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日嘎(短篇小說)

2019-11-22 03:24趙文
作品 2019年9期
關鍵詞:套馬阿爸草原

趙文

阿斯根教授打量溫都蘇的時間就幾秒鐘。高顴骨、大眼睛、一頭剛洗凈卻不知如何梳理的濃密的黑發。典型的蒙古族大學生。阿教授布滿褶皺的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

阿教授的辦公室在主教學樓第二十二層的陰面,窗前的辦公桌前,一面是三人沙發,一面是快頂到天花板的書架。溫都蘇的目光在書架上來回游蕩。除了密密匝匝的書外,書架里立著幾張阿教授的照片,其中有一張背景是連綿的山地草原,碧空如洗,一座像雄鷹展翅的青山若隱若現。西日嘎!溫都蘇從沙發里跳起身興奮地喊,膝蓋碰灑了茶水。阿教授迅速抱起茶幾上的一堆稿紙,笑呵呵地說,你這個毛頭小子,差點把我的詩稿弄濕哦!溫都蘇為自己的莽撞羞愧不已。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阿教授的辦公室,他們并不是師徒關系,之前連話都沒有說過。但報告廳的幾次聽課,他的血液隨著阿教授的講述而沸騰。阿教授用極為動聽的蒙古語訴說草原的浪漫與殘酷。聽到動情處,他的眼淚像雨點似的敲打胸前那本阿教授詩集的潔白封面。

阿教授說,草原無需修飾,她本就是詩,我們只是用文字表達敬意而已。阿教授個子不高,但肩膀很寬。溫都蘇從后排遠遠望見阿教授胸膛里的那片草原。他決定給阿教授寫一封長長的信,把對文學、對草原的想法一股腦地傾吐出來。他從小到大都很孤獨,小時候在山腳一邊放牧一邊翻看巴·布林貝赫的詩集,嘗試用文字描寫出西日嘎草原的美。那是他理想的最初狀態,朦朧得像一片霧,飄浮得像一朵云。

阿教授給溫都蘇打電話的那天下午,金黃色的樹葉鋪滿校園。你好,你是溫都蘇同學嗎?我是阿斯根,剛讀完你的信,方便的話下周末來我辦公室……電話里傳來一位長者溫和的聲音。

西日嘎,那是我的故鄉。溫都蘇用低沉的語調解釋剛才的冒失。阿教授的目光落在那張十五年前的照片上。那年暑假,他獨自去科右中旗草原,那里有很多等待他發現的未知。他不是要把這些發現寫成晦澀難懂的論文,而是寫進詩里,把這片孤獨的山地草原的秘密用詩歌語言闡釋出來。作為一名在西部草原成長的人,他知道這是癡心妄想,但隨著對東部草原的深入了解,他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這種感覺似乎超出了他當年去國外訪問學習時的激動之情。他推掉去杭州采風的機會,挎著相機,包里塞滿一堆草稿紙,悄無聲息地關上辦公室的門窗,坐上二十八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四個小時的客車、兩個小時的馬車來到西日嘎。那年他五十歲,穿著幾十塊錢買的半袖,走在巴鎮的路上,誰也認不出他是著名學者。草原上,人的社會身份無關緊要,人與草,與牲畜沒什么區別。他因卸下各種勞人的身份而喜悅。他從長長的馬車隊伍里與一位年長的馬車夫搭訕,讓老人家把他拉到山多的草原。馬車夫捋一捋銀色胡須,馬鞭打一個空響,黃驃馬昂起頭顱。于是西日嘎夢境一樣出現在他的眼前,那不是草被征服的山,而是山被征服的草。

溫都蘇說,十五年前我爺爺是馬車夫,下巴有一撮銀色胡須。他邊說邊流淚,淚水像雨滴一樣掉落。溫都蘇的爺爺曾是西日嘎草原上遠近聞名的套馬高手。溫都蘇出生時爺爺老了,不能再做危險的運動。爺爺去世后,溫都蘇的阿爸把爺爺的套馬桿立在倉房的角落,并囑咐溫都蘇不準動它。那時溫都蘇很小。有一次他拿出套馬桿在院子里揮舞,被阿爸發現,阿爸一把奪過套馬桿,嚴厲地說,西日嘎草原上已經沒有馬群,沒有馬群就沒有套馬手,沒有套馬手,套馬桿只能是擺設,只能成為過去。阿爸說完狠命喝幾口酒,罵罵咧咧地走開了。爺爺去世后,阿爸已然變成了酒鬼,腰間成天別著酒囊,棗紅馬終日馱著這個叫巴根那的蒙古漢子在西日嘎草原上游蕩。溫都蘇的額吉生第二胎時因難產而永遠合上了溫柔的雙眼。巴根那變得愈加沉默。

