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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詞典的人(短篇小說)

2019-11-22 03:24曹軍慶
作品 2019年9期
關鍵詞:毛筆詞典

曹軍慶

他瘦小,他高大。瘦小的他想盡辦法幫助高大的他。高大的他甘愿受他幫助,仿佛瘦小的人更有力量。好像這才是邏輯,事實上遠不是這回事。都知道李應該體弱多病,卻沒人知道他舌苔上還長了個硬硬的小東西,說話吃飯都不利索。被他幫助的郝龍彪聽說后,要報告管教干警,李應該不讓。

“那是我們的秘密?!彼f,“反正不痛不癢,不礙事?!彼麖堥_嘴,把舌頭伸出來給郝龍彪看。

據他說,剛進戒毒所的時候硬東西只有芝麻粒大,二十三個月之后也就是現在——已經有綠豆大小。說話打噴嚏有點障礙。吃飯也別扭,硬東西分明是異物,跟其他食物混著——舌頭卷來卷去吞咽不下去。雖不痛不癢不紅腫,但在長大。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它在。在舌苔上慢慢長大。長到多大?大到受不了,大到自個兒就能爆炸,連同嘴巴一起爆炸。這是李應該的想法,夜深人靜時他在心里和自己說話??傆幸惶?。爆炸。就是說舌苔上長了個定時炸彈。這么一想,就能聽到輕微的嘀嘀嗒嗒的響聲。硬東西在他舌苔上嘀嘀嗒嗒響著,一點點長大,像個發育中的小機器。

郝龍彪是比李應該晚兩個月進來的,長得人高馬大,威武帥氣,有陽光氣息。他皮膚粗糙健康,才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歲。李應該想,這個人如果出現在哪本書里,大概是個草原上趕馬車的人,馬車夫,或者大酒店里的侍者,硬領襯衣,腰板挺直,鞠躬,微笑,然后在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將賓客引入餐桌。他的外表在書里面適合這類身份。這里沒有草原,李應該想到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他適合做那種酒店里的侍者。身上有刺青,但是眼神里隱藏著怯懦。這讓他看上去是個矛盾體,混合物。被他隱藏著的怯懦不是那種來到新環境——因為不適——誰都會出現的短暫怯懦,而是陳舊之物,是老早就盤踞在他眼神底部的陳舊的怯懦。它被證明一直在那里,此時在他眼里就像驚慌的兔子或松鼠一閃而過,倏忽不見??墒抢顟撘谎劬涂吹搅?,明白這是個膽怯的孩子,他身上的刺青不過是虛張聲勢。這種矛盾非但沒有拉開他與郝龍彪的距離,相反令他渴望走近他,心中生出憐惜之情。

在郝龍彪進來之前的那兩個月里,李應該很少與人交往,幾乎不交往。他孤獨,對人對事充滿蔑視。他瞧不起戒毒所里的那些同類人,蔑視油然而生,揮之不去。蔑視的理由細細想來也是否定自己。都在一個坑里,都滾著爛泥巴。蔑視因此與憤怒相伴相生。只是他沒有表現出憤怒,只是一味蔑視。戒毒所所長說到他時用了一個詞語,說他是在人群中間深居簡出。聽到深居簡出,很多管教干警都會心地笑了。的確是,有人大隱隱于市,他則是大隱隱于戒毒所。他不跟人說話,只說不得不說的話。比如排隊出操做工進餐他必須大聲喊:到!報數時也必須喊出輪到他的那個數字。大多數時間他都在閱覽室和宿舍讀書。讀書他專挑那些冷僻的書。

他是個守紀律守規矩的人,這期間他的舌苔上開始長東西。

戒毒期都是兩年,表現好的人按規定減期。到了時間的人自行出去。即將出去的學員找人留聯系方式。有些人會這樣。留電話號碼,留微信,寫在本子上。擁抱,說出告別時才會說的甜言蜜語,熱淚盈眶:誰跟誰??!以后多聯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查建新皮膚焦黑,像南亞人。他經常去印度,去巴基斯坦。愛眨眼,跟人爭執時一秒鐘能眨三次眼皮。愛眨眼的人容易被誤認為陰謀家,心眼活,鬼點子多。這種人在這里沒有被不信任,相反得到普遍尊敬。跟鬼點子多的人在一起更安全,至少把安全放在他人身上比放在自己身上更可靠。

他還有一個星期就要出去,查建新拿著硬皮塑料筆記本到處找人,春風無限。

“兄弟,留個電話吧?!彼f,還忙著眨眼睛,“再留個微信,你也知道,現在微信比電話更管用?!彼€把前面的留言翻出來,你看誰留了,誰誰誰也留了。

查建新還有更遠大的志向:出去把以前的師兄能聯系上的都聯絡起來,以后的師弟能聯系上的也聯絡起來。

“操!”

