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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流而下

2019-07-25 04:41于小芙
北方文學 2019年16期
關鍵詞:祖父

于小芙

尊敬的于之先生:

那日通話,您說起于氏宗族在淄博相聚之事,要續寫宗譜,這事引我深思。我一直在找我們這一支的宗譜,可是沒有線索。您提供了散居各地的于氏譜系,差異太大。聽父親講,他小時候,家中每逢節日要請出家譜來,掛在堂屋里。那張家譜特別闊大,要半面墻,上方當中一個永字,往下呈金字塔型,是一個大家族。永字輩的就是我的太祖父,景字輩的是我的祖父。后來這家譜被人翻出來,燒了。我們當地評說某人辦事不牢靠,就說他沒譜兒。這也是我時感惶恐的原因,我原也是沒譜之人。感謝于之先生的熱心,遍查各譜系后,終于有一支的順序和位置與父親說的完全吻合了,這支于氏來自于安徽??磥?,山東登州府只是這支于氏的暫居地,后遷至吉林,從公主嶺,再到樺甸。他們的足印由公雞的腹部出發,由南向北。我時常想象著這樣一個不算短的距離,我的祖輩們所經歷的一切,風餐露宿,朝不保夕。

以我幾歲孩童的眼光,我覺察出了祖父的不同。笑容總是掛在嘴角,性子不溫不火,和這里人的粗聲大氣、吆五喝六的性格完全不同。我還記得那張老黑白照片,他和祖母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后邊站立著兒孫。那一身裝束,抿襟黑棉襖,肥腿束腳黑棉褲,手中拿著紫黑色的木手杖,白凈的長臉,眼帶笑意,嘴角卻是忍俊不禁。

并不是只有我自己懷疑自己的身世,這里的人都一樣。這種懷疑超出了戶籍簿上的民族登記,漢族,不盡然,滿族,不盡然。壽山仙人洞中有古人類的火種和工具,這里有遠古血統,如果有誰長得額突眼凹,人說返古了。有人長得異常豐腴,據說這也是返古了,唐代渤海國的城墻還在,只是越來越矮下去了。如果有人特愛吃肉,有人說也是返古了,契丹人,慢慢結束了游牧生活,在東北建立了大遼。小腳趾甲若是兩瓣的,會有人說這是長年思鄉的緣故。有幾個是亙古至今的土著人呢?大多數是游浪至此的。

我所居住的地方,四面環山。以大十街為中心,東南西北任撿一個方向,不出半個時辰就走出了城。倘若手中提著一包瓜子,邊走邊嗑著,瓜子沒吃完,就來到一座山腳下了。

母親說過,她們是如何走向這片山林的,那年她八歲。她們是被驅逐的一群,太陽炙烤,曬煳了山東即墨的土地與莊稼,也曬枯了江河。曝曬之后就是蝗災,烏云一樣的蝗蟲鋪天蓋地,所經之處,片甲不留。拖家帶口,隨著人群奔向這片山林。哪里是故鄉呢,能活下去的地方便是。于是我的父親母親在這里相遇,于是我出生在山林里。

外公帶來的族譜也被燒了。所以,我更加凄惶。

先生,再次感謝您的熱心。您讓我從家訓上找線索,這倒是提醒了我。

祖父似乎從未發過脾氣,對待誰都很友善,什么事他都不太計較。母親說,吃過大苦遭過大罪的人就是這樣的。

祖父時常畫一幅小畫,類似于一個人在制作一個比他還高的罐子。祖父說,那是飯盂,是我們于氏的先祖發明的,所以,于姓的人大可做工做匠。他說烏鳥是我們的神,黑色的鳥,是會反哺的一種孝鳥,也叫老鴰,老鴰子。我一直聽成老娃子。

祖父時常講故事給我。

老早的時候,有人做了一個夢,夢到了龍王爺,龍王爺把他帶到高處,讓他看木頭如何順江流漂走,結成排狀運往目的地。木排如何從樺甸出發,繞行額穆(蛟河)永吉,到老船廠,如何避過巨石險灘。這個人就是于老鴰,人們尊他為放排鼻祖。他水性極好,常常模仿一種灰黑色的水鳥,這種水鳥土名水老鴰。模仿得久了,他真的身輕如鳥。他常能盤坐在江面上,一手拿酒碗,一手提著酒,連飲數碗,不醉不醺。人們常說,淹死天上的水老鴰,淹不死地上的于老鴰。

他幾乎包攬了所有的放排活兒。

其他人不服氣,合起伙來把他灌醉,裝進麻袋,塞上石頭,沉到江里。三日后,打撈上來,于老鴰伸了個懶腰說,這一覺睡得真舒坦。眾人都服了。

他指揮著將木頭連成排筏,擇日祭江,啟航。他在最前邊,其他木排呈扇面排開,沿著輝發河進入松花江,像一支浩蕩的軍隊,過惡(ne)河如履平地。

過了幾年,他兄長做了另一個夢,夢到于老鴰給龍王爺做了侍衛。他兄長覺得這個夢不好,忙告訴他不得放排??伤目下犇?,他自信得了龍王的真傳,無險可以阻住他。

1843年春,于老鴰率十三條木排由乳牛哨啟程,經■牛惡河行至老惡河。天氣驟變,霧靄翻滾,他的木排與其他木排在急流中相撞,排碎,亂木擠撞之下,于老鴰死了。

死后第三天,他的十幾個兄弟同時做了一樣的夢,夢見他身披牛毛氈,頭戴葦笠,足蹬多耳■■鞋,大步流星,走向四海龍王廟。

祖父說,盡管死后做了侍衛,可是活著的人都不希望他死。

以我幾歲孩童的智力判斷,這不是故事,是真人真事,只不過添些油加些醋而已。

祖父做了夢從不請周公解夢,他自己會解。

如果夢到披紅掛綠,扭秧歌,唱戲,那么就不能進山了,留下來躲災。他說夢都是相反的。如果夢到棺材,悲啼哭泣,披麻戴孝,反而會成全好事。

自認做了不吉的夢,他要好生待在家里,不能進山,否則不但誤了自家性命,恐怕還會傷及他人。

是的,所有的事,包括做個夢也與進山有關,進山是頭等大事。

祖父帶我去認樹,就像去拜訪親戚一樣。紅松、樟子松、落葉松,說起來就像說自家的親人,即便都是松木,也能說出它們的不同來。秋天的深山異香撲鼻,祖父拾起落下的松塔,用木棒敲碎,撿出里面的松子,再用兩塊石頭對砸,取出松仁,那松仁又甜又脆,聞著松枝的味道,吃著松仁,我連說好吃,一邊吃著一邊望著祖父手里的。

