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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來的小說(創作談)

2019-11-22 09:50熊育群
作品 2019年9期
關鍵詞:戰爭小說日本

我的寫作是從詩歌開始的。寫散文則是我到了廣東工作后開始的。這一轉變緣由我人生軌跡的改變。而寫小說卻是我積累了十多年的主動作為。中篇小說《無巢》是《小說選刊》約稿,約定我寫一個真實發生的故事。長篇小說《連爾居》是受我一篇散文的啟發,在一種沖動之下開始創作?!都好暧暄穭t是遭遇來的小說。

有一天,我在網上無意中發現“長沙會戰”,那時知道它的人非常少。汨羅江防線就是我家門前的河,這仗就在我家門口打的!這讓我非常吃驚。那時,親歷者有的還健在,從他們的口中知道了“營田慘案”。但誰也說不清了,連死傷人數都說法不一。也許還能找到營田慘案的幸存者?于是,我找了一個朋友,他組織起人馬,我們開始了一場長達一年的田野調查。

收集資料與田野調查的過程是對真相的叩問與挖掘,其次是思考與醞釀的過程、發現的過程。隨著調查的深入,我產生了把它寫出來的強烈沖動,但如何寫一個慘案、一場戰爭?作為小說,這是一個寫了幾十年的老題材,很平常。戰爭是我最不熟悉的東西,它離我很遙遠。若不是遇到了自己家鄉如此慘絕人寰的暴行,我不會去寫這個題材。但走近事發現場,特別是親歷者的指認,讓我開始有了切身的感受。

當我寫到五萬字的時候不知道如何往下寫了。這時候才發現寫好這個題材遠沒有這么簡單。我放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找到感覺,覺得寫不出來了。這五萬字中有些不錯的內容,丟了可惜,但它又不是一個完整的東西,我便從中挑了一萬字出來,做了一些修改,這便是2006年4月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春天的十二條河流》。想不到這篇文章反響很大,還引起了爭議,說它幾不像。一些人把它當作我散文的代表作。這讓我覺得不能隨便就丟棄了。

我的困難很多,一是不熟悉中華民國時期的生活;二是對抗日戰爭特別是長沙會戰了解十分有限。我把握不了吃不透的東西又如何能夠獨立思考,進而去感受、去發現、去表現?我的立場與情感又如何建立?

隨著相關資料的獲得,一點點的積累,就像搭積木似的,真相似乎在慢慢復原。譬如當年湘陰縣縣長謝寶樹的《守土日記》中發現,那場戰爭每一天發生的事情他揀重要的記錄下來了。我在地攤上找到了《岳陽百年大事記》《岳陽文史》《湘陰文史資料》等舊書,還有收藏的朋友把日本防衛廳防衛研究所戰史室寫的《湖南會戰》譯稿等大量資料給了我,一位朋友從一個臺灣將軍那里要到了臺灣“國防部”史政編譯室編印的《國軍抗日戰史專輯》。我又讀陳存仁的《抗戰時代生活史》《銀元時代生活史》《八年抗戰中的國民黨軍隊》《1937年:戰云邊上的獵影》等,感受到了那個時代的生活氣息。

特別是有一天,我在大理的舊書店無意間發現了《湘水瀟瀟——湖南會戰紀實》,在這本書中,我看到了一個日本女人近滕富士之的檔案材料,一個真實的日本人的內心世界令我感嘆,她讓我回到了常識——我們是一樣的人。正是她引出了小說的女主角之一武田千鶴子。

這時候我認識到要寫好這個題材不能缺少日本人,離不開日本人的視角,因為這是兩個國家間的戰爭。而我們這么多年都一直在自己寫自己,日本人幾乎成了一個符號——魔鬼的代稱。寫魔鬼容易,寫人變魔鬼就難了。但只有寫好人變成魔鬼才有啟示意義。中國戰爭題材的小說還不能與世界對話,尋思原因,我們受害者的意識太深,無法超越仇恨,對施害方又缺乏了解的意愿。要說戰爭中的人性,日本士兵更能提供豐富的例證。

日本女人近滕富士之讓我想到,兩對生活在各自國家的戀人,過著彼此相近又不同的生活,上學、戀愛、結婚,日常的起居、禮貌與情誼。本來毫不相干的人走到了一起,彼此產生了深仇大恨,都無法釋懷,七十年過去了,這仇恨的陰影仍然揮之不去,這就是戰爭的邏輯。這是一種民族的仇恨,讓每個人都不能幸免。由此也可以看出人類的不智與理性精神的缺乏,把利益高高置于生命之上,這是一種自我踐踏。我對戰爭的思考由此開始。

第二次創作,有了一對日本戀人。那時我沒想到遇到了更大的挑戰:你如何寫好日本人,尤其是昭和時期的日本人與他們的生活。日本人的視角必定有他們對這場戰爭的理解,他們自己認為的戰爭史與真實歷史的區分,他們如何思考如何行動,他們真實的內心世界……這些牽涉到日本的歷史、地理、文化、國民性、起居生活環境等,寫好了這些,一場真實的立體的中日戰爭是能夠浮現出來的。

