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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所長(短篇小說)

2019-11-22 03:24少一
作品 2019年9期
關鍵詞:所長派出所

少一

所長安排我帶新警衛晨去五斗坪抓人。

“有什么問題嗎?”我稍做遲疑,他連我心里的不情愿都看出來了。

我當然不會告訴他那個心結。不僅不能對他說,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妻子,除非我改行不干這個鳥警察。

再不情愿,任務還得執行。我當副所長,分管所里偵查打擊口一攤子,抓犯罪嫌疑人屬本職工作,沒理由不去五斗坪。我回所長話:“沒問題,麻三肯定抓回來?!?/p>

案情已經清楚。轄區里倆小子做內應,由麻三一手策劃,搭梯子翻窗入室,將人家關鎖在堂屋里的“爬山王”盜走。失主并不富裕,住老山上,飽受出行之苦,決意改變現狀,口吃肚攢新買交通工具,恨不得每天晚上當新媳婦摟著睡覺。誰知沒足月,就讓麻三他們“毛”走了。倆小子口供一致,麻三不僅系本案主犯,而且連夜將“爬山王”開往B省銷贓。如果動作遲緩,不能人贓俱獲,案子多半會弄成夾生飯。再說,我當副所長快五年,創造了轄區零積案的神話,一心指望憑業績等任期屆滿調回縣城,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我們縣局這么多年形成的規矩,新提拔的民警必須至少上山“充軍”五年,干得好擇優調進局機關任職,否則,你還得扎根大山繼續修煉。我的個親媽,那簡直要命!所以,縱有再大的忌諱,我也得硬著頭皮去五斗坪派出所執行任務,把麻三那狗操的拎回來——他不該在這節骨眼上給老子添麻煩。況且,那件事已然過去二十多年,料想物是人非事亦休,未必就那么碰巧。

二十幾年前,我還在山里老家鄉政府當廣播員。

彼時,我的任務是每天晚上八點到十點開兩小時廣播,除了發布通知和農事預情、為領導召開廣播會值機外,還要主辦一檔本地新聞節目,被人戲稱“新聞聯播”,或者口播報刊新聞摘要。節目斷檔的時候,我會通過三用機放幾張老掉牙的唱片,清一色民歌,美其名曰活躍農民文化娛樂生活。那時候,老家真還有點窮,黑白電視機屬稀罕物件,全鄉恐怕不會超過十部,而且都集中在鄉街上——鄉下沒電視差轉臺,信號送不出去,農戶買得起用不著,有錢也是白搭。家家戶戶唯一擁有的信息傳播工具只有廣播,鄉親們光是聽,沒得看,只要一雙耳朵不聾就行。

廣播站設在鄉政府二樓。那是一棟典型的蘇式建筑,中間一道隔墻分出內外兩間,外間辦公,內間做臥室,公私沒法分明。房間前面有走廊,寬約一米五,用火磚柱子撐起來,下面墊兩塊水泥預制件,上面抹一層水泥,泛出幽幽青光,邊上安了護欄。據懂風水的人說,我們鄉政府辦公樓坐落在一塊戲臺地中央,細一想頗有道理。鐵打的政府流水的官。干部們走馬燈似的你來我去,辦公樓在時光里日漸老舊,這不是上演戲劇又是干嗎?

不幸的是,我也置身其中,成了這戲臺上可悲的一員。我不甘心就這么“廣播”下去,自負地認為,自己比許多年輕人都優秀??商斓啦还?,棄我不用。有些人憑條子或票子,在舞臺上才跑幾天龍套,就藍衫換紫袍遁得沒了蹤影,憑啥只把我困在這淺水區,讓我翻不起身,掀不出浪?我的大專文憑,還有那些新聞獲獎證書,難道連一張擦屁股的衛生紙都不值嗎?

切!