祖父說,落葉松要一年落一次葉子,它是最不怕冷的,所以占據了大多數的地盤。紅松雖然叫紅松,卻是四季常綠的,樹皮像魚的鱗片一樣,還有細細的絨毛。我用手一摸,果然粘到了一些黃色的小刺。樟子松也是常綠的,也結松子,只是松子沒有紅松的大,樹皮也是鱗片狀,是一個個拼接在一起的,而不像紅松那樣,一片壓著一片。它的皮粗糙,但不扎手。

我分不清樟子松和紅松,只知道有的是結松塔的,有的是不結的。祖父說好了好了,那就這樣,結的就叫它們果子松,不結的就叫它落葉松。我說這樣好啊。

伙房里有一卷卷的樺樹皮,用來引火。因為樺樹皮,樺樹總是被生擒活剝。樹皮一離開樹身就痛成一團,卷了起來,這樣,剝它的人就更滿意了,拾在肩上一扛就走了。

祖父喜歡為熟知的事物起上一個土氣的名字。比方說我,我小時候是很任性的,也時常愛哭,可是我一哭的時候,祖父就說,看丫丫樂了,樂了。他叫我小樂。后來,我真的就不愛哭了。

再比如說楓樹,就是秋天紅葉的那種,還有個學名叫槭樹,他怎肯叫這樣不親切的名字呢,就直接叫它色木算了。色也不念作se,念作sai。當然,好色也可以說成是好sai。如見了某樹長得曲曲彎彎,就叫擰勁子,某樹像骨頭一樣硬,刀鋸斧鑿都費力的,就干脆叫它王八骨頭。還有,啄木鳥也不叫啄木鳥,叫叨木倌兒。

不但要起名字,還要親自嘗一嘗的。種子如松子自不在話下,樹木流出的汁也都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如色木吧,逢夏天鋸開一株色木就會流出玉米青稈味道的汁來,是甜滋滋的。白樺樹的汁液甜中略帶著些酸,有一點點的凍秋梨味兒。

樹葉子的味道也都嘗過,楊樹葉子苦,榆樹葉子黏,榆錢可下粥,柞樹葉子有清香,可以用來包黏耗子。黏米面包著紅豆的餡,再用柞樹葉子裹好,放在籠屜上蒸,打開鍋蓋的時候,樹葉萎了下去,一群肥壯的灰綠色的耗子妥妥帖帖排著隊。有人剝了皮吃,饕餮一點的,和著樹葉一起咬下去。

每逢春末,榆錢兒結成一嘟嚕一都嚕的,我和祖父摘榆錢兒。

長在門前的榆樹都成了自家財產,別人家門前的榆錢兒我是不敢去摘的,我試著摘過一次,那屋子里立即蹦出一個干瘦的老頭兒來,說他要晚上做粥的。

我總是愛生病,祖父說,孩子命太弱,得認個干媽來。通常是柳樹或榆樹,想想不無道理,這些樹多生在村頭巷尾的,與人親近。上了年紀的柳樹枝干粗壯肥碩,枝條柔順婆娑,如果是垂柳就更好了,手臂柔軟,像是隨時準備擁抱誰似的。孩子看了自然有些親近之感。被認作干媽的樹身上總是掛著紅色布條的,有的巨樹層層疊疊掛了不知多少布條,新的鮮紅舊的灰白,像勛章一樣垂掛,越是如此人們就越發信任她。于是帶了我,上香擺供品,磕頭,叫媽,就算認了親了。祖父吩咐我的母親,為我縫制一套褚褐色的衣服,連帽子也是同一色的,還在身上繡些綠色的枝條和樹葉,我就是樹的孩子了。逢年過節要去看望。有的孩子受了委屈也要抱著大樹哭上一場。

祖父帶我走進山林,教我用指尖和舌尖認領我的世界。黃菠蘿樹的皮膚摸起來像我蓋的毯子,山里紅冬天風干的果子像果脯。祖父說他聽說這里的山林就來了,沒有山就沒有我。父親說,他每天放學都去擼柞樹葉子,摘榆錢兒,剝榆樹皮,榆樹皮磨成粉可以包餃子,烙餅,那叫一個好吃。他說沒有樹,就沒有我。

祖父說,這林子養人,不會讓人餓死,我就待在這兒了。他的家訓,是不同凡響的,他記下的是可以吃的一切,樹根,樹葉,樹皮,草莖,草根,這也是他所有的遺產。

于之先生,如果您來,我會帶您去看一棵樹。

我在一個冬天看到它。山腳下是一片狗尾草,草高沒人,草穗肥碩。那年的冬天,雪小,已經入三九天,卻只下兩場薄雪,風吹日曬,只留下斑駁的白色。人們開始抱怨,冬天不像個冬天,冬天不冷,叫啥冬天,不下雪更不像話。后來的兩場流感,人們也就找到了原因,就是因為這個冬天太不著調了,不下雪,不下雪病毒凍不死,人咋能不感冒呢?不下雪又咋過年呢,沒有雪映燈籠,燈籠也不好看。

這狗尾草塘就浩蕩地枯黃著,隨風鼓搖。

慢慢走上山坡,走進一片灌木叢,枝枝杈杈地障住腳步,遮人視線。祖父帶我進山,他說,這些荊棘叢有許多是稠李子樹,長不成材的,再往上走就好了,它們追不到山頂。這個追字我覺得太有趣了,難道它們是人,也會跑的嗎?

