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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蒙錄(短篇小說)

2019-11-22 03:24大解
作品 2019年9期
關鍵詞:鐵蛋長老夢游

大解

曬月光

夏天的夜晚,人們坐在井邊或村頭的大石頭上乘涼,趕上有月亮的夜晚,就曬月光,沒有月亮的夜晚,就曬星光,連星光也沒有的夜晚,人們就不關心天空了,靜靜地坐著,或者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家常,講故事。

曬月光比曬太陽要涼爽很多,而且不會傷害皮膚,還能讓皮膚變白。趕上月亮變圓的夜晚,大一些的姑娘們都愿意出來曬月光,而小孩子們只顧玩耍,在月亮地里滿街亂跑和尖叫,他們沒有在意月光,卻也得到了月光的照耀,曬月光和玩耍兩不誤。

比曬月光更爽的,是到河里洗浴。女人們去沙河里洗浴,總是結伴而行,有時幾個人一起去河邊,她們不往河水深處去,只是在水淺的地方玩耍。她們在月光里脫去衣服,入水后相互嬉鬧,仿佛洗浴是一場打鬧的游戲。

你真白。

另一個指著對方的身子說,你更白。

然后是相互濺水和一陣尖叫。

月光落在這些赤裸的女人身上,仿佛涂抹了一層梨花膏,泛著溫存飽滿的光澤。在月光里洗過澡的女人,皮膚會細膩而白皙,并且微微透明,即使穿上衣服,也會透出內部的光暈,仿佛體內隱藏著月亮。

正當女人們盡情戲水玩耍的時候,河對岸也傳來了同樣的笑聲。沙河本來就不寬,在朦朧的月光中,可以模糊地看見幾個白色的女人在河里洗澡,同樣的放肆,讓沙河多了幾分醉意。

哎……

這邊的女人喊了一聲,悠長的聲音又細又柔,仿佛一股清流飄過去。

哎……

對面的女人們也不示弱,應答了一聲,聲音水靈而甜美,像是在水里加了糖。

河兩邊的女子們也不問對方是誰,相互應答著,仿佛不是在相互問候,而是在比誰的聲音更美,當兩邊的女子們一齊喊起來時,往往會傳來男人們的應答聲。這時,女人們才知道,附近還有男人在洗澡,于是,都安靜了。只是安靜了片刻,女人們就會爆發出不一樣的笑聲,從笑聲中可以聽出慌亂和跑動的聲音,女人們草草收場,笑著跑了,不鬧了,洗完了,穿好衣服回去了。

洗浴的人們離開后,沙河的水面上依然漂浮著月光,水流清淺的地方波浪急促,泛著柔和的白光,仿佛整條河流都是流動的白銀。

洗浴的女人們回去的路上,經過村口,看見人們還坐在大石頭上乘涼,有的會湊過去聽一會兒,有的直接回家。整個河灣村浸泡在月光里,幾乎沒有太暗的地方,即使是墻角,也只是多一些陰影而已。

月亮懸在天上,像一個飄浮的氣泡。月亮越是明亮,星星越小,幾乎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就像天空需要一些點綴,隨便撒了幾粒芝麻。

夜深以后,人們懶洋洋地各自回家,村莊漸漸安靜下來,狗也要睡覺了,只有通向村外的小路還在月光下,像一條懶惰的麻繩躺在地上。這樣的夜晚,即使有夢游者離家出走,也不會走太遠,小路會自動彎曲和環繞,把他領回到村里。