查建新舉著拳頭說,“我們是師兄弟,真正的同門師兄弟。什么是同志情?我們就是!團結,我們要團結,團結就是力量?!?/p>

他身后跟著一個人,叫吳照書。吳照書像是被打斷了腿,走路只能拖著腿走。一會兒拖著左腿,一會兒拖著右腿。但是他發誓說他的腿很結實,“沒斷?!边@時吳照書也舉著拳頭吼了一句,“團結就是力量?!?/p>

后面還有更多人,都是圍觀者。

查建新把筆記本遞給李應該,李應該說,“我不留電話,誰也不留?!?/p>

“為什么?”查建新拼命眨眼睛,“你是瞧不起我,還是瞧不起大家?”

那些圍觀者聚攏來,吳照書阻攔他們,“不要往前擠?!?/p>

“沒有瞧不起誰,我以后不想跟人聯系?!?/p>

“這個家伙說他以后不想跟人聯系,”查建新說,“你們信嗎?”

“不信?!眳钦諘f。另一些人面面相覷。

“或者,你就是瞧不起我這個筆記本?!?/p>

“我不敢?!崩顟撜f,“你筆記本里面什么樣的大魚沒有啊?!?/p>

“是啊,什么樣的大魚沒有呢?!?/p>

“寫吧,寫上你的電話?!眹^者中有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那個人的溫和打動了他,他不能不識抬舉。他看了那人一眼,他明白他的善意。他寫下了保留電話,同時他忘掉了那個人的面孔。

“這就對了嘛?!辈榻ㄐ赂芏嗳宋帐?、擊掌、拍打彼此的肩背。

他冷眼觀看他們表演,很像某些培訓班結業時的情景。激動、傷感以及欲言又止的依依惜別。

筆記本不過是查建新的聯絡圖,以后如果他要做什么事情的話,筆記本里的聯絡圖將為他提供基本的人際網絡。

氛圍融洽。

查建新忽然摟住李應該的肩頭,悄聲說,“你留下的電話號碼是假的?!?/p>

李應該心頭一震,他怎么知道?他的確篡改了電話號碼中的一個數字。不待他回答,查建新已經松開了他肩頭上的手。隨后他指著李應該說,“我們會有辦法找到你?!彼难劬φ5酶炝?,這意味著威脅他?還是暗示什么?眨眼的動作會不會是在傳遞人盡皆知的信息?

正是這時候,郝龍彪由管教干警領著進了這間宿舍。

孤獨冷漠的李應該剛剛拒絕了查建新。

郝龍彪進來時在他心里撕開了一道口子,嘩一下撕開了??吹剿?,李應該感覺有一束陽光照進宿舍。在灰暗的人群中,他的樣子耀人眼目。他是個生機勃勃的年輕人。進來的人都有罪,罪在他身上卻像無關緊要的浮塵。誰沒有罪?罪在他那里只要洗一把臉就能洗掉。每天早上晚上,他只要洗一把臉他就干凈了。有些人清洗不了。不是什么樣的罪都可以得到清洗。但是他肯定在害怕什么。他怯懦。李應該忽然想到要保護他,這來自直覺,他們可以做朋友。在戒毒所里交朋友既危險又有歧義,是禁忌。你不知道哪一張臉是真實的面孔,哪一張臉不過是面具,或者是面具的面具??墒抢顟撘谎巯嘀辛撕慢埍?。

他個頭大,飯菜里的油水肯定不夠,可以先在這上面做文章,靠近他。

吃飯的時候,李應該主動和郝龍彪坐在一起,他把碗里不多的肉片夾給他。郝龍彪疑惑地望著他,“你不吃肉?”

李應該搖頭說,“我不能吃肉?!?/p>

“為什么你不能吃肉?”

“我吃肉拉肚子?!?/p>

“吃肉怎么會拉肚子?”

“我舌苔上在長東西,硬東西?!崩顟撋斐錾囝^說,“剛開始像芝麻,這會兒有沙粒那么大?!?/p>

“可能這個才是原因?!?/p>

“你是說我拉肚子的原因嗎?”

“我是說這個?!?/p>

“大概是,可能?!?/p>

他去閱覽室看書,也拉著郝龍彪。他思考,面部表情痛苦,有時痙攣。倦怠的時候,他盯著書本冥想。郝龍彪于是想,他盯了那么久,書上的文字會不會消失呢?比如書上的文字消失了,書本就會變成一摞裝訂成冊的白紙。他拿著白紙能讀到什么呢?可是那些文字都去哪兒了?他的冥想或者他緊盯著書本的眼神,有超乎尋常的吸納能力嗎?他能把文字從書上全都吸走?就像停留在白紙上的蒼蠅因為吸力,全都呼啦啦飛進了哪個通道?

