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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天在上(散文)

2019-11-22 03:24賀穎
作品 2019年9期
關鍵詞:蒼天山海經昆侖

賀穎

1

常常想,季節其實是有性別的,比方說除了冬天,其他三季應該都是女性,不同歲年不同韻味的女性。而冬天則是雄性的,而且必定是父親,是盛年的父親,是蒼天大地間目光深邃,心魂深遠,靈智深沉,銀發閃亮高貴雍容的四季之王,神話中氣度雄渾的英雄,是季節中闊遠唯一的時間史詩。

一直慶幸自己偶然的生命,出生于靈魂無計貪戀復迷醉的冬季。

北方以北零下三十幾度的隆冬,曾經的大雪封門,半米高的雪覆埋了的遼闊的北方大地,豐盈飽滿又空無一物,唯有烈焰般的深寒。滴水成冰,冰河鐵馬,冷得雍容、徹底。

雙親的骨血誕育了我的性命,深寒鍛造了我的魂魄,莽撞冥頑的童年一如冰原上的雪獸,愛著冷,冷中的寒風,風中的暴雪,暴雪中的萬千世界。

成年后的自己,感知世界的視域似乎漸漸變得多維,一些變化在生命前行的歷程中不可規避地發生著,而唯有對冬天的貪戀與迷醉如一,以至愈發摯熾深重。日久天長已然深知,自己靈魂的故鄉,便就是冬天。于是四季輪轉于自己而言,就成了每一個年份一場無奈與故鄉話別的必經之長旅,年復一年。因為愛著冷,就愛著一切與此相關的人間。隆冬的大年,因此是生命經年最刻骨的記憶,已然成為自己精神基因中最為盛大的一部分,不獨源于節日本身,而是因為這個節日所身處的隆冬最深處。雪打紅燈,鑼鼓喧天之后,每當大年的燈籠漸次撤下,仿佛漸漸后撤的冬天,正在與我揮別。哀傷與失落一日日鋪天蓋地,這每個年份必將歷經一次的揮別,沒有因不斷重復而麻木,相反永遠令我傷感惶然。每個冬春交替的時節,自己都有如被迫被季節帶去遠方的旅人,無奈、悵惘、不舍中目睹故鄉漸遠的背影,從而在即將到來的三個季節中,開始了對來年冬天漫長的遙望、期冀。

歷經了春的微燥,夏的暴烈,秋的酷悶,當某個沉熱的夜晚,秋風裹著一縷不易察覺的微涼忽然吹進窗口,巨大的歡喜每每令自己怦然驚悸,我知道,一年一度我的性命與靈魂,即將如約再次返鄉。

當某個拂曉,眼前的天空忽然舒朗廣大,熟悉的清冷有如某種異香驀然撞進腦際,我會報以驚呼,報以奔跑,直到每根發絲每個毛孔都感受到,被熟悉的寒冷圍裹的異美和戰栗。就像孩子與父親的久別重逢,委屈而喜悅,悲欣交集,禁不住低嘆:這一年,如此漫長。

如許之歲年在流逝,歲歲如斯。

慶幸亦如斯,慶幸自己生于隆冬的深處,于自己而言神話般的節令。而這樣的慶幸也一度令自己心生疑問,一直不曾想清楚,到底是源于生于此季,使得自己對冬天必定的刻骨之情,抑或是相反的么,皆因自己對冬天的迷醉太過強大,以至使得命運悲慈,令得自己得以生于斯時?一切無從得知。更無法得知的還有,一個人出生的季節,與這個人自此之后的精神軌跡與審美維度,究竟有著怎樣神秘的內在淵源與必然的聯系?答案如一難以為定。

無疑,這已然是個波及生命科學、哲學、宗教以至于神秘主義的巨大命題。

那一年,讀加繆在《夏天集》中寫道:在冬天我終于發現,我身體中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不由心下一驚遂脫口而出:在四季,我終于發現,我身體中有一個不可戰勝的隆冬。

