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青春

●雷晶晶

一

那是連空氣都布滿綠色印痕的年齡。時間尚在指縫里張合自如，恰同一只跳躍的小鹿，時而嗔怪，時而賣萌。

溝壑的老樹，破舊的老屋，橫梁上時常落下尖屁股的小蟻……但這并不阻礙我和文婷成為這個班級的佼佼者和理所應當的對手。較量從每個早晨到達校園后相視的第一眼開始，從所有出乎意料的細枝末節開始，從一件衣服、一方手絹兒乃至一條細長的辮子開始。我們還會在接下來的課堂上劍拔弩張，對老師拋出的每一個問題全神貫注和爭先恐后。不用懷疑，率先舉手的那個一定會遭受另外一個的白眼。除非遇到更難的題目，除非滿屋子灑了老師期許的表情，除非我們不約而同地垂眉，然后小心翼翼地展開手掌……似乎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使然，最直接的結果在于：親密無間的我們啊，也那么隔三差五地互不理睬。

爭強好勝，舍不得浪費任何一次的機遇，我們讀嶄新的詩，跳優美的舞，參與精彩的辯論和高手云集的演講，連同各種學科競賽妥妥地捧回獎狀……有時比較誰能把可親可愛的美術老師畫得惟妙惟肖；有時踢開凳子，繪聲繪色地去扮演《窮人》里善良的桑娜和她辛苦的丈夫；或者在沒有流行歌的音樂課上起興，把春天的花朵、夏日的鳥，流轉的云和湛藍的天隨意吼出生氣如許?？倸w，有彼此作陪的日子，可以開心地去爭第一。

像驕傲的公主自詡為無所不及，我們卻跟某次 “優秀”失之交臂?？雌饋盱t腆的同桌阿穎，學習有些吃力，說話像孱弱的蚊子 “嚶嚶”難辨。她對著班主任硬塞給的“少代會評報表”咬指頭，遲遲落不下筆：班干部任職經歷 “無”，興趣愛好 “未知”……評報三選一，阿穎當是差額，我和文婷勢均力敵。豈料一周以后的晨讀課上，阿穎被特許對著幾頁信紙用功。我湊過去，大抵說身為班長的阿穎愛好廣泛，經驗富足……不過是弄虛作假，我嗤之以鼻！文婷卻見慣不怪：人家的稿子找人代寫，你不知道？

放學晚歸，在校門口的柳樹底下撿葉子，揣進褶皺起伏的粗布書包……突然想起阿穎是班上唯一擁有雙肩背包的人呀！發言稿上洋洋灑灑的筆跡在眼前晃動，我的小小的心房倏地有些難過。文婷說白白浪費咱們之前那么多種努力；我頻頻稱是?；仡^卻挑選最平整的柳葉，一起描振翅欲飛的蝴蝶——它們待在書頁里，瞅著兩個不甘示弱的孩子。她們發瘋似地背唐詩宋詞，茶飯不思地研究九章算術……

只在隔天的第一節課，因為搶答了 “春天的代表星座”，文婷的“人工白眼”再次毫無違和感地戳在我的 “獅子座”上。

二

畢業時刻日頭如火，一張張高中錄取通知書純白得有些刺眼。

短暫，忙碌和充實，校園里堆滿或哭或笑又根本來不及歇腳的情緒。大概一年以后，偶然從一位師哥手里拜讀到熊秉明的藝術美文《看蒙娜麗莎看》，我深深為之折服并且瘋狂地戀上 “美術評論”。那時的 “蒙娜麗莎”還沒收錄進高中語文教材，可冥冥之中的偶遇直令一顆安靜的心就此澎湃。師哥告訴我，美術評論可離不開必要的繪畫功底喲。我毫不遲疑地申請加入學校的美術特長班?！拔幕n成績不好的學生轉學特長”是當時很多人的共識，這一謬論足以讓我的 “逆風而行”一度淪為 “笑柄”：有人“指桑罵槐”，有人憂心忡忡，有更多的人把我同 “傻里傻氣”劃上了等號。

日子一天天搪塞而過。高二下學期起，特長生陸續趕往省城集訓，我暗自慶幸暫且逃離了個中是非。初冬的燕子山俊秀而眠，雪來得焦急。山腳下一組偏僻的民房是我們租住的落腳地。起先沒有床架，新做的床板平鋪在地下，冷呵呵地散著白楊木潮濕的氣息。女生睡在里間，男生睡在大廳；大廳收拾起來就是白天的畫室。廁所離得很遠，來回沒有路燈，漆黑的夜只能結伴而行壯膽。手機是稀罕物件兒，打電話須從課業結束的傍晚開始，攥著一張 “IC”卡穿街走巷，掛斷電話時已然繁星閃爍。幸好，出門左轉有個極不起眼的小賣部，一分鐘支付兩毛錢就可以接媽媽打來的電話。