但是李應該在說話。他說,查建新太樂觀了,他還在做聯絡圖,做什么都沒用。除非他在這些人中間重新推銷毒品,把他們當作現成的客戶,否則,別的事情做不了。他難道不知道我們都被貼上標簽了嗎?即使離開這里身上的標簽也撕不下來。別人很容易就從人群中識別我們——我們是戒過毒的人。戒過毒和吸過毒是一個意思,說法不同而已。都是水,以前我們是水中的一滴水,沒人從水中認出水,也沒人從人群中認出我們?,F在不一樣,現在我們變成了水里的一粒油污,我們是粥鍋里的一顆老鼠屎。油污沒法融入水,老鼠屎也不能變成粥,融不進去。人和人不同,標簽貼在我們臉上,揭不掉。別人厭惡我們,防著我們。他們很想知道我們有沒有艾滋病,提防我們會不會為了毒資鋌而走險,就像電視里經常出現的鏡頭那樣去偷竊,去搶劫。他們用嫌棄的眼神看我們。

“你想過這些嗎?”書攤開在李應該膝頭,他這樣問郝龍彪。

郝龍彪說,“沒想過?!彼臉幼雍軣o辜。

李應該說,“你知不知道你很無辜?”

“無辜什么?”郝龍彪一臉茫然。

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青年?他明明和我們一樣,不一樣不會進來,卻又那么單純,那么明亮。

“那么,你也看看書吧?!?/p>

“我認不了多少字?!?/p>

“能認多少?”

“我只念過小學三年級?!?/p>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還有人學歷是小學三年級,誰信!

郝龍彪生在名叫毛筆鎮的小鎮上。毛筆鎮在山里面,不產毛筆,父親是鎮上的銀行信貸員。小鎮開了好多石材廠,在山上挖石頭,經郝家勇貸款都賺了大錢。郝家勇動心了,也辭職開廠。彭芳在幼兒園做阿姨,反對他辭職,她說不能孤注一擲。郝家勇沒聽她的。結果搞砸了。鎮里整頓石材廠,是上面的意思,保護山林。不能再挖山,郝家勇背上大筆債務。他被擊倒了,臥床不起。郝家勇是個意志薄弱的人,經不起失敗。就像個打架打輸了的人,只能回家打自己。打自己比打對手更順手,更能擊中要害。

毛筆鎮從前有個小販,因為輸了一場架,在家里摳掉了自己一顆眼珠子,那時候他老婆正在廚房做晚飯。毛筆鎮有這個傳統。

郝家勇宅著,不出門,慪氣生生把自己慪傷了。他唉聲嘆氣,怨恨時運不濟,怨恨生不逢時。責怪自己頭腦發熱,無力回天。彭芳安慰他,不起作用。他發燒,有時發冷,時冷時熱。體重下降。醫院找不出病因,胡亂打幾針,胡亂吃些藥。沒有轉機,老樣子。七個月后急轉直下,郝家勇瘋了,成了毛筆鎮上的神經病男人。

郝龍彪不知道父親是怎樣瘋掉的,李應該說是不是打擊太大了。郝龍彪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只有幾歲,他回答不了李應該。

李應該問他瘋了是什么癥狀,郝龍彪說他提著把尖刀到處晃。

那是把殺豬刀,又尖又長。不是說他身軀搖晃,而是他手上不停地晃著那把刀子,晃出各種不同的花樣。他一邊走路,一邊晃刀子,嘴里還咕咕噥噥地說著什么。

自從郝家勇瘋掉后,他嘴里就開始講著別人聽不懂的語言。毛筆鎮沒人能聽懂他在說什么。他在說著異族的語言,或是在說著毛筆鎮古時候的語言,誰也弄不清楚,反正一個字也聽不懂。這是件奇怪事,一個人瘋得那么徹底,居然會忘掉自己的語言,并無師自通地說著另外一種語言。鎮上老人說,郝家勇被什么東西附體了,那東西就附在他腦子里。他成天四處游蕩,也不做事情。

彭芳和他離婚。她哭著說,“不離婚我生命安全沒保障?!?/p>

誰知道那把晃著的尖刀會不會在什么時候失手了,突然就扎進了她的身體?

彭芳后來嫁給了毛筆鎮上的壽衣店老板。壽衣店賣壽衣,兼賣紙人紙馬和花圈。老板日子過得殷實。彭芳是他的第四任妻子,前三任妻子均死于非命。一個溺水而亡,走路時不小心墜入河中。一個上吊死于家中。還有一個也就是第三任走在大街上,走到稅務所樓下,風從七樓陽臺上吹落了一個花盆,剛好掉在她頭上,當場氣絕。

李應該說,“這本書一開始就講,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彼钢ヮ^上攤著的那本書,“書名叫《白鹿原》?!?/p>