阿教授輕撫溫都蘇的后背說,小伙子,謝謝你給我講述你的過去,我也是讀了你樸素而真摯的內心世界才決定見你,還有為了把我倆系在一起的西日嘎。說著說著,阿教授也回到了過去。銀胡子老者把阿教授請到家里,那是一棟兩間土坯房,炕桌上的奶茶驅散酷暑的炎熱。阿教授好奇地觀察周遭的一切,心里與西部平坦草原的游牧生活暗暗做比較。文學院另一位教授曾勸他不要對科右中旗草原有所期待,不然會大失所望。但阿教授有自己的考量,他覺得不管是西部草原,還是東部草原,只要是草原,只要有蒙古語,有奶茶就不會讓他失望。他想打破某種隔閡,那是一種互敬與互嘲混雜在一起的隔閡。當他真正站在西日嘎的山頂后,這種隔閡帶來的震蕩更加明顯。遠處的山腳,緩緩移動的羊群依然如夢如幻,可村周圍的玉米地讓他有種咀嚼明根勒草的苦澀。眼下的草原有一股蒼勁而洶涌的力量,同時也有無法言說的疼痛。我到底要尋找什么呢?他不停地問自己。傍晚,巴根那圈好羊群,到鄰居奶奶家把三歲的兒子接過來逗弄一會兒,接著與阿教授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銀胡子帶阿教授去爬布日古德山,老人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給別人照相,對方就是阿教授。照完,他們繼續爬山。他們在布日古德山頂遇到了外村的年輕牧人扎木蘇。扎木蘇近乎嘲笑地說,下周有套馬比賽,麻煩傳給你們村里人,不傳也行,反正你們村也沒幾匹馬,想必套馬手也所剩無幾,干脆不用參賽。

阿教授說,你的爺爺是我見過的最有骨氣的蒙古漢子。阿教授不會忘記那個場景:布日古德山下的草地在陽光下泛著白光。草原在燃燒。來自遠近十幾座村落的幾十名套馬手,在人們的呼喊聲中高高舉起了套馬桿。其他村子報名參賽的選手至少三名,而且都年輕力壯,身手矯健。而西日嘎唯有溫都蘇的爺爺一個人參賽。西日嘎的農牧民可能是怕受到其他村落的嘲諷,來助威的人也沒幾個。比賽舉行兩天。第一天是淘汰賽,第二天是決賽。淘汰賽,每一名選手到馬群里套印有標記的烈馬,規定時間內只要套住一匹馬就可以留下,沒套住的淘汰。一番淘汰賽后,留下的不超過十人。銀胡子憑借經驗,沒費太大力氣就套住了一匹馬。這消息迅速在西日嘎傳開??傻搅说诙?,也沒幾個西日嘎的人為銀胡子前來助威。他們似乎不再相信這位年過半百的男人能為村子帶來好運。扎木蘇的口哨聲遠遠傳過來,嘲諷中帶有一絲莫名的恐慌與不安。

溫都蘇說,爺爺套馬那年我三歲,額吉已去世一年。他依稀記得,那天自己騎著棗紅馬的脖根,阿爸坐在后面,他的后背貼著阿爸的肚皮。羊群溫順地朝西北方向吃草。強烈的陽光照著他的小腦袋,有些頭暈眼花。阿爸把自己的鴨舌帽給他戴上,馬兒緩緩向前。西日嘎在他眼里晃動開來,他隱隱約約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喝了一夜酒的阿爸,還在馬背上繼續酗酒。阿爸的手不斷撫摸著他的腦袋,阿爸肯定是埋怨爺爺去套馬,不然怎么不帶他去看套馬比賽呢。

