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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留下舉足輕重的位置(隨筆)

2019-11-22 09:20蘭川
作品 2019年9期
關鍵詞:帕特保爾作家

蘭川

你最看重男人什么特性?

榮譽、可靠。

你最看重朋友什么?

我沒朋友。

你最喜歡的女人是?

愛過我的女人。

最喜歡的作家是?

巴爾扎克。

你最大的缺點?

溫柔。

你是生活中的英雄嗎?

我不相信英雄這個概念。

你最欣賞什么政治改革?

廢奴。

1983年,51歲的作家奈保爾在一份雜志的調查問卷中這樣“揭露”自己。他是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是以《米格爾街》《大河灣》《印度三部曲》等作品聞名于世的大作家,同時還是與石黑一雄、拉什迪并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的那個人。很難想象,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會在同一年的私人筆記中寫下這樣的話:

51歲時我的真實情形如何?做了一輩子作家,因為職業所需而勞作,我依然像開始一樣不滿,一樣(字跡不明),一樣空虛,就像在倫敦那些日子,后來在牛津,牛津之后,后來又在倫敦。這么多開始,這么多熱情,這么多隨之而有的失望。幾乎一樣孤單。我現住在威爾特郡一所小房子里。我有足夠的錢讓自己過上幾年……我有個妻子。過去11年,我有個情人,一個情婦。我們過著一種扭曲和支離破碎的三角生活。

這則筆記字里行間的情緒并不難捕捉,空虛、失望、孤單。顯然,這位51歲的作家對自己的生活并不滿意,而且他說了,“依然像開始一樣不滿”。開始如何呢?為何又落得如此境地?要揭開這個謎題,就非得沿著奈保爾的人生足跡走上一遍不可。

一、無根的漂泊者

特立尼達,奈保爾的出生地,一個他一生都要與之斬斷關系的地方。對它不熟悉的人需要打開世界地圖,找到墨西哥,繞過古巴和牙買加,找到大西洋上散布的一個名叫小安的列斯的群島。還沒有結束,繼續向前,你會發現群島末端有個較大的島,這個島就是特立尼達,它位于西南方向的那個觸角伸向了委內瑞拉。

這是個魚龍混雜的島嶼,島上的人來自世界各地。委內瑞拉人,中國人,德國人,法國人,敘利亞人,黎巴嫩人,美洲印第安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凡是你能想到的,都不難在這里找到。

1834年,日不落帝國廢除奴隸制之后,以前在英國控制下的印度獲得了自由,但同時也喪失了來自宗主國的扶持。一部分印度人選擇漂洋過海來到這個色彩繽紛的島嶼上做契約勞工。

1894年的圣誕節,一艘來自印度加爾各答的船抵達特立尼達。船上有一個來自學者世家的印度人,屬于印度最高種姓婆羅門。但他必須隱瞞這一身份,因為募工者需要的是靠出賣體力賺錢的勞工,而不是什么學者,更不是上層社會那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很快,這個隱瞞身份的印度人受雇于一位工頭,開始了在特立尼達的生活。不久,他能讀懂梵文的事情被人知道了,這讓工頭刮目相看,竟愿意把自己15歲的女兒許配給這個21歲的單身漢。再后來,這個印度人成了知名學者,為別人講解宗教經文,主持禮拜,還帶著信眾到海邊朝圣——大西洋成了恒河的替身。

這個印度人的故事出自奈保爾的父親之口,據說是奈保爾家族一位祖先的故事。雖然沒有確鑿證據證明這是真的,但這絲毫不影響這是個好故事——不僅解釋了祖籍印度的奈保爾為何出生在了特立尼達,它的傳奇色彩還讓奈保爾銘記了一生。

距離那位印度祖先踏上特立尼達的土地一個多世紀以后,維迪亞達·蘇拉吉帕拉薩德·奈保爾出生了。具體時間是1932年8月17日。

“維迪亞達”,這個名字不簡單,意思是“智慧的施予者”,印度歷史上的昌德拉國王就叫這個名字。多年以后,維·蘇·奈保爾(即V.S.奈保爾)談到自己的名字時,不無驕傲地說:“這個名字氣度超凡,非常特別——我為了這個原因而珍視它。我覺得我要做大事?!?/p>