郝龍彪說,“我認不了幾個字?!?/p>

“我可以教你,教你認更多字,讀書。會見日前我給馬欣打電話,讓她帶一本漢語字典進來?!缎氯A字典》可以,《現代漢語詞典》也可以,我們先從字典開始念起?!瘪R欣是李應該老婆,“你叫她馬姐叫她馬嫂都行。我還可以教你書法?!?/p>

彭芳嫁給壽衣店老板后,她的結局成了毛筆鎮很多人牽掛的疑問。她會不會步三個前任的后塵?厄運沒有放過她,她的命運裹挾在看不見的慣性里。她懷上了壽衣店老板的孩子,分娩時難產而死。這種死亡太沒有想象力了,卻又不可挽回。彭芳之死讓毛筆鎮人扼腕嘆息,他們見證了又一個犧牲品魂歸塵土。毫無道理,她為了生命安全得到保障才離婚,沒想到,等著她的卻是更可怕的意外。

郝龍彪成了毛筆鎮上的孤兒。父親還活著,但是個瘋子。

他寄居在彭芳父母家。外祖父是鞋匠,外祖母是菜販子。他們把他當寶貝。他在鎮小學念書,剛讀三年級。有一天郝家勇突然來了,郝龍彪在矮桌上寫作業。郝家勇抓住他,將他倒提著,一只手捏著他兩只腳脖子,一只手晃著尖刀。他把他抓回家,從外祖父母家捉拿回來。一路上倒提著他,像倒提一只雞或鴨。他們穿過兩條街道,街上有人圍觀他們,沒人敢近前。外祖父外祖母一直跟著,試圖把郝龍彪搶奪回去,又懼怕尖刀。他們哀求郝家勇,說你兒子我們會照顧得更好,又不要你一分錢,我們免費照顧他。他住我們家比住你那里更合適。

他們尾隨他。在他們哀求他的時候,郝家勇也在說話,高聲地說著什么,頂撞他們,搶白他們。聽上去就像是雙方在爭吵,激烈爭吵,各自申述自己的理由??墒菦]人能聽懂他在說什么,似乎他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有時候他停下來,側耳傾聽一會兒,像個盲人在聽聲音以辨別方向,他臉上茫然的表情證實沒聽明白。他搖搖頭,又開始說話,拔高音量。別人也聽不懂他。他們自說自話。郝龍彪沒哭,在他最應該撕心裂肺痛哭的時候他沒哭。他強忍著。他看到地面晃動,看到父親的小腿和腳,看到更遠處更多的腳。那些紛亂的腳,攪得塵土飛揚。

到家了,父親把他扔在床上。他居然一下子就睡著了,呼呼大睡。

李應該認為不大可信,可這是事實。過度驚嚇,疲憊,郝龍彪才十歲,一個小孩子能怎樣。被父親扔在床上,他就勢往里滾了滾,滾得更靠近墻一些。他還記得裹著被子,裹著床單。他把自己包裹起來,身子在里面,腦袋也在里面。然后睡著了,他還做了一個夢,夢到彭芳。那時候彭芳早死了,死于難產。

半夜里郝龍彪醒了??赡苁丘I醒的,可能是讓尿憋醒的,也有可能是父親的響動把他吵醒了。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看到父親在屋子里走動,在床邊走動。手上的尖刀閃著光,很弱的光。他在說話。不知道說什么,嘴里不停地咕咕噥噥念叨著。郝龍彪牙齒顫抖,上下磕碰。他不敢動彈,身體僵著,擔心稍稍弄出聲音會驚擾到父親。黑暗里有種詭異的平衡。隨便動一動,平衡就會打破。他不想那樣。這時他要尿尿,小肚子憋得難受,身上冒汗,額頭上也冒汗。他不能起來,不能尿在被子里。拼命憋著。終歸沒能憋住,他尿到床上了。一泡溫熱的長尿?,F在輕松了,緊繃著的肌肉松弛下來??墒蔷o接著他又擔心父親會發現。如果父親發現他尿在床上會怎樣?他站住,不再走動,鼻頭嗅了嗅。時間不長,他站住的時間不長。他又開始走動,應該是沒發現異樣。像頭推磨的驢繞圈子,他在巡邏嗎?快天亮父親才上床睡覺。郝龍彪和郝家勇睡在同一張床上,那張床是以前郝家勇和彭芳睡過的地方,他們在那張床上懷上并生下了郝龍彪。

從此,每天晚上都會重復前一個晚上的情景。郝龍彪醒過來,目睹父親提著刀在黑暗里走動。他大睜著驚恐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看,如同一個目不轉睛的監視者。然后他把溫熱的尿撒在床上。

父與子那樣過了三個月。

郝家勇不管兒子,不做飯。郝龍彪背著書包上學,中午別的學生回家,他也回家。家里沒飯吃,下午他又空著肚子去學校。饑餓,眼冒金星。他吃地里的菜苗,口腔染成綠色。好幾次他差點昏倒在課桌上,陳老師把他叫出來,拉到小賣部去。她買餅干他吃,買方便面他吃。郝龍彪說,“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p>