人們散盡以后,村頭的大石頭依然橫臥在地上,沉穩而堅硬,它從不慌張,仿佛它是時光之外的事物。

山村漸漸進入夢境。洗過澡的女人會暗自發光,身體像溫潤的羊脂白玉,柔軟而多嬌。偶有涼爽的風帶著月光從窗戶飄進屋里,然后又飄出去,女人們也不避諱,仿佛原本就該如此。

這時,整個北方都曬在月光下,群山也都獲得了姓氏,各安其所,河流也漸漸放慢了速度,一切都安靜下來,耳朵好的人,可以聽到遼闊的星空在天上飄移的聲音。

當月亮變得越來越薄的時候,偶爾會有一個老人,莫名其妙地走到戶外,用掃帚清掃地上的月光。人們已經習慣了,知道他在清掃,也不當回事,翻個身繼續做夢。

夢游者

一夜之間,河邊的柳樹枝條變了,突然梳成了許多條辮子,仿佛是經過梳洗打扮的小姑娘,讓人感到好奇。

不只是一棵柳樹,而是河邊所有的柳樹都梳辮子了,這就更讓人好奇。

人們紛紛傳言,說是昨天有七個姐妹從這里經過,沿河而下,莫非是她們梳理的?也有人說,是柳樹自己長成這樣的,因為一個正常人的身高是無法梳理柳樹的樹梢枝條的,除非使用梯子,而樹下根本沒有架設梯子的痕跡,地上也沒有留下腳印。還有人說,昨天夜里刮了一陣奇怪的風,把柳樹的枝條擰在了一起,梳成了辮子。

有人去問長老,長老說,我活了兩百多歲了,也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要不,我晚上做夢去問問我爹。

人們著急,說,要不你現在就做個夢吧,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長老說,白天做夢不準,還是晚上吧。

第二天早晨,人們急不可耐地找到長老,問他夜里夢見了沒有。長老說,夢了,我在夢里看見我爹了,他說他也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他說他要去問問他爹,也就是去問我的爺爺,看我爺爺是不是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人們一聽,覺得這事沒譜了,長老的父親已經死去多年,他還要去問另一個死去更早的老人,假如更老的老人說,也要去問他爹,這樣沒完沒了地問下去,恐怕也沒有一個結果。人們對長老的回答有些失望,但也沒有辦法,凡是長老不知道的事情,再問別人,也不會有答案。

正在人們感到奇怪,到處追問原因的時候,有人報告消息說,河邊柳樹的枝條都松開了,所有的小辮子都解開了。

什么時候松開的?

好像是昨天夜里吧?也說不準。

河邊有沒有腳???

有腳印,據說夜里有七個姐妹在河里洗浴和梳頭,人們只看見了模糊的影子,也沒看清楚到底是誰。

長老聽說柳樹的小辮子松開了,好像解除心里的一個結,松了一口氣,說,既然解開了,就不用讓我爹去問我爺爺了。

人們說,別問了,問了也不一定知道原因。

長老說,好,那我夜里做夢時告訴我爹,不用再問了。

事情到此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這才剛剛開始,讓人驚奇的事情還在后頭。這些梳辮子的柳樹在一夜之間都跑到了沙河的對岸,而且又梳起了辮子。河對岸的村莊叫小鎮,小鎮的人們聽說后,紛紛到河邊看個究竟,也都覺得稀奇。

夜里,長老又去夢里找他爹,正想告訴他爹不用再問爺爺了,沒想到他爹說出了一件事。他說,他活著的時候,遇到過柳樹做夢,而且集體夢游,走到了河對岸。

長老說,柳樹也會做夢?

長老的父親說,是。所有的樹都會做夢,而且夢游時會走路。

長老說,那柳樹梳辮子是怎么回事?

長老的父親說,會不會是柳樹之間相互梳理?