五斗坪派出所和鄉政府脫頭,新修在一片民居外邊,后面躺著一座山,四周有圍墻圈起來,十分精致的小院子,外觀看去,比我們派出所強百倍。衛晨說,別看我們近在咫尺,人家享受的是國家西部開發政策,銀子多得用不完——小子什么都懂。

問清我們要在五斗坪轄區抓人,所長馬上打電話,巴所長巴所長地連聲叫。他說:“巴所長,你過來哈,配合山那邊的同行搞案子去?!?/p>

以前,我壓根就不知道《百家姓》里還有巴姓。第一次聽說這個姓氏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擔心的正是這個。

進來的巴所長果然一張疤臉,那道疤痕從他額頭出發,順著左眼角往顴骨位置爬過去,扯起左半邊臉,整體改變了他的面部結構,形象端的有礙觀瞻。透過密實的頭發,還能清晰地看到他右邊腦袋上有條手術縫合的痕跡,一拃長,蚯蚓般深臥著。如果隨便遇到,你無法不把他和黑社會或社會混混聯系在一起。我腦子里立馬塞滿疑問,眼前的巴所長憑著這副尊容,當初是怎么混進公安隊伍的?據我所知,招錄警察雖不是選美,但好歹有面試一關,形象問題不容忽視。這哥們能穿上警服,來頭定然不小。另外,不管他是否姓巴,叫他“疤”所長總覺得有以貌取人之嫌。兄弟們平日一起共事,怎么稱呼不行,偏要揪住人家臉上的敗相不放?我因心有顧慮,不敢求證這位仁兄貴姓,反正稱他“疤”所長倒也實至名歸。握手時,“疤”所長朝我盯一眼,又盯一眼,然后甩開我對所長說:“你能不能換別人去?這事我不想干?!?/p>

“為什么?”

“不為什么?!?/p>

“不為什么,那為什么?”

“疤”所長面部扯了扯,繼續和他的上司說繞口令:“不為什么就是不為什么,沒有為什么?!?/p>

我差點暈死!

最后,還是所長敲定:“天下公安一家親,配合工作沒什么價錢好講,收起你那些為什么吧?!?/p>

“疤”所長狡辯一句:“人家可從沒把你當一家人?!闭f完,他就回了自己辦公室。

“疤”所長這話啥意思?我忽然想到公安內部某些潛規則。我們去外省抓逃犯都是要有所“表示”的,人家不會白干。這其實也沒什么,無非是一點加班補助,錢又不多。不來點貨真價實的刺激,人家憑什么替你賣死力?可是,五斗坪派出所和我們雖屬兩省,但一山之隔,親戚一樣比鄰而居,原先誰有嘛事招呼一聲都當自己的事辦,從沒興那些規矩,“疤”所長難道不懂?

所長不好意思地朝我們笑笑,解釋道:“老巴一貫警令暢通的,今天也不知吃錯了哪門子藥,滿嘴巴跑臭屁,別當真啊。不過,他這人說是說,做是做,干工作半點不含糊,你們盡管放心?!?/p>

所長的話加深了我心頭的疑慮。我的思緒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時候,我每天坐在房門前的走廊上看書看報,更多的時候是在看山,也看飛鳥和流云。鄉政府坐落在群山之中,視線隨便放出去,很快就會被大山給撞回來,再從頭頂朝上望,只有斗簟大一片天。天空有浮云流動,流云下面偶有禽鳥飛過,撒下一路歡歌。在這樣的環境里,我的情緒像彈簧一樣被壓縮,隨時都會蹦起來,心靈的野馬無處放逐,需要找到發泄的出口。那樣的心態,最好是誰都別惹我,不然,我會叫他好看!

我正在看報。一輛“啪啪車”轟進鄉政府院子,屁股吐出好大一股柴油的黑煙。車子“嘎”一聲在院坪里停穩,從車上跳下四個人,其中那個穿警服的圍著車廂轉一圈,然后招呼一行人走出院子的大鐵門。待他們離開后,黑煙散盡,我才看清,后廂車斗里還立著兩個人。他們各自戴著手銬,一端連在車廂鐵欄桿上。太陽照在手銬上,白花花的引人注目,我馬上明白了他們的身份。再過細一看,銬在車頭的矮個子好生面熟,很像跟我讀書的學生安吧——哦,忘說了,我高中畢業后教過兩年民辦的,后來撤區并鄉,公安局以鄉建所大擴編,我才改行當警察。他顯然也在看我,只是不說話。我們的對視大概持續了五分鐘之久,我最后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天下長相相近的人很多,肯定是我看走了眼。再說,我錯他不會錯。他不吭聲,這哪像師生關系!

出去的那些人很久沒回來,料想他們應該是到街上下館子去了。我忽然想到該吃午飯了。端著飯具下樓,我走到車邊想滿足一份好奇,順便也做個確認,看那小子到底是不是我曾經的六年級學生。他果然對我笑,還貓哼唧一樣叫我劉老師。

我愕然:“你是安吧?”