戒毒所也有超市,開放購買日那天李應該買回很多東西送給郝龍彪。他在之前列出詳盡的購物清單,有餅干、方便面、礦泉水、口香糖,還有香煙。

“既是最好吃的東西,就讓你吃個夠?!崩顟撔χf。

“倒真是吃夠了?!?/p>

他們抽煙,抽二十塊錢一包的煙。黃鶴樓牌香煙,有二十塊錢一包的,也有一百塊錢一包的。郝龍彪進來了一年,李應該在里面待了十四個月。郝龍彪二十八歲了,李應該歲數不詳。

三個月后,郝龍彪的姑姑把他搶出來了。姑姑說,“再不把他搶出來,他會死在我哥哥手上?!?/p>

她在縣城集貿市場賣咸鴨蛋,老公蹬三輪車。他們來到毛筆鎮,姑姑堵在放學路口,把郝龍彪拎上三輪車。他骨瘦如柴,十歲的男孩輕得像只老鼠。

郝龍彪自此再沒上過學。他的學歷止于小學三年級。

“你知道我有多么想讀書嗎?陳老師說我是棵讀書的好苗子?!?/p>

他在姑姑那里幫她賣咸鴨蛋。早晨四點鐘就要起來,洗咸鴨蛋上面的黃泥巴。六點鐘出攤。擺好攤姑姑會讓他再回去睡會兒。姑姑租住的屋子很小,屋內有股難聞的臭雞蛋味,但郝龍彪睡得很香。他在姑姑那里幫她干了兩年。然后在一間理發鋪當學徒工,學理發,也干了兩年。又到一艘貨運船上做雜工,做了一年。十五歲郝龍彪長成了大個頭男人。他到了南方,在工地上打工。

“我沒文化,永遠只能做粗重的活?!?/p>

“我們念《現代漢語詞典》吧,”李應該說,“我說過要教你,就從詞典念起?!?/p>

“不能先念《白鹿原》嗎?我記得你說那里面的男人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p>

“還是先念詞典吧,詞典里面也有故事?!?/p>

郝龍彪進來的第一個月,馬姐在會見日送來了《現代漢語詞典》。李應該給她打電話,讓她帶字典進來。她沒找著《新華字典》,家里只有這本。識字不要課本。不必入學。念《現代漢語詞典》就夠了。郝龍彪認得一些字,簡單的字。你只認得那些字太少了。詞典里的每個字都有注音、釋義。字的來歷。用那個字組詞,組各種詞。詞語意思和故事。字的來歷有故事,用字組詞也有故事。

他們一起消磨集體活動之外的所有時間。李應該教他拼音,認字。馬姐還送來了毛筆和紙。他教他練書法。從《現代漢語詞典》第一頁開始,一頁一頁往后念。

他把它當作識字書、故事書和書法書。

所長在各種場合表揚李應該,“他把我們戒毒所變成了一所學校?!?/p>

李應該想在兩年時間把厚厚一本《現代漢語詞典》念完,“念完了你出去也可以讀書,什么樣的書你都能讀?!?/p>

有些會議所長準許他們不參加,有時要看電視警示片,或者看展覽,所長也準許他們不來,“你倆就在閱覽室念《現代漢語詞典》吧?!?/p>

后來,所長和管教干警很懷念他們那種關系。李應該像個真正的學校老師教得認真,郝龍彪像個舊時代的學徒學得畢恭畢敬。學徒高大英俊,老師矮小瘦弱。郝龍彪一開始字寫得很糟糕,寫到后來居然比李應該寫得還好。

兩年后所長說,“我們再也沒遇到過那種學員?!?/p>

他們把《現代漢語詞典》翻爛了。

郝龍彪在他進來的第二十五天就發作了,那是他第一次發作。在那之前他已經和李應該在閱覽室談過幾次話,談過郝家勇,談過姑姑,也談過南方打工的事情。那些密談為李應該日后教他念《現代漢語詞典》埋下了伏筆。

那天半夜,大約凌晨兩三點鐘,李應該發現郝龍彪在哭泣。他睡眠不好,宿舍里的人全睡著了,只有他醒著。郝龍彪先是在睡夢里壓抑著抽抽搭搭地啼哭,像是偷偷摸摸地哭。不敢亮明身份,不能亮出悲痛。仿佛是那種沒法公開——不可以廣為傳誦的哭泣。是很丟人的哭,不能打開。因此身體蜷縮著,像子宮里尚未出世的嬰兒。然后突然間聲音漸漸放大,變成號啕大哭。不管不顧,豁出去了??蘼暷敲错懥?,像是他在睡夢中被人毆打,被一群人毆打。他那么絕望,那么驚恐。誰會在睡眠中那樣哭?誰又會在睡眠中哭得那樣大聲?他的哭泣就像是一場急驟的暴雨。

宿舍里的人被驚醒了,一骨碌都坐起來??墒撬恢莱承讶肆?,繼續號啕大哭,旁若無人。有個人說,“他媽的這么鬧騰我們還怎么睡?”