長老長嘆了一聲,恍然大悟,說,有道理。

長老謝過了父親,從夢里出來,也不顧夜晚,先去告訴鐵匠,然后又去告訴木匠,然后鐵匠和木匠再去告訴其他人,河灣村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當人們好奇地來到河邊時,發現這些去往河對岸的柳樹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松開了辮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這個夜晚,人們回到家里睡下后,長老卻夢游了。他離開家,又回到了河邊,先是在河邊走了一段路,用手撫摸了每一棵夢游過的柳樹,然后順著河邊小路繼續往前走。在沒有路的地方,他像一個影子一樣忽然飄了起來,毫不費力地走到了空中。他還是第一次在天空里走路,雖然身體完全飄浮,有一種不太踏實的感覺,但是畢竟是走在天上,還是有些新鮮感。他想,既然來到了天上,就多走一會兒,說不定還能順手抓住幾顆星星,不然用什么證明我曾經到過天上?他毫無顧忌地走著,突然發現一個磨盤大小的月亮,擋住了他的去路。他意識到,既然月亮擋住了我,我就不能再往前走了,我應該回去了。這時他看見灑滿月光的沙河,河流兩岸的村莊,都安靜地躺在地上,唯獨河邊有些東西似乎在移動。他睜大了眼睛,仔細看,發現是那些柳樹,對,正是他撫摸過的那些柳樹,可能又開始夢游了。他在空中看見這些柳樹先是湊到了一起,相互梳理枝條,然后又散開,排著隊向河流的下游走去。當它們走到月亮偏西的時候,又按原路返回,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停下不動。

長老心想,月亮都偏西了,我也要回去了,倘若天亮以后我還留在天上,肯定會被人們看見,并且被人們嘲笑。

長老飄飄忽忽地回到了地上,走回家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躺下,繼續睡覺和做夢。

第二天,人們問長老,夜里做夢了嗎?

長老說,做夢了,我還到天上轉了一圈,要不是月亮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就走到遠處,不回來了。

人們圍著長老,嘿嘿笑著,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敢完全否定,因為長老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其神奇超乎人們的想象。

水? ? 神

有一年北方發生大旱,糧食歉收,秋冬倒是有吃的,入夏后就有些吃緊,入秋前明顯出現了饑荒,家家缺糧,人們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有的人實在挺不住了,開始啃青,吃了正在地里生長的尚未成熟的糧食。幸好河灣村靠山又臨河,人們上山采集野菜,下河抓魚,度過了艱難的時光。

沒想到天不饒人,第二年又發生了干旱,這就不是餓肚子的事情了,上一年的糧食都不夠吃,家里沒有一點存糧,緊接著又來了干旱,真是要命了。人們每天都必須吃東西才能活命,可是吃什么呢?

長老雖然兩百多歲了,經過了許多災難,還是有些挺不住,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他說,榆樹的皮可以吃。于是人們扒下榆樹的皮,曬干后碾成面,與野菜混在一起,熬成面糊,或是用榆皮面,包成野菜團,蒸了吃。他說,野菜的根子可以吃,于是人們上山采集野菜,并挖出野菜的根子,回來后洗凈切碎,生吃或煮熟吃。他說,沙河的水可以喝,于是人們去喝河水。他說,有的村莊已經餓死人了,人們都不說話,默默地看著他,希望他還能想出活命的辦法。

最艱難的日子里,有人從山坡的石縫里挖出了非常細膩的黏土,嘗試著吃了一些,沒死,其他人也吃了一些,也沒死。三嬸把黏土做成餅,放少量鹽,用火烤熟,味道比生吃好很多,于是有人就效仿她的做法,也烤熟著吃。

長老聽說有人吃了土,就說,那東西不能多吃,吃多了拉不下來屎。

果然,吃土的人,都出現了拉屎困難,因此受了很多罪,不敢再吃了。

正在人們徹底斷糧,只能喝水和吃空氣的時候,船工找到了長老,說,由于他常年在沙河上擺渡,他和沙河的水神混熟了,早年結交為兄弟。昨天他夢見了水神,水神的媳婦聽說河灣村發生了饑荒,從下游驅趕來一群魚,大概明天可以到達河灣村附近,請我們做好準備,抓住這些魚。

長老聽到船工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長舒了一口氣,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謝謝水神,謝謝水神的媳婦,真是救命來了。

次日,人們早早等在沙河邊,見下游真的來了許多魚,人們在淺水處,用荊條編織的筐,扣住了許多魚。

水神和水神的媳婦果然守信用,真的驅趕魚群來了。人們感激不盡,說了不少好話,同時也感謝船工,說他結交了水神這樣一個好兄弟,順便還夸獎了水神,說他娶了一個善良的媳婦。