特立尼達不會知道,印度也不會知道,奈保爾致力一生的大事就是和它們劃清界限,從世界的邊緣地帶走向世界舞臺的中心。他的出發點是20世紀30年代的特立尼達,那時那地的印度人在別人眼中貧窮、吝嗇、異端、好斗、排外、沒教養。這,就是奈保爾落地的那個人世間。他不要在這里生根,而要邁開腿艱難跋涉。

12歲的時候,他就決定離開。他的底氣來自令人稱羨的學習成績。按照當時的政策,只要學習成績好,就有機會獲得來自英國的獎學金和在英國求學的機會。為了得到這樣的機會,奈保爾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不可大意,因為對手太多,而名額只有四個。他必須擊敗女王皇家學院其他成績優異的同學,還要擊敗來自圣瑪麗學院等各大名校的學生。

1949年3月,錄取名單公布了,上面沒有奈保爾的名字。就在奈保爾一家沮喪痛苦的時候,傳來一個消息,奈保爾不是成績不夠好,而是他的試卷被誤判了。教育局隨即請求政府給奈保爾頒發一份特別獎學金,政府同意了。

在六年級的畢業派對上,奈保爾活潑極了,他在女孩子面前展現各種“才藝”,翻跟斗,講笑話。他想立刻就踏上前往英國的旅程,但教育局認為他年紀太小,要等到1950年才能出發。

1950年轉眼到了。他選擇了牛津大學。這是他“成大事”的第一步,也是從“洞穴”走向“自由”的第一步。

我離開他們所有人,輕快走向飛機,頭也不回,只看著前面我的影子,在跑道上跳動的侏儒。

他在飛機上請一位空姐幫他削鉛筆,“因為我要去當一個作家,我得開始?!?/p>

雀躍的節奏在飛機落地后沒有持續多久,奈保爾發現黑色皮膚讓他在英國成了一個太過明顯的異類。數據顯示,當時英國的外來移民只有2.5萬人,奈保爾是其中一個。這樣的與眾不同不是什么好事,這讓奈保爾自卑且自負。為了防御來自外部的攻擊,他總要做那個先下手為強的人,他語言刻薄,不討好任何人。大學的門房主管回憶說,“大學有很多印度人,都是很好的人,都是紳士,但奈保爾不是。他經常取笑人?!?/p>

也許就是在牛津求學期間,奈保爾深刻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足輕重。逃離,成了他一生的主題;無根,是他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后來他和朋友聊天時講道,“在英國我不是英國人,在印度我不是印度人。我被拴在1000平方英里的土地上,那就是特立尼達,但我要逃避這一命運?!?/p>

做大事的人繼續上路,艱難依舊伴隨著他。

本科畢業后,奈保爾沒有找到工作,因此決定繼續在牛津讀研。為了維持生計,他在一家農場做假期工,一周4英鎊,工作時間相當長。他把那些和他一起打工的人叫作“笨蛋”,因為這些人寧可自己搖搖晃晃把一袋袋小麥從一個地方背到另一個地方,也不愿意接受奈保爾的建議——做一個滑槽,好讓工作變得輕松。

智力上的優越并沒有讓奈保爾的日子更好過一些,反而在他最拿手的學業上也遭受了挫折。他本來打算讀研,但卻在一場口試中被拒絕了。這對他來說是個意外,他把這次失敗歸因于那位拒絕讓他通過的老師對他懷有的種族情緒。喪失了牛津大學的保護,他的路更難走了。留下還是回去?這是個問題。

奈保爾給媽媽寫信說:

要是必須在特立尼達度過余生,我想我會死。這個地方太小,價值觀都是錯的,人很狹隘。此外,對我來說在那兒真沒什么可做……不要以為待在這個國家我很開心。這個國家的種族偏見很強烈,而我當然不想待在這里……既然即將離開牛津,我把所有英國朋友和熟人都拋開了。我要以努力忘掉我去過牛津來度過余生……這個世界頗為糟糕,但是我們將福星高照。

事實證明,信中奈保爾對特立尼達、英國和世界的看法沒有問題,但“福星高照”的想法卻過于樂觀。在找工作的過程中,他不僅接二連三地被拒絕,而且一共被拒絕了26次,這是生活給他的迎面暴擊。貧困、痛苦,還有不時發作的哮喘病,幾乎要了他的命。

最大的傷害還不是來自這里,最大的傷害發生在一次面試后,他等了一個多小時,等來的結果是被告知“走吧,別為自己難過了,回家去。你會找到事兒做的”。但奈保爾堅決不回特立尼達,因為那里沒有他想要的生活:“40英里長40英里寬,沒有前景,沒有高山,遠在天邊。卻茍延殘喘,沒有抱負,既不為人看到也不為人聽到?”

