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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而來的家譜

2019-09-10 07:22藍曉霞
檔案與建設 2019年6期
關鍵詞:句容周氏穿越

藍曉霞

(一)

站在這個國道邊的小鎮上,看著鎮上小學生們開心的面龐,我并沒有意識到,在這一半高樓一半破敗平房、一半水泥路一半稻田的鄉村小鎮,我會遇見穿越200多年的一部嘉慶年間的家譜。

說來也是機緣,2013年開始,江蘇省檔案局與《揚子晚報》合辦“檔案穿越”欄目,每周刊登一篇檔案里的故事,并留了征集電話。之后電話響起的頻率明顯高了。某位讀者看到2014年3月31日A9版《僅花120美元工本費,常州彭氏家族從美國請回“家譜”》,想起家里閣樓上有一套隨意放置的家譜,便起了捐贈的念頭。他與我們在QQ上建立聯系后,便約好時間地點碰頭。

去的那天微微有雨,國道全濕,路上的細微泥水被經過的汽車的輪胎高速揚起,濺在黝黑的車身上,密密麻麻,昭示著路途的遙遠。捐贈者在工廠工作,只有午休時才能從工廠出來交付家譜,約定在鎮上的小學門口。正值放學時間,學生們像潮水般涌出校門,當我正望著學生們歡欣雀躍的身姿時,一輛銀色小面包車停了過來,車身和我們的一樣布滿細小的泥漿,車主來的地方距離鎮子還有段距離。下來一個穿著藍色工廠制服的年輕男子,和我們打過招呼后,確認是捐贈者小周。他沒多說什么,直接打開后車門,拿出一個用來裝酒的紙箱,上面布滿白色細點,是裝修時掉落的涂料。小周說這套家譜是他家祖傳的,一直放在家里的角落,家里裝修時也沒舍得扔掉。他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的家譜,又是殘缺不全的,想捐贈給檔案館保存。我們照例跟小周說明了一下檔案館接受捐贈的流程和注意事項,他也不疑心,把東西給我們后趕著回去上班了,整個過程10分鐘不到。

拿回來的家譜落滿了厚厚的灰塵,紙張狀況也堪憂,有的書冊經水漬過后一翻直掉脆化紙渣,有的書冊跑出了銀白色尖頭的書蟲,還有鼠咬過的痕跡……我們趕緊拿去消毒。

幾天后,這家譜消過毒了,灰塵依然在紙張上頑固不去。帶上棉質手套,小心翼翼地艱難翻閱著這一箱脆弱的家譜。仔細翻看卷首,再一一核對卷號,欣喜地發現它并不是如捐贈人所說殘缺不全,而是一套完整的家譜——《句容周氏重修宗譜》,一部共40卷40冊,含卷首2冊、卷末1冊。此譜始修于明萬歷戊寅年(萬歷七年,公元1579年),天啟壬戌年(天啟二年,公元1622年)二修,清順治丙申年(順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三修,乾隆戊辰年(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四修,嘉慶戊午年(嘉慶三年,公元1798年)由句容五渚周氏分修,共刻印29部,這部為“余”字號。捐贈者之所以認為是殘缺不全,全是因為多出來的一冊。這冊確實只剩一半,只看上面的內容會以為也是40冊家譜中的一冊,可仔細查看之下,其版式、字體和那40冊完全不同。殘譜上所記載的年代已到咸豐年間,應該是后續的譜冊。而那40冊是完整的一套。年代如此之早、體量如此之大的家譜,在國內也是極難見到的。

(二)

句容周氏自稱史遷祖為周敬直,后周(公元951年—960年)時官至吏部侍郎,因與宰輔在國事上意見不合,被貶官到建康(今南京)。又見世間是非紛擾,決定歸隱句容五渚坊,成了句容周氏的始祖。其子周仲武在北宋太宗一朝供職,官至兵部尚書,光緒《續修句容縣志》卷二下《古跡》中有宋兵部尚書周仲武墓的記載。周敬直原籍山東青州鮑家莊,據南宋名相周必大所持宗譜(即《句容周氏重修宗譜》所載山東外系譜),周敬直遠祖系出宜興周氏,三國吳人周處宗族、北宋理學家周敦頤、南宋周必大都是周敬直的遠親,但譜上所載周氏名人與史書記載稍有出入。