長老說,河里來了魚,我們不要一網打盡,夠吃就行,不要多抓,等吃沒了再去河里抓魚。

人們聽了長老的話,并不多抓魚。

野菜,樹皮,根子,土,魚,讓河灣村的人們度過了饑荒。后來,為了感謝水神的救命之恩,人們用石頭在沙河邊搭建了一座水神廟,廟雖小,也是人們的一點心意。經常有人給水神供奉一些水果、野菜、糧食等,但人們從不燒香,因為水神生活在水里,香火畢竟也是火,水火不相容,相互避諱,所以人們從來不給水神燒香。

度過了饑荒的人們一直牢記水神的恩德,有時人們路過沙河時,想起水神,就在河邊松軟的沙灘上,面朝河水跪一下,嘴里也不多說,跪,是個心意,是個禮數。

大約過了三年,船工找到長老,神色有些慌張,說,他夢見水神病了,需要多種草藥,水神體弱不便,而水神的媳婦常年在水里,并不認識草藥,因此他們給船工托夢,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長老聽說水神病了,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說,水神救過我們全村人的命,我們要盡全力幫助他。

于是,全村的人們上山采藥,然后在長老的帶領下,來到沙河邊,把采集的草藥全部投進了河水里。

草藥在水面上漂著,并不沉入水里。這時船工站在船上,拱手說,水神兄弟,我們給你送藥來了,別客氣,快收下吧。

船工說完,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草藥當即就沉進了河水里。人們這才放心,知道水神收下了草藥。

就在草藥下沉的一瞬間,站在河邊的人們都看到了令人驚奇的一幕:在一段平靜的水面上,突然站起兩個人。這是兩個透明的裸體的人,一男一女,像是水做的雕塑,站在河面上。他們雙雙向船工行了一個彎腰禮,隨后又轉向河邊,向拋撒草藥的人們彎腰行禮,然后這兩個人雙手抱拳,直直地沉入河水里。

看到這神奇的一幕,人們都驚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了細節。

當這兩個透明的人沉下去好久,人們才緩過神來,面面相覷,說,水神!

鮮? ? 血

一天夜里,河灣村所有的人都做了同一個夢,夢見一個叫作死的無形的人來了。他來的時候,所有人的身影都發生了卷曲,像一塊模糊的布,包裹在人們身上,仿佛是人的身上多穿了一層衣服。而死走過的小路突然膨脹,生出了許多岔子,人們走在路上,有一種莫名的虛無感,好像是在一場可有可無的夢里。

長老說,這個叫作死的人,我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樣,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時候來的,反正我看到他的時候,時間已經出現在村莊的周圍,就像飄過來的一場霧。

人們坐在村頭的大石頭上,紛紛議論著。長老說,這個夢有點奇怪,我在夢里,好像是一個假人。

木匠也說,我也是。

長老說,你聽到他說話了嗎?

木匠說,聽到了,聲音是從四周同時傳過來的,慢慢地包圍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長老說,沒回答就好,我也沒回答。

木匠說,那你聽到他說什么了嗎?

長老說,聽是聽到了,但是他的聲音很模糊,我沒聽清楚。

人們紛紛插嘴,都說聽到了,也都沒聽清。

長老說,他說話,好像是一群人在同時說話,亂糟糟的,聲音又低沉,我沒聽清楚。

人們也都說,是,就像是一群人。

長老說,有誰夢見他走的時候是什么樣?

一個老頭說,就跟刮風差不多吧,一陣風,就走了。

另一個老頭說,像是風,但又不是風,就像空氣一樣,突然就散開了,沒了。

木匠說,我感覺也像是空氣散開了。

長老說,看來大家對他的感覺都差不多。不管他了,大家都去忙吧。如果誰再次夢見他了,一定仔細聽聽,看看他到底說些什么。另外多留意一下,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來的,又是怎么走的。

木匠說,好,如果我能夠抓住他,就用繩子把他拴住。

長老說,如果抓住了,千萬別勒太緊,別勒死,看看他究竟是什么。

人們聽到長老說別勒死,都笑了,說,捉活的。

死,有活的嗎?