而隆冬至此,成為身魂恒久之故鄉。

畢生最奢華之所愿,也因此便是對世界上所有冬天之奔赴。

二月末尾,京城已然繁花春早,綠意橫陳,街巷一日一變。抬頭花就開了,轉身草就綠了,大太陽傾情直下,氣溫一度升至二十六七度。人們觀花望景的歡呼中,我像冬天最后一個雪人兒,在早春恣意的陽光下,一日日變矮,變小。怕熱的自己,在這個城市的早春中已開始汗意涔涔,不堪狼狽。早春的熾熱引我驚遽,對剛剛遠去的冬天愈加刻骨懷戀,夢境只剩下了一夜連著一夜的皚皚冷雪,以此告慰自己雪人兒般日漸消失的靈魂,那只即將消失的雪獸。是的我的靈魂,原是隆冬深處那只雪做的獸。

而這個早春慈悲,一次神異的契機引著天意而來,有如神話,以至我的隆冬去而復返,我的冰雪失而復得,我的雪獸起死回生。

2

雪原,雪野,雪山,雪峰,莽莽蒼蒼一路相伴而行。我面向車窗,用力呼吸久違的寒意,肺腑漸漸蘇醒,隨后一點點喚醒周身。身體中的雪獸在豐盈,歡騰,凜冽,低鳴,竟似乎如同歷年的返鄉一般無二。

冬天原是慢慢離開的,原來只要速度足夠快,方向足夠準確,居然可以如此重逢。

這里是青海。

有著青海藍的蒼天穹廬,神話遍布的大山河、古冰川,雪峰連綿,瑰麗洪荒。

西寧以西的高速路,并行的是青藏線的鐵路。去往青海湖的路上。

滿目之雪,無盡之雪,雪線上的三月,是隆重素樸而盛大的寒冬,仿佛世界所有的冬天,所有的雪花,在歷經游歷之后最終都悉數回返了這里。平原內陸出生成長,似這般雪山連綿從未有見過。驚異。更驚異的是驚異中怎會也有莫名之熟悉?是莫名,那么這熟悉便是雪獸與雪的幾世淵源?與這山巒雪峰的幾世淵源,與這神話遍地的青海山河大地之幾世淵源嗎?

雪峰連綿的起伏中映著大太陽刺目的金光,有如高原巋然磅礴的史詩,宏闊蒼遠;云層時而覆住雪峰后漸漸涌蕩進山谷,整個山谷就被云朵充滿,那么低,就如同剛剛自大地深處生長而出;剎那就又高懸升空而遮住陽光,雪峰大地就明明暗暗,如巨大舞臺上恣意更迭的燈盞。這是不可想象的一種光的跌宕,蒼天之下,大地之上,非是親眼所目睹,無法將其傳神表述??傊拖袷巧裨?。

據說浩浩雪原下覆埋著的,有些是昨年有意留存的青稞麥秸,這些麥秸,是春天羊群們的好草料,而麥秸中尚存的稞麥籽粒,則是剛剛產羔后的母親的美食。

天生雨水陽光,地長萬物,上蒼已然如此慷慨悲慈,那人呢,必當更有心有情有義才是,于是有了這雪野下的美物美味,待高原早春的群羊來享用。

抬眼看,果然就有羊群在雪中覓食呵,是不少的一群羊,有母親,應該還有小小蹣跚的羔羊。眼見小羊偶爾傾斜的小小身姿,卻最終穩穩跟定的腳步,不由醒悟羊終究是高級于人類的,你看那么小的生命,便就可以在雪中自行覓食,相比而言,人類漫長的身體哺乳期與更為漫長的精神哺乳期,真真須得向雪野中的羊子默默致敬。