《句容周氏重修宗譜》卷首簪纓錄由一世祖周敬直始,二十六世終,將句容周氏有功名及榮譽的族人178人列出,其中有不少成就很大,可考的有3人。

周禮,句容周氏十三世孫,明永樂十六年(公元1418年)戊戌科三甲第71名進士。中舉之后,周禮被派到陜西韓王府(永樂二十二年明成祖封韓王朱松于陜西平涼,后又營建襄陵王、樂平王府)擔任奉祀一職,主要工作是祭祀孔子及各先賢先人。周禮老成持重,為襄陵王所器重,將他升為王府長史(幕僚性質的官員,亦稱為別駕,明清時代的長史設于親王、公主等府中,執管府中之政令,正五品)。景泰年間因為他的次子選上了王府的儀賓(明代對宗室親王、郡王之婿,孫女婿,曾孫女婿,玄孫女婿的統稱),他被調到江西建昌府當同知(知府的副職,正五品)。在擔任同知期間,恬靜寡欲,對待民眾如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民眾都稱他為君子。景泰五年(公元1454年),告老歸家,天順六年(公元1462年)獲得一級提升,90歲逝于家中。周禮雖在外地為官,在句容還是有一定知名度和影響力的,在句容縣治西南上容鄉有為他立的進士牌坊?!毒淙葜苁现匦拮谧V》卷十三記載了周禮的祖先及后代子孫譜系。

周順,字從理,上容鄉人,句容周氏十五世孫。永樂十四年(公元1416年)以歲貢任湖廣沔陽州州判(地方衙門輔佐主官的基層官員,從七品),有治理才能,與湖廣興國州知州樊繼并稱于世。樊繼,句容人,自幼尚古道、勵學敦行。永樂十三年由歲貢任江西南康教諭,淡泊名利,被當朝少保楊士奇舉薦為湖廣興國州知州。在任知州期間興講學、修水利,為民除去虎患,民眾對他感恩戴德,以“樊公堤”命名他所修之堤,并立了去思亭和德政碑以示紀念。周順與樊繼既是同鄉,做官的經歷也相似,治理政務的能力不俗,與樊繼一樣在老百姓中有好的聲望。

周履卿,字子榮,號樂橋,句容五渚坊人,周氏廿二世孫,《句容周氏重修宗譜》纂修之一,家富而好施舍。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句容發生饑荒,周履卿在政府找他救災前,就已運來米糧開設粥廠接濟災民,受援者都說有周翁就不怕天災和歉收了。此后20多年,凡是修路、修廟宇等善行都積極參與,善名傳遍縣內,縣令趙湛因此推舉周履卿為鄉飲酒禮的賓介。鄉飲是古代一種慶祝豐收尊老敬老的宴樂活動,一般鄉飲都選德高望重長者數人為鄉飲賓,與當地官吏一起主持此活動。這種習俗,在當時的社會中起到了敦親睦族、止惡揚善的作用,人們都把能選上鄉飲賓作為一種巨大榮耀。

從句容周氏簪纓錄和明清幾位給宗譜寫序的人看來,句容周氏一族有以下特點:

一是句容周氏一族極重教育。其宗譜的簪纓錄上列出的周氏子孫,普遍都是“太學生”和“庠生”(古代學校稱庠,故學生稱庠生,府、州、縣學的生員的別稱),都受過國家正規教育。明代句容周氏有不少族人學而優則仕,通過科舉、歲貢等方式在地方做官;清代雖不像明代有子孫做官,但大多都讀過書,知書達理。乾隆時期句容縣學教諭沈虹給周氏宗譜作序,主要勉勵周氏族人求學,贊譽周氏子孫敬奉祖先的虔誠態度。

二是句容周氏在當地有一定的影響力。庠生,明、清時俗稱“秀才”,又稱相公。得到秀才資格,是進入士大夫階層的最低門檻。成為秀才即有了“功名”在身,在地方上受到一定的尊重,亦有各種特權,例如免除徭役,見知縣時不用下跪,知縣不可隨意對其用刑,遇公事可稟見知縣等等。明清時,生員是地方士紳階層的支柱之一。在鄉村中,平民多半是文盲,秀才則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他們在地方官吏面前有點特權,故此經常會作為一般平民與官府之間溝通的渠道。遇上地方上的爭執,或者平民要與官衙打交道,生員經常都要出面。而一般平民家中遇有婚喪事,或過年過節,亦有請村中秀才幫忙寫對聯、寫祭帳等習慣。