伏下身子,扒開樹枝,鉆過灌木叢,眼前果然清亮了,所見之處都是筆直的樹木。

要看的這棵樹終于現在眼前了。遠遠望去,樹干中段左右攤開,初看似大肚翩翩,再看,像張開的翅膀。它正懷抱著一塊巨大的頑石。它為什么要生在這里呢?它的種子被風吹到石塊底部。它為什么要長成這樣呢?巨石攤平了它的樹干,軋扁了它的身體。高處,它枝葉繁密,與所有的參天大樹比肩。

祖父說,每逢不如意他就來看它。一次大雪封山,雪深及腰,一次大雨傾盆,水勢洶涌。

我看得出了神,越看這老樹越像祖父,滿臉都是溫和的紋理,甚至還帶著笑意。它抱著冰冷的石頭,如同抱著孩子,不嫌他們硬,不嫌他們冰冷,不嫌他們無情。

我再次四肢并用攀上另一塊巨石,這是山巔的一塊巨石,最高點,可以一覽眾山,也有凜冽的山風。

崖壁上的石花子團團簇簇,看上去她們已經枯萎了,實則她們是睡著了,像冬眠的小動物,蜷縮在一起,靜待春天。這種苔類只在石壁上生長,需要不多的土,少量的水。如遇干旱就縮起身子,耐心地等待雨水。

祖父說,慢點,小心!你真靈巧,你真野!

說山里的孩子野,是因為樹的緣故,天做被子,地做床,任你跑來任你闖。說山里的孩子規矩多,也是因為樹的緣故。山林有山神爺來護佑。進山已是不敬,如果再伐木,采參,獵飛禽走獸,山神爺肯定不高興。

山神責罰人的手段很多,輕則抹搭山(迷路),重則人財兩空。

怕歸怕,山還是要進。時間久了,人們就把自身瑣事與不幸事件聯想到一處。比如,孫三讓木頭砸折了腰了,那孫三為什么被砸折了腰呢,因為他老婆一早與他吵架,詛咒他。

劉四被逆山倒的樹木壓折了腿腳了,劉四為什么會被壓折了腿腳呢,因為吃飯時把筷子插在碗中央了。

蔡五被失控的爬犁刮倒了,他又為什么會被刮倒呢,原因是他昨晚做夢看戲。

于是就有了所謂的經驗,進山要保持心情愉快,不能和家人拌嘴。吃飯時筷子不能亂放,要么拿在手里,要么平放到桌子上,絕不能搭搪在碗邊,或是插在碗中央。把筷子橫在碗上就更不成了,預示著伐倒的樹木搭掛在其他樹木上,成了吊死鬼。

小孩子們在飯桌上并不輕松,不是這樣不對,就是那樣不對,飯吃得沒滋沒味的。直到乖順了,這件事才算了了。孩子最怕打碎碗碟,那聲響就足夠駭人的,何況加上大人的驚恐神色,大人們說,碎了碗碟就不能進山了,“碎瓷”,“碎尸”。后來人們也想通了,碗碟碎都碎了,打孩子做什么呢,就說一句歲歲平安吧,畢竟不是故意的。

做夢不能說做夢,夢,離現實太遠了,愿望會化成泡影,一覺醒來,說做了夢,被打了一巴掌還要讓你記住,再讓你胡說八道,快呸三口,以后再如此說就狠打了,要說觀了景兒了,記得沒?于是那孩子要講一講的神游經歷都忘得差不多了,幾次以后就記得了,全把做夢當成看了一場戲,當時不讓講,要出了三天再講,好吧,三天后誰還會惦記著夢里的事呢,早忘干凈了。

住在山神爺的近旁,要學會謹言慎行,孩子大人都得學會。倘若有人說我王老二身子硬朗不得病,風里浪里我獨行,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那么恐怕就要小心了。倘若你是小孩子,就會挨上一巴掌,大人呢,你會留下來反省,不得進山。

山里的人只有兩個季節,一季在山上,一季在水上。冬季在山里伐木,冬季過后溜排順江而下,運至老船廠碼頭。這個江就是松花江。

山中有山神,水中呢當然也有水神。龍王是最大的水神,甲魚是小神爺,人們不吃甲魚。

如果是女孩子,還多一條戒律,不得離抬木頭的木把們太近,否則會被編進他們的號子里,說你丑俊說你好壞都得聽著,不能反駁。

進山要祭山神,下水祭江神。

山神水神,仿佛是看不見的鄰居,是有人情味的,但就是喜怒無常,時常遷怒于人,勤走動就會有感情,送點他喜歡的吃食,他就會保佑你了。人們就是這樣相信著。

兒子聽父親如此說,父親聽父親的父親如此說。

祖父常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年輕的一代常說,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豁出去干了。

于是一輩一輩叛逆著,一輩一輩流傳著。

休息時我剛要坐上一塊巨石,祖父說,別,我又要坐上一個木茬,又說,別。他說,這些可不能坐的啊,這是山神爺休息的床、吃飯的桌。我慌忙站起身,不知如何是好。他說,山神爺勿怪,不知者不怪。

我們休息的這一處,是一片石塊群,這么多的石塊,難道是山神爺開會的地方?

山神爺長什么樣兒呢?我問。

祖父有時說,它是虎頭人身,藏在森林中。

有時又說,山神本來就是人啊,叫孫良,是最早帶著木把們進山伐木的,開山鼻祖。

祖父教我穿■■鞋。

這是本地特有的一種土皮鞋,里面墊上■■草,穿上薄棉被一樣厚的襪子,鞋耳朵穿草繩綁在腿上,雪再深雪粒也不會進到褲腳里面。

這個鞋子是論斤兩賣的,祖父說,來兩只豬皮■■,為什么說兩只而不是一雙呢,我問。因為■■是不分左右腳的,祖父答。

賣鞋的拿起鞋子來放到秤盤上,挪動秤砣,報上斤兩收錢,看看用皮子多少論價。真是一奇。

這種鞋子當然也是不分碼的,只有大中小三號,肥肥闊闊,便于墊草穿棉襪。

說■■草是寶,我一直不理解,山里到處都是,冬日里它一蓬蓬地枯著。采回來用木棒敲,用錘子打,直到柔軟親膚,墊在鞋里防潮保暖。說它是寶,可能是因為它太實用的緣故。

但買不起■■的怎么辦呢,就在棉襪子上下功夫,襪中墊上■■草,衲上厚底子,綁上綁腿帶子,也很適合踩雪。后來就有了棉■■,穿起來省事多了,一直穿著讀小學。

我住的地方,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環繞。樹木高大雄偉,要數人環抱,在此之前,它們活了多少年,經歷多少朝代,無人關心。人們關心的是哪一株樹木粗直,是造房做船的好木料。伐倒一棵樹,把它削杈去枝,裝上爬犁運下山,可以換多少吊錢,讓一家老小吃飽穿暖。