終于,1954年12月,轉機來了。奈保爾得到一份在BBC《加勒比之聲》做廣播節目的工作。這份工作再好不過,足以成為他當上作家的一個立足點。廣播大廈對面就是古老的朗翰酒店,馬克·吐溫在這里住過,奧斯卡·王爾德在這里喝過酒,還有,夏洛克·福爾摩斯在這里探過案。除了閱讀,這無疑是奈保爾離作家最近的一次。

有了較為穩定的工作后,奈保爾希望改變在朋友家寄居的局面。他四處找房,但很多房東因為他的膚色而拒絕將房屋出租給他。

艱難是一貫的,順利只不過是人生的短暫插曲。這就是奈保爾的處境。不過,那顆“做大事”的心在某種程度上讓他獲得了拯救。他需要作品,需要享譽世界的作品。是的,他必須是一位作家,一位震驚全球的作家。作為作家,他不再無足輕重,而是穩穩地站在了世界舞臺的中央。這一切,還要從他遙遠的童年說起。

二、高貴的生活

“當作家的抱負是父親給我的?!痹诟赣H眼中,“用一雙敏銳、幽默、仁慈的眼睛記錄男人和女人的生活方式,并且帶有自己的獨創性,這就是高貴的生活?!?/p>

奈保爾的父親一生中大部分時候是個記者,先后兩次被他們所在的地方報刊——《特立尼達衛報》雇傭。但靠這點收入,不能確保一家人過上好的生活。

好在奈保爾的母親有著強大的家族背景,能在奈保爾一家——父親、母親、五個孩子困難時伸以援手。甚至,他們舉家搬入奈保爾外祖母名下的一座房子里。這棟房子在當地頗負盛名,具有印度北部的建筑風格。奈保爾這樣描述它:

屋頂的陽臺圍有欄桿,主陽臺的兩端各裝飾著一頭兇猛的獅子雕像。我不喜歡,但也不痛恨住在那兒;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但我喜歡搬到西班牙港,搬到人少一點的房子里,我喜歡城市的快樂和風景:廣場、花園、兒童游樂場、路燈港口的輪船。

這些幼年印象,為奈保爾日后創作《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積累了素材。

父親在《特立尼達衛報》的文字工作讓奈保爾有了與印刷文字相關的抱負。他覺得他被賦予了書寫的感覺,甚至有某種特權。他看到父親以各種筆名在報刊上寫下精彩的故事——家族仇殺、鄉村故事、選舉激戰……還有,還有一個奇怪的黑人隱士曾經富甲天下、尋歡作樂,而今只有一條狗陪他住在小屋。

這些驚險、奇幻的故事,無一不在奈保爾心中積淀下巨大的創作沖動。

他讀父親寫的故事,他聽父親為他讀大作家們寫的故事——《霧都孤兒》《大衛·科波菲爾》《麥琪的禮物》《項鏈》《尋歡作樂》……

他喜歡上了一件家具,不是外祖母大房子里任意一件名貴家具,而是父親從鄉村帶去的一張書柜式書桌。它笨重,沾有暗紅色顏料,涂了清漆。三個書架上有玻璃門?!暗弥@是父親的,因此也是我的,并開始喜歡上它?!?/p>

一個人小時候喜歡什么,往往對他日后的興趣愛好、職業走向有所影響。因此,從小對父親的書寫、書桌十分喜愛的奈保爾,在十一歲時就萌生了當作家的想法,這并不稀奇。

我聽說,書畫收藏家們非常年輕就開始他們的收藏事業了。有一次在印度,著名電影導演山亞姆·班尼戈爾告訴我,他六歲就決定要當電影導演。

可惜他的整個家族不看好他在文學上的野心。

“他們會問我,”他回憶道,“‘你以后干嗎?‘噢,我想我要試著寫作。這就成了個笑話,對,笑話?!?/p>

他的父親創作過小說,一部長篇和四五部短篇。讓奈保爾記憶尤深的是,童年的他完全性地參與了父親那部長篇小說的創作:

我自始至終參與了這部小說緩慢的創作過程。每一篇新寫出來的章節,每一處細小的改動,父親都念給我聽。隨著故事的進展,我讀了父親創作的每一份新的打印稿。那是我童年時期最富有想象力的一次。我背下了整個故事,但仍然喜歡讀它或者聽父親讀它。在每一個熟悉的轉折處,我都會有一種興奮感,準備好了面對接下來多變的情緒。

這部長篇小說出版了。并未引起轟動。但這對奈保爾父子來說,足以興奮。父子二人當作家的想法,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激活。奈保爾在牛津讀書期間,他與父親的書信往來十之八九所談的都關于寫作。父親鼓勵他說:

不要害怕成為一名藝術家。

除了你自己,不要去討好任何人。只須考慮你是否準確地表達出了你想表達的東西——不要賣弄;帶著無條件的、勇敢的真誠——你會創造出自己的風格,因為你就是你自己……要發自內心地寫作,而不是為了臉面。

奈保爾的父親深受小說家歐·亨利、毛姆等人的影響。他從他們身上總結了一系列寫作技巧,并把這些技巧傳授給兒子奈保爾。很自然,毛姆也成了奈保爾的偶像。

頗有戲劇性的是,在1959年,奈保爾的《米格爾街》獲得了毛姆文學獎,毛姆很高興把這一獎項授予一位非英國出身的作家,并親自為自己的崇拜者頒了獎。這次獲獎,最高興的人恐怕是奈保爾的父親??上?953年就病故了,年僅47歲。

這個獎項的獲得,起源于模仿毛姆,得益于跳出毛姆。就在他留學英國瘋狂模仿毛姆的時候,他的專業課教授,也就是著名的《霍比特人》和《魔戒》的作者托爾金,告訴他,“沒有原創性的作家毫無前途,你這么搞有什么用呢?”

無論如何,他成名了。

五年之后,奈保爾完成了獻給父親的《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在寫下最后一個句號時,他發現他的派克鋼筆的鍍金筆尖有一側被嚴重磨損。他把稿子放在碗柜里,踏上了前往意大利的旅途。但旅行并沒有讓他得到放松,因為他上路后才意識到,小說手稿沒有任何副本,一旦碗柜里的這份遭遇不測,他將功虧一簣。

意大利之旅結束后,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碗柜,確認手稿完好無損。啊,如釋重負。接下來是修改。改到手指生疼,纏上膠布,繼續改?!白詈笪矣X得我長大了,我覺得我成了一名作家?!笔堑?,直到這個時候,奈保爾才覺得自己成了作家,此前,用他的話說是,“我在假裝自己是個作家”。

他坦言《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是為他父親作的傳記。書中塑造了一個被強勢丈母娘束縛的男人形象。他當過學者,做過小店主、監工、社會福利職員,還在《特立尼達衛報》當過記者。他一生都被自己身處的環境左右,寄人籬下,飽受殖民地社會諸多不利因素的限制?!八莻€深沉的人。他一生創痛巨深, 決非外人所能道出?!?/p>

奈保爾相信這本書能夠大賣,結果只賣了3200冊。它的價值,直到多年后欽努阿·阿契貝出版了《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薩爾曼·拉什迪出版了《午夜之子》,才被真正意識到:原來奈保爾的《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是一部開創性的后殖民文本。

完成這部小說時,奈保爾29歲。較之以前,此時他的名氣更大了,成了一個名叫《書攤》的電視節目的???。也是在這個時間前后,他有了召妓的習慣。一次,他在床上被一個妓女認了出來。

“你上過電視?!?/p>

“你怎么認得我的臉?”