“讓不讓人睡?”

另一個人說,“報告管教吧?!?/p>

還有人說,“把他嘴堵上?!闭f這話的人來自幸??h幫派城區,他處理事情的方式更傾向暴力。他從床上蹦到地下,撿起一只不知是誰的鞋子,“我他媽塞進他喉嚨里去?!?/p>

高低床,睡在他下鋪的人說,“干脆把他扔到走廊上去?!?/p>

“好主意,就讓他把一層樓的人都吵醒吧?!?/p>

他們在商量怎么辦,拎著鞋子的那個人已經到了郝龍彪床邊。但是他們議論紛紛的聲音并沒有打斷哭著的人,他還在尖聲哭叫。

這時李應該說,“我來試試?!?/p>

他抱著雙拳對著拎鞋子的人拱了拱,拎鞋人于是站住了。他順勢坐到郝龍彪床頭,附在他耳邊悄聲說著什么。他和睡夢中的他竊竊私語,對話,傾訴。沒人聽到他在說什么,聲音小到聽不見,因此沒人知道他在說什么。他跟沉睡的人耳語,就像活著的人跟死者說話。燈亮著,宿舍里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先是郝龍彪臉上的表情慢慢平靜,不再那么猙獰。他的困境是不是緩解了?因此他的哭聲在變小??蘼暤拖氯?,一直低到沒有。暴雨停歇,不再有哭聲。郝龍彪沒有再號啕大哭。他重又安然入睡,面色紅潤。一個街頭雜耍式的插曲,不知是不是李應該變出了小小的魔術。拉亮燈的那個人又把燈拉熄。人們的困意又上來了,一個個放下身子接著睡??墒敲咳诵闹卸疾刂粋€謎,他怎么就有辦法安撫他?一個人痛哭,另一個人卻能讓他不再痛哭。他對他的安撫又是在痛哭者的睡眠中完成的。他說了什么,他在安慰他嗎?或是對他解釋什么?那么,他的安慰或解釋到底是怎么抵達他的呢?郝龍彪像是嘆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蘼曊窃谶@時候停止的。李應該這才從他耳畔抬起頭來,他臉上也淌著淚水。宿舍的燈熄掉了,沒人能看到他臉上有淚。

值班干警從監控里觀察他們。他給所長打電話,報告說,“207宿舍有情況。有人在哭。燈亮了。其他人都坐起來了。睡在對面上鋪的人跳到地上,拿著鞋子準備動手?!?/p>

他問,“要出動警力嗎?可能會出事?!?/p>

所長迷迷糊糊穿衣服,嘴上說,“再等等,靜觀其變?!?/p>

“很瘦弱戴眼鏡的那個人控制住了事態。燈熄了。警報解除。沒有事情發生?!?/p>

所長把剛穿好的衣服又脫下,“沒有事情發生就好。對了,那個人叫什么?”

干警說,“我查了查,叫李應該?!?/p>

“李應該進來前是干什么的?”

“檔案上寫著無業?!?/p>

“無業是什么意思?”這個夜晚讓所長很惱火,腦子里一團亂麻。

“檔案里附有一份馬欣寫的證明材料?!?/p>

“馬欣是誰?”

“是他老婆。據馬欣說,李應該想要體驗某種超驗的東西,他想跟浮士德一樣,和魔鬼訂立盟約。但是他后悔了。馬欣在后悔了后面打上五個感嘆號?!?/p>

“浮士德是誰?”

“不知道浮士德是誰,材料上就是這么寫的?!?/p>

馬欣的證明材料就這幾句,甚至無法從中拼貼出完整的意思。

所長打了個呵欠說,“是這幾句嗎?”

“是這幾句?!?/p>

“可能是知識分子?!彼L下結論說。

馬欣帶進來的《現代漢語詞典》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2002年增補本。詞典分凡例、音節表、新舊字形對照表、部首檢字表和詞典正文,另有若干附錄。李應該對郝龍彪的教學從詞典正文開始。詞典正文首頁至末頁(不含附錄)共有1689頁。首頁第一個字是:吖。念a。吖和嗪組詞,吖嗪是一種有機化合物,呈環狀結構,含有一個或多個氮原子。這可太有意思了。更有意思的是第二字:阿。也念a。阿可以組的詞更多,意義更復雜。比如阿片,詞典有詳盡釋義。阿片是從尚未成熟的罌粟果里取出的乳狀液體,干燥后變成淡黃色或棕色固體,味苦。醫藥上用于止瀉、鎮痛和止咳劑。常用成癮,是一種毒品。用作毒品時,叫大煙、鴉片(雅片)或阿芙蓉。