到這兒的人都是奔著山林來的,采金得進山,伐木得進山,打獵也得進山,即便是開荒也得先進山。祖父這一群人被引領著進入山林,來到木營(管理伐木的),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簽生死狀。簽了生死狀的人,才有入山的資格。

下面,我要從頭至尾地講祖父的故事。祖父生于1905年,排行老二,生在七月,乳名小七。

大木幫中,他應該是年紀最小的一個,剛過了十六歲,人黃瘦,長臉,目光有些呆直,走路跌跌撞撞,也屬他的衣服最單薄。他讀過兩年書,略看得懂生死狀的意思,他認認真真,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手中拿著快禿了的毛筆,臉色越發青白:

本人XX愿跟隨木幫,從事伐木營生,因伐木危險叢生,屢傷性命,本人愿簽生死狀,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簽狀人:XX

保 ?人:XX

看什么吶?排在后邊的姜海催他。

簽完字,放下筆,將食指按到印臺上,沾了紅印泥,再印到自己的名字上。

扛起鋸子,跟著前邊的人走。催他的人是帶他的師父,姜海,也來自登州府,是祖父的同鄉,保人。祖父還沒怎么使過鋸,尤其是這樣一把兩人對拉的長鋸。

姜海告訴過他,進山的好處,一天三頓飯吃得飽。如果順利,半年后活著出去,賺些錢。

那時,太祖父和祖父的哥哥相繼死了,只剩下了他,他所有的錢只夠買草席,他把父親和哥哥草草埋了,就來尋木營。木營的總管是張德勝,張德勝雖出生在東北,可他父親是逃荒過來的山東人,也算同鄉。

木幫的活兒他哪樣也不會干,只有姜海帶他拉鋸。

一個不到三十人的木幫,簽了生死狀,向山林中進發。這里有山東人、山西人,還有河南人、河北人、安徽人。在生死狀上,他們留下的是全名,可是全名有誰記得呢,小七、老九、毛驢、二虎子,他們或依長相脾性,或是叫著對方告知的乳名。大爬犁,二爬犁,大斧頭,二斧頭,大師傅,是干什么的就叫什么名了。其實這是很嚴重的,到最后人沒了,完全和生死狀上的對不上。只有張德勝和姜海有名字,張德勝是把頭,姜海是靠帶徒弟出的名。

這是十月末,枝頭的樹葉都失水變色,風一吹嘩啦啦飄落,腳下的葉子像氈子一樣厚而結實,鋪得平平展展。抬頭望去天空湛藍,林子里一天比一天明亮了。祖父新奇地看著這些橙黃和猩紅的葉子,仿佛看到了家鄉的果園,果子落了滿地,他張開鼻孔用力地嗅著,時不時拾起一片來放在嘴里,嚼著。

他們得在雪來之前挖個菜窖,存上白菜土豆蘿卜??骋恍┠绢^,搭個木楞房。再和一些泥,搭一鋪大炕,還要挖水井。

趕爬犁的修整牛馬爬犁,備草料,拉鋸子掄斧頭的,打磨鋸子斧頭。管做飯的大師傅,壘灶臺,架上一口大鍋。

大鍋因為大,很費柴,祖父負責拾柴。

他一直奇怪,這位大師傅怎么做到的,能把那么長的玉米面餅子貼到鍋上。他一邊燒著火,一邊看,那位大師傅每貼餅子時就挽起袖子,整個胳膊都參與進去,貼出的餅子足有半米長,一鍋貼三十個,貼兩鍋,胳膊與手摶面時啪啪作響。

姜海沒唬弄他,他吃上了飽飯。

他一邊大嚼著,邊端起大碗來,往嘴里灌湯。瘦長的手指,抓緊了大碗。那些同樣和他一樣大嚼的人快速地吞咽著,目光很兇。一片呼嚕嚕和咯嘣嘣的聲音。呼嚕嚕是喝湯,咯嘣嘣是咬嚼咸菜疙瘩。

平時用什么來改善生活呢,下狍子套,挖陷阱。但每次獵到狐貍都會解開套子,放行,還要一邊施禮,大仙莫怪,大仙莫怪。

他們都很矛盾,有時覺得自己是這山林的主子,有時候又覺得主子另有其人??纯茨切﹦游锏难凵窬椭懒?,他們是不速之客。

心中無敵,天下無敵。

心中有了殺伐之意,一整片靜默的樹林就成了居心叵測的不定數,它們布陣,設局,蓄勢待發,越是沉默,越讓人不安。

祖父看著一株株參天大樹,眼神空洞洞的。

放心吧,你運氣不好的話,我來埋了你。如果春天沒有人來找你,你小七兒就徹底消停了。

你就埋在了爛樹葉和雪堆里,多少年后,樹就從你的身子骨里長出來,你就變成那棵樹嘍。

你看,這胡桃楸,這橡子樹,這松樹,都是有魂兒的。都是死了的走獸和人變的。

姜海一邊教祖父打磨鋸子,一邊繼續說。

什么時候你會看到這些魂兒呢,以后我慢慢告訴你。

見祖父一直呆呆地望著他,姜海又補充一句,你是聾還是傻,真是個木頭。

十月剛過就下起雪來了,雪一落就可以伐木了。

“木幫張德勝等二十七人進山,取良木換錢糧養活家小。山神爺勿驚,弟兄們不壞,山神爺勿怪,弟兄們無害??可匠陨?,近水吃水,山神爺是神,山神爺是保命的仙,好酒好菜侍奉您,求您老護佑,材多人安!”