不是活的,他是怎么來的?

又是一陣議論。

長老說,不議論了,抓住再說。

對,抓住再說。有人附和著。

人們說笑著,漸漸散去了。

河灣村一如往常,人們沒有因為夢見死而出現什么意外,慢慢就忘記了這件事,不再議論了。偶爾有人提起夜里做夢的事,會順便想起有過這回事,但也并不覺得跟過日子有多大關系。死并不可怕。有人甚至希望全村人再來一次集體做夢,最好是夢見娶媳婦,當然,女人就不用娶媳婦了,被娶就可以。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不覺又到了夏天,到了晚上,人們聚集在村頭的大石頭上,講傳說,嘮家常,曬月光。沒有月亮的晚上,人們就坐在星光下,一個故事講了好幾遍,還是有人愿意聽。

一天,人們在月光下聊天,一個老頭說他昨天睡覺的時候,靈魂被人帶走了。人們這才想起來,他說話慢吞吞,走路也有些飄飄忽忽,確實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長老聽后有些著急,問,誰抓走的?

老頭說,好像就是那個叫死的人,我也沒看清楚,他從我的身體里帶走一個空氣一樣輕飄的東西,走了,順著小路走了。

哪條小路?

就是村西那條小路。

不行,必須追回來,不能讓他帶走。

說著,長老從石頭上站起來,跟大家說,必須把老頭的靈魂追回來,沒有靈魂,老頭會變得蔫吧,枯萎,慢慢死去。

刻不容緩,一支自愿參加的尋找靈魂的隊伍,很快就在月光下出發了。長老雖然老邁,但是身體健康,腿腳靈便,走在前頭,其他十幾個人跟在后面,向西而去。走了一夜,也沒有遇到可疑的跡象。到了次日早晨,在一處山崖的陰影里,人們發現空氣中有一團微微發亮的不一樣的空氣,長老走過去喊了一聲老頭的名字,沒想到這團微微發亮的空氣聽到喊聲,隨后就飄了過來,像一個走失的孩子,依偎在長老的身邊。人們這才發現,這團空氣,就是老頭的靈魂??磥?,是死把他帶到了這里。

當長老和眾人正要帶著老頭的靈魂回去時,死出現了,擋在了人們的面前。

這時,人們看見一團密度很大的陰影,發出了亂糟糟的聲音。這個聲音,正是人們在夢里聽到過的那個名叫死的人發出的聲音。長老和其他人當場斷定,這個陰影,就是死。原來死長的是這樣,是由眾多靈魂組成的一個松散的集合體,看上去比陰影要暗很多,但比夜色要淺淡。人們沒想到,死竟然沒有一個完整的形象,只是一團類似陰影的空氣,并不是傳說中那么可怕,甚至有些虛弱和可憐??吹剿朗沁@個樣子,人們心中的畏懼感頓時消失了。長老站出來,指著這團陰影說,你就是傳說中的死吧,我們都曾夢見過你,今天我們終于見面了。今天,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要帶回老頭的靈魂,他不能跟你走。

長老說話的口氣非常堅決,沒有商量的余地。這時,死又說話了。死說話時,是一群人同時說話的聲音,混亂而嘈雜,根本聽不清楚到底在說些什么,雖然他們也在爭辯,但是由于人多嘴雜,發不出一個具體的聲音。死,與活人相比,顯然非?;靵y而又虛弱。

長老聽到亂糟糟的聲音,舉起他的大手掌,堅定地說,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我們都要把老頭的靈魂帶回去。今天,我們也不打算傷害你,你也知道,我一旦咬破中指,流出鮮紅的血,彈到你身上,你立刻就會煙消云散,再一次死去??墒俏也幌脒@樣做,我給你留一條活路,請你趕快走開,否則我決不客氣。

