動,沒有相互表達過愛意,雖然我們都早已超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早已被人稱為剩男剩女了。我自以為,我是愛她的,只是因為自卑,沒有表達的勇氣。她是因為矜持,還是另有原因,我并不清楚。但在她這種艱難時刻,我應該站在她的身旁,給她出謀劃策,為她分憂解難,甚至成為她的某種依靠,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也許正因為我和馮詩黛這種說不太清的關系,讓我不能前去祭拜她的父親和母親。我沒法定位自己的角色。我不知道我是應該和一個普通網友一樣,到靈堂里吊唁一下就走,還是自始至終都幫著馮詩黛治喪。我害怕我無論以什么角色出現在靈堂,都會給她帶來尷尬和不安。事實上,不是馮詩黛給了我她父母親去世的消息,而是另一個普通文友打電話告訴我的。電話里,那文友向我打聽吊唁的方式,他對我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感到有些詫異。也就是說,這消息已經擴散到了一個相對廣闊的層面,而我還不知道。這應該是馮詩黛有意不讓我知道。既然她不想讓我知道,就一定是有所考慮。我當然不能貿然前往。

更何況,我可以預見,馮大椿和丁梅的死,已經在襄南市引起了某種新聞效應。這對中年男女,他們曾在一起養育了一個漂亮女兒,卻又不是夫妻。他們生前就在坊間有過不少傳說,現在死在了一塊。是自殺還是他殺?是情殺還是仇殺?恐怕各種版本的流言蜚語早就充斥到了大街小巷的茶樓酒肆。這個時候,再出現一個我,是不是蹚渾水、湊熱鬧呢?

我穿好衣服,下了樓。樓下是我們東荊鎮酒廠在襄南市設立的營銷部,這是我的領地,專賣土法釀制的苦蕎酒。我到營銷部四處看了看,不多的幾個工作人員停下手中的活兒,和我打招呼。我示意他們繼續忙自己的事。一切和往常沒有絲毫不同。他們也許不知道,他們的頭兒因為一個人的去世正在傷心。襄南市一百多萬人口,生生死死的事多了。他們要賣酒養家,且顧不上這些。

出了營銷部,我就滑進了陽光里。冬日的陽光十分清淡,就如波瀾不驚卻又不知深淺的河水。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車流就像魚群,忙著覓食,忙著產卵,忙著逃生,旁若無人地嬉戲,慌慌張張地游走。我沿著江漢大道走了十多分鐘,拐進一條小巷,熟門熟路地踅進了東荊人家這家小酒店那道刻意設置的柴門。東荊人家的小老板和我一樣,也是來自東荊鎮。因為同鄉的關系,苦蕎酒最初在襄南上市的時候,這酒店是第一批訂貨單位之一。待到苦蕎酒徹底在襄南市打開了局面,成了暢銷貨,這里依然是我們營銷部保證時刻有貨的單位。所以,我在這個酒店有著特殊的地位。我要請客,這里一定是我的首選。在我需要安靜的時候,這里也一定會有我的一席之地。正是早餐和午餐的分時點,酒店里還沒有什么客人。

蘇總來了。小老板招呼我一聲,把我讓進小包房,輕聲問我需要點什么。

酒,苦蕎。我說。

小老板大約看出我臉色不好,心里有事。他賠笑退了出去。我看著包房里早就熟悉了的陳設,一張小方桌,幾把竹編椅子,磚墻上掛著簸箕和篩子。不一會兒,就有服務員用木制托盤端來了幾碟小菜和一小陶壺苦蕎酒。雖然依然能夠勾起農家廚房的感覺,我還是覺不到一絲溫暖。相反,我孤獨。就著這種愴然的情緒,我喝下了第一杯酒。

是的,孤獨。人需要他人的陪伴。就如馮大椿和丁梅,不管他們的死是自殺還是他殺,他們到底是結伴而行。死去的人尚且如此,準備長期活在世上的人當然更是需要同聲相求,同氣連枝。這話就是馮大椿告訴我的。他就是在那棟紅磚紅瓦的平房內對我說的。那里是我們襄南網文學板塊的骨干成員們經常聚集的地方。網友們稱那平房為會議室。我則喜歡叫它沙龍。我雖然知道它是那么簡陋,在里面出入的人群也大多是扔在大街上看不出任何特色的普通人,但沙龍這個稱謂符合我的文學想象。我寧愿把自己看得高貴一點。