眾人一邊和聲,材多人安!一邊跪下磕頭。熏好的豬頭,黑一塊白一塊的,緊緊閉著眼睛,酒倒到杯子里,灑在一塊紅布搭的神位前。

開山嘍,聲音穿透樹林,遇到一個山丘又折回來,隨即聽到斧頭砍在樹上的鈍響。這樣喊一聲是提醒樹精樹神們,避讓。

姜海對張德勝說,小七的工錢要由他領,他來給祖父開付工錢。張德勝瞅他一眼,沒吭聲。

我的祖父單膝跪在地上,用全力拉著鋸,不時傳來姜海的怒斥,他仍一聲不吭,用力抱著鋸把至脖頸口,好似那鋸把是頭猛獸要吞了他似的,又好似那鋸子隨時會跑了似的。他的手像凍紅的雞爪一樣,嘴唇也裂開了口子,變得又肥又厚,滲出紫黑色的血。

姜海瞪著祖父,你個不走運的,幾年沒遇到這樣的樹。

那棵樹明明已經鋸斷了,就是直挺挺地立著,不肯倒下來。

老木把們就嘀咕著,糟了,坐了殿了,遇到索命樹了。

索命樹會追著人的方向倒。

姜海雙膝跪地,祖父也趕忙把另一邊膝蓋跪下,磕頭??倪^頭后,姜海把帽子摘下,拋出去。據說這樣可以把樹騙倒,樹會以為這帽子是人,追過去。樹仍然沒動。姜海和祖父定在原處,等待樹神宣判。僵持了一會兒,祖父突然站起身,向山下跑。也許是祖父的跑動帶跑了那棵樹,樹就朝著祖父砸過去了。那樣一棵大樹,倒下時哇呀呀怪叫,砸倒了數棵小樹,一根較粗壯的樹杈壓彎了一棵小樹,這小樹又迅速抽身彈出去,正彈到祖父。

有人說這孩子怕是砸扁了,也有人罵姜海不地道。

不遠處的洼坑被雪幾乎填平了,那里正發出響動。

大爬犁幾步走過去,用一只手一撈,把祖父從雪里提上來,把他放在地上。祖父瞪著眼睛,傻愣愣地看著眾人,用力嚼著口里的雪,咯吱咯吱地響。

姜海走過來,拍拍祖父的肩膀,為他挖了挖脖領子里的雪。

那根小樹救了祖父。

呸,你個損人。抬頭杠的人朝著姜海罵。你知道個屁!姜海反問。哎,真他娘的缺德啊,對方又補一句。姜海漲紅了臉,給那人一拳,兩人廝打在一處,滾在雪里,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了。

來,上人。張德勝吆喝一聲,圍觀的打架的都聚攏過來,像什么事沒發生過一樣。

這棵樹有多粗呢,橫臥在那里,快及人的腰了。

打頭的領唱,哈腰就掛唄,眾人和,嗨吆嘿嘿。這八人就把鐵鉤子插到樹身下。

打頭的又唱,掌腰個起來,眾人和,嗨吆嘿嘿。這八人就挺直了上身,繃緊了繩子。

打頭的再唱,扳住小辮子,眾人和,嗨吆嘿嘿。這八人就拉緊繩索,左肩的邁左腳,右肩的邁右腳。

祖父拿著一根較細些的木頭,快速奔跑著,翹翹這頭,又正正那頭,瞪著眼睛,喘著粗氣。

打頭的唱,腳下要留神哪,眾人和,嗨吆嘿嘿,木頭就移動了,像一列轟鳴的火車,慢而沉穩地駛離。

躲樹棵子那么,嗨吆嘿嘿;盯住腳步那么,嗨吆嘿嘿。聲音緊促又穩健。

這聲音真是好聽,似從胸膛里發出來的,人的嗓子變成了高亢的嗩吶,鼓動了山林。他們隨時都唱得出來。

唱得單調了就加點調味品,想起別人的老婆編一段,再想想漂亮妹子編一段,罵大爬犁來一段,損把頭的再來一段。

聽著聽著,祖父開心起來,眼睛里放著光。

另一對鋸手沒遇到索命樹,遇到搟面樹,橫著倒下,順著山坡向下滾,將一個鋸手搟倒了。

他傷了腰,是被抬到木楞房里面的。剛開始他沒覺得怎樣,只是腰以下用不上力,張德勝去搔他的腳心,無知無覺,又脫掉他的褲子,觸他的腿根。然后搖了搖頭,意思是完了。過了一些時候,那人開始發痛,痛得嘴唇青紫。在木楞房中熬了四十多天,死了。

大伙兒把他抬出來,攏起一個雪堆。脫下帽子,行禮。

木把頭一聲吆喝,木把們齊站起身,掄起斧頭,舉起鋸子,抬小杠的扛起杠子,趕爬犁的揚起鞭子。抬木號子再次響起來了。

于是這一條命就在晚飯時的酒里漸漸淡去了。

早晨,太陽依舊,從樹林背后照了進來。照在每棵樹上,照在每個人身上,也照在那新隆起的雪堆上。

就這樣,過去了。

木把節時如果沒人來找,說明這人是孤身一人,自是沒人管沒人問的,倘有人來找,也只是領了喪,默然回去。簽了生死狀的人,這是很自然的事。

馬和牛是分別派不同的用場的,上坡和下坡多的時候用牛,不用馬,平地多的地方,用馬不用牛。馬的屁股小,沒有牛那么多腱子肉,不會坐坡,只能使猛勁,在平地上行,上坡的時候還勉強,下坡的時候,容易人仰馬翻,尤其后頭拉著一爬犁木頭,太危險。牛呢,再陡的坡,它都不膽怯,瞪著大眼睛,腳下用力抓著地,雖然腿會抖,但它有韌勁兒,不肯松下來。下坡的時候牛屁股上的肌肉都繃緊了,向后嘟著,爬犁就不會箭一樣沖下去。但也不是絕對的,爬犁在雪上不完全聽命的,說躥就躥了,又粗又大的木頭,一爬犁只能拉上一根,那股力量能蕩平一片,把人和牛一起碾了。二爬犁就是這么死的。

林子里沒有時間,有的是日出日落。什么事都有勞山神爺管著。人們算計著一天伐了多少木,造了多少根材,運走了多少,還剩下多少。他們心里存著希望,好像連死也沒有時間了。

如果手腳凍裂了,就采一把野冬青,熬一鍋雪水,燙手,洗腳。那樣一只大鋁盆,白日里和餅子面,晚上燙腳,也沒人過問,沒人嫌棄。

如果有人死了,至多晚飯間嘆口氣說,又死了一個。頂多會補充一句,這個人干活兒實在,不計較,那個人謙讓,不怕累,那個人不?;?,那個人本可以自己躲過去的,可是他擔心著大鋸手,把自己舍了。又有人問,大鋸,你為啥不教他?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大鋸答。這是要人命的,有人怒。我告訴他了,他不聽,怪誰。

好人無長壽,禍害一千年,別做好人。末了有人補了一句,之后是長久的沉默。

話題終于還是轉到活著的人身上來。

東家不用發他的工錢了。

聽,這是誰呢?