沒想到長老的這一番話,立刻鎮住了死,隨后,死,這個濃郁的陰影,像一陣風,突然在空氣中解體和消失了。

長老和眾人成功制服了死,并追回了老頭的靈魂,但是木匠帶去的繩子,卻沒能用上。如果他真的拴住了死,把他帶回河灣村,那倒真的成了一個奇跡。

在回來的途中,人們非常輕松,走了很遠的路,也沒覺得累,老頭的靈魂跟在長老身后,抓著長老的一根手指,像一團微微發光的空氣。

人們問長老,咬破中指,流出鮮血,彈在死身上,真的可以讓鬼魂消散嗎?

長老說,我也是聽老人說,從來沒有試過,沒想到我這么一說,真的把死給鎮住了,看來鮮血確實是厲害。

木匠說,鮮血是活人的血,有生命力。有一次我給人打造棺材,沒想到一根木刺扎破了我的中指,鮮血滴在死者身上,那個死者當場就活了,我至今還以為是死者自己醒過來的呢,莫非是我的鮮血無意中救了他?看來鮮血真是辟邪的東西。

長話短說,人們把老頭的靈魂領回到河灣村,靈魂回到了老頭的身體里后,老頭立刻就恢復了元氣,和原來一樣了。

但是死,并沒有因為懼怕人們而消失。有一次,木匠在村莊外圍看見過一團特別濃郁的陰影,他感到這個來歷不明的陰影有些異樣,于是停下來用手一指,厲聲喝道,站??!陰影當即就站住了,可是當他繼續前行,發現那個陰影又跟了上來??梢?,死離人們并不遙遠,但也不敢輕易地接近人們,因為人們的身體里,流動著鮮紅的血。

心? ? 病

夜里,木匠家的油燈火苗變小了,添油后挑起了燈芯棉,可是火苗還是那么小,只有黃豆粒大小。他有些納悶,火苗怎么就變短了呢?

早晨起來,他聽到窗外小鳥的叫聲也變短了,往常的叫聲比這要悠長、婉轉。等到太陽出來,他走到村子外面,感覺自己的身影也比往常要短很多。他感到奇怪,試探性地用手摸了一下身影,沒想到影子突然就縮小了,要不是他及時松手,說不定這個身影會完全縮回到身體里去。

木匠以為是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也沒有在意。今天,他要去小鎮做木匠活,沒時間想太多,收拾好工具就開始趕路了。出了家門,走在胡同里,他明顯地感到,胡同也變短了。他知道胡同會越住越短,但也不至于短到這種程度,沒走幾步就到頭了。小時候可不是這樣,那時候胡同很長,尤其是晚上害怕的時候,感覺胡同特別長,怎么走也走不到頭。

木匠背著幾件工具,快步出了村,走在路上。路,還是那條路,路也縮短了。小路不但縮短了,走在上面還有一種軟綿綿的感覺。他本來是去小鎮,路也不遠,經常走,過了河,對岸就是小鎮,沒想到走著走著,他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河灣村。

走到村口,木匠正好遇到三嬸,三嬸問,你這是從哪兒回來???

木匠說,我是去小鎮。

三嬸說,去小鎮?你怎么往回走?

木匠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走著走著就走回來了。

三嬸說,遇到鬼打墻了吧?

木匠說,沒有,我就是覺得什么都短了。

三嬸說,短了?那你摸摸自己身上那個東西,是不是也短了?