阿教授說,我在講座時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注視我,原來那是你的眼睛,也是銀胡子的眼睛。當你剛才走進辦公室的一剎那,我感受到了十五年前那個熱浪滾滾的酷暑,還有那場令我終身難忘的套馬決賽。決賽的規則很簡單,在規定時間內,從前一天沒有套住的烈馬群中,誰套得最多誰就是冠軍。陽光在草尖上飛舞。十名選手中,先是五名摔下馬背,接著兩名都套上一匹后放棄比賽,還有一名套上兩匹后放棄。此時扎木蘇已經輕松套下三匹,他本想再套一匹,可他笑吟吟地勒住了馬韁。他坐在馬背上,遠遠望著連一匹馬還沒套住的銀胡子。你爺爺胯下的黃驃馬已經老了,但它為了爭得榮譽,拼命地追趕那匹最烈的黑駿馬。兩匹馬刺破空氣豎起鬃毛,你追我趕,平靜的草原沸騰了。銀胡子一手握緊馬韁,一手端穩套馬桿,伸長手臂,一次次試圖去套住黑駿馬,卻一次次徒勞。扎木蘇大喊,放棄吧,你已經老了,你們西日嘎再也沒有套馬手了。正在此時,銀胡子的胸口貼緊黃驃馬的脖頸,他用力一伸胳膊,套索套進了黑駿馬那充滿魅惑的脖頸。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草原格外寂靜。被套住的黑駿馬開始發瘋似的向前奔跑,它要掙脫套索,要讓套它的人難堪。黃驃馬緊追不舍。突然,前方出現一條深溝,黑駿馬毫不猶豫地跳過去,黃驃老馬也并未遲疑,它也跟著跳過去……

阿教授陷入沉思,溫都蘇心潮澎湃。他終于明白,他的阿爸為什么不讓任何人動爺爺的套馬桿。那是西日嘎這個成吉思汗的黃驃駒馳騁過的草原,套馬文化的結束。命運就是這樣,在錯綜復雜中牽引著注定相遇的人。十五年后這種奇特的相遇,溫都蘇沒有想到,阿教授更沒有想到。阿教授從沉思中緩過神來,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幾張相片,那是封鎖十五年的畫面。溫都蘇的爺爺銀胡子手握套馬桿,背對布日古德山站立,臉上布滿慈祥的笑容。阿教授給溫都蘇看另一張照片,那是溫都蘇在阿爸的懷里打滾。溫都蘇還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西日嘎。雖然那時已有農田和拖拉機,但多少能望見草原的原味。那時他在馬背上顛簸,眼前晃動著無盡的山地草原。阿教授拍著桌上的詩稿說,西日嘎草原很奇特,乍眼望過去,與大多美麗的草原難以相提并論。但是它有另一種美,一種干澀的美,一種掙扎的美,一種孤獨的美,一種呼嘯的美。它是長生天的恩賜與懲罰,是那一片草原游牧文化的挽歌。因為你的爺爺,西日嘎變得更加悲壯。關于你的故鄉和你的爺爺,我寫了數百首詩,終是無法寫好。也許我不敢面對自己內心的痛苦?,F在我把這些詩稿給你,希望將來我能讀到你筆下的西日嘎。

在西日嘎草原上薩日朗花隨處可見。西日嘎因為有了薩日朗花而變得多彩。她是最美的詩語,是蘇格吉瑪的女兒的名字。

薩日朗很小就開始干活了。當別的小孩還在蹦蹦跳跳地玩耍時,她把羊群趕到離村不遠的山腳,嘴里哼著額吉教她的科爾沁民歌。她已經學會如何牧羊。此時一雙眼睛從另一個山腳小心翼翼地望著她。那雙眼睛的主人失去了額吉,他的阿爸三天兩頭醉醺醺的。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學生,但從貼著阿爸的肚皮,坐在棗紅馬的脖根,顛簸于西日嘎起伏又平坦的草地上開始算起,也算牧羊好幾年了。他望見薩日朗的身影浮動在另一個山腳。天空遼遠,草色迷離,那是他們的初識。

在一個炎熱的午后,溫都蘇和薩日朗把羊群趕到山的陰面,眼前的兩個羊群,就像他們兩人碎片一樣孤獨思緒的自然交織。溫都蘇講述套馬的故事。薩日朗迅速從挎包里取出畫本,翻出一幅畫送到溫都蘇的眼前。那幅畫像風刮過一樣,背景是幾筆勾勒出的布日古德山,兩匹駿馬像兩道閃電在山腳追逐,中間有一根長長的套馬桿,一位老者即將跌入深溝卻依然緊緊握住套馬桿。套索在飛舞,老者的胡須也在飛舞。這是薩日朗聽額吉講述溫都蘇爺爺套馬的故事后想象畫出來的。在西日嘎草原上,很少有人談論那場套馬比賽,他們不想往巴根那的傷口上撒鹽,這個孤獨的男人已經失去了很多,他總是逃避著眾人的目光,用酒精麻醉自己。雖然溫都蘇不知道爺爺的這段經歷,但這幅畫把他帶進了另一個絕妙的境地,冥冥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薩日朗因為額吉的囑咐,沒有告訴溫都蘇畫里的人物就是他的爺爺。她謹慎地守護著這個秘密。