他點頭的時候,像個害羞的小姑娘,臉頰上兩塊紅。

我有點生氣:“先怎不叫我?”

他回:“我不好意思,怕給老師丟面子?!?/p>

這倒是句真心話。

我問:“嘛事?”

他吞吞吐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旁邊銬著的瘦高個不停地插嘴做些補充。按照他倆的陳述,我頭腦里基本還原出一起盜竊耕牛案的真相。我感覺安吧在本案中是個倒霉透頂的角色,抓他毫無道理。

“你們剛才說的可是真話?”我這么問話的前提是覺得他倆不像撒謊。

瘦高個信誓旦旦說:“絕對是真話?!?/p>

我問他:“如果當著警察的面,你敢不敢這樣說?”

“當然敢?!笔莞邆€還說:“你既然是安吧的老師,就請你無論如何救救他,如果抓到我們那邊去,他不死也要脫層皮?!?/p>

我有疑問:“你為什么幫他?”

他說:“牛是我偷的,我一人犯法一人當,連累他,良心上過不去?!?/p>

盜亦有道。

夠了!一個草莽計劃在我腦海里快速形成。我沒去食堂吃飯,而是徑直向鐵門外走去……

所長的工作多如牛毛。他交代完“疤”所長就開始忙別的事,我們只好識趣地退出來,去找“疤”所長接洽。不管“疤”所長態度冷熱,到人家地盤上兩眼一抹黑,我們只能靠他支持。

“疤”所長不在辦公室,留助手小羌招呼我們。我小心翼翼探問“疤”所長何在,小羌說不知道,他還說自己從來沒有打聽領導去向的臭習慣。我算自討沒趣,嘴巴癢。一忽兒,小羌又說,“疤”所長有交代,讓我們就在辦公室等,不要擅自行動,否則,后果自負。我猜想,“疤”所長這是故意要讓我們嘗嘗坐冷板凳的滋味,這不免更加加深了我的疑慮。

我的疑慮不光是那件事,最大的擔心是怕“疤”所長走反水。地方保護主義哪兒都有,多多少少都是有點的,我們沒理由把“疤”所長想得很高尚。屁股大一個五斗坪,鬼知道他和麻三是不是姑表姨舅拐彎抹角的親戚。我們一頭霧水撞進來,案子的事早已和盤托出。他如果成心通風報信,我們除了干瞪眼又能怎樣?

正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疤”所長醉醺醺回來了,路被他走得東倒西歪,嘴里還不停地罵咧(大概是罵他的酒友喝酒當賴),也不知道他躲哪兒喝成這副鬼樣子。那時候,公安部的禁酒令尚未出臺,但干警察還是有所禁忌的,可五斗坪天高皇帝遠,“疤”所長一看就是個老油條,沒人管得住他喝酒不喝酒。我心里挺來氣,明知任務在身,喝酒也不看個時辰,都像他這么搞公安工作,壞人不騎在警察頭上拉屎屙尿才日怪。聯想到他還有可能暗度陳倉,我對這次能否抓住麻三半點信心都沒有。

回到辦公室的“疤”所長不和我們搭訕。他歪在辦公桌邊,一雙眸子像水泡著的瑪瑙晶亮晶亮,發了小會兒呆,就把雙手擱桌面當枕頭,腦袋伏上去睡著了,沒多久,又是打鼾,又是放屁,辦公室里烏七八糟。我感覺很無聊,逃出來在院子里邊溜達邊吸煙。太陽已經躲進山頂上的樹林里去了,光線像劍一樣一道道從樹隙間放射出來,把灰暗的天色刺出一個個白洞。逆光看去,山影重重,更顯鬼魅。各種鳥禽歸巢的叫聲混雜在一起,構成多聲部的復調,尤其以夏蟬的嘶鳴最為高亢。天馬上就要黑了,我回頭望望“疤”所長辦公室,里面魚不動水不跳。今天真是碰到鬼了,整個人頓時涼了半截腰。

小衛畢竟年輕,早就沉不住氣,也不管“疤”所長睡沒睡著,故意向小羌打聽,問什么時候可以出發,今天到底有沒有指望,高聲大嗓像打炸雷。驚醒后的“疤”所長豎起腦袋,眨巴眨巴紅紅的醉眼,順手揩了把流到嘴角的涎水,回敬小衛說:“小屁股,你慌什么?干警察要學會有耐心,該走的時候,我自然會通知你,時辰不到,安心睡覺?!?/p>