三嬸說完哈哈大笑,挎著籃子走了,邊走還邊回頭看木匠。

木匠聽到三嬸在嘲弄他,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但是,他感覺自己的笑聲比往常短很多,沒笑幾聲就笑完了,笑的聲音也非常短促,缺少連貫性,仿佛是哈,哈,哈,而不是往常的哈哈哈哈。

木匠感覺自己確實出了問題,無意中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這一拍不要緊,當他的手拍到腦門上時,感覺額頭是燙手的。他只是輕輕一拍,就把自己給打蒙了,而且打倒了。等他緩過神來時,他已經躺在了自家的炕上,是別人把他送回家的。

木匠一連躺了多日,他病了。家人請來小鎮的老先生給他瞧病,老先生說他是血里有風,風中帶寒,寒火凝滯等,說了不少,但究竟是什么意思,誰也沒聽懂。老先生臨走時開了藥方,還囑托家人說,這個病需要靜養,把這幾服湯藥喝下去,別著急,別上火,不出半月,會好轉的。不礙事的。

最后這句不礙事的,家人聽懂了,也放心了。不礙事的,就是沒什么大事,很快就會好的,就是上了點火而已。

木匠確實是上了一股慢火,他的心里憋著一件事情。實際上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是有一件事情沒有守信用,耽誤了人家,這件事壓在他的心里,最終還是壓垮了他。他反復回憶這件事,覺得自己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實在是脫不開身,所以他一直在內心里責備自己,慢慢地就上火了,病倒了。

那是一個多月前,鐵匠拿來一把錘子,說,我打鐵的錘子木把裂了,有空給我做一個木把吧。木匠當時就答應了,可是隨后就去小鎮給一個走人的人家做棺材去了,事情比較急迫,不能耽誤。緊接著又有一個老人去世了,又做了一副棺材,也是事情比較急迫,耽誤不得。兩件事連在一起,一連多日就過去了,就把鐵匠這件事給耽誤了。等他找到鐵匠的時候,看見鐵匠的錘子已經安裝了一個木把,是鐵匠自己做的,非常粗糙,也不是硬木,不但難看,而且也不好用。

木匠看到鐵匠自己做的錘子木把,就笑了,說,看你做的這個木把,能用嗎?虧你還是個有名的鐵匠。

鐵匠說,湊合著用吧。你那么忙,我等了你好多天,你也顧不上給我做,我就自己做一個先用著。

木匠說,小鎮一連走了兩個老人,做棺材,耽誤不得。

鐵匠說,沒事,我這也不著急,湊合能用就行,就是這個木把磨手,手掌上起了幾個水泡。

木匠帶去硬木,當場就把鐵匠做的錘把換掉,換成了新的木把。鐵匠拿在手里試了試,說,好使,好使,真是個好木匠。

鐵匠越是夸獎木匠,木匠的心里越是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沒有守信用,耽誤了鐵匠干活,還磨壞了手。

回到家后,木匠覺得自己非常對不住鐵匠,說話不算數,今后,還怎么做人?還怎能讓人信任?這是對人的虧欠。自從心里背上這樣一個包袱以后,他感覺自己在人面前都矮了三分。終于有一天,他病了,他看什么都短。當三嬸嘲笑他時,他知道三嬸是在跟他開玩笑,但還是往心里去了,他確實覺得自己短了什么。

經過一段時間的吃藥和調養,木匠的病很快就好了。主要是他心里的病,想開了。他想,今后,不管遇到誰找我干活,在盡可能的情況下,要守信用,決不食言。對于鐵匠,今后時間還長,還有補報和挽回的機會。慢慢來吧,我李木匠是什么樣的人,我會用人格和實際來證明。想到這里,他的病,實際上就已經好了三分。

病好后,他覺得自己并不比別人矮多少,他看什么都不再短了,甚至還加長了,有時候一天的時間能頂兩天過,干活比往常也多。

有一天在村口,木匠又一次遇到了三嬸。

三嬸說,好長時間沒有看見你了,又去小鎮做工了?

木匠說,在家躺著,坐月子了。

三嬸說,你坐月子了?生個什么呀?生個西瓜還是南瓜呀?