約摸過了一個月，房東好歹給配齊了床架子并且重新調出兩個空房。房子狹長，床鋪幾乎擺得密不透風，我們像靈活的瘦貓踮著腳尖進進出出。沒有電腦，好在未普及的信息化并不打緊，不妨購買畫具時順便逛個街吧，各大院校的考試通知便被搜羅著如約而至。選院校，看時間，定策略……錯過也好，過錯也罷，一切全憑自己掌握?？荚囋诩?，爭分奪秒顯得尤為重要。二十度的大饅頭乃最好打發的伙食，可以配一根火腿腸算作葷腥，可以用一支雪糕加點兒冷料。畫室里白天放伍佰的搖滾，夜里播“張震講故事”，一份激情外加一個激靈，手里的鉛筆、水粉筆、勾線筆有條不紊。夜半來，天明去，回宿舍的小道上有積雪 “咯吱”作響，遠處不時傳來山貓驚心動魄的喊聲……

帶隊老師從學?；貋碛杂种?。后來我才知道，原本學校有個省三好學生的名額，準備找我填表之際，某位老師借口我在外地備考不便聯系，順理成章地讓自家親戚做了替補。我當然明白，按照當時的高考政策，省三好學生可以加分錄取。言罷，美術老師忍不住替我惋惜。我竟無言以對，內心卻更加篤定了一個念想——做好喜歡的事。

三

終于擠過高考的獨木橋，悄然長大的時光沉著又慌忙。

院里涼亭斜沿兒，幾時積攢的雪融化成細雨，滴落在紫藤最倔強的花托上，反而滋潤出另一派春意。哪怕總有同學戲謔 “發憤圖強倒比不過有個好爸爸”呢，哪怕總有長吁短嘆和慵懶的呼嚕聲此起彼伏呢，我寧愿不動聲色，去做一個“發憤圖強”的自我。畫畫，寫字；要么圖書館，要么自習室，要么看炫動的大學閃耀出最具瓷感的色澤，順帶手邊永遠置一本頁腳微翹的筆記與一支磨到锃亮的筆……

他們的 “戲謔”似乎情有可原。畢竟早在入校第一天，輔導員已經告誡我們：上大學不再是 “包分配”的鐵飯碗啦，未來要靠自己鍛造！大學四年級，經由校學生會引薦，我和朱朱在一家百強公司的招聘中脫穎而出，成為技術科為數不多的實習生。小潔是個很會聊天的妹子，她總能提出千奇百怪的話題，總能很快與人聊得火熱。然而科長的不滿也很快掛在臉上。我和朱朱每天早起，蹬自行車趕去公司擦桌掃地；每天停下手中的活計，認真聽科長一口一個 “寶貝”地炫耀她小我們兩歲的女兒；她沖著小潔狡黠而笑，頃刻又黑著臉懟向我們……半年以后，我和朱朱被迫請辭。小潔的聯系方式鎖進抽屜，權當棄在風里。

陽光灑脫的午后，我借來一摞子高中美術課本備戰第二天的教師招考。家里頭正在忙夏，以至接下來的七點到十一點，再往后的凌晨四點到開考前兩個小時，每一道題目都跟著玉米皮的悉索聲款款而至。然后，暢想的三尺講臺在陰差陽錯中輾轉不定：那位自修過美術專業的前輩在主動放棄美術課兩周以后突然懊惱不已，理由是 “晉級”云云。此后近十年，我與心儀的美術課程漸行漸遠，不得不做成一枚心酸的 “跨界課王”。無法跟親愛的孩子們分享構圖與用色的技巧時，我偷偷帶領他們重溫 “雪化了是春天”的童話。

他們說我不懂妥協，卻不知香而不炫本是青春收留的淡然；他們說我不諳世故，卻不知特立獨行當是青春呵守的熱情；他們說我不夠圓滑，卻不知七巧玲瓏才是青春深藏的璀璨。他們不知道真正的青春理應棱角分明，是在看過不算美好的人與事時依然心有所向，在作別年輕的時候依然可以致敬青春。

所以青春不負，勇氣徐來。她帶著磅礴的顏色，她勢必永不褪色。