那是我第一次到沙龍去。我剛剛在襄南網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滿城孤獨》的散文。由于點擊量的上升,馮大椿約我見一見面。在一張看不見原有顏色的八仙桌旁,馮大椿一邊就著一只罐頭瓶做成的茶杯大口地喝著三匹罐茶水,一邊高聲談論著對我的這篇不過三千多字的文章的理解。他先是高度肯定了文章的藝術性。我記得他說了三個精字:語言精美,結構精巧,觀察社會情緒的眼神精明。這是第一次有社會人士稱贊我的文字功夫好。所以,盡管我內心里對他肥碩的身體上著一件套頭衫,下穿一條大襠短褲,腳上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的打扮頗不以為然,但還是對他談論起文學時那飽滿的熱情肅然起敬。他畢竟年過半百了。誰要是長期執著于某一精神追求,當然值得別人去尊敬。

他把罐頭瓶茶杯頓在桌子上說,孤獨,誰不孤獨?所有人都是孤獨的,不管你是富人窮人還是貴人賤民。你不是野獸,你是一個社會人,那就注定了,你,是孤獨的。蘇寧,你的這篇文章好,好就好在寫出了所有人的生存狀態,說出了大家想說而不好意思說出來的話。

我當不起這樣的贊語,我得謙虛一下了。馮老師,我沒想那么多。我只是寫出了我內心里的一點感受。

是啊,直抒胸臆就是好文章啊。你的想法可能人人都有,但變成了文字,就有了神奇的魔力,就會引起共鳴,就會激發人生活下去的勇氣,就會鼓勵人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馮大椿說這些話的時候,略帶笑意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我也看著他那精光四射的眸子,竟覺得他原本有些臃腫的身軀是那么充滿活力。我原以為,有好些話,只能在心中想一想,說出來了便是矯情?,F在真有人當著我的面說出這些話來,我又覺得振聾發聵。只有真性情而又勇敢的人才能說出這些話。我佩服之余,都恨不得伸出手來和馮大椿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但他轉身去一個陳舊的書架上找到了一把蒲扇,抹一把臉上流下來的汗水,舉起蒲扇搖了起來。他太熱了。

爾后,馮大椿又鼓勵說,以我幾十年的經驗來看,你蘇寧是有文學才能的,絕對會成為襄南文壇上的一匹黑馬。你要發揮自己的才能,多寫文章,多支持襄南網文學板塊,多參加網友活動。假以時日,你蘇寧一定會成為襄南文學界的一面旗幟。到了那個時候,你可不能忘記我這個最早發現你的伯樂喲。

為了堅定我的信念,馮大椿還朗誦了他的一首詩,那首詩題為《在一棵樹里活下來》。因為后來多次讀過這首詩,所以我能完整地背下來。

此刻,我輕輕地,輕輕地和你吻別

道一聲珍重。哦,珍重

之后,我愿意

我愿意把我的心事順著你掌上的年輪

連著一棵剛剛睡醒的小樹

種植在三月的春風里

從今以后,做一個自由自在的精靈

每一脈血管都是我的河流

每一滴露珠都是我的乳汁

每一片葉子都是我睜開的眼睛

每一個枝丫都是我伸出的臂膀

每一縷陽光都照耀我的容顏

每一絲微風都吟唱我的心曲

蝴蝶和蜻蜓隨我起舞

雛菊和蒲公英伴我歌唱

即使秋后,我的伙伴都已沉睡

他們也會在夢鄉憶起

你在三月留給我的江山

馮大椿為我解釋這首詩時說,文學就是一棵常青樹,它會提供給我們濃蔭,會給我們的生活以依靠?,F在,你只需要大膽追求,努力耕耘,它一定會給你撐起一片藍天,一定會留給你一座華麗的江山。

那天我咀嚼著馮大椿的這首詩走出沙龍和他告別的時候,心情大好。就連回望那棟明顯有些年頭了的紅房子,都有了不同的感覺。剛走進來的時候,我注意到的是它周圍的環境,各種電線亂拉,陰溝上的水泥板破爛不堪,頭頂油毛氈、石棉瓦的小院亂搭亂建,每一條小路都指向一個迷宮?,F在,我看到的是綠色的爬山虎和凌霄花交替著攀緣在屋頂,透過白色的窗戶,可以看見屋內一排一排整齊的書架,落日的余暉映照著它的紅墻紅瓦,讓人想起一句古詩:吹盡黃沙始到金。讓人想起那種剛剛被發現的歐洲中世紀的古堡,莊嚴、高貴、神秘、典雅。而剛剛反身回屋的馮大椿分明是一個知識淵博、專門給人指點迷津的學者。