“你的臉令人難忘?!?/p>

接下來的十年之間,奈保爾又有多部作品問世,有小說,有游記,《重訪加勒比》《斯通和騎士伙伴》《幽暗國度》《守夜人記事簿》《模仿者》《失落的黃金國》《自由國度》《過分擁擠的奴隸市場》《游擊隊員》等。

就這樣,奈保爾在自己40歲的時候,走上了屬于自己的獨家文學道路,找到了自己擅長駕馭的題材,那就是對黑暗殖民地面貌與人心的描述。緊接著,在世界范圍內無以為家的奈保爾把世界當成了他細致觀察的對象,什么也不遺漏?!拔覍ξ野l現的世界沒有責任。我記錄我發現的東西。我沒有觀點。我想我只是列出素材、證據,讓大家自己拿主意?!彼l揮得游刃有余,但隨著年紀增長,困境也隨之而來。

在接下來差不多10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在重復寫這些東西。他非常擔心自己會死于自我復制,他不得不面對黔驢技窮的危險。作家,是的,這就是奈保爾想要成為的人,必須成為的人,已經成為的人??墒?,人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成什么,那個“必須”應由自己定義,“已經成為”也并不意味著一直是其所是。與奈保爾的抱負共存的,是維持抱負的焦慮。

即便周游世界,他還是認為自己缺乏足夠的創作素材,每到一定時期,就靈感殆盡,對一個作家來講,沒什么比這更要命。另外一個致命問題是,他缺乏集中的主題。這還要歸因于他在不同地方輾轉,卻無法獲得一致的身份認同,他不能在一個主題下歷經命運。他有的,是巨變和搬遷:

盡管作家的一半工作就是發現主題。對我來說,問題是我的生活改變了,充滿巨變和搬遷:從鄉下外祖母的印度教房子(依舊與鄉村印度的宗教儀式和社會方式關系密切),到西班牙港及其街道上的黑人和美國大兵的生活,殖民地英語學校(皇家女王學院)秩序井然的生活,然后到牛津、倫敦和英國廣播公司那間自由作家房間。我試著像個作家一樣起步,但不知該聚焦哪里。

素材缺乏、主題渙散,足以使一個作家焦慮,足以讓他結束創作生涯。他深知哪怕是一位偉大作家,其創造性也很難持續20年以上。緩解焦慮,接續創作生涯,其間發生了什么,具體策略如何,都不是外人所能知曉的?,F在,我們能看到的是,從《米格爾街》《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大河灣》,到《抵達之謎》《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等,奈保爾的作品一步步展現出驚人的技巧。在內容上,所講述的,都是有關人類文明和歷史的重大問題。他沒有死于自我復制,那些重復性的主題恰巧說明了一件事,奈保爾作為作家,完全成型了。他名正言順地跨進當代文學大師之列,并成為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當之無愧的得主,實至名歸。評委會給他的頒獎詞是:

奈保爾的著作將極具洞察力的敘述與不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為一體,是驅策人們從被壓抑的歷史中探尋真實的動力。

雖然時刻焦慮,但奈保爾對自己越已成型的作品卻始終懷有極大自信。1988年5月,他給一位編輯發去傳真,目的僅有一個,要求編輯保留稿件中某個至關重要的分號:

我34年寫了20本書,我知道怎樣寫作,并不希望標點符號讓文字編輯幫忙……我不希望任何人刪掉我的分號,連帶它們不同程度的停頓;或者干涉我的“而且”,連帶它們不同方式的聯系……英語的榮光在于沒有這些宮廷規則:它是書寫它的人創造的一門語言。我的名字印在我的書上。我對詞語怎樣組合負責。這就是我為什么成為一名作家的一個原因。

三、世界如其所是

“感謝妓女!”

據說這是奈保爾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面對記者采訪時所說的話。

感謝妓女,奈保爾有自己的理由。他認為她們能給他安慰,又不妨礙他追求文學。

我無法去追求其他的女人,因為這耗費時間,需要很多天、很多星期的時間,這等于是放棄事業。別人怎么看我,怎么說我,我完全沒有興趣,根本就無所謂,因為我是為這個叫文學的東西服務的。

不難看出,奈保爾對妓女的感謝只停留在她們對自己有用上。即便是那些和他一樣躋身文壇的女性也不能得到他的認可。理由是,女性天生“多愁善感,世界觀狹隘……就像女性絕對不可能成為一家之主一樣,她們也不可能主導寫作這門藝術”。