雪中稞麥的籽粒,一定是清冽而味美的,雪成了天然貯藏的最好保證,而且雪中覓食,原是連口渴也一并解決了的。

有些偶然,竟似比之刻意的必然更加妥帖。

時隱時現一條冰河,遠遠望過去,時寬時窄,時明時暗,蜿蜒曲折向前。這就是自東向西的倒淌河了。此刻這條發源于日月山西麓查汗草原的河流,正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上,于冬天綿長的懷抱中沉睡。那么它的夢呢,可曾會遇見一個遠行而來的異鄉人,正久久凝望于此?可曾感知有羊群正在它的岸邊踽踽流連?好吧,如此匆匆而擦肩,這樣對一條河夢境的揣測倒仿佛奢望了。

這些沉默的水,當它醒來,它將以區別于大多數河流自西向東的姿態,自東向西流入青海湖。顯然這是倒淌河的流水之姿,更是她的名字之由來。

忽然憶起,我出生的遼河一段,竟也是罕見的自東向西而流,兒時冥頑,并不曾懂得河流的走向等這些專業的認知,只是因為好多外鄉人紛紛來此河中放生祈愿,據說只有向西流的河,放生才靈驗,于是使得大人們不斷說起這條河的流向之特異,也讓自己記住了這條人們口中不尋常的河。想來這許多年過去了,若非這條同樣自東向西而流的倒淌河,已然忘卻了這自東向西的意義。

在此地,據說這條倒淌河是文成公主思念家鄉淚流而成。高原蒼茫,回首不見長安,淚傾城卻也不能再流往長安城,竟唯有倒淌而匯入青海湖。這便是宿命嗎?如果是,那這不息的淚水便是命定如此的對眾生的救贖嗎?就如同我兒時家鄉那條河,不也同樣救贖著無數滿懷期許的人心?難怪有人說:“……河流如同神秘的命運,主宰人類的歷史、現在與未來?!边@神秘而神啟的話,來自達·芬奇,這個被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稱為“世界上懂得東西最多的人?!边@樣來看,達·芬奇果然懂得多,他話語中的河流,想來也必定包括這眼前淚水聚成的倒淌河吧,因為這倒淌河的傳說中,不正是深藏著他說的“主宰人類的歷史、現在與未來”嗎?對了,還有那不遠處的日月山。

日月山上的雪,據說是剛剛下過的,大而厚而美??梢韵萝嚵?,我以雪獸之姿躍然其上,清冽深冷,璀璨奪目,雪足以沒過腳踝,我奔跑,驚呼而忘乎所以。不僅僅是因為眼見到了久違之雪的狂喜,而是憶起這樣厚的大雪,竟也是多年不曾見到了。是要奔跑的,就如同雪獸于遠年神話中返回闊別之雪原故鄉。

日月山口的風很大,據說這里是青海東西部的分水嶺,東部農區與西部牧區自此涇渭分明。那這些風呢,是為了令獵獵經幡不息之銘記?想起木心說,“秋天的風,都是從往年吹來的”,那么皚皚白雪覆蓋的日月山山口的風呢?風從何方來,吹往何方去呢?可是來自翹首的長安城?或來自誰的前生?

好吧好吧,我這匆匆途經的路人,怎樣問都像是隨性胡想,也許只有當年淚傾城的文成公主,方能聽懂風中的百般音律以及其間的萬千肝腸。

3

青海湖,離天最近的水,我此行的心心念念之水。

這片真正廣大的水域,據說它最初的名字,是叫作青海。只因后來成立省份,名字為青海省,故而將其稱謂中加了一個湖字,易名為青海湖。

我未去考證,只面對這片無邊無際之冰雪之時,我情愿是如此,情愿她的名字就是青海。青海,就是青色的海洋,對青藍色的無邊之水,與頭頂的蒼天之色一般無二。

這片青藍色的海洋,據說每年十一月開始結冰,及至十二月中旬封凍,次年三月下旬開湖,四月而重現萬頃水波。這眾多時日之間,我獨對結冰的日子深感悠長雋永,因為那是我出生的時日。