第二天,溫都蘇從倉房角落看到一根布滿塵土的套馬桿。他拿出套馬桿,用盡所有的力量揮舞。擦拭后的套馬桿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他想象自己騎馬馳騁在布日古德山腳的草地上,正追逐一匹漂亮的黑駿馬,他快要將套馬桿送入黑駿馬迷人的脖頸……這時一只強有力的手一把從他手里奪過套馬桿,嚴厲地說,西日嘎草原上已經沒有馬群,沒有馬群就沒有套馬手,沒有套馬手,套馬桿只能是擺設,只能成為過去。男人說完,取下腰間的酒囊,狠命喝幾口烈酒,罵罵咧咧地走開了。溫都蘇看著男人的背影,感受到的不是憤怒,而是無奈和心酸。阿爸進屋倒在炕上呼呼大睡后,溫都蘇從倉房里找出麻繩和竹竿,自制套馬桿。羊群還未轉移到山的陰面,草尖搖擺。溫都蘇跑進羊群,一次次用自制的套馬桿套住溫順的羊。羊對套馬桿毫無畏懼,只有溫都蘇試圖去跳上被套住的羊背時,羊本能地跳將開去,使他一次又一次在柔軟的草地上翻滾倒地。薩日朗笑得合不攏嘴。

走出阿教授辦公室的那天晚上,溫都蘇抱著蒙漢詞典和一本草稿紙來到教室。他在某種魔力的感召與推動下急需用文字表達些什么,他要吹散被迷霧遮擋的內心,讓自己明朗、舒暢、痛快。十八歲的內心,那片廣袤而濃綠的西日嘎草原上狂奔的烈馬。他需要一根套馬桿來套住這匹烈馬,馴服這匹烈馬。烈馬長鳴,四蹄躍起,漂亮極了。烈馬踏遍溫都蘇的內心世界,在金色陽光下閃爍耀眼的光芒。溫都蘇不停地翻看蒙漢詞典,把那些不斷冒出的蒙古語詞匯翻譯成漢語詞匯,他想用漢語寫一首詩,像阿教授那樣??伤恢缹懯裁?,一些不斷翻譯出來的漢字在草稿紙上顯現,像不斷落下的雨點被草地稀釋,看不見,卻濕漉漉的。碳素筆在紙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劃痕,他開始抓狂,撓著頭發,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的夜色。巴·布林貝赫的詩在西日嘎荒涼的深秋蘇醒,越過巴鎮靜謐的黑夜飄進教室,與阿教授的詩重合??伤麤]有勇氣去翻閱阿教授的詩,他需要一個獨特的自己,寫出獨特的西日嘎,他甚至堅信自己的判斷,他寫出的詩與阿教授的詩,會有一個神秘的連接點。

奔騰的黑夜漫向溫都蘇的心頭。幾天過去,詩毫無頭緒,幾個星期過去,詩依然毫無頭緒。他想找阿教授談談文學,打電話到辦公室沒人接,后來得知,阿教授去蒙古國訪問學習,兩年后才回來。深秋一過,落葉歸土,柳枝在寒風里搖曳,一切進入冷色調,城市迎來冬季第一場雪。溫都蘇穿梭于宿舍和教室之間??炱谀┛荚嚵?。專業課的知識對溫都蘇來說早已成竹在胸,他閉著眼睛都能如數家珍地背出所有重要的知識點。讓他難以攻克的是那可恨的英語。雪下了一場又一場,與西日嘎草原上的雪不同,城市的雪融化得很快,撒鹽車一過,雪的顏色開始變化,一輛輛車從雪上壓過去,一道道黑色的雪泥像傷口一樣難看。溫都蘇獨自來到阿教授所在辦公室的樓層,站在樓道盡頭的窗前瞭望城市。城市如此龐大,一眼望過去,穿梭的車輛如螻蟻般渺小。他想到阿爸,那個成日醉醺醺的男人,此刻正在干什么?在給圈起來的羊群喂干草,還是稀里糊涂吃一頓后,喝幾口烈酒倒在炕上呼呼大睡?關于阿爸的種種想象在他的腦海里形成。阿爸在他人眼里可能就是一個酒鬼,可在他看來,阿爸是善良而溫和的人,他從小就試圖進入阿爸的內心,但阿爸總是封閉自己,就像那片孤獨的西日嘎草原,不讓任何人打擾。