在奈保爾的傳記《世事如斯》中,他自私、嫖妓、折磨妻子、奴役情婦,甚至,無所顧忌地透露自己迷戀性虐游戲的怪癖,還曾把情婦打得鼻青眼腫,導致她無法出門。他親口承認是自己的婚外情和嫖妓毀掉了妻子的生活——“可以說,是我害死了她?!?/p>

奈保爾這些“非同尋?!钡呐e動,也絕非天性使然。早年的一些經歷對他日后的行為造成了很大影響。他曾經和第一任妻子傾訴過影響了他一生的兩件事。

1941年左右,9歲的奈保爾和家人住在鄉下的小屋。熱帶地區,入夜之后天黑得很快。奈保爾望著窗外,瞬間覺得全家都迷失而絕望,哭了起來。接著,他看到母親少女時代的一些東西,感覺她一生徒勞而荒廢,更加深了他的無助感。

還有一次,他和一個哥哥兩個妹妹去海邊,哥哥妹妹落水,淹死了。當地漁民本可以救他們,但漁民更關心能從中得到多少報酬。人死后,漁民才用漁網把尸體撈上來,還捉了很多鯰魚。這一年,奈保爾12歲。

可以想象這兩件事在奈保爾心里留下的深刻印記,也可以想象這對他后來性格的形成產生了多大影響。面對黑暗時的無所適從感,伴隨了他一生。也許只有在女性那里,他才能得到片刻安寧。他需要她們,但他又不那么尊重她們。

在牛津求學期間,具體時間是1952年,他在學院的戲劇演出中認識了一個叫帕特的女孩。帕特跟他一樣,家境貧寒,但智力超群,靠獎學金在牛津讀書。他們相遇時,奈保爾正處在人生低谷期,甚至極度抑郁,不時有自殺的想法閃過腦際。帕特的出現對他是個安慰。他們在文學上趣味相投,關系很快變得親密。在奈保爾無法繼續學業又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日子里,帕特給了他最切實的經濟援助。但帕特的父母對自己的女兒與一個異族交往并可能與之結婚的事情表示不滿。為了讓父母放棄管教,帕特從家里搬出來,獲得了和奈保爾交往的更大自由。

1955年1月10日,新郎維·蘇·奈保爾,新娘帕西特婭·安·赫爾,在雙方父母都不知情的情況下,結婚了。這一年,兩人都22歲。意味深長的是,奈保爾竟然沒有為新娘準備結婚戒指,后來帕特自己給自己買了一枚樣式簡單的金戒指,雖然很少戴。

帕特在奈保爾生命中的角色可以這樣形容:生活上的照顧者、事業上的助手、精神上的伴侶,但在肉體上所能提供的愉悅卻有限。奈保爾對帕特更多的是一種習以為常的依戀,他幾乎在結婚前后就在腦中有了和另外的女人發生性關系的想法。阻擋他如此行事的,除了貧窮以外,就是害羞靦腆沒經驗。

1958年,想法變成了實際行動,他開始嫖妓,而且是經常。但到了30歲之后,他開始覺得跟妓女做愛沒什么勁,他覺得自己被騙了,并且不滿足。嫖妓的事情,帕特是后來才知道的,透過《紐約客》對奈保爾的采訪報道。當時的帕特已經年老,且身患癌癥。讀完報道后,帕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沒想到奈保爾那么早就有了別的女人,更沒想到他在有一個情婦之外還有過那么多女人。

奈保爾確實有一個情婦,名叫瑪格麗特。他們相遇在1972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奈保爾說自己一看到瑪格麗特的時候就想擁有她。雖然那時她已經30歲,而且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瑪格麗特活潑、迷人,他們在性方面的怪癖一拍即合,奈保爾甚至去珠寶店給瑪格麗特買了一枚戒指。

帕特是智力的陪伴,瑪格麗特是肉欲的滿足。奈保爾知道瑪格麗特很愚蠢,但他無法拒絕她給他帶來的身體上的享受。這一關系持續了十幾年,其間,瑪格麗特為他懷孕三次,都選擇了墮胎。她完全被奈保爾操控,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而奈保爾從她身上得到的除了肉欲的滿足,還有一些是突然迸發的創作靈感。他開始對性描寫有了新的創見,在《游擊隊員》這本書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瑪格麗特的存在很快被帕特得知了,兩個女人沒有過正面交涉,她們唯一的聯系就是這個叫奈保爾的男人?,敻覃愄匾驗椴粫r懷疑自己只是奈保爾“床上的女人”而多次有過離開的打算,但最終還是無法抗拒奈保爾對她構成的吸引力。直到帕特死去,直到奈保爾第二任夫人的出現。