那么這無數無端莫名之熟悉,便是與此相關嗎?出生于北方平原的隆冬大雪之中,對水自來便無端畏懼,而對冰雪則滿懷宿命般的迷醉與貪戀。

這片青藍色的海洋,每年納入湖水中的河流有四十條之多。四十條?閉目冥想,數十條大小不一的河流,在四條大河布哈河、沙柳河、烏哈阿蘭河和哈爾蓋河的號角聲中,以各自生命最嘹亮的身姿,義無反顧投身于這片高原之上深深的海洋。

何等壯闊瑰麗,何等撼人心魄?而這裹挾著義無反顧的精神力量,又是如何征服并洗禮著途經的一路長旅,并氣貫長虹地與最終的歸途渾然合一?只一想,便已蕩氣回腸如斯。

而更為意味深長的是,這最終的歸途,那么有沒有可能也是它們曾經出發的地方?比方說這片廣大的水域,每時每刻被大太陽炙烤而蒸騰的水汽,是否也匯入了這些河流誕生的源頭,繼而水汽化為水流,一路奔行再回返而來?若果然如此,真真天道循環之伏筆命定,無增無減之錦瑟流年。哦,對了,還有我,這冥冥之此行,已然仿佛在印證這神話之域的雪獸傳說,不是嗎?若萬千年前的史前上古,當真有雪獸自在出沒,那必定只有于此了,萬山之宗眾水之祖的大青海,華夏傳說昆侖神話的母腹之地,雪獸必定于昆侖山中騰躍奔跑嘶鳴低叫,必定于青海湖岸飲雪弄冰好不恣肆歡騰。

好啊,必定就是如此,以至連同遙遠地球彼岸的詩人,不也發現了這世間雷霆萬鈞的秘密了嗎?聽聽T.S.艾略特說的:我們所有探尋的終結,將是來到我們的出發之地。

出發之地,遠方的探尋,于此就多像是在說曾經的絲綢之路,駝鈴陣陣,馬蹄嗒嗒,及遠及近而復又及遠……

據說青海湖的南北兩岸,曾是當年絲綢之路青海道和唐蕃古道的必經之地,那么這于絲路文明中的要居重所,真真的是必定有過多樣文明的交匯與激蕩,有過精神之驚鴻與擦肩,即便匆匆,卻必定終究是有過了的,必定這頭頂的星空,曾經一同沐浴過這些遙遠的異鄉人,駝鈴與馬蹄,必定在同一片月光里沐臨過夜露,繼而才各奔東西……否則何以會有今天共同的秘密?

是的還有神話,在這華夏神話的腹地,必定有看不見的神靈,將這一切收錄于神話的某一處,于是有了神話的前世今生,有了雪獸的神話故鄉也未可知。

青藍色的海洋,這片離天最近的水此刻仍在沉睡。

站在湖岸,已然盡是冰湖、雪湖,湖面目之所及皆為白雪皚皚無際,覆住廣大的冰面,璀璨沉靜,及至與蒼天彌合渾然無分。極目遠處,綿綿雪山,閃亮的雪線圍繞著這一側的視野。因為冷而人跡稀少,愈加使得這一刻平添莊嚴神秘,以至愈加空靈奇幻到失真。我在巨大的驚艷與驚悸中茫然四顧,果然,就是這里了,雪獸的故鄉。這樣的雪、冰,這樣熟稔的冷,恍然而在的白。

終于知曉,這已然是我性命魂魄中,第一次身臨的最奢華之冬天。

小心翼翼下到岸邊的湖面,貼近岸邊而不敢走遠,非是擔心冰面封凍不夠徹底,而是不知自己這樣走在冰面之上,睡夢中的湖水會不會被踩疼?身后這串串如雪獸般的足跡,會不會驚擾一個最廣大的青藍色的夢?