夜里,木把們脫下■■鞋,放在腳底的炕上,烘干。頭朝外睡下,鼾聲四起。黑暗中,傳來咔嚓嚓的崩裂聲。像一座山要沉到地底下了,像山裂開了一道縫,吞掉了什么。這聲音不斷傳來,越來越頻繁地傳來。

進了正月開始,直到農歷三月,每至深夜就能聽到。

漸漸地,這聲音變了,咔嚓聲中夾雜著轟鳴,像是這山慢慢移動了,地下伸出了一只巨手,要把這山推走了。

老東北人知道,這是春天就要來了,江開了,冰排以排山倒海之勢前進,凌汛就要來了,木把節就要來了。

三月十六是山神爺的生日,這一天木把們就下山過節了。

把頭們給木把們發了薪,帶他們回到家里。前街后院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姑六婆,一起張羅著。木把們寂寞了一個冬天,今天重返人間了。殺豬,宰羊,炒菜,蒸饅頭,酸菜燉大鵝(ne),擺一桌子。

喝酒從來不用杯子,都是用碗的,開席干三碗,中間不算,散席補三碗。女人們個個都是好酒量的。大擺筵宴,大宴三天。

張德勝不用這般費事的,他在夾皮溝開了妓院,飯菜女人都齊了,省心又省事。飯畢,有家的回家,無家的留宿。愛賭的去夜賭。

鳳兒呢?被韓家少爺贖走了。小娥呢?得癆病,死了。姜海問了兩個人,兩個人都不在了,一時不知所措。原來是山中數日,人間百年。

狍子成對跑著,狐貍成對繞著,蜜蜂成群飛舞,烏鴉也一對對飛進飛出,積雪漸漸化了,露出大片枯槁的樹木和落葉,冰凌花開了,杏花打苞了。雖然放眼一派枯黃,走近去,在枯黃底下,有了生命的跡象,山林土地都活泛起來,漸漸升著溫。一對狐貍已經成婚多天,生下了一窩小狐貍崽兒,公狐貍每天忙碌著四處覓食,一會兒叼回一只野雞,一會兒叼回一只肥壯的耗子。一些早開的花已經開始繁衍,無法再羞怯下去,活脫脫露出鮮艷的雄蕊。生怕來不及。一切都不安分了。

沿流水催開了桃花水,桃花水所經之處命犯桃花。

松花江從源頭長白山天池出發,蜿蜒數百里至樺甸東南白山鎮入境,流經紅石、金沙,由樺樹林子走出,進入額穆。松花江,人們叫它天河之水,對它敬愛有加,又敬又怕。

解開系在岸頭木樁的繩索,樹木徹底離開了山林,漂流八百里,去往一個叫老船廠的地方。船廠的工匠們在等著它們??诚髂ス?,制成一艘艘戰船,參加人類的另一場戰爭,在槍炮之中結束它作為木頭的一生。

二月里龍抬頭,哎吆呵,三月里春水流,哎吆呵,今年的春水多,哎吆呵,江上木排多,哎吆呵。一篙撐離岸,二篙離了坡。告別了小妹妹,哥哥闖江河。今年的木頭圓,今年的木頭多。換回大洋來,給妹暖心窩。繡個緞面枕,繡床棉被窩。哥哥斗風浪,妹妹等著我。

木排浩蕩著,飄搖在江面上。

但這段時間并不容易過去,有無數的關口在等著。

松花江是銅幫鐵底,江底無泥沙,三步一礁,五步一石。從輝發河一起排,第一個哨口是鯰書汀,汀中兩塊怪石,左邊叫鬼子鸛,右邊叫老顴石。從五道溜河到老惡(ne)河,是放排人最怕的激流險灘,一百里江道上,險處四十有八,另加一處門檻哨(小瀑布),排從那兒扎下去,就會打排,排散人亡。

過了十八盤惡(ne)河,放排人撿回半條命,盡管還有大半路途,但總算可以松口氣了。

他們的目光就變得柔和起來,望向江兩岸的石崖,順著崖下的小路向上,有稀稀落落的人家,在這里住著他們的老情人。這里的房子不叫房子,叫海臺子,或是叫半掩門兒,專門招待這些排手的。

木排一靠崖,果然擁來幾個女人,雖刻意打扮了一番,一看仍是窮苦相,衣衫破舊,手上有厚繭,面色萎黃,有的還抱著孩子。她們顯然知道自己無姿無色,只得苦苦央求,大爺,上俺家坐一會兒吧,吃口飯再走。大爺,俺家孩子入冬的棉衣還沒有呢,俺家的男人病重啦。

放排人也是窮苦人,見了比自己更窮苦的人就生起幾分豪氣來,有的拋出幾個錢去,有的就跟著上了岸。

姜海說,走,看看咱的兒去。祖父就隨他去。一屋子四個孩子,大的十一二,小的兩三歲。卻沒有一個叫爹的,都叫叔叔。

女人麻利地忙活著,一鍋水馬上開了,熱騰騰的。姜海就坐在一個木凳上,貪婪地望著鍋上的團團熱氣,時而閉了眼用力聞著什么,微笑著。女人穿著褪色的藍底花夾襖,袖子磨脫了,祖父蹲坐在柴禾堆旁,滿眼暖意。女人先伺候他們吃飯。榆樹皮玉米面片湯,里面切了細細的蔥末,師徒倆吃得熱汗直流,連湯汁都沒剩下。菜呢,是小蔥蘸醬。女人剝一根,遞給姜海,姜海就把小蔥一折,伸到醬碗里,兜些醬在上面,一下填到口里,大嚼。祖父也學著那種樣子吃,確實是美味啊。飯后女人又燒了熱水,每人一盆。女人俯下身,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垂到胸前,祖父覺得女人的辮子很好看。女人手伸到熱水盆里,搓弄姜海的腳。姜海就那樣一聲不響地坐著,微閉雙眼,嘴角一側微微顫動著。