他們因毒品進來,他教他識字的時候,在詞典正文首頁就看到了毒品,這算是意外發現嗎?但不是。這東西無處不在嗎?是不是隨時可以碰到?不過,阿是第二個字,還好不是第一個。第一個字組的詞吖嗪的化學結構還可以組成吡啶。吡啶在2017年10月被世衛組織列入2B類致癌清單。阿片是毒品。但阿片不是阿這個字唯一可以組成的詞語。阿還可以組成另外的詞語,還有另外的意思。這意味著簡單的筆畫和簡單的文字后面,從來都潛藏著各種兇險的物質,并且保留著歧路叢生的意義指向。

李應該努力讓郝龍彪相信,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他們念詞典正文,詞典正文是一部大書。

戒毒所所長不知道浮士德是誰,可是正如他所言,李應該是個知識分子。他的身份不能始終懸而未決。沒有辦法披露他身世的原因在于李應該自己。他極其神秘。他的神秘很可能是他自己有意為之,這個毫無懸念。他是個網文大咖,在網上有海量粉絲。馬欣是他的工作助理,兼任他妻子。他在生活中是個普通人,一個不起眼的人,偶爾受人欺負的人。他不接受訪談,不發布照片,不讓人知道網上那個神一樣的名字就是他。

他有部書叫《狂歡部落》,那是部巨著。就像他說《現代漢語詞典》里的詞典正文是部大書,《狂歡部落》無疑也是部大書。書中人物擅長制造藥物,同時所有人都在濫用藥物。他們把藥物當食物。他們在生產食物的過程中,把藥物當養分當肥料。藥物埋在土壤里面,和種子攪拌在一起。放在水里??傊?,要讓藥物充分滲透進食物中去。那是一個藥物的國度,仙界,瘋狂都城。藥物是經濟支柱,主宰文化。人們的行為方式也與藥物密不可分。他們有各種致幻劑,有昂貴的上層人使用的致幻劑,也有廉價的下等人使用的致幻劑。藥物讓他們快樂,提高生活質量,增強免疫力,讓他們睡眠更好,性欲更旺盛。更重要的是藥物能讓他們的思想更深刻。最富有的人,不過是因為他們擁有的藥物與眾不同——藥效更神奇。那些無比牛逼的人,也無非是他們的藥物更厲害。藥物成為武器,成為秘密武器。

李應該想寫個英雄,藥物之神。他既可以濫用藥物,又可以自如地控制藥物。他跟馬欣商量說,所有的人都不能控制藥物,都是被動的,只有他能。他可以自如的讓藥物發揮幾成功力,或是在多大范圍內封閉藥物。那是自由之境。因此他想嘗試一下:先吸,再戒。那注定會是一種超驗體驗。他說,“這對我的寫作有幫助?!?/p>

馬欣堅決反對,她說你不能和浮士德一樣去跟魔鬼訂立盟約。但是李應該告訴她說,“我已經吸過了?!?/p>

他就是這樣進來的,馬欣在證明材料上寫了幾句沒頭沒腦的話也正是緣于此。

《狂歡部落》沒有寫完,停更了。它是當代網絡文學史上最著名也是最輝煌的一座“爛尾樓”。有位評論家是這么命名的,她說它是一座“精神爛尾樓”。

郝龍彪不只發作了剛開始那一次,實際上隨后他經常發作。每次發作都是李應該治好了他,他像個手到病除的坐診醫生。以至于后來不等郝龍彪發作,還在他剛剛有了即將發作的跡象時,李應該就過去了。他有靈敏的嗅覺,能捕捉到將要發作的苗頭。他輕手輕腳,像靈貓那樣從自己床上一下躥到郝龍彪床邊,然后對著他絮絮叨叨地耳語。一場暴動尚在醞釀中已被壓服,被消弭。

李應該進來了二十三個月,還有一個月就要出去了。詞典只剩下最后幾頁。他舌苔上的硬東西已經長到綠豆那么大。他對郝龍彪說,“我舌頭上有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把我炸掉?!?/p>

“你出去了就去醫院吧,做個檢查?!?/p>

“我不信任醫院?!崩顟撜f。

“不信任也要做檢查?!?/p>

“到處都有定時炸彈,身體里面,還有其他地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來一場莫名其妙的爆炸?!?/p>

“你想多了?!?/p>

“舌頭上長硬東西,可能是提示我不要說話,從此沉默?!?/p>

“你沒說什么?!?/p>

郝龍彪沒弄懂他的意思,他所說的不要說話是不再寫作。

兩人正聊著,所長也來到閱覽室。一起來的還有兩名工作人員。他們當面給郝龍彪辦了五天休假手續,毛筆鎮派出所也來了人,要帶他出去。李應該悄悄問所長出了什么事,所長告訴他郝龍彪父親去世了。