慶幸自己的憂慮是多余的。冬季漫長的青海湖,這片青色的海,依然在沉睡。

神異的是,若用心體會,會感受到腳下冰面在呼吸,是的,大雪覆埋著的冰面,在漫長的冬夢中正無聲地呼吸。據說這場雪是前一天下的,愈加驚悸慶幸。我深知,雪是對隆冬最終極之加冕,那這場雪呢,是對一只浪跡歸來的雪獸的歡迎禮嗎?哦,若果然,卻真真不敢當啊,未免太過盛大,太過隆重了。

這個剎那,我是決計要在雪湖上奔跑,跳躍,翻滾,鳴叫的,一而再再而三。我的雪獸早已如籠中困獸,遠歸故鄉,無可阻擋。而事實上,我只默默坐在雪湖上,雙手深入雪中,徹骨熟悉的冰寒令我狂喜幾近巔峰,但我是克制的。

冰湖上剛剛下過的雪鋪張而奢侈,沒有任何人跡,漫漫遠遠直至與蒼天渾然而合一。這樣稀有的完整,本身便是一種不可觸碰的驚心至美。這樣的美顯然超越了美的一般意義,已經蘊含著罕見的力量,無聲中給予人隱秘的驚異、敬畏。安靜,因為這場大雪,安靜也有了顏色,原來有時候安靜是白色的,就像有時是純粹的藍,有時是徹底的黑。

雙手依舊在雪中,極致地感知著關于隆冬的神秘訊息,靠近掌心的雪開始隱隱融化,涼涼的沁入心神,指尖已然觸摸到了冰面。是更銷魂的一種冰涼,光滑,巖石般的堅定,此刻正透過十指,傳遞著這片青藍色的沉睡之海深處,關于冬天的永恒的力量。

這樣靜靜觸摸便可以獲得無窮的力量,仿佛一種神異的魔力,如此也許只有瓦格納筆下的巨人安泰腳下的大地能與之媲美:歡樂是這樣一種事物,它就像巨人安泰腳下的大地,只要他的腳步輕輕觸碰,便給予他無窮的力量。善用音符的瓦格納將這樣的力量與歡樂緊密相連,但事實上,這樣的力量何止是歡樂,而更接近莊嚴之洗禮。在一年中最后的冬天,在最長的冬天的長夢之間,在神話般的冰湖雪面之上,猶如浪跡的頑童回歸父親之懷,雪獸的隆冬去而復返,冰雪失而復得,性命起死回生。

記起有人說過冬天的青海湖之荒涼清冷,卻不知是否有人知曉,這里深藏著最神秘深邃的冬天神話。冰雪盛大,醇釅雜糅,富足異美,又空靈奇幻。冬雪無聲,以沉默覆埋起這片青藍色的海之濤濤波涌,連深藏的神話也顯得格外素樸而克制。

時至正午,起初遠處僅有的幾個人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此刻再無一人,靠近另一側的湖岸,一艘輪渡仿佛靜止的時間,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光陰樣態,在冰湖之上默然矗立,與周圍的雪峰遙相呼應。除了連天的冰雪還是冰雪,蒼天之下,冰湖之間,空無一人。

巨大的安靜,異美奢華得令人驚悸肅然,繼而泫然淚奔。這仿佛是我誕于隆冬的生命,幾十年來第一次目睹真正意義的冬天。

我的感恩與慌亂遠遠勝于驚悸與狂喜。

自然造物之神秘雄渾,徹底完成了對一個生命的洗禮。是的洗禮,我將手心里花掉的雪水,涂在額頭,冰冰涼沁入腦際心神。想象著,如果冬天這位父親,可以神話般幻化人身,必也會慈悲于我如斯,只緣于這遙遠的數千里山河之奔赴。真的會嗎?也許。