沒錯,第二任奈保爾夫人不是瑪格麗特,而是另有其人。

1995年,63歲的奈保爾認識了一位42歲的新聞記者,筆名“納迪娜”。她給人的印象是強勢、活躍、大方、感性,還有一點放肆。在她42年的人生履歷中,有不少困難,作為女人,她堅強地生活,像個男人一樣。聽完納迪娜自述身世,奈保爾被她的脆弱和勇敢吸引住了。

“你要不要考慮有一天成為奈保爾夫人?”

求婚來得很快,回應也很快。

第一任奈保爾夫人帕特火葬后的第二天,奈保爾就和他的下一任走到了一起。他說自己墜入了情網,并為情網中的另一半買了一枚戒指,上面鑲有兩粒鉆石和一塊青金石。

我們很難用一句論斷來說明奈保爾對女性的態度,但有一個故事或許能提供幫助——當別人讓他解釋印度女人前額上那個圓點的象征意義時,他脫口而出:“這個圓點表示:我的腦袋是空的?!?/p>

2018年8月11日,維·蘇·奈保爾的家人在一份聲明中證實,維·蘇·奈保爾已于倫敦家中去世,享年85歲。

不敢想象一個沒有奈保爾的世界將會損失多少精神財富。他的作品帶給讀者的閱讀體驗,是那樣獨一無二,無可取代,即便這同時意味著,讀懂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書,是超越讀者頭腦的書,讀罷,讓人為之一新。當然,還是那句話,這同時意味著,讀懂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深知自己的作品不容易讀懂,但他從不對讀者遷就。在他的書中,地名尤其多。并非他有意設障,他首先是這些障礙的受害者。讀者遭受的僅僅是閱讀障礙,他所遭受的,卻是活生生的生活障礙。每一個地名,都對他的身份認同造成困擾。

他出生在印度移民家庭,但他的印度不是那個因為民主獨立運動而聲名遠播的印度,而是有著多層苦難、巨大人口壓力的印度。他留學的地方是英國牛津大學,但不是開放包容、思想自由的牛津,而是那個讓他對自己身份認同感到茫然無措的牛津。

作為一個印度人,他無法平衡英國和印度之間殖民與被殖民、統治與臣服的復雜關系。無論印度還是英國,都讓他無所適從??杀氖?,他必須面對地名與地名之間的巨大落差,也自覺不自覺地將各種地名的切換放置在自己的作品中。

他一半天使一半魔鬼,他為寫作而生,他才華橫溢,他繁榮了世界文學,成了當代作家中人們不得不提的一個人。與此同時,他飽受爭議,生活充滿悖論,語言犀利,總能毫不留情地一語道破天機,不惜當一個令人生厭的話題終結者。

他就是真實地活?!缎l報》曾對他如是評價:

作為一名敘述者,V.S.奈保爾不隨和,不完美,也不怎么在乎有沒有人喜歡他。但他也是最誠實的,從不偽裝。

他對世界眉頭緊皺,冷眼旁觀。冷酷犀利的言語是對人世間種種荒唐與罪惡的仇視,更是對黑暗世界的控訴??此茻o情的他,對世界其實有著溫柔與寬仁的心。

他說:

我想,我們內心有一種漸漸累積的良心,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東西。我們的確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偷盜、通奸、不忠、殺死你的一個同胞或族人、撒謊和不誠實。陳腐的美德對所有種族都一樣,對違反良俗的監視所有種族也一樣。不要覺得我想改革人類,我是個旁觀者,超級游民。我不受解放之火的影響。我想創造自己,產生我自己的哲學,它會帶給我安慰。我想看好的與壞的。

或許在這個無情而不講寬恕的世界,他只能做個孤軍奮戰的孤膽英雄,因為他堅信他在《大河灣》首行寫下的人生信條——

世界如其所是。那些無足輕重的人,那些聽任自己變得無足輕重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位置。

責編: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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