大學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結束后,英語總算勉強及格的溫都蘇整個人輕松了許多。因為車票緊張,他排了長長的隊伍,買到一張普通快車坐票,匆匆踏上回家的路。溫都蘇在車廂連接處胡亂吃了一碗方便面,便回到座位上,扣上羽絨服的帽子,靠著硬硬的車廂板瞇起來。黑夜在列車的哐當聲里變得尤為漫長,恍恍惚惚,他看到薩日朗在山腳牧羊,她已經十八歲,當年那個瘦弱干癟的黑姑娘早已變成豐滿的漂亮姑娘。就像中考那年的暑假,他們在兩座山腳牧羊,棗紅馬的眼睛憂郁,溫都蘇望著遠處粉紅色的薩日朗沉默不語。溫都蘇讀高中期間,他們少了許多交流。他在巴鎮認識了很多新同學,薩日朗的樣子在他心里模糊了,只在過年過節,或寒暑假期間,他們才能有短暫的照面。薩日朗似乎也有意躲他,他只知道薩日朗在照顧生病的額吉,一個人做著家務,至于其他所知甚少,他甚至已經淡忘薩日朗,那張被風刮過的畫,他們在西日嘎草原嬉戲的童年。

巴根那從巴鎮客運站接溫都蘇時,溫都蘇已經坐了十八個小時的火車和四個小時的班車。巴根那穿著厚厚的軍大衣,用力摸了摸兒子的頭說,本來想開摩托車接你,但最近一直下雪,我就駕馬車來了,可鎮里不讓跑馬車,我把馬車拴在郊外,我們現在取車去吧。這可能是幾年來巴根那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溫都蘇的眼眶濕潤。他跟在阿爸的身后一步一步走,腳下的雪沙沙作響。巴根那解下馬繩,棗紅馬看到溫都蘇顯得很興奮。這是溫都蘇爺爺的馬車,已經很陳舊,車輪一轉便嘎吱嘎吱作響。阿爸鋪了一層羊皮,溫都蘇坐在羊皮上,阿爸走在前面拉著馬。冬季的西日嘎白茫茫一片,像圖書館墻上的雪山遠景,像層層疊疊的白云,更像白色的海浪擊打溫都蘇的心頭。阿爸從懷里拿出酒囊,喝幾口烈酒,接著拉馬。阿爸沒有戴手套,粗壯而黧黑的大手在雪野里暴露。到達村東頭長長的斜坡,溫都蘇跳下馬車,西日嘎村躺在山溝里,牛糞煙慢騰騰地飄向空曠的天際。

那天晚上,巴根那入睡后,溫都蘇獨自來到倉房,借著昏暗的燈光,他再一次看到了斜靠在角落里的套馬桿。盡管如今的房屋是前幾年建造的磚瓦房,但爺爺的套馬桿因無人動彈而布滿灰塵。溫都蘇注視著套馬桿,一動不動,阿教授講述的故事和薩日朗的畫,像電影鏡頭顯現在眼前。溫都蘇的胸膛開始燃燒,烈火燒遍全身,他仿佛聽到來自遙遠的陣陣馬蹄聲,震徹絕美和殘酷并存的西日嘎草原。溫都蘇想伸手去觸摸套馬桿,但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不知巴根那何時站在倉房門口,聲音里沒了往日的怒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奈與絕望。巴根那說,我知道你從小就對套馬桿產生極大的興趣,可西日嘎草原上的馬已經不超過十匹,套馬桿毫無用處,這么多年過去,何必戀戀不舍?溫都蘇轉過身,看到一張蒼老的臉,白天他沒有好好看這張臉,他一直覺得阿爸還是年輕力壯的蒙古漢子,沒想到阿爸的臉上爬了幾道深深的折痕,額頭上兩道,厚實的嘴角左側一道,說話時顴骨兩側又有幾道。爺爺和額吉都去了長生天,他在外求學,阿爸孤零零一個人生活在這片孤獨的草原……溫都蘇說不出一句話。