緩緩起身離開湖面向岸邊走,身上腳上手上的雪舍不得碰掉,一絲絲兀自默默融化著,透進衣物正與自己身心交融。

我要記下這細微的分秒,細碎的光陰,以及自然對生命磅礴的洗禮,以及眾多不偏不倚之僥幸,以及蒼天之垂憐,以及神話對雪獸的慷慨回應。

欲離開之際,忽見幾位年輕的阿卡,正從湖面的另一角走向湖心,藏紅色的僧袍,在冰雪熾白的湖面之上,猶如朵朵盛開的絳色蓮花緩緩游移,向著湖心處越走越遠。

這情境忽而是引人恍惚的,海拔三千多米的中國最大的內陸湖泊和咸水湖的冰面之上,幾位年輕的阿卡,向湖心游移著的身影,于蒼天之下傳遞著的,是無盡的安謐與巨大的靜寂,仿佛他們此刻,是在完成著與神的邂逅。是的,不只是邂逅,應該更有如護佑,正如威爾士詩人牧師喬·赫伯特所說“在平靜的水中,神會保佑我”,那么無獨有偶,在這更為平靜的冰湖的湖面,神必定亦會眷佑每個生靈,不是嗎?我抬起頭,頭頂的蒼天不同于周遭與湖面的相連的亮白,它是永恒的青藍色,就像海,我確定這顏色必定就是這片青藍色的海洋,醒來后的顏色。且它是溫潤的,不同于亮白的奪目刺眼,它是溫潤的,就像一種玉,一種源自昆侖山深處的玉。

是的,昆侖山,神靈遍地的萬山之宗,那么此刻呢,在我目之所及的蒼天之上,有多少神靈在俯瞰蒼生,護佑天下生靈,與凡俗之你我同在?

4

沒有什么地方比在這里,更讓人想起神靈,想起神話的遠年,上古的萬物與天上人間。大青海,昆侖神話的發源地,不,也許說誕生地更為恰切,昆侖神話,是中國傳統神話永恒的母題。想起自幼聽來的神話傳說,數不清的神靈,各司其職,建構著一個蒼天之上的神靈世界。

而在這里,直到今天,據說天一直就是至高無上的神,的確在中國傳統神話中,天就是最高的神。就因此有了天神之說?仿佛有些道理。那么人呢,在遙遠的遠年,在人類的童年,在生命的史前與靈魂的上古,蒼天之上是天神,那人呢,一定就是半神。

而這一切,《山海經》中已然早有銘證。

上古的《山海經》時代,人與天地萬物交互而在,蒼天之上是天神,而之下,則是無數神獸、靈獸、異獸,人自是其中之一。自在相合,誕育出那些靈獸,有人的部分、有神的部分、有獸的部分,相生相合而在,彼此難分,難以界定。想著倒是對極,可不就是嗎,所謂今天對人的定義,及對內涵的界定,原本就是充滿歧義與誤讀的落魄之舉。因為那時的人,也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

那時的人,絕非今天人類認知意義上“人”的概念之內涵與外延,是今天的人類哪怕想象力也難以輕易抵達的——神及獸的一類。當然,也是生活在今天的人類想象力難以抵達的神秘之地。

這神秘之地,應該就是《山海經》中的山海之間。近年來,學界關于《山海經》的探索愈來愈成熟,眾多研究結論皆有出處,令人耳目應接不暇。關于《山海經》中的山海,作為《山海經》的終極熱愛者,更傾向于青海之論。如此這華夏秘籍之一的《山海經》之于青海,當真是淵源了得。曾在一文中讀過,僅就《西次三經》“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海內西經》“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大荒西經》“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這三句而言便可認定,我們可以看出,“昆侖之丘”就是“昆侖之虛”,因為它們都是“帝之下都”。那若果然如此,巍巍昆侖無疑已然是《山海經》中的重要山之所指。而卻不然,文中經過嚴謹之學術推理研究,得出更為驚人之結論:在《山海經》中的“昆侖”的東北、東南和西面分別存在著三片沙漠,而這些限定條件顯然是今天的昆侖山所不具備的,因為今天的昆侖山只是在它的北面有新疆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在東北面有內蒙古的巴丹吉林、騰格里和毛烏素沙漠,而在它的西面和東南面卻決無一片沙漠。那么因此,《山海經》中的“昆侖之丘”或“昆侖之虛”決非今天的昆侖山而是另有所指。如此,《山海經》中的“昆侖之丘”或“昆侖之虛”究竟是哪一座大山呢?翻開中國地形圖不難發現,符合上述條件的大山只有一座,那就是位于我國甘肅和青海交界處的祁連山,因為在它的西面有塔克拉瑪干沙漠,在它的東北有巴丹吉林沙漠,而在它的東南有騰格里沙漠。