祖父獨自回到排上,燃起火來驅蟲,入夜時睡下。

第二天一早姜海吆喝著祖父,看到了吧?那個最小的,長得最像俺的就是俺的兒呢。別的排上的人就笑了,你一年來一回怎么知道哪個是你的兒?姜海啐了一口,罵了一句,多管閑事的雜種。我說是俺的兒就是俺的兒,俺有準兒。

又有人問,你留下多少錢啊,別把老本兒都留下了。

都留下的是你,小心半路上餓死你。

那人就不說話了,祖父知道這話是真的,確實有人餓死在排上。

他忙伸手去拉昨夜下的掛子,掛子里網著幾條大大小小的魚。這是他們一天的伙食。

木排隊從額穆至永吉后,離吉林船廠越來越近了,越在這時他們越加著小心,稍不留神就前功盡棄。

過了老惡河,永吉縣境還有小惡河。

未到永吉,他們遇到了水匪,此江由他開,此樹是他栽。要想從此過,留下大洋來。他們最懂得放排人怕什么,在江中橫一條船,幾個撐著篙,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這時候,一般都認栽了,破財免災,趕路要緊。

即使到了船廠還說不上大功告成,還有最后一劫。僥幸撿條命的放排人來到城里,先小慶一回,慶幸劫后余生,再大慶一回,慶幸得了銀兩,大肆鋪張,吃花酒,逛窯子,不出幾日錢袋子就見底了。

只有這時這些苦命的木把們才如夢方醒,明明發誓這是最后一遭放排了。

做什么能賺錢這樣快呢,還得再簽上一回生死狀,進山,下河。

九九八十一難之后,再度輪回受難,這是木把的宿命。沿江兩岸的墳冢越來越多了,都是放排人的。

姜海告訴祖父,老兄弟,記得老哥的話,這一次下了排再也別回來了。祖父聽了抬起頭,看了他半晌,像沒聽懂似的。

賺了點錢就快走吧。他補充著。

七八天后,他們行至永吉的小惡河。一邊的河面翻滾著,像是開了鍋一樣,一邊是個漩渦。姜海立時緊張起來,忙撐起一只篙來。顯然是用偏了力,排撞到一邊的石崖上,祖父第一個被晃了出去,一下沒入水中。姜海被堆疊的木頭擠在中間。

姜海的死訊是由祖父帶到海臺子的,女人就真的帶著孩子來給他燒紙錢了。孩子跪下時,那母親說,叫爹??赡苁?,這是唯一的一次,不知姜海是否聽到。

看來海臺子里的女人也是有些情義的。這無疑成了廣告,有更多的孤身放排人去海臺子,去半掩門兒,當了拉幫套的,做幾天新郎,暗添個娃。于是他們就更多了份牽掛,在山林里,在江上往返奔流。

拼命活下來,再拼命地去死,大抵就是這些人的活法了。

最早的一批移民,是奉命來拓荒的。早年,這里是一片荒蠻之地,少有人煙。一群人馬過去,整座山片甲不留。連余下的樹根也挖出來。樹根龐大,如老朽的人的肢體,那樣佝僂著,拔起來的地方形成一個如墳口大的坑。

之后這片地就種上了藥材,種上了糧食,種上人們想種的,唯獨野生的一樣也不留。

對于伐木的伐字,有一種解釋,頗行得通。是我們的我字去掉左邊,我們的們字去掉右邊,組成了伐字。能稱得上我們的,肯定都不是外人,至少是親人或是朋友。不分你我的才是我們,分了你我,就是伐了。

世間先有我,然后有生死,有生死然后有對錯,有善惡,有長短,有是非,有悲歡,有愛恨,有悲歡,有愛恨,有是非,有長短,有善惡,有對錯,然后有生死,這是一個圈,是一個封閉的環。

在我看來同一洞穴中的螞蟻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大小,顏色,動作一模一樣,無從區分誰是小張誰是小李,它們一茬一茬地死了,可是,螞蟻還是那群螞蟻,全無變化,一個人會看著那同一群螞蟻一直到他死去,螞蟻還是那群螞蟻,完全感受不到它們的死生繼替。站在肇大雞山頂看下面,也是一樣的,數千年過去了,人還是那么一群,盡管變了裝束,換了交通工具,換了行頭,折騰來折騰去,還是那么一群,人多了人又少了,還是那么一群。也同蟻群一樣,轉來轉去,忙里忙外,看似毫無目的,也當然毫無目的。

村子里老人的葬禮,挽帳上通常有一副白紙的對子,其中總有一句是,人生一場大夢。于是夢就顯得挺重要了。做場夢也不錯,做夢也要認認真真做。

這里的人們對夢是很認真的。

有個叫于海的人,是林業工人。他反反復復做著一個夢,夢到山坡上數不清的大坑,他就把胡蘿卜往坑里栽,可是坑太大,蘿卜又太小,填進去就看不到了。第二次夢中,他又換了大紅蘿卜來,填進坑里又立刻沒影了。

他思索了一些時日,就找到夢中那片山坡,山坡上有的地塊是荒草,有的種了莊稼。他也不管,就栽起樹來。那播種了地塊的主人很氣憤,來找他,他理直氣壯,說坡地就不該種莊稼,應該栽樹,這本來就是栽樹的地方啊。那個人拗他不過,就鏟樹,他就去奪那人的鋤頭。經過幾番,對方終是讓了步。他就繼續拿自己的積蓄出來,買樹苗,栽樹,這樣天天如是地栽著,十幾年后就栽滿了幾座山,樹苗有一百萬株了。狍子回來了,他給狍子們拍照,只要聽到相機的咔嚓聲,它們立刻停下腳步,回過頭望一望。他就笑一句,真是傻狍子。狐貍也多了起來,黃的金黃,白的銀白,像精靈一樣,行走在草地林間。