三是句容周氏一族與官宦、文人世家有來往,給宗譜作序的人基本都是當時有名之人。明初,句容周氏中周禮一支與皇族遠親通婚,明中期還與朝廷顯宦家族通婚,與句容附近有名之文人交游,說明句容周氏家族在明代社會地位不低。清時給這部家譜寫序文的人中,方維甸、吳貽詠是進士出身;張若渟雖無進士名分,但他的祖父、父親、兄弟都是科舉進士出身;吳貽詠的兒子吳庚枚也是進士出身。此三人都是桐城人,桐城歷來是文化興盛、文人輩出之地,以特有的桐城文化著稱于世,方氏和張氏家族更是其中翹楚。清代的句容周氏中沒有中舉之人,社會地位不復如前朝,但也是經商之家,衣食不愁,常行善舉。有財力將40冊的宗譜修繕而成,其與附近文人常有往來,并請上層名流為其宗譜寫序。

(三)

現在想來,這套家譜大概是我遇見的最古老的物品,我捧在手中的是200多年前古人也捧在手中翻看的。家譜剛印成的時候,也許是香火裊裊中,在句容周氏族人家譜矚目之下,由不茍言笑、鶴發長髯的族長再三磕頭鞠躬告祭過先人后,鄭重交到各房子孫手上。江南多濕,要妥善保存書籍,必須每年拿出來晾曬,而這套家譜雖遭蟲咬鼠嚙,大部分的紙張還保持原有形狀不毀散,大約前百年中是受到了小心翼翼地對待。隨著時間流逝、國家巨變、文明變遷,后人對于家譜已大不如從前重視,曾經被奉為至寶,在祠堂里受著子孫膜拜的家譜,被棄至閣樓的角落,成為雞肋的存在。

這套家譜整理好進入庫房后,我以為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不料兩年之后又碰見了家譜的主人之一——捐贈者小周的父親老周。老周個子不高,古銅膚色,精瘦的臉上有著歲月與辛勞留下的痕跡。他看起來大概四五十歲,精氣神飽滿,說起話來條理清晰,一點也看不出來他是個不識字的人。他來的目的是要回這套家譜,因為他才是這套家譜真正的主人。家譜都是傳給家中長子,他還在世,他兒子是沒權力處置這套家譜的。他兒子將家譜捐贈之后兩年,他才從族人那里得知這件事。這時候他與兒子的關系不是很好,小周的生活方式在他看來有很大問題,兒子已許久不與家中聯系。族人又盯著這套家譜,讓他要回家譜。

對于老周來說,要回家譜只是他給族人一個交代,是他對“不成器”的兒子做下的“錯事”的一個補救措施。家譜里有什么內容,他的先人曾經做過什么,有如何的顯耀,他一概不知,也沒想去了解,過好當下是他最急迫的愿望。于是,我們給他講了當初小周捐贈時的情況,整個家譜的毀損狀況,在檔案館里保存的好處等等。老周認真聽了,看了當初拍的照片,沒再說什么,也再沒有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想大概他理解了家譜進入檔案館比起放在他家的閣樓上閑置是比較好的歸宿。另一個原因是這套家譜有續修的版本,老譜上所有的內容在續修版本上都有,老譜的作用被新譜取代了不少。

不管捐贈者小周當初是以什么目的捐贈這套家譜,這套在閣樓上被水漬蟲咬的家譜進入檔案館后,待遇提升,壽命不說幾百年,至少幾十年是能延長的,后面的句容周氏子孫可以清楚地知道先人留下的寶貝就在江蘇省檔案館里,可以隨時去看看它。像“檔案穿越”里常州彭氏可以尋到家譜的,也只有將家譜贈予國家機構才有這樣的機會,而絕大部分把家譜賣給私人或市場的家族后人,連家譜在誰手里都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一定能看得見。小周做的這件事,是對得起他的族人和天地良心的。

每次提起這套家譜,我的記憶不但有小周和老周,還有小鎮上的酸菜魚。那個句容的小鎮有著上百年的歷史,在家譜里、方志里有反映,小鎮上的人、飲食都可以品出臥虎藏龍的意味。小鎮的酸菜魚刀工了得,魚片雖不是薄如紙片,迎光之下也是隱約可以看見對坐之人的輪廓;里面搭配的粉條不知用了什么材料,不像一般粉條軟糯,有別一般地爽脆可口;魚片分量十足,透出小鎮的樸實和田野的自然之氣。這樣的菜在大城市里是見不到的。小鎮里還藏著一位高壽的絕世中醫,這也是因為這套家譜我才得知的,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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