《山海經》中的“昆侖”原來竟是今天的祁連山。作者隨即以同樣的嚴謹學理,推導出了這一結論:“祁連山”又是匈奴語“天山”的意思,《史記·匈奴列傳》索隱曰:“祁連一名天山?!倍捌钸B”與“昆侖”古音正可通轉(祁,脂部群紐;昆,文部見紐;見群同屬牙音,脂文韻亦近。連,元部來紐;侖,文部來紐;元文韻近又同為來紐?!袄觥币鄳獮椤疤臁绷x)。

略顯古奧晦澀之解,卻清晰而驚人地表述著一個石破天驚之論。與其說事實如此,毋寧說是讀到的人愿意相信更為精準。不是嗎?就如我便是如此。再或者,與其說是我聞之極愿意相信這樣的結論,毋寧說是這學術的論斷,恰與我冥冥間的無端感應相契合一更為恰切。是的,我知道就是如此,未曾到來時便已認定,而今前來,所見所思所感,更毫無二致,關于山,海,上古與史前,神話與靈獸,人與半神。

《山海經》中記述了無數有翅膀可以自在于蒼天飛翔之人,有鰭可以無拘潛游海洋之人,等等。而地球另一端已然神秘消失了的遙遠的亞特蘭蒂斯國,不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海洋深處的國度?與希臘神話齊名的昆侖神話中,更加不乏如此仙異奇幻之人,而這樣的人,是否就是最初的神之由來?

自古昆侖山就是華夏原先民天堂般的天上樂園,承載著古人最瑰麗奇譎的想象。上古西王母、黃帝、伏羲等中華始祖,以及后代流傳而來的無數未解之謎,以及從天而來的黃河水,這一切無不始于昆侖神話對華夏大地的滋養。昆侖神話中最主要的主角之一就是西王母。相傳西王母是古代中國神話傳說中掌管不死藥、罰惡、預警災厲的長生女神,居住在西方的昆侖山,是眾女仙之首,主宰天地間之陰氣,因而亦是育養萬物的創世女神。

西王母的形象隨著朝代的變遷,在不同文獻中有著不同的模樣:在《山海經》中,豹尾虎齒、披發戴盔、怒吼長嘯;在《竹書紀年》中,西王母變成了一位雍容的女帝王。還有更多對西王母的描述,而事實上這一切正是殊途同歸,因為作為創世之女神,自然無所不能之極,一切空間時間并不存在。天地萬物盡在掌心足下,如此人與神竟已難分難辨?;蛘哒f,在上古并沒有今天的“人類”,上古只有無數神靈,這些神靈在漫長的所謂進化史中,一些不幸漸漸失去神性與靈性,淪為今天之物化的“人類”,被所謂的時間驅攆,被所謂的空間囚桎,被所謂的疾病吞噬,被所謂的命運消耗,如一截廊下朽木、一片水中浮萍、一只籠中家雀、一牲待宰牛羊。不不,比作牛羊其實尚還不如呵,失去神性與靈性的人類,真真只如“物”而已,早已不記得曾經的“人類”便是上古的半神,是全然可以與天地萬物諸神交流的半神。而今呢,每次地震之前,總有動物發出各種異兆,而所謂萬物靈長的“人”呢,卻渾然不覺,直至千百年來災難反復降臨。