這時期我開始看魯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小泉八云的《日本與日本人》、內田樹的《日本邊境論》、網野善彥的《日本社會的歷史》、尾藤正英的《日本文化的歷史》、奈良本辰也的《京都流年》、妹尾河童的《窺視工作間》等,看他們拍的電視劇《坂上之云》和眾多電影,讀日本作家田邊圣子的《源氏物語》、川端康成的《雪國》、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柳美里的《聲》等小說。

侵華日軍的戰地日記也開始出現了,大和民族是一個喜歡寫日記的民族,我找到了《東史郎日記》《荻島靜夫日記》,還有太田毅《松山:全軍覆滅戰場的證言》、小熊英二《活著回來的男人》,這些書有的是我從臺灣找到的,有的是朋友惠贈,有的是民間抗戰博物館的高價影印件,它們對我幫助特別大,讓我有如親歷。小說主角之一武田修宏立即獲得了靈魂,他的每一個行為都有了依據,特別是惡行細節我無一虛構,它們全部來自這些日軍日記。

當然,光有書本是遠遠不夠的。我第一次去日本是隨團去的,不到十天。第三次投入寫作,幾乎是推倒重來,大約寫到十四萬字,感覺寫日本人的生活仍然有些無力感,生活的細節仍然缺乏,沒有日本人原型也讓我感覺有些隔,于是我放下寫作,從天津濱海國際寫作營回來,第二次去了日本。

這次自由行將近一月,我不但找到了侵華士兵的家,找到了昭和時期生活的真實環境,還找到了千鶴子的原型,再次投入創作時就順利多了,幾乎是一氣呵成的。

但最后一稿寫得非???,反復地修改,估計有二十多遍,一方面是一些地方不太滿意,另一方面恰逢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不斷有新的史料出現,改得自己都想吐了,到后來,只要一打開電腦我就忍不住要去改,都變成習慣了。那年春節去臺灣買了幾本有關的書,我還有修改的沖動??梢哉f,這是我寫得最苦的一部書,把頭發都寫白了不少。

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但面對這樣一個巨大又殘酷的事實,我覺得虛構的小說特別沒有力量,尤其是現實生活中的人越來越偏愛非虛構的東西,小說面對現實正在失去它的力量。我嘗試了一條虛構與非虛構結合的路子,那就是細節、大的事件、背景、環境力求真實,但人物與故事可以虛構,人物能夠找到原型的我盡力尋找。我希望讀者可以根據小說內容去與現實世界對應,甚至尋訪小說主人生活與走過的地方。我自己寫作時就沿著小說主人的行動軌跡行走過了。小說因此擁有一股真實的氣息,它能夠對現實發言,就像一個人站到了大地上,它是能夠發力的。

我沒想到這個題材深入下去十分恐怖,承受力差的人可能會被擊倒,寫南京大屠殺的張純如就自殺了。男人可能要堅強一些。我越來越絕望。絕望不是來自那些血腥的場面,而是人性。我從這一場戰爭中看清楚了人性,這種絕望是巨大無邊的,有時一個人忍不住哭泣,全身發冷,非常抑郁。我在進入一個地獄一樣的世界。那么巨大深廣的災難與傷痛讓我哭泣,主人公悲慘的命運讓我哭泣。我明白了以前我們把“希望”這個詞掛在嘴上,是多么輕飄的想法。這個世界希望其實非常渺茫,寫作中,我是因為絕望才去追求希望,人世間沒有希望,人是沒有辦法活下去的,我們必須要制造出希望來。是絕望讓希望顯得珍貴,是絕望催生了希望。

在完成《己卯年雨雪》創作之后,我看世界的眼光也變了,我感到害怕,有一種力量似乎人類還不能控制,這在我小說中追問戰爭災難的責任時,竟然追究得十分困難,跳過了那么多的人,很多人都自我原諒了。正如戰爭機器的發動,有那么多必然與偶然的因素交織成一團,有時讓人辨識真相都很難,如同一千個人來凌遲一個人,到底是誰殺死了他?這其中人性的惡更令人心寒,我時時感覺到寒意,我能理解張純如的自殺。幾千年來,社會變化如此巨大,人性卻一點沒有變化。人類只有自己筑墻自我設限自我警戒,建立重重機制,困住心中的獸性,也許才能夠得救。

我的小說采取了第一人稱視角,因為傷害人最深的莫過于心靈的創傷,第一人稱便于進入人的內心世界。但這個第一人稱有所改變,只是以第一人稱的感覺來寫,因為我還得跳出來,事件成因、背景等更宏觀的世界需要交代。

