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克構
撒? ? 鹽
雪,覆蓋在孤獨的高速公路
地上撒著鹽,在更廣闊的蒼茫中
是更孤獨的存在。它似乎要把萬事萬物
極力拖入自己細小的掌控中
它把白色濃縮成粗糲的灰色和黑色
再次施展從大海中修煉成一種晶體的本領
并緊緊拽住命運的方向盤
雪在縮小。眾所周知,一粒鹽只有溶于水
才能永不干涸
命? ? 名
鹽是想象力
空氣,水,土壤,陽光
是邊界,也是無邊無界
經由人,鹽形成閉環:
淚水,血和汗
傳導復雜的人性
讓鹽成為情感
溢出的那一部分
讓鹽成為理智
你甚至不能
在上面添加任意一勺
旱? ? 地
在走向陸地之后
海涂,先在自己身上長出低矮的堿蓬
然后,站直一些,催生一種叫咸青的植物
——在變淡之前,她抽筋剝皮
把骨子里的鹽一點點趕出來,擠出來,滲出來
唯恐不能交代自己所有的過往
然后是種番薯,藏著,掖著,在地下生長
長成后讓豬拱,讓鼠咬
然后是種瓜,甜瓜和香瓜
然后是種豆,綠豆和毛豆
最后,才成為一畦旱地
每天澆灌淡水
把最后的血稀釋
——人們干得真絕
現在,可以在她的果實里撒鹽了
敵? ? 意
對鹽的敵意,來自那勺子上
多出來的坡度
居委會阿姨送上門來的生活指南
反復告誡我們,那多出來的部分
會成為晚年必然的隱憂
與油一起,鹽,成為日常生活中
無所不在的敵人
記得,這些物質剛剛還是我們匱乏的部分
如今已快速潰敗為不懷好意
并如影相隨的病原體
——我這么說,自然是對鹽懷有深深歉意
似乎她是從家鄉來的,被需要
又不受待見的老母親
送? ? 行
有三百或者五百人,為祖父送行
那天,天才蒙蒙亮,隊伍看不到頭
這時辰,他年輕時已經去曬鹽
這時辰月光還在
像撒在地上的鹽
樂隊,嗩吶和吹打,在隊伍中間隔著
輪流把樂曲吹得響亮
鳥銃,鞭炮,女兒們的哭聲此起彼伏
反正,都是一些吵鬧的動靜
要告訴人們,一個長壽的老人走了
而最喧鬧的大海,卻安靜下來
潮聲還沒有起來
——只有等潮水漲上來
才能為墓穴安上最后一塊磚頭
寂? ? 靜
祖母長久地坐著
她不太愿意在太陽底下
而是鐘情那幽暗的角落
一張竹椅已經泛黃,磨得發亮
她深陷里面,仿佛二者本身就是一體
突然躥出的孫子往往被她嚇一跳
而她紋絲不動,甚至那眼睛的細微一眨
就這樣,她長久地對抗光陰的腳步
她想著什么,沒有人知道
甚至她自己。她一定什么都沒想
直至夜幕把她淹沒
小小的盒子把她盛放
她都沒有發出哪怕一點點聲音
簡? ? 史
百年人生刪繁就簡
無非就是將大海濃縮成一粒鹽
然后加入陽光,雨水,笑聲和淚影
把鹽粒養大。
咸是不變的基因
把淚水多的,喚作女兒
把汗水多的,喚作兒子
把那些流入大海的顆粒
喚作黃魚,青蟹,紅蝦,淡菜和望潮
和子孫一起,投入生長
并繼續打撈
撈出風景,也撈出風暴
撈出故鄉,也撈出異鄉
撈出記憶,也撈出遺忘
有? ? 贈
虎嘯在月夜的空氣中震動
聲音能到達的最遠距離
在書籍卷起的那一頁
故事已接近尾聲,作者在后記中寫道:
老虎的力氣已被收走。令它羞愧的
不是死亡,而是抽絲般的虛弱
老邁,遲暮,這些生活的最后報答
是我見過的比告別更不堪的回憶
懸? ? 棺
鳥巢裸露在
褪光了樹皮的枝丫
一口鐘還懸掛著
當頑皮的孩子把它拉響
樹上并沒有鳥兒飛出
小學校還在
教室用作花房
頭頂那一副懸棺不見了
豁牙的門衛,是我同學的爺爺
每年,他都把棺材放下來
刷一遍桐油
我們在午間圍觀
并輕嗅它好聞的氣味
風? ? 眼
一小片樹蔭
剛夠一支螻蟻部隊搬運糧食
軀殼已被馱走
知了的真身在枝丫間喊魂
蟬鳴被削制成四四方方的一塊疼痛
塞進裝有蚯蚓的火柴盒
用以河邊垂釣
一條錦鯉,吞下了銳利的煩躁
一整個夏天在它的體內爆燃
帶著一條河流闖入大海
大海也不能阻止一條魚的憤怒
熱帶風暴來了,就在我的故鄉登陸
我童年的木屋在風眼
一只蝴蝶停在草莖上,一動不動
山居圖
危險的鹽商在揚州,繁華還未到來
溫州,只是一個盛滿了鹽的甌
微風把射出箭鏃的光速改變
時間,尚不能稱為時光。時間——
在改變的空間里唯命是從
就這樣一過經年
我帶著蠻夷之地的稻黍和魚群
回到宋朝,與我同名的皇帝正在彈琴
并在琴聲中逃亡。
千里江山一路潑墨,在江南,在煙雨的江南
褪色成青綠的山水
且在此喘息
迥出塵埃之外——
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
一捧翠綠,在茶碗中兀自干了
蜜
一些蜜蜂趴在花蕊上攫取蜂蜜時
會渾身顫抖:饑餓和甜蜜
教會它生不由己的戰栗
而另一些則從容,淡定
掘走它喜歡的那一部分
好像本來就是它的芬芳
——舀入我們口中的蜜
有些是禁果,有些
是自然主義者的正確倫理
聽? ? 聽
聽聽雨聲,聽聽雷聲
聽聽自然深處傳來的呢喃和驚恐
雨沿著屋檐落,是線狀的,是珠狀的
細小時逗留一會兒,走到尖尖的草叢
雷沿著閃電的方向追逐,是枝狀的,是片狀的
細看時是密布的河流,是縱橫的山巒
聽聽雨聲,聽聽雷聲
聽聽生活深處遞來的纏綿和僨張
你只管聽,并接通那地脈和血脈
對自然和生活的雙重饋贈,報以最寬廣的接納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