小衛對“疤”所長稱他“小屁股”頗懷不滿,回敬道:“究竟什么時候該走什么時候不該走,你到底有沒有個準?天都快黑了?!?/p>

“疤”所長收起兇巴勁,把目光投向外面,繼而又轉看手機,可能覺得時間真不早了,心里開始著急,嘴巴還是硬:“在山里抓人,哪有個準時候?讓你等你就等,不愿等滾一邊去,別啰哩巴唆像雀舌子瞎聒噪?!边@么懟幾句不罷休,他還一個勁嘀咕:“在我們五斗坪,誰都是來去自由的。我可不像有些人,攔著人家不讓走?!?/p>

最后這話,“疤”所長似乎是說給我聽的,我耳朵又沒聾。

那天,我走出鄉政府院子就干一件事,挨家挨戶發布動員令,號召街坊們都去鄉政府配合我堵車。我們約定,由我和五斗坪派出所交涉,如果警察不放安吧,車子就不放行。為了以示強硬,我拍著胸脯說:“出了天大的事,一概由我擔著?!蔽抑两穸疾幻靼桩敃r哪來的那股豪氣。內心深處的壓抑需要釋放是個原因,另外,也可能是我早些年把《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看多了,加上后來又癡迷金庸、古龍、梁羽生之類的武俠小說,滿腦子充斥著江湖俠義之氣。我感覺自己馬上要做一回陳勝、吳廣了。

街坊們的心態也許和我是差不多的。一位每天晚上在廣播里說塑料普通話的人,在這條偏遠小街上本就擁躉如云,更為高尚的是,作為政府工作人員,我已經放下高貴的身架,秉持平民立場,為一個昔日的學生兩肋插刀,實屬難能可貴。街坊們都覺得不聲援一下對不住公道。也或許,他們平日里見多了霸道和不公,隱忍得太久了,心里早就憋著一口氣,這樣天賜的良機豈能錯失?所以,我振臂一呼應者云集,大家一窩蜂涌到鄉政府院內,內三層外三層地把“啪啪車”裹起來,活該五斗坪派出所有麻煩了。

進院子時,穿制服的警察走在最前面。他顯然剛喝完慶功的啤酒,面色酡紅,右手拿牙簽在剔牙,嘴里不時朝外吐出點什么塞物,飯粒、菜葉或者肉末,噗,噗噗,噗噗噗……后來,他不噗了。他發現泊在院坪中的“啪啪車”隱身了,只看見周遭烏泱泱一片人。

“怎么?想刮地皮風是不是?”警察馬上明白眼前發生了什么事,但他表現得很鎮定,顯得經驗很足。他邊朝人群走近邊詢問:“都在黨的領導下,誰敢翻天?”

“我!”自告奮勇舉手的同時,我幾大步蹽到警察面前,響亮地說:“我們不想翻天,只要討個公道?!?/p>

“公道?什么公道?給誰討公道?你把話說清楚?!本鞉伋鲆贿B串問題要我回答。

他們中有人站出來介紹說:“這是我們五斗坪派出所的巴所長?!彼f話的本意是想亮出所長身份壓制我。

我不鳥他,指著車上的瘦高個說:“你問他吧?!?/p>

“現在是我問你?!卑退L說:“人都抓住了,我肯定會問他,還用你教嗎?”

“那好,請問你憑什么抓安吧?”

“我們依法辦案,用得著跟你解釋嗎?你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巴所長的話帶著十足的官本位口氣——那時候的警察讓風氣慣壞了,口氣都有點充大。

我回答:“第一,不解釋清楚,你就別想把人帶走;第二,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你也不必知道,重要的是公道,與身份一毛錢關系都沒有;第三,我們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替安吧討一個說法,不能讓你們胡來?!?/p>

巴所長很年輕,有張好看的臉。他看上去長我幾歲,火氣卻大許多。他可能做夢都沒遇到過這種事,擼著袖子耍橫說:“我是不信邪的,今天偏要帶人,看你有好狠?”