幾天后,溫都蘇在村西頭的路口看到一家開業不久的商店,木匾上用蒙漢兩種文字寫著“薩日朗商店”。溫都蘇想到半年未見的薩日朗,突然很興奮,又覺得自己在外求學的這些年,對薩日朗淡漠了許多。而薩日朗對他也是一再地躲避,甚至好多次,他們明明能撞在一起,卻故意繞著彎路走。溫都蘇不知道,其實薩日朗在躲避一種內在的差距,她覺得溫都蘇這個發小離她越來越遠了,她抓不住,或從來沒有想過去抓住,她覺得溫都蘇是一只雛鷹,將來會展翅翱翔于萬里天空,自己只是一朵被冰雪覆蓋的薩日朗花。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都無法確定,小時候那份特殊的情感代表了什么。正當溫都蘇在雪地里徘徊時,蘇格吉瑪纏著頭巾從商店里出來,她看到溫都蘇高興地說,這不是大學生嗎?快進屋。邊說邊把溫都蘇推進商店,自己往后院走去。商店極其干凈,潔白的墻壁,地面上生著火爐,一排整齊的貨架前是擦得锃亮的玻璃貨柜。貨架和貨柜之間,薩日朗梳著小辮,穿著淡粉色蒙古坎肩,一雙大眼睛猛然看到溫都蘇有些驚訝,隨即露出一對好看的小酒窩。溫都蘇不知所措地撓撓頭,勉強擠出笑容。薩日朗兩頰緋紅,一語不發。這時窗外傳來摩托車的聲音。不一會兒,進來一個與溫都蘇差不多大,但比溫都蘇更加粗獷的男生。男生買了一條香煙和幾瓶白酒,厚厚的羊皮大衣與玻璃柜臺貼在一起。男生在柜臺上支著胳膊點了香煙,用半調侃半真誠的語氣說,薩日朗,過年我帶貴重的禮物來看你,你等我喲!薩日朗生氣地說,我可受不起你的大禮,你快走吧……這些話傳入溫都蘇的耳朵,像一對戀人在說俏皮話。溫都蘇走出商店。雪后的西日嘎村靜悄悄地躺在山溝里,溫都蘇踩著雪爬上西坡后的小山頂,寒氣入肺,他卻渾身沸騰。他看到商店門口的那輛摩托車,沿村中間那條黑色的路慢慢向東駛去,最后爬過東坡離開村子。

寒假在溫都蘇看來既漫長又飛快,他在炕桌上展開草稿紙,一次次試圖去開頭,把內心深處燃燒的世界與西日嘎的孤獨融合在筆端,卻一次次失敗,一張張紙被丟進火爐。溫都蘇的內心深處的確在狂奔一匹頑劣的黃驃烈馬,他想套住這匹烈馬,他想把烈馬掀翻在地,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內心的某種情感得到釋放,他才會痛快。痛快,當然伴隨疼痛和痛苦。他總覺得自己能觸摸沉默不語的草原下那顆孤獨跳動的心臟。又一個長夜在西日嘎上空游蕩,溫都蘇尋找著自己的語言,他的身體,他的眼睛,他的心靈試圖去捕捉這一切。

像電視里的鏡頭一樣,在飛機的轟鳴聲里,溫都蘇看到了陰山山脈,這與透過阿教授辦公室的窗戶看到的景象何其相似。飛機已經突破云層,可天上的云一團一團不密不舒,像松散的棉花,又像斑駁的玻璃。溫都蘇的身體逐漸從超重感中脫離出來,他可以安靜地觀賞這眼下攝人魂魄的壯麗的山脈??伤幌侣撓氲搅斯枢l。西日嘎的山不高,無法給人以突如其來的震撼,但在溫都蘇心里,它就是一切。故鄉帶來的震撼是發乎于身,發乎于心,跟隨溫都蘇的精神血脈。他知道,這將伴隨他的一生。陰山山脈壯闊無比,溫都蘇的心跳蕩不止。

阿教授從蒙古國訪學歸來后,忙于研究課題,與溫都蘇只有幾次簡短的會晤。關于溫都蘇畢業后的問題,阿教授建議他深造。阿教授還把溫都蘇推薦給如今已是著名學者,而曾經是他的學生的同校文學院呼教授,希望溫都蘇能考呼教授的研究生,系統地學習蒙古族文學史和文藝理論。呼教授了解到溫都蘇的情況,也十分欣賞,但他一再強調,不管任何人考他的研究生,硬件一定要過關。溫都蘇明白呼教授的言外之意,是讓他抓緊時間惡補英語。這個暑假他決定惡補英語,他買了《牛津英漢詞典》和歷年考研英語真題,他要爬向仰望已久的那座山。

飛機飛行兩個小時到達第一站,再坐三個小時客車到達巴鎮。巴根那在巴鎮客運站早早等待他的兒子。溫都蘇上大學這四年來,不管是羊肉價格上漲,還是羊肉價格下降,不管是羊絨價格上漲,還是羊絨價格下降,巴根那依然放牧著自己的羊群。有時上面說要保護草原,不能讓羊群隨處亂吃草,他就圈起來養;有時上面放寬政策,他就又別著酒囊忽忽悠悠騎上馬背。這么多年,他沒有種過田。他雖然是一個酒鬼,但在溫都蘇眼里,似乎挑不出其他任何毛病。他勤勞,能干,不管放牧,還是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是一個有板有眼的人。他們家的院墻、羊圈、房屋都是整整齊齊,毫無頹敗之感。只是越這樣,溫都蘇就越覺得,阿爸的孤獨就像西日嘎草原一樣深不可測。