郝家勇在毛筆鎮的街道上摔倒了,另一種說法是他在木頭鎮的街道上摔倒了。他倒在地上說胡話,路人把他送進醫院。他在兩天后去世,去世前毛筆鎮派出所曾介入此事。他們做筆錄時把摔倒的兩個地點都記下來了,因為有不同的目擊證人講述了事情經過。那是一次致命的摔倒,郝家勇正是因摔倒而死亡。派出所的人當時太匆忙,沒有核實清楚,所以記錄上出現了兩個地點。

郝龍彪有五天時間為父親操辦喪事。醫生告訴他,父親臨死前恢復正常,神志清醒。他重新聽懂了每個人所說的話,自己也說回了從前的語言,他用毛筆鎮方言和他們親切交談。

“我問他們父親說了些什么,他們說不記得,病人說過的話我們怎么能都記得呢?”

“病人說話他們從左耳聽進去,又從右耳出去了?!崩顟撜f,“我不信任醫院,不信任他們?!?/p>

“有個護士偷偷告訴我,父親說他兒子尿床,他笑,哈哈大笑,他說他就睡在兒子的尿水里?!?/p>

“他還停留在你小時候,你十歲的時候?!?/p>

“他還說,他兒子叫郝龍彪,他記得我名字?!?/p>

“他這么說嗎?”

“護士告訴我的,她長得胖乎乎的,跟我一說話臉就紅?!彼驼f了這些,郝家勇也就說了這些。他死得很干脆,一點也不拖泥帶水。還在給他吊鹽水,他不聲不響就斷氣了。

“那樣就好,”李應該說,“我也想那樣死去?!?/p>

“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摔死的,毛筆鎮還是木頭鎮,我不知道?!?/p>

“這不重要?!?/p>

我一直做這種夢,很復雜的夢。我遭到圍困,遭到許多指頭圍困。那么多指頭,我陷在里面。指頭上面的指甲都是利刃,閃亮的尖刀。脫離了手掌脫離了手指無數只單節指頭向我撲來。它們像蝗蟲,遮天蔽日而來,像烏云罩著我腦袋落下。我在指頭的尖刀里,被千刀萬剮。我終將尸骨無存。就是這種夢境。接著我夢見有個人朝我夢境里伸進腦袋,我夢見他在夢境里跟我說話。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可是那些指頭在消退。它們像潮水一樣消退到無影無蹤。

“那個跟我耳語的人是誰呢?”郝龍彪問道。

“我想,可能是你父親?!?/p>

“現在我也這么想?!?/p>

李應該突發奇想,把他說成是他父親。

但是,那個跟他耳語的人其實就是李應該。他說,“我來試試?!碑敃r他雖然這么說了,卻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那就和他說話吧。好吧說吧,那么,說什么?他于是說兒子別怕。說完了這句開頭語,他忽然發現有很多話可以說。都是他父親會說的話。他說我手上的尖刀不會傷害你。我守護你。我為你驅趕所有那些不好的事物。那些危險,從天而降的不幸,我殺伐它們。這些話脫口而出,他真切地想到了他父親。李應該在郝龍彪深夜里號啕大哭的時候想到了郝家勇。想到從他嘴里說出的那些誰也聽不懂的語言,那些瘋者的語言,那些被懷疑是異族的語言。在那一刻,他成了譯者,一個受到天啟的譯者。他把瘋者的語言翻譯過來,把翻譯過來的語言轉述給郝龍彪。也許是錯譯,也許誤譯了,但是他仍然偏執地那樣翻譯,轉譯,譯出另一空間另一個人的瘋癲語言。他熟悉《狂歡部落》里面人物的語言,也試著去熟悉郝家勇的語言。他循環往復地說出那些話,以輕微到近乎無聲的聲音說出那些話。

郝龍彪漸漸平靜,在他夢境里圍困他的指頭開始消退。

那時候李應該是個通靈者,他把他們接通。他精疲力竭。

他笑著說,“如果那東西一定要爆炸,我會搶在爆炸之前把我的舌頭咬掉?!彼只氐缴囝^上來了。

“不要!”

“爆炸只是個比喻?!?/p>

“我知道,你不能為了一個可笑的比喻就把舌頭咬掉?!?/p>

“但它不能長得太大,我不允許!”

他們把詞典念到最后一頁,李應該如期出去了。郝龍彪比他晚兩個月才出來,可是他再也找不到他。李應該沒給查建新留聯系方式,也沒給郝龍彪留。即使他出來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過了兩年,開始有人叫郝龍彪書法家。他越發惦念李應該的舌頭,希望它還在他嘴里。就像所謂爆炸一樣,估計他舌頭上的硬東西也是個比喻。是啊,只是個比喻。這么想來,郝龍彪也就安心了。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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