我說:“我沒狠,但你如果想霸蠻把安吧帶走,除非車輪從大家身上碾過去?!?/p>

他當然不敢。這是一個擺在面前的事實,而且比較嚴峻。巴所長朝人群覷一眼,手伸向腰間,顯然是想摸出那個鐵家伙威懾一下。他的動作稍微有些遲疑,好像是沒有太大的把握?,F場的人都看出巴所長想干什么,于是,大家屏住呼吸,空氣驟然緊張。

還是先前那人站出來,插在我和巴所長之間,以商量的口氣說:“這樣吧,既然大家對案子有不同想法,我們不妨坐下來談談,道理總是可以說清楚的嘛?!?/p>

——這還差不多。

“疤”所長在手舞足蹈地打電話。

他把桌面敲得咚咚響,頭不停地甩動,疤臉上全是夸張的表情:“喂,我說飯坨,你這個治安主任是干什么吃的,讓你找個人,半天沒音信,等得我尿都屙褲襠里了,是不是想和我玩套路?”

“疤”所長屬那種肢體語言豐富的人。我就不明白,人家又看不見,他把桌子拍那么重干什么,他發那么大火有么子意義。也不知飯坨怎么說的,“疤”所長大概很不滿意,繼續咬牙叮嘣沖電話發飆:“我才不管你七的八的,我只要你告訴我,麻三到底在不在家。他就是鉆進牛屁眼里,你也要拿根毛線針給老子撥出來。這件事如果辦砸了,對親不說假,你今年的先進就沒戲?!闭f完,他的右手朝外猛甩一把,就像擤一把鼻涕。

我一直在暗暗觀察。說實話,我想知道這個名副其實的“疤”所長會不會就是我當年碰到的那個冤家。二十多年過去,許多記憶已經灰黃??瓷先?,當年的巴所長和眼前這位“疤”所長除了身高差不多外,別無相像之處,此“疤”應該非彼“巴”。更重要的是一個警察不可能在同一個派出所呆上二十多年,除非他有毛病,組織上也有病。

“疤”所長打電話毫不掩飾,說話死難聽,不像有貓膩,但我有點懷疑他是不是在和人家演雙簧。打完電話,“疤”所長又呼嚕呼嚕睡著了。我招呼小衛出來——說句實話,麻三的情況已在我們掌控之中?!芭郎酵酢蹦繕颂?,價格不菲,而且各種手續都在失主手里,別人不會隨便花錢買一輛“黑車”,所以,贓物砸麻三手里,不可能立馬變現。我們以物找人,抓住他只是遲早的事。我們請求五斗坪派出所協助工作,是不想在人家地盤上胡來,很大程度上出于禮儀和尊重?,F在,“疤”所長既然指望不上,我們只好單干。我就不信離了張屠夫,只能吃帶毛肉。

“回來!你們想干什么?”才走到院門口,忽聞背后“疤”所長一聲斷喝——他不是睡得跟死豬一樣嗎?只聽說張飛是睜著眼睛睡覺的,莫非他腦殼上長了后眼睛?

我說:“餓了,我們出去填肚子?!?/p>

“疤”所長已經走出辦公室。他抻了一個長長的、舒服的懶腰,很不滿地說:“小氣!吃飯也不叫上我們,一餐飯都不愿請嗎?”

我馬上裝無辜:“你睡眠真好,不忍心打擾你休息?!?/p>

“少卵彈琴,是不愿請吧?!薄鞍獭彼L已經走近我們。他不正眼看我,關上院子的大鐵門,然后把鑰匙拋了拋,陰險地塞進褲兜里,指著小衛的鼻子呵斥道:“憑你們幾把刷子,還想玩我?告訴你,門都沒有?!?/p>

陰謀被揭穿有點尷尬,我想對“疤”所長此地無銀地解釋幾句。這時候,食堂敲晚飯鐘了,所長招呼我們吃飯。圍桌坐定,所長客氣說:“現在到處風氣都一樣,按規定只準吃食堂,沒什么好招待啊,包涵哈?!?/p>

“疤”所長一直不停地搛菜。派出所各人的飯碗都是自備的?!鞍獭彼L的碗很大,菜都堆得冒了尖。見他要離席去一邊吃,所長說:“巴所長不陪客人喝點?”