巴根那騎摩托車接兒子。西日嘎草原上那條彎彎曲曲的水泥路上,午后的陽光時隱時現,連綿起伏的山,隨風而逝。

第二天清晨,溫都蘇早早爬上薩日朗商店西北的山頂。商店的后院里圈了幾頭牛,薩日朗穿著粉紅色蒙古袍,把幾頭牛送入合牧的大牛群后,拍拍身上的塵土,又向著牛群走去的方向望了望后進入商店。溫都蘇手里捏著英語作文,大聲朗讀起來。一個月之后,他還要返回大學,因為外語輔導班就要開課。他可以不回故鄉,完全可以留在學校學習??伤麅刃纳钐幣炫戎撤N情愫,他要尋找一個答案。他從薩日朗的電話里得知,今年夏天舉行套馬比賽。薩日朗很少給溫都蘇打電話,而溫都蘇更是曾一度忘記了薩日朗。但時間久了溫都蘇的內心開始悄然發生變化,他一次次悄悄拿起電話,一次次撥到最后一個號碼時放下。他猜測薩日朗一定是和騎摩托車的那個人打情罵俏,甚至談婚論嫁。只是偶爾,他打不通阿爸的電話時,才給薩日朗打過去。薩日朗給溫都蘇打電話,也主要是講述巴根那的情況和村里的一些重要的事情。當溫都蘇聽到要舉行套馬比賽時,整個人都沸騰了。他甚至用“可愛”來形容薩日朗,自己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而電話那頭的薩日朗,害臊地掛斷了電話。

溫都蘇背完英語作文回家時,有意繞一大圈,避開薩日朗商店,他既想見到薩日朗,又害怕見到薩日朗。就像山溝里吹進來的一陣疾風,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堵塞他的心門。

巴根那為了讓兒子安心復習功課,早早牧羊去了。離家不遠的山腳,長了幾棵柳樹,溫都蘇若有所思地在幾棵樹之間徘徊,他終于看到一條長短適宜的樹枝,滿意地笑了起來。他要做一根套馬桿。他砍下一條較粗而筆直的柳樹枝,接著砍下一條細枝,剝掉樹皮,拿到積水的泡子里進行浸泡,使樹枝有濕度和韌性。之后他把粗枝和細枝的一頭削成榫口對接,粘牢,綁緊。粗枝是套馬桿的主桿,細枝是肩桿。最后在套馬桿的頂部相隔一段距離刻出槽痕,綁上套索。這一切都是溫都蘇悄悄做的。他把做好的套馬桿藏在倉房頂上,趁阿爸放羊,不時拿出來揮舞。

套馬比賽的日子慢慢逼近,他的胸膛再一次燃燒起來。套馬比賽的消息,整個西日嘎只有薩日朗和溫都蘇知道。薩日朗是從騎摩托車的男生那里得知的消息。那天,男生來薩日朗商店買煙,東一句西一句,沒有正經話,而薩日朗對此無動于衷。男生自言自語了好一會,突然冒出,今年七月要舉行套馬比賽,但你們村會騎馬的人都沒幾個,套馬比賽就算了。薩日朗一下呆在那里。這不就是溫都蘇苦苦等待的消息嗎?

來自附近十幾個村落的套馬手早已做好準備。與往昔相比,這次套馬比賽,無論選手還是觀眾人數并不多,稀稀拉拉,松松散散,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熱鬧。七月的陽光在草尖上晃動,巴根那牧羊一天,溫都蘇悄悄把另一匹棗紅馬牽出來,換上蒙古袍,拿上自制的套馬桿,獨自來到比賽場地,像一個孤獨的戰士。他不相信薩日朗會來看他的比賽,當他瞇著眼看到遠處的那一團粉紅色后得意地笑了。