我大學畢業以后,在大都市里闖蕩過好幾年。我始終找不到一份像樣點的工作,多次應聘又多次辭職。決定接受老家東荊鎮酒廠提供的一個辦公室主任的職位后,在我荷爾蒙勃發的青春時代,偏僻的東荊鎮卻沒有我戀愛的對象。網絡上一見鐘情的女人倒是不少,但她們向往繁榮、豪華、舒適、現代。這無可厚非,我和我的小鎮卻滿足不了這些欲望。好不容易因為學歷高,被不明就里的酒廠領導派到襄南市,我又因為自己的心態,始終融入不了商場那個本該屬于我的圈子。我原以為,除了賣苦蕎酒,我只能靠把我的苦悶與追求用文字表達出來,寫成自娛自樂的博文過日子。而土生的苦蕎和孤芳自賞的博文本就不搭。我個人也就注定了只有接受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命運了?,F在,我遇見了馮大椿,來到了沙龍,這是生活給我打開了另一扇門。我會走向一條全新的前途無量的路。我覺得,我大學畢業后的一系列遭遇都是命運給我的磨煉,都是投身文學的必要的準備。對于即將取得的文學成就來說,這些,又算得了什么?

因為寄托了太多的希望,我成了沙龍的???。我不光是堅持不懈地在襄南網文學板塊上發帖跟帖,還一次不落地參加了馮大椿組織的每一次文藝網友的聚會活動。到后來,我因為年輕,發帖多,就自然地成為參加活動的骨干分子,甚至是策劃人。久而久之,到沙龍去,就成為我生活的重要的一部分。沙龍的來由,我也略知一二,知道它最初是一個國企領導的住宅,后來被馮大椿置換過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成為襄南市業余文學愛好者的聚會地。當然,沙龍和馮大椿以及丁梅的命運有著那么緊密的聯系,以至于兩個人雙雙死在那里,這是我始料未及的。至于馮大椿,時間一長,我就發現,網友們對他的態度多少有些矛盾。馮大椿的社會地位不高,他不過是丁梅的老公周荒田所辦的新畫面廣告公司的一個倉庫保管員。在公司,他的稱呼是老馮師傅。當然,大家在意的不是這個。許多網友也大都只是普通的企事業單位員工和外來打工者,有錢有地位的不多。如今的有分量的人,誰玩文學?馮大椿讓人想不通的地方在于,他這樣一個資深文學愛好者卻很少在網上發表原創的帖子。有的人干脆就說他寫的東西水平實在是不高,他自己輕易不敢拿出來給人看。馮大椿常常拿出來的就是那篇朗誦給我聽過的《在一棵樹里活下來》。即使是這一首詩,也比較平庸,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處。但,馮大椿的熱情是感染人的。在網上,他跟帖最快最多,給網友們的評價和鼓勵最高。他組織活動參加活動最積極。在一個群體里,大家需要這樣一個熱心腸的人。

我當然沒有如馮大椿所說的那樣,成為襄南市一顆冉冉上升的文學新星。我甚至都沒有在像樣的文學雜志上發表過多少作品。但因為有了沙龍,認識了以馮大椿為代表的網友們,我算是把我的文學愛好堅持下來了。有了這么一個精神上的泄洪之處,我在襄南的生活算是真正安穩下來。我的網友眾多,他們雖分布在各個不同的階層,但他們必須和超市、餐館、旅店打交道,有的人甚至每天都要出入散裝酒鋪。這些人天然地成為我的不用花錢的苦蕎酒推銷員。他們的文學才能正好用來提煉各自精彩的廣告語。土的、原生態的、綠色的、生活的本來面目,他們的廣告詞正好迎合了城市人現實的消費口味。這讓東荊鎮苦蕎酒在襄南市大行其道。而我的稱謂,也從小蘇,演變為蘇老板,最后定格為蘇總。這不能不說是我的意外之喜。成了蘇總,也讓我有了膽量去追求我心目中的女神,馮詩黛。這讓我的生活更深地同馮大椿、丁梅他們攪在一起,也讓我今天在他們倆死去以后陷入深深的情感糾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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