“中午會醉死,不喝了?!薄鞍獭彼L邊說邊往外走,一點也不在乎我們的感受。

所長倒是蠻會察顏觀色,他可能已經看出某些端倪,給“疤”所長找臺階下:“不喝也好,晚上還有任務,怕耽誤事?!?/p>

我想問問這位“疤”所長到底什么來歷,是否跟二十多年前那場“地皮風”有關聯。細一想,問出來有什么意思?就算有關聯,那不是一泡屎攪起來臭嗎?于是,我緊扒幾口,用飯菜把嘴邊的話堵回去。

那天,坐在鄉政府辦公室交涉的時候,天色跟這差不多。西天的火燒云一片金黃,大地鋪滿霞光。

后來我知道,那個在我和巴所長之間居中調停的人是五斗坪鄉政府分管政法口的副鄉長。案子并不復雜,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瘦高個凌晨三點在五斗坪轄區盜竊農戶一頭黃牯牛,跨省逃往我們這邊銷贓。他謊稱老母病危住院,急需用錢,所以賤賣。買家是我們這邊一個村文書,矮個子小眼,狡猾大大的,感覺價錢便宜得有點離譜,懷疑牛的來路不正,怕自己粘鍋搭進去,付給麻三幾百元定金后,要求瘦高個趕一個證明方可成交。瘦高個急中生智,想起有個老鄉在我們這邊入贅多年,便一路問到他家。巧巧的媽媽生巧巧,真有那么巧。老鄉正是安吧的繼父,出門搞生意多日沒歸家。聽瘦高個如此這般一說,頭腦簡單的安吧看繼父面子滿口答應幫忙。于是,瘦高個自己手寫證明,讓安吧簽了字。安吧連紙上寫什么看都不看,簽完字還多此一舉地翻箱倒柜找出繼父的私人印章蓋上。瘦高個千恩萬謝拿著證明去交易。他剛把余款拿到手,被循著牛蹄印一路追來的巴所長他們活活逮住。巴所長當然有理由相信,安吧就是瘦高個的同伙,準備抓回五斗坪派出所去審查。

這糗事怎么說呢?安吧也無法完全撇清,多少還是有點問題的。他法律意識淡薄,辦事輕率魯莽,主觀上雖無犯罪動機,但客觀上有助紂為虐的嫌疑,應誡勉教育。不過,非要把他和瘦高個一起列為同案,還是有點過火。巴所長所持的證據無非是那份證明??勺C明能說明什么?安吧此前連瘦高個都不認識,沒一起商量去偷牛,也沒參與分贓,他們談不上合伙作案。另外,證明是瘦高個自己寫的,非安吧所為,簽名的字跡可以比對印證。人家瘦高個要找的人并非安吧,而是安吧的繼父,加蓋在證明上的印章是繼父的,而繼父本人當天不在家。所以,這份漏洞百出的證明說穿了就是張廢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那么,巴所長他們抓安吧就顯得證據不足了。更何況當著巴所長他們的面,瘦高個也言之鑿鑿地替安吧開脫,這在很大程度上證明了安吧的清白,等于是當眾給巴所長扇臉。

我以寡敵眾,和巴所長一行人舌戰兩小時,說的大概就是這些理。一開始,巴所長火氣沖沖,甚至威脅我說,給我半小時“清醒清醒”,如果繼續執迷不悟組織暴力抗警的話,連我一塊兒抓去判刑。

我鼻子里“嗤”一聲,巴所長太小瞧人了。他不知道我那時正在攻讀法律自考文憑,將來準備當一名律師。說句嗨話,他巴所長雖然貴為警察,平日里吆五喝六地辦案子,但肚子里裝的法律知識未必比我多。這么點把握都沒有,我在他們面前還裝什么大尾巴狼!

街坊們始終把“啪啪車”圍得像鐵桶。在我和五斗坪交涉的過程中,那位副鄉長先后出去觀察過多次,見院子里沒任何松動,他急得汗流滿面。他們四人中,有一個的身份很明確,他是派出所臨時租用的“啪啪車”車主。對他來說,案子的事無關緊要,他只在乎一天快過去,他的租金要按白天結算。如果拖到晚上,價錢還得另談——派出所可不是個好談價錢的客戶。所以,他見天色向晚,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室和院子之間踅來踅去。后來,他實在憋不住了,站在辦公室門口對巴所長說:“今天回不回?”他的催問等于是在給巴所長他們幫倒忙,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巴所長黑風掃臉說:“不愿等,你就先回去?!卑退L這話有潛臺詞,意思是說,如果回去,派出所不會給他結賬,這趟生意白做了。

司機只好啞口無言。

副鄉長一直充當和事佬。從我和巴所長的較量中,他大概判斷出我不是善茬,從案子的角度來說,抓安吧的確有點站不住腳,更麻煩的是外面堵車的人越聚越多,警察有理無理都寸步難行。這么僵持下去,安吧抓不了倒在其次,瘦高個會不會生變也很難說,所以,他決定妥協——他是追捕小組組長,有權做出決定。