如果不是見證了親歷者內心的痛苦,如果不是對這場戰爭有新的發現與認識,如果沒有超越,如果找不到好的形式,想要寫好一部小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寫了漫長的戰爭史,同時也寫了人對于自由世界最高的向往——道家的逍遙。它們恰恰成為人類生存的兩極,既相互對立,又相互消解。中國文人有兩種典型的人生選擇——入世與出世,如同道家陰陽兩極世界,本身內含有對世界的認識與態度。這種人生選擇跟儒與道對應,都擁有自己行為的理論依據。當戰爭來臨,這兩種人生會表現得更加明顯更加極端,更凸顯出儒道兩種本土傳統文化的對比。特別是小說中的左太乙把道家的人生態度推向了一種極致,以此來表達他對人對世界極端的失望心情,這更能表現戰爭的野蠻、生命的荒涼,這是一種生命控訴!在這樣的背景下,他與左太平所代表的儒家相互排斥的人生態度,你會發現都是對的。恰如太極的陰陽世界,是一種對立統一。

千鶴子能夠活下來,正是中華文明儒家與道家文化救了她,儒道在與野蠻對峙時顯現了文明的高度:良知與正義超越了仇恨與冷血的殺戮,人道情懷超越了種族與國界。一場戰爭的勝利絕不僅僅是冷血殺戮的結果,一定有文明感召的力量。

小說寫道家文化,本身也貫穿了道家的精神與風骨,它如云中之笛,有如天籟,這才是生命的境界,是超越生死的大悲咒大悲憫。寫兩個國家兩個民族的大題材,一定要看到文化。這是最初的出發點也是最終的歸宿。也是道家精神讓戰爭小說有了魔幻色彩。

長篇小說《己卯年雨雪》出版三年,目前已有德語、俄語、英語完成翻譯正在出版,簽訂翻譯出版合同的還有意大利、匈牙利、日本等語種。作為抗戰小說引起國際文壇關注算得上非常迅速。國內發行量一路攀升,出現了盜版。德國漢學家、翻譯家郝慕天在翻譯《己卯年雨雪》時說:“我一邊翻譯一邊哭,我翻譯莫言的小說時也曾這樣,熊育群的小說是一樣的,寫得非常非常感人!感覺很深很深!”

作品走出國門是每個作家所追求的。這樣的結果也是我追求的。我首先想到的是要讓日本人看到這場真實的戰爭,讓他們知道真相,所以我一定要寫得客觀。其次,一方面我覺得要有民族性,越是民族的東西越是世界的;另一方面,民族的東西要與世界接軌,要有普適性,要有世界性因素。德國漢學家郝慕天曾問過我兩個問題:第一個是你寫中國那么遙遠的一個小鎮,事情也是很久以前的,憑什么德國人要有興趣?第二個是從她個人角度來說的,她討厭戰爭,連戰爭題材的書她都不感興趣。

這樣的問題對我并不存在?!都好暧暄穼懙氖侨?,是人的悲劇,一對中國戀人與一對日本戀人之間的悲劇。悲劇的后面是戰爭,但戰爭的后面還是人。從人的悲劇反思戰爭、揭示戰爭本質性的東西,這就不只是抗日戰爭,而是所有的戰爭。我寫的雖然是過去的戰爭,著眼的卻是人類還將發生的戰爭,是世界和平。這就跟發生在哪里和什么時候關系不大。兩對戀人間發生的美好愛情,也正是我們今天正在發生的美好愛情,這是人類永恒的主題,不分時間,也不分地域,都以感情之純美而打動人心。

我的回答是請她看兩章。她一邊哭一邊翻譯時,給我打來了電話,情難自抑。

這樣的小說,當年侵華的日本鬼子看了也深為震動。有親歷者給我寫信,說小說真實的情景勾起了當年的記憶,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歲月。有日軍遺孀寫文章,說小說里的武田修宏與她的丈夫神似,仿佛他的靈魂到了這本書中。小林寬澄是當年的侵華日本兵,他被俘參加了八路軍,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的時候,這位日本老八路被中國政府請到了北京,與中國領導人一起,登上天安門城樓檢閱中國人民解放軍,隨后,在人民大會堂接受了習近平主席的授勛。他前來參加《己卯年雨雪》故事發生地湖南湘陰的和平祭活動時,已是九十七歲高齡。小說中發生的慘案讓他十分不安,老人不讓人攙扶,一個人爬上長長的臺階,向抗日陣亡將士紀念塔敬禮、鞠躬,他繞著紀念塔,邊走邊哭。在營田慘案百骨塔祭祀會上,他致辭時幾度哽咽。在長沙會戰紀念館,老人獻花、敬禮、鞠躬、下跪……看到紀念館陳列的日本兵用過的東西,他說:“羞羞?!痹谥腥諔馉幚媳?、營田慘案幸存者及后人懇談會上,他跟中國抗戰老兵擁抱,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老人家不久前在日本去世,那是他最后一次中國之行。這是戰爭雙方士兵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走到一起,共同反省這一場戰爭。

有評論家認為《己卯年雨雪》體現了民族精神上的成熟。所謂精神的成熟,就是不再只是仇恨,而是能夠客觀看待,能夠看到悲劇背后的東西。失去客觀性,不能客觀對待,民族精神就不能稱得上成熟。

責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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