比賽依然保持了銀胡子時期的規則??杀荣愰_始后溫都蘇的種種設想受到了極大的阻礙。首先他追趕一大群馬匹時,很難做到一手握馬韁,一手端套馬桿;其次他自制的套馬桿簡直成了笑話,所有選手的目光落在他的套馬桿上,人們竊竊私語,主桿和肩桿的比例不對,套索綁得磕磣,看起來像玩具……溫都蘇的腦袋嗡嗡直響,但他強作鎮定,使自己集中精力比賽。在激烈的比賽中,他認出了套馬套得最好的那個人,是摩托車男生。很短的時間內,男生套住了第一匹烈馬,有一半的選手也套住了有印記的烈馬。還有一半選手,沒有套住,他們紛紛放棄了比賽。最后剩下溫都蘇一人在堅持。他的耳邊響起男生嘲諷的聲音,時間快到了,放棄吧,西日嘎已經沒有套馬手了,連會做套馬桿的人都沒有了……溫都蘇的內心火燒火燎,有一股無名的怒火即將撐破胸膛。同時他也為剛才那一個得意的笑容惱怒,薩日朗分明是來看那個男生的比賽,看他怎么嘲笑我,看我怎么出丑……溫都蘇越想越惱火,他一下勒緊馬韁,把套馬桿狠命地甩出去。正在此時,他的耳邊傳來一陣風聲。一匹棗紅馬從他身邊疾馳而過。阿爸!溫都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胯下的棗紅馬興奮地跳躍,他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下,落在柔軟的草地上。馬群向東奔馳,巴根那在馬背上貓腰追逐。薩日朗急切地向溫都蘇這邊趕來。巴根那一下套住了一匹烈馬,并簡短而有力地說,西日嘎明天參加決賽。溫都蘇坐在草地上,定定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原來阿爸是真正的套馬手,可是他為什么從來不拿套馬桿?西日嘎草原上已經沒有馬群,西日嘎草原上已經沒有馬群,西日嘎草原上已經沒有馬群……溫都蘇的耳朵里灌滿阿爸的話,也灌滿風聲。薩日朗扶溫都蘇起來,有些慍怒地說,早上為什么不接我?溫都蘇的內心里翻騰瓊漿。

當天晚上,巴根那早早睡下。父子二人之間只隔一張炕桌,貼炕桌腳躺著巴根那白天用的套馬桿,那是爺爺的套馬桿,星月之光在窗外流動,套馬桿閃著冷冷的金光。溫都蘇用力握住套馬桿,感受著來自遠古草原薄弱的脈搏。長這么大,溫都蘇第一次感受到阿爸的偉大。這個成日醉醺醺的蒙古漢子,內心是多么遼闊無邊,多么深沉厚重。他回想起阿教授曾經說過的話,西日嘎是一片奇特的草原,西日嘎的每一座山、每一棵樹、每一條水流、每一根草、每一陣風都是孤獨的,但也是深沉的、厚重的。溫都蘇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他對故鄉草原的了解太單薄。他悄悄起身走進另一個房間。他終于有勇氣面對阿教授的詩。阿教授的詩在他眼前晃動、跳躍、奔騰、燃燒……

他舉起命運之桿

躍入彼岸

溫都蘇眼淚迸射,他終于能直視自己的內心,直視自己就是直視這片草原。

第二天,溫都蘇和薩日朗站在布日古德山半山腰,觀看套馬決賽。西日嘎沒有其他人前來觀看比賽,他們甚至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比賽,但溫都蘇覺得有薩日朗就足夠了。摩托車男生看到薩日朗和溫都蘇站在一起,還靠得那么近,他立刻變成一匹脫韁的野馬,他很快套住兩匹馬。他用盡全力,在以套馬的形式發泄某種無以言表的憤怒。他胯下的馬感受到主人的怒火,躁動不安。有人喊,扎木蘇,快管住你的兒子。溫都蘇內心一震,原來摩托車男生是當年嘲笑過爺爺的扎木蘇的兒子。當扎木蘇的兒子欲套第三匹烈馬時,扎木蘇大聲喊,你已經是冠軍了,停手吧。言語中,有不可抗拒的力量。男生騎馬向東奔去,逐漸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溫都蘇來不及想那么多了,他的思緒瞬間被阿爸吸引,草原在晃動。巴根那胯下的棗紅馬正在追逐一匹黑駿馬。阿爸的棗紅馬已經老了,溫都蘇讓阿爸騎自己的棗紅馬,但阿爸拒絕了。像是命運的重合與輪回,棗紅老馬在迷離的草原上變換著顏色,分明是當年的黃驃老馬,阿爸分明是當年的爺爺。馬蹄踏著草浪,草原熱烈又安靜。突然,巴根那的眼前出現了一條深溝,黑駿馬毫不猶豫地跳了過去,棗紅老馬也并未遲疑,也跟著跳了過去。瞬間,溫都蘇看到了爺爺,看到了黃驃馬,看到了阿爸,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整片西日嘎草原……那些曾經跳動不安的詞匯,在溫都蘇的心里與阿教授的詩碰撞、暗合、銜接,開始組成新的詩語。西日嘎草原在他的胸膛里燃燒起來……

責編:梁紅

猜你喜歡
套馬阿爸草原
講解《草原圖》
out of Steppe
話說套馬桿
我把草原帶給你
血駒
血駒
夢幻西湖 功夫 春雨 套馬
阿爸
可可托海的草原
星星是路上夜晚的眼睛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