那么也或者人應該是犯了錯的神仙,被貶謫至人間,并漸漸喪失神性,以至被物化從而淪為物,并如物一般“活著”或“消亡”,也未可知。

神性的退位與缺席,必然源于靈魂的悲情寂滅,以至由半神而淪為物化的生物體。今天之“人類”,不能不為之哀鳴。而幸好,并未全軍覆沒,幸好仍有不曾被收割的靈魂還在。慶幸呵。慶幸自己還有愿望回到史前的上古,尋找遺失的靈魂。世上只有一種東西,在我們對其傾注一切后會傾盡全力反哺于我們,那就是我們的靈魂,除此別無。

有時就想,這歷經千萬年進化浩劫而仍未曾灰飛煙滅的靈魂,是否就是遠年的上古人類進化中漸漸隱去的翅膀?也就是說,那曾經上天入地下海的翅膀,并未所有人都悲情地退化消亡,而是劫后余生地有那么一小部分,更改了樣貌隱身于人類的肉身?否則你看,靈魂引著人的肉身所行之事,不正是與曾經的翅膀一般無二嗎?

原來這關乎靈魂的返魅與復古,在《山海經》的史前早有預設之答案,曾經作為半神的“人類”,曾經如何與天地神明交互而在,彼此息息相關。

5

我頭頂的蒼天,依舊是青藍色的,像海。我確信,我是那萬千年來劫后余生的一小部分中的微小一個,我確信這是罕見的一刻。遺憾的是,我凡俗的肉眼,仍不見有哪位神明于冰湖之上翩然而臨。

可是,僅憑肉眼又如何能因此而斷定,神靈并未降臨?

記得電影《海上鋼琴師》中一句經典之語:“我們肉眼看見的,遠遠不及靈魂所能看見的更為確鑿與龐大?!笔橇耸橇?,此刻我眼前的世界,這片青藍色的廣大水域,頭頂這片天空之海,遠處不絕綿延的雪峰,我數千里之迢迢奔赴,難道僅僅是源于一處地理意義上的所在?不不,當然不是,分明是循著靈魂之所感而來,循著靈魂之所見而思呢。否則何來這一番返魅復古的史前之旅,何來這蒼天之上的神話之游?

今天,神話無疑堪稱是文化的發祥地,更是文學永恒之母題,更仿佛整個人類共同的夢境,尤其當人類已然離神明愈來愈遠的時候。而好在神明從沒放棄人類,哪怕人類已然自己放棄了自己。否則人間何以會仍有神話,育養蘊藉人的靈魂心魄。那么此刻,皚皚無垠的冰湖之上,是否真的早有神明降臨,在我迢迢奔赴的初始,并一直伴我這絮絮叨叨的隆冬一日?

這樣想著,便似乎果然瞧得見冰湖之上仙影綽綽而動,身體中再次異動的雪獸讓我知道,這自神話中降臨的必是隆冬之神,那位司掌冬天的慷慨父神。

是這位父神,讓自己想起美洲神話中庇護眾生的“看不見的神”,想起歐洲神話中托爾與奧丁,以及古老的蘇美爾神話中的吉爾伽美什,想起他面對烏魯克城的城池之時所默默刻進靈魂的一句話:“一眼萬年?!?/p>

一眼萬年,一個人與神話的邂逅,雪獸與隆冬的重逢,眼前的隆冬哪一眼都配如此。

潤朗明目的太陽光,青藍色的海一樣的蒼天,淡淡隱隱的月影,這便是罕見的日月同輝嗎?那近處的一個小小的月白亮點呢?竟是一顆小星子?那不就是日月星辰同現了?記得曾讀過這樣的句子,“日月金星同現蒼穹,龍鳳麒麟齊來世間”,那么這便是更為殊異的天象奇觀了,如此神話之地,幸運之行,如此祥瑞之異兆,更幻炫如神話,令人驚異瞠目,靜氣屏息。

或者這本身就是神話也說不定吧?蒼天在上,自己有幸因神話之感召而來,在神靈遍布的大地山河中歷經心魂游歷,遂以此行文,這一切不正是由始至終與神話之同頻與全息?對了,必定便是這樣了,正如博爾赫斯在一篇小說的結尾中提到:“文學的開端是神話,結局亦如此?!?/p>

責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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