巴所長取下褲扣上的鑰匙串,當眾打開銬子放了安吧。車子噴出一股黑煙,排氣管“啪啪啪”像放鞭炮,街坊們起哄嘲笑,說些挖苦、風涼話,營造出慶祝勝利的氛圍。

我站在辦公室門口,目送著“啪啪車”駛出鄉政府大院。兩柱燈光刺破黢黑的夜空,光亮里有騰起的塵埃和蠓蟲在清晰地舞動。簡易公路凹凸不平,“啪啪車”沒有減震裝置,每一次顛簸都能看見燈光在暗夜里跌宕起伏。從我們鄉政府到五斗坪,毛糙的公路八十公里,大白天視線好,“啪啪車”翻山越嶺要跑上三四個小時。夜色蒼茫,前路未知,我保守地估計,巴所長他們回到派出所,再順利也要交上明天的節氣。

街坊們陸續散盡,安吧也和我招呼一聲后回家。偌大的鄉政府院子里經歷過小半天熱鬧,現在空空如也,闃寂無聲。我孤零零地立在辦公室門前,目送著“啪啪車”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山路拐彎處,內心深處涌起英雄落寞的惆悵……

晚上十點鐘樣子,飯坨來電話了。

巴所長很興奮:“你搞準沒……什么,壇子里抓烏龜手到擒來……你親眼看見他在家,確定沒驚動他……那好吧,我們馬上動身,大概一小時到……喂喂,你放靈醒點,就在大楓樹附近等我們……少雞巴啰唆,幾時少你半個銀子?”

收起電話,巴所長就把一只手攤開在我面前:“錢呢?”

我馬上明白他是在給飯坨討要“信息費”。這個,我倒是早有安排,只擔心他獅子大開口。我問:“多少?”

巴所長將手掌的四個指頭彎下來,留一根食指。我說:“太少了吧,人家辛苦大半夜,至少也要給個雙數?!?/p>

巴所長說:“別把行情搞壞了,在五斗坪地盤上聽我的。這些人慣不得,你這次給他兩百,他下次就問你要五百,天粗的喉嚨,填不滿的?!?/p>

我無語。

出發前,所長別的沒說,只叮囑“疤”所長:“晚上行動視線不好,要特別注意安全?!?/p>

“疤”所長看看我,脧動眼珠子說:“該死卵朝天,我這條命反正是撿來的?!?/p>

我聽得驚悚——出門辦事,“疤”所長怎就不積個口德,說句吉利話?

他這張臭嘴!

收拾家什的時候,“疤”所長和助手小羌都背著微沖。對付一個麻三,又不是去打仗,我覺得他倆有點小題大做。小羌腦瓜子轉得像陀螺,肯定看出了我的納罕,解釋說,五斗坪轄區土家族、苗族、漢族雜居,這些年封山育林,植被興起來了,野牲口活動猖獗,山里許多人家都私藏著“抓子火”(鳥銃)用來護秋,還是帶微沖比較安全。

我們和飯坨在大楓樹下一見面,他首先就要“疤”所長給他兌現信息費。見只一百元,果然嫌少,他對“疤”所長說:“這么點毛毛雨?”

“疤”所長說:“每次不都這些?多話!”

飯坨說:“這是派出所的標準,外省要翻倍,好事成雙,至少兩百?!?/p>

我正要給飯坨加錢,被“疤”所長一手扒開。他對飯坨說:“隔一座山,什么外省內省的?那邊還有你好幾個丈母娘呢,好意思嗎?”

飯坨搓搓手,埋頭訕笑。

飯坨對麻三家的情況早已摸得門清。他隨手撿根樹枝,在地上邊畫邊給我們做介紹。麻三家的房子在一面緩坡上,坐北朝南,是典型的土家族吊腳樓。樓外出司檐,檐邊裝木護欄,一律刷過桐油。麻三天麻麻黑時回的家,就睡在東頭吊腳樓的歇房里,抓捕他只要堵住房門口就可得手。麻煩的是他家豢養了一只趕山狗,號稱“狗司令”,每天夜里守在吊腳樓下,對主人忠心耿耿,十分盡責。我們商量來商量去,始終想不出一個對付“狗司令”的有效辦法。最后,還是“疤”所長拍板:“強攻!盡量隱蔽靠近,然后沖上樓去。一旦開戰,我們不管狗,只抓人?!?/p>