木匠說,生了個沒屁眼兒的冬瓜。

三嬸說,我就知道你沒有好屁。

說完,三嬸和木匠都哈哈大笑。木匠感覺自己的笑聲非常連貫,非常放松,比生病以前還要爽朗。

干草垛

晚上,月光下,一群孩子在玩捉迷藏,其中一個藏在干草垛里,由于藏得太久,躺在里面睡著了。等到人們都散了,他還沒出來,等到月亮都下山了,他還沒出來。

大人們曬完月光后回家準備睡覺,發現孩子還沒回來,就出來找,找不見,就喊,鐵蛋,鐵蛋……聽到喊聲,鄰居們也都出來找鐵蛋,井里、地窖里都找了,都沒有。只要不是掉到井里,或者被狼叼走,人們就不用擔心,即使不出來,也死不了。人們知道,鐵蛋的腰上拴著一個小鐵人,有這個護身的小鐵人,鐵蛋不會輕易死掉。

可能是睡得太香太沉了,下有厚厚的干草,上面蓋著干草,鐵蛋睡在草垛里,沒有聽到人們的喊聲。

找了一陣,沒有找到,大人們就不找了,回到家里等。果然,到了后半夜,鐵蛋自己回來了。

你去哪兒了?

我在草垛里睡著了。

今天不打你了,睡覺吧,以后再這樣,決不輕饒。

由于太晚了,后半夜不能打孩子,如果打了,孩子的哭聲容易招鬼。鐵蛋被訓斥了一頓,乖乖地躺下睡覺了。

人們知道鐵蛋找到了,也都安心睡覺了。河灣村的夜晚,終于安靜下來,愛做夢的人們開始做夢,不愛做夢的,開始打呼嚕,吧嗒嘴。愛說夢話的,開始說夢話。愛夢游的,開始夢游。有時候幾個人同時夢游,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門,在胡同里轉悠,相互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因為是在夢里,他們只關注夢里的情節和內容,兩個夢游者即使見面了,也不一定能看見對方。最多的一次,河灣村有一半以上的人在夜里夢游,有下地干活的,有上山采桑的,有織布的,有打鐵的,有做木匠活的,有燒窯的,有染布的,看上去,月光下的村莊里熙熙攘攘,許多人在忙碌,而實際上,這些人是在做夢。

有一天夜里,幾個孩子也夢游了,在夢里玩起了捉迷藏。跟平時一樣,藏在這里,藏在那里,其中鐵蛋藏在了干草垛里。鐵蛋不知道自己是在夢游,在草垛里睡著了。好在那天夜里鐵蛋的家人也都在夢游,各忙各的事情,沒有人喊鐵蛋,鐵蛋可以專心夢游,安靜地睡在草垛里,一直到天亮。

有時,夢游的時間長了,會持續到白天。如果一個人神情恍惚,走路飄飄忽忽,說話很慢,或者莫名其妙地沖你微笑,這種情況多半是在做夢。夢游者很少知道自己是在夢游,他們做事情與平時沒有太大的區別。要想分辨一個人是醒著還是在夢游,最好的辦法是看他的眼睛。如果這個人目光渙散,注意力不集中,或者面向你時卻不跟你說話,仿佛沒看見,就可以斷定他是在夢游。

夢游者并不總是在走動,有時他們停下來,站在那里,會有白晝或星空迎面而來,仿佛時空是流動布景,向人們展示著多彩的世界。

鐵蛋還小,還不懂這些,他夢游的時候,總愛去干草垛,因為那里松軟,易睡。有時,他爹找到他,張開嘴巴喊他,卻發不出聲音,因為他爹也在夢游。他爹以為自己喊了,實際上,他只是做了一個喊的動作,并沒有發出聲音。在夢里,不是所有人都能發出聲音,只有愛說夢話的人才能發出真正的喊聲。

有一天,月亮也夢游了,下降到干草垛的頂上,一不小心從上面出溜下來,幸虧鐵蛋及時發現,用手接住了,他捧在手里仔細一看,月亮像個透明的梨,他咬了一口,里面還流出了酸甜的汁液。

責編:楊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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