有人說他是瘋子,有人說他是被狐貍精迷了。

一個干瘦沉默的老人,別人拿他沒辦法了,就任他去了。

他好像并不在意這些,包括政府頒他的獎狀他都裝在一個柜子里。他只管栽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他去世的時候,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一個愛栽樹的老人家死了,大家都惋惜著。后來看到有人寫他的傳,總覺得缺點什么,只寫他的壯舉,栽了多少樹,我總覺得不夠。沒有記下他住的小房子,用塑料布擋雨的門,破舊的家具,他老伴手中拿著的一綹青菜。

他對夢是認真的,認真到有些瘋傻了,這樣的人才活得有幾分意思了。

有好幾個人這樣說,這個老人家,真像早年的小七,那個簽過生死狀的小七。

十一

先生,我們這里時常能見到這樣的“博物館”,里面陳列著各式的浪木藝術品,距離十幾米外就能聞到熟悉的清香,是木質的純香。

這是浪木,流浪之木,逐浪之木。多少天,多少年,它們終于接納了命運,安心下來,沉入水中,泥沙的底部。樹皮蕩走了,不堅硬的部分蕩干凈了,剩下最堅硬的部分,它們顯露了原形。有的似孔雀開屏,有的如鳳凰展翅,有的像觀音聽海,有的是漁夫垂釣。

又過了多少天,多少年,它們被一次突如其來的洪水沖上堤岸。第一個發現它的人是誰呢,無從考證了,總之,他們好似久別重逢,一見如故。撿到它的人,把它扛至家中,一邊飲酒一邊琢磨,層層疊疊的葉片之上點綴幾朵半開未開的花朵,這不是一池蓮花嗎?

于是小心打磨,這件藝術品就成了。

做這件事的并不是藝術家,而是沿江河而居的普通人,也有我的祖父。

他用于觀察的時間遠勝于用于雕琢的時間,保持原有的紋理與樣貌,七分像三分琢。

或是由于某次山洪,或是一次變故,它們不得不離開一座山,一塊泥土。穿過時空的縫隙,重抵人間。浪木為什么會為人們所親近呢,可能是與自己命運有關。

都是不斷背離故鄉,又一直尋找故鄉的人。

所以,惺惺相惜。

于之先生,我這里生活的人越來越少了。人群仍在緩慢移動,從鄉村到市區,從市區到各地。這樣的走勢大致沿著輝發河與松花江的各支流,逐漸匯集,從上游至下游,或由北向南,直至海的方向。最初是孩子們先離開了,留下了老人,老人故去,房子空下來,白天山村寂靜無聲,到了夜里,山坡上黑洞洞的,盡是枯黑的眼睛,山村荒蕪了,人口遞減趨勢明顯,人們再一次離開叢林,逐浪前行。

為什么是再一次呢,于之先生,我是這樣認為的,人們第一次離開叢林時,應該是人類的少年時代,生存的艱難讓他們重歸母親懷抱。再一次離開,是人類的青年,他們意識到了索取的不該。不予取,是為賊。

人們跟隨了浪木,順流而下。會以什么樣的形態重返,還未可知。

只有那些材質堅硬的樹木才能成為浪木,材質軟的就此消失了。

我時常想,安徽也許并不是祖輩們的起點,一定另有出處,當然樺甸也不是后輩的終點。

十二

于之先生,還有件事。

祖父很少出汗,即使出汗也沒有普通人的汗腥氣,他的身上總有縷柏樹的清香,在他身邊總讓我想起一些芳香的樹木。

樺甸這地方,來的人都是沖著山林來的。一千年前,這一帶就開始伐木放排,那時這里處在唐代渤海國時期。到了清代,清王朝封長白山為神山龍脈,這里成了封禁區?!都滞ㄖ尽返谝痪碇卸嗵幱涊d康乾時期的圣諭,朝拜長白山,還有對于進山采參、狩獵采金之匪的處置,沒收所得,拘禁人犯。沒收的人參從一千兩到三千兩不等,可見那時的山林是多么富裕。到了1840年前后,大量來自山東山西河南河北的災民涌入。饑荒與餓餒的夾道中,他們求得一條生路,心中只有一個念想,到了東北就好了。于是他們打定了主意,趕赴東北,向著密林進發。

我的太祖父,我的外公是這人群中的一員。他們伐木,放排,九死一生。

森林號子、放排號子響徹這片山水。

近些年林場限采,加之機械化作業,木把們消失了,森林號子也慢慢失傳。2008年,長白山森林號子被確定為中國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件事祖父不知道,那時他已經去世26年了。知道他喜歡山林,父輩們把他葬在了樺南鄉堿廠村的后崗上。想不到,這里現在都變成耕地了,一棵樹也沒了,而且那塊墳地被玉米地擠得越來越窄小了,祖父不知是否樂意看到。

后來接到您的一封信,讓我很有信心。您說,這樣寫家譜中的人物才是有味道的,以后的家譜不能寫得干干巴巴的。您說也很喜歡我的祖父,盡管在窮困時,他也迷戀過賭博,盡管他輸掉了祖母新繡的鴛鴦枕套,他還愛賣傻呆兒看熱鬧,可是您仍喜歡他,甚至更喜歡他。他做過長工,扛過勞金,伐過木,放過排,他沉默木訥,時常有人說他像塊榆木疙瘩,可是他活下來了。祖父31歲成婚,成婚時他是祖母家的長工,大祖母16歲。祖母的繼母陪送十塊銀元,一卷鋪蓋。他敦厚地在這兒生了根,把這一脈的于氏長成了參天大樹。

祖父仙逝時76歲。他對祖母說,想吃一碗榆樹皮面片湯。祖母說現在誰還吃這些個?他執意要吃,吃了三大碗,后一病未起。我們孫輩十幾人站成四排,三人一排,聽著大人的指揮,向著祖父跪拜。那一年我6歲,頭上裹著粗麻白布,一見人哭就跟著哭,一直哭了三天。

我也做了一個夢。

天地間涌綠色光,光中涌出千株寶樹,靜默如初,曰林曰海。

責任編輯 ? 劉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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