“疤”所長認真計算了一番,說麻三從聽到動靜后做出分析判斷到起床穿衣、開門出逃至少要兩分半鐘時間,而以小羌的百米十三秒和他自己的十五秒跑速都能將麻五堵在房間里捉拿歸案?!鞍獭彼L要親率小羌當主力,安排我和衛晨守在吊腳樓下面做策應,防止麻三越過護欄跳下來逃跑。抓麻三是我們的事,我有點過意不去,提出還是由我們打頭陣?!鞍獭彼L臉頰扯了扯,把鼻子都扯歪了,沖我說:“逞什么能?這不比在你那邊,你們只把第二道防線守住就可以了?!?/p>

行動很順利。

如果不是后來發生意外,算是一次成功的抓捕?!肮匪玖睢钡故羌皶r預了警,我們誰都不理它?!鞍獭彼L和小羌迅疾如風,他倆攻上去踹開房門時,麻三還赤著上身夢游般靠在床頭發愣。小羌眼疾手快,撲上去將麻三一把薅下床,單膝摁倒在地,并利索地反剪雙手上了銬子。房間里再沒別人,“疤”所長命令小羌將麻三押走,自己斷后。豈料走到護欄轉角的位置時,只聽到樓板上一陣急急跑動的腳步聲,然后是一聲女人的尖叫?!鞍獭彼L感覺有一股冷風從后背襲來,等他轉過身去,強光警用手電里照射到一個仰倒在地的女人。她披頭散發,顯然被自己的行為嚇壞了,蜷縮的身子瑟瑟發抖,臉如紙白,一只手指著“疤”所長似有話說,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少頃,“疤”所長感到了來自身體后背的寒冷。他伸手摸去,觸到的是一截堅硬的刀柄。那是一把屠夫殺豬用的放血刀。此刻,刀葉的大部分已經捅進“疤所長”背部,和他的血肉融為一體,生命滾燙的汁液正汩汩流淌……“疤”所長懸浮著,幻動著,感覺自己開始飛升,越飛越高,上無極限,正從光年以外的距離俯瞰世間。在意識尚存一絲清醒的時候,他沒讓自己倒下去,而是一只手吃力地攀住護欄,低沉地提醒小羌:“注意安全,別讓他跑了……有刀……”然后,他把微型沖鋒槍從護欄丟下來。他的意思很清楚,怕麻三的女人爬起來奪槍傷害別人。

“疤”所長沒能搶救過來。麻三女人的那一刀刺破他的心臟,我們背著他緊趕慢趕,沒到鄉衛生院人就沒了。

我們抓獲了麻三,卻付出了一個警察兄弟的生命,代價太大了。

所里派人過來,將麻三押回去。我和衛晨留在五斗坪派出所,全程參與辦理“疤”所長的喪事。

期間,我小心翼翼地向小羌打聽“疤”所長。小羌說,他參加工作沒幾年,對“師傅”(干警察也有帶路師傅)的事只零星聽說一些——

“疤”所長姓巴,苗族,當年是全局最年輕的所長??捎写蔚胶夏沁厛绦腥蝿諘r受阻,耽誤不少時間,回程途中山上起了霧罩發生車禍。別人沒事,唯獨他身負重傷,毀了容,做過開顱手術方才保住一條命……

我揮手止住小羌繼續說下去……

是年底,政委找我談話,準備調我回機關當治安大隊教導員,遭我回絕。政委不解,問我為什么,是不是對組織的安排不滿意。

我說:“沒有為什么,我還要在山里至少干五年,或更長?!?/p>

良心告訴我,我欠著大山一筆賬,需要用五年或更長的時間才能償還。

政委說:“就沒什么要求?”

我回答:“請局里考慮把小衛調下山去吧?!?/p>

政委說:“你倆都是抓捕麻三的功臣,但是,組織上應該優先考慮你。你怎么會……”

我說:“他還沒談對象,在大山上再呆五年,只能當和尚?!?/p>

政委拍著我的肩膀,贊許地點頭。

次年春,因為抓捕麻三有功,我的三等功批下來。拿到獎勵證書的那天,我請半天假,獨自驅車去五斗坪,在“疤”所長墳前將證書默默燒了過去。

這件事,誰